韩元
作为一个读书人,在哈佛真是得其所哉,这所大学有八十多个图书馆,一千三百多万册图书(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增加中),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学图书馆,在这里你总能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和属于自己的心灵鸡汤。
我经常去的是颇有贵族气的温德纳图书馆,这里是艺术与科学学院的中心图书馆,主要收藏文学、历史、经济、哲学类的图书。这个图书馆的由来和一个爱书人的感伤的故事联在一起。哈瑞·爱尔肯斯·温德纳当年在哈佛读书时就开始了收藏书的爱好,1912年他远赴英格兰去寻一本书,返程不幸搭上了泰坦尼克号。有一个未经他母亲证实但却十分流行的说法,哈瑞本来已经上了一艘救生艇,但他突然想起新获得的1598年的《培根随笔》第二版的唯一复本还在大船上,于是他又重新回去,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为了纪念儿子,当年温德纳夫人捐赠两百万美元建起了这座图书馆,为他儿子三千五百多本的稀有藏书找一个归所。今天在该图书馆的二楼还有哈瑞的纪念展室。
温德纳图书馆的建筑和设施给人一种古典和怀旧的感觉。从巨幅油画、珍本典藏、浮雕长廊,再到如宫殿般宏阔且有着玻璃穹顶的阅览室的实木桌椅、软皮沙发,如古董的铜质台灯,在这里读书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贵族般的享受。学生们都在独自安静地看书或者看电脑,没有吃东西的,没有卿卿我我、交头接耳的对桌让你心烦,更没有占座现象,坐得久了,你会觉得时间静得仿佛停滞不前了,恍惚间,抬眼向外望去,便是蓝天白云下、古树虬枝间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教学楼,使人如老僧入定,不知斯世何世。
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处与阅览室是分开的,从地下三层开始一直到地上,共十层,所有的书架如果排起来有八公里长。刚来的人在这里找书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偌大的书库仿佛迷宫一样幽回曲折,灯是感应式的,人没来之前漆黑一片,前后不见人影,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紧张、激动并且焦虑,作为一个爱书的人,曾经好几年忙于琐碎事务而没有认真读过书,在这里,我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经常,我大海捞针般地从书架上找到一本书,它的借阅记录为零,我觉得它就是在等我的到来,我们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知音。然而这于静默中存在了数十年或数百年的用各国语言文字写就的几辈子也读不完的书于我又是一种压迫,我同古人一样感喟,人生有限,而知无涯。不知当年的哈瑞收藏书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会不会藏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给每个来寻书的人一种时不我待、唯有当下捧卷才是永恒的感觉。
最有小资情调的是莱蒙特图书馆,收藏有文艺和哲学书籍。这里的阅览空间很有私密感,每三排书架围成一个凹字区域,中间放两张榉木书桌,就像自己家的个人书房一般,我曾经在这里浏览了哈贝玛斯和福柯的英文版的部分著作,这种私密的空间很适合读需要面壁深思的哲学类书籍。窗边的公共阅览区域则有布艺沙发和脚凳,爱读小说的文艺青年可以把身体摆一个舒适的姿势,慵懒地读个半天,然后去一楼的咖啡厅里吃甜品、咖啡,这个咖啡厅兼有期刊阅览的功能,喝咖啡的时候可以随便翻翻当下的期刊,当然食物和饮品是不能带出这里的大门的。
有点神秘的是亨顿图书馆,这里人迹罕至,门禁森严,因为收藏的都是十七世纪左右的一些珍本,比如乔叟存世的两幅肖像之一,莎世比亚对开本的最古老的美国版,还有很多济慈的第一版的著作。那个时代的书尺寸足有今天的三、四倍,书皮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有点树皮的质感,保存得都很好。如果需要查阅某本书,必须净身进阅览室,连自己的笔都不能带,馆方会给你提供一张纸和一支铅笔。
另一个我经常光顾的是结构素朴但内涵丰富的燕京图书馆,它位于同样低调内敛的东亚系的二层小楼里。这里的图书有中文、日文、韩文、越南文等多种语言,内容丰富且珍本、善本常见,与哈佛大学世界一流的东亚研究相互支撑与诠释。其中中文馆藏有五十万册之多,包括宋、元、明、清的各种刻本、抄本、原版方志、拓片等,还可以发现明代的铜活字本、清代的木活字本,世界仅有四部的藏文《大藏经》中的两部也存在这里。
由于空间局限,这里的书架是可移动的,平时书架与书架间是紧密挨在一起的,当你需要找某本书的时候,按动书架上的按钮,书架才会分开,人才能闪身进入,这样就需要耗费一定时间,我曾经期望把这一层的所有中文藏书都认识一下,后来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还需要有一定的耐心,能够耐心地等着书架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一样发出吱吱纽纽的叹息声向两边退去,你才能一睹那仿佛藏在深闺中的美娇娘一般的书籍的旷世容颜。通常一个半天也看不了几排书架。这种心急火燎的感觉是性急如我的人有些难以承受的。看来,越是美好珍贵的东西越是要付出时间与精力成本去获得的。
哈佛的有些书在扉页上会贴着一个标签,上面有各种图章和文字注明这本书的资金由来。有的是来自某人为纪念他的父亲或妻子而赠给哈佛的礼物,这样的文字让你感觉有故事、有历史;有的则是来自各界的图书捐赠基金。赠书的传统在哈佛由来已久,哈佛学院图书馆创办之初所拥有的四百册图书就是由约翰·哈佛于1638年捐赠的。第一笔图书捐赠资金是1774年英国人托马斯·郝里斯捐赠的五百英镑。这些资金大部分都用来购买亨顿图书馆的珍藏了。后者中的珍藏有些还来自私人收藏,比如由玛丽艾可里斯捐赠的十八世纪英国文学的手稿、信件、肖像等珍品。在哈佛的收藏中,我觉得最有平民气息和脉脉温情的是来自哈佛本科生的收藏。自1977年起,哈佛设立了一个奖项,鼓励本科生收集和捐赠图书。在莱蒙特图书馆地下一层,我看到了2012至2013年度获奖的部分收藏的展示。一等奖的获得者是一位女生,她收藏的是祖母童年时的图书——二十世纪早期的系列儿童图书。在这个女生九岁的时候,她祖母把自己小时候的儿童读物送给了她,每本上面都有祖母的名字和童年时的家庭住址。从此,她就开始了图书收藏的爱好,一直到哈佛,初衷不变,为了纪念她的祖母,也为了祖孙两代人对书的默契与感悟。
哈佛人读书、爱书、赠书的传统已经成为这所大学几百年来书香氤氲的文化氛围的重要特征了,学校校徽上三本打开的书无疑就是这种文化氛围的符号象征。今天,图书馆里彻夜不息的灯火,校园草坪上捧卷沉思的学子,又是这种传统在读图文化时代仍然存续和绵延的证明。“腹有诗书气自华”,走在校园里,迎面而来的哈佛人让你感觉个个清新隽永、气质不俗,这种不俗不是靠香车宝马、华服钻饰装扮起来的,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精气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