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洛丽塔》的叙事节奏

2014-10-16 01:19侯晓囡金万锋
关键词:亨伯洛丽塔奈特

侯晓囡 金万锋

(长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20世纪著名的俄裔美国作家、学者和翻译家。他一生著述极丰,其小说以独特的主题意蕴、语言风格、叙事技巧、文体形式而饮誉全球。《洛丽塔》是纳博科夫最富有争议,同时也为他带来盛名的作品。许多研究者从不可靠叙述、叙事视角及声音等方面对这部作品进行叙事解读,但对纳博科夫在这部作品采用的叙事时间策略,却鲜有涉及。福斯特曾说:“关于时间的考虑,在小说里是绝对必要的。少了它,它就不成其为小说了。”[1](P79)时间问题对于小说叙事的重要性可见一斑。速度与节奏作为叙事时间的重要一环,是我们检视小说时必须予以关注的对象。本文将以热奈特关“于叙事时距的理论为基础,讨论《洛丽塔》的叙事节奏,从而探究其独具特色的艺术价值。

一、叙事运动的界定

热奈特结合《追忆似水年华》对叙述的速度与节奏做了详细的说明。他用“时距”一词表明故事时长与文本长度之间的关系,总结出四种叙事运动的标准形式,其中,TH代表故事时间,TR代表叙事的伪时间或约定时间:[2](P60)

停顿:TR=n,TH=0,TR∞>TH

场景:TR=TH

概要:TR<TH

省略:TR=0,TH=n,TR<∞TH(∞>为无限大,<∞为无限小)[2](P60)

热奈特只列出四种叙述运动,尽管他本人承认并不对称。实际上他还构想出一种“慢速场景”(sloweddown scene),但他认为,这种场景“被叙述外的因素拉长或被描写停顿打断”,[3](P60)“作为有意识的实验大概可以实现,但它不是标准形式,甚至没有真正在文学传统中实现”。[2](P60)而西摩·查特曼认为,无论是否“标准”,这些形式在现代小说尤其是电影中是常见的,不应从理论的可能性中被排除。[4](P53)荷兰叙事学家米克·巴尔同样以《追忆似水年华》为例,认为当慢速场景出现时,文本中某个事件的体验时间被延长,叙述容量也扩大了。[2](P125-126)热奈特和米克·巴尔都认为对叙事节奏与速度的把握是对理解叙事作品的关键一环。

二、《洛丽塔》的叙事节奏

《洛丽塔》的叙事节奏由省略、停顿、概要和场景交替改变进行。在小说中,亨伯特对洛丽塔的回忆以及与她相处的时光用场景及停顿的方式展现,而关于夏洛特、安娜贝尔、瓦莱丽亚以及没有洛丽塔陪伴的经历则多用概述或省略展现,起到连接场景和停顿的叙述作用。因此,对于亨伯特来说,当许多其他的记忆“像许多暗淡的、反复出现的纸片,一阵风似的从我眼前飞走了”[5](P23)的时候,对于洛丽塔的记忆“毒汁却在伤口里,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5](P27)

(一)场景

根据热奈特的定义,场景是指叙事时间等长于故事时间,[3](P60)是一种介于省略和停顿之间的叙述运动。场景多用于对话和较短时长内的动作描写。读者阅读对话的过程基本等同于人物说话的过程,犹如看舞台表演,因此卢伯克将场景视为具有戏剧化的“展示法”(showing),查特曼也认为“场景把戏剧的原则吸纳进叙事中”。[4](P57)场景在情节中往往起决定性的作用,它经常出现在富于戏剧性的情节的高潮或事件发展的紧要关头。在叙事传统中,场景与概要一般平稳交替进行,使读者不会因为速度过快而感到疲劳,也不会由于速度过慢而烦扰,叙事显现出一种节奏感和运动感。

在《洛丽塔》中,一个比较典型的场景时距发生在亨伯特与洛丽塔在沙发嬉戏这一情节。“主角:亨伯特,哼歌者。时间:六月的星期天早上。地点:阳光明亮的客厅。道具:糖果条纹的旧书桌,杂志,照片,墨西哥小工艺品……她涂了口红,在手心中握着一个漂亮的,俗艳的,伊甸红苹果……当她坐在我身边时,我的心狂跳如同击鼓,漂亮的裙子膨起,坐在我旁边,玩弄着她那个艳丽的水果。她高高抛起,又重新接住,拱起的手掌摩擦苹果发出砰的一声。亨伯特·亨伯特把苹果半路劫走。‘还给我’,她恳求……”。[5](P88)

沙发片段用类似于戏剧的形式来呈现,清楚地交代了人物、时间、地点、道具,并对人物的外貌和动作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此时,故事时间为零,而话语却在继续。叙述者用“亨伯特·亨伯特”而不是人称代词“我”来叙述事件,使其更具戏剧描写的色彩,读者仿佛在看一出舞台表演而不是阅读小说。亨伯特与洛丽塔一起相处的每一段时间、每一段对话几乎都采用场景叙述,不仅说明了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无法抹去的记忆,而且暗示了亨伯特为了留住时间所做的努力。

(二)停顿

根据热奈特的定义,停顿是指故事时间停止,而话语仍然继续。[3](P60)停顿主要以对某个观察对象的描写或叙述者干预出现在叙事文本中。[6](P83-84)叙述者干预即叙述者所发表的评论或题外话,它们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叙述性。在传统小说中,叙述者往往以一种全知视角来观察事件,当他放下故事的讲述,从自己的视角而不是人物视角或评论,或解释,或对读者说话,就形成了叙述干预。在叙述干预中,故事时间为零,叙述却可以滔滔不绝,因而属于停顿这种叙事运动。停顿也可以表现为描写,即在对某一对象进行描述时,故事并没有继续。然而,热奈特指出,并非所有的描写都构成停顿,[3](P67)普鲁斯特式的描写经常类近于场景,“与其说是对凝视物品的描写,不如说是对凝视者的感知活动、印象、一步步的发现、距离与角度的变化、错误与更正、热情与失望等等的叙述和分析”,[2](P65)也就是说,描写已被吸收为叙述,即描写绝非叙事的停顿。[2](P67)

小说中有大量的对于洛丽塔外貌的描写。文章一开始,“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5](P9)在亨伯特的回忆中,几乎每一次洛丽塔出场都伴随着对其外貌、穿着、举止的描写。如回忆洛丽塔晾衣服的情节,“她穿着方格布衬衫,蓝布牛仔裤,脚下一双帆布胶底运动鞋”。[5](P64)再如,“她光着脚,脚趾甲还残留着一点儿鲜红的趾甲油。大脚趾上横粘着一小条胶带”。[7](P77)这样对洛丽塔外貌的细节描述,与其调侃亨伯特的记忆力惊人,不如说他展现了最接近于其内心的真实。热奈特在分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描写片段后,写道:“物品之所以有勾魂摄魄的威力,是因为存在一个未曾泄露的秘密”,[2](P64)是“非常积极的凝望”。[2](P65)文中一处典型的叙事停顿发生在亨伯特凝视洛丽塔班级名单的时候,在40人的名单中,黑兹·多洛蕾丝的名字出现在中间的“特殊位置”,[7](P80)并且“带着它的玫瑰护卫”,[7](P80)并称“想分析一下名单上众多名字中的这个名字叫我惊喜万分的原因”。[7](P80)在这里,故事时间并没有继续,但由于叙事基本上是一种时间艺术,亨伯特的心理活动作为一种话语形式接管了叙事活动。实际上,亨伯特与洛丽塔共处的时间并不长,他自身的白日梦似的臆想占据了小说大部分的内容,支撑了小说相当一部分的情节,叙事停顿很大程度上担起了承载人物心理活动的作用。通过描写停顿,读者可以直抵亨伯特的内心,感受到他对洛丽塔的绵绵深情。

作为自白书,叙述者亨伯特在回忆过程中不时停下故事的讲述或对读者讲话,或发表离题的评论,以放慢速度,使速度的过渡更加平稳自然。如在沙发嬉戏场景前,叙述者说到:“我希望有学识的读者都来参与起我正准备搬演的这个场景”,[5](P87)这样稍作停顿,继而呈现戏剧性的画面,叙事节奏张弛有度。

(三)概要

在概要中,话语时间短于故事时间,简练的句子往往概括一段特定时间内的故事,速度因此而加快。在叙事文本中,与充满戏剧性的场景相比较,概要在语言总量上虽然不占优势,但其重要性却不容低估。概要可以为事件的展开提供背景,是场景间最通常的过渡形式,因而是“小说叙事的最佳结缔组织”。[3](P61)并指出,“大部分回顾段属于这种类型的叙述,尤其在我们称作完整的倒叙中”。[3](P61)叙事文本的基本节奏就是概要与场景的交替进行,即在场景和对话之后通常用一番概述做铺垫,接下来是另一个场景,此后又是概要、场景,概要、场景等。情节的高潮通常用场景展示,情节的低谷则通常用概要来表现。这样高低有致的叙事节奏保证了叙事文有起有伏的发展。西摩·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中,从语言角度解释了概要,“在文字叙事中,它可能需要某种持续性的动词或副词(如,“约翰在纽约住了七年”),包括反复形式(“公司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结束罢工,但无济于事”)”,[4](P53)并且认为语法、词汇等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指涉时间。本文并不着意于在语言层面上讨论《洛丽塔》的概要叙述,而在于通过情节发展来归纳亨伯特生活经历中的概要叙事(表1中内容根据Lolita(2000)总结而得):

表1

从上表可以看出,亨伯特12年的童年生活只限制在两页的范围内,大学时光仅用2段略作说明,与瓦莱丽亚四年的婚姻生活只占有五页的篇幅。亨伯特遇到洛丽塔以前的生活,包括青少年、婚姻、职业状况读者只能看到个大概,虽然这段时间应该最长。几乎所有的话语集中在与洛丽塔相关的情节上,对于夏洛特和奎尔蒂的叙述多采用概要形式。

(四)省略

省略指故事时间无限大,而叙事时间为零。省略必须与文本中永久的信息空缺相吻合。[6](P81)根据热奈特的观点,省略根据是否指明了被省略的故事的时距,分为明确省略(explicit ellipse)和暗含省略(implicit ellipse)。明确省略,即指明省略的时间(确定或不确定),如“十年过去了”、“几年过去了”。暗含省略是指文本中并未声明,需要读者自己推论出时间的省略。暗含省略在小说中较常见,“通常凸现了主要事件之间的跳跃以及主要事件对于情节产生的结构意义”。[7](P123)省略最隐含的形式是纯假设省略,即无法确定和安置被省略故事的时间,需要通过倒叙透露出来。省略和概要之间有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究竟将它看作哪一种运动形式,取决于我们想要强调哪一方。这两种速度之间的分界线是灵活可变的。[2](P82)值得注意的是,被省略的内容不见得不重要,可能由于其痛苦的经历或感受,或事件难以言表而宁愿保持沉默,还有可能由于叙述者意图否认事件的真相。这样一来,“省略就被用作一种达到除魔驱邪的神奇目的”。[2](P81)

《洛丽塔》中有多处明确省略,如提到瓦莱丽亚的缺点,“这种情况从一九三五年一直持续到一九三九年”,[5](P42)实际上这也类似于一个简短的概要。暗含省略的情节包括亨伯特青年时期正常的人际关系,瓦莱丽亚提出与亨伯特离婚的原因,以及夏洛特对于亨伯特及洛丽塔的感情。小说着重描述了亨伯特对于少女的迷恋,而对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的正常交往的内容则被略去。“公开处,我跟好多生着南瓜或梨子状乳房的世俗女子保持着所谓正常关系”,[5](P27)亨伯特并不喜欢与同龄女子交往,他在叙述中省略这些情节更加突出了人物的特性。当谈到与瓦莱丽亚的婚姻,亨伯特自始至终都在谈论自己的感觉与不满情绪,而瓦莱丽亚的想法则被略去。读者直到读到她提出与亨伯特离婚才意识到她的生活并不幸福。而在此之前,读者对于瓦莱丽亚的印象如亨伯特所描绘的“肥胖臃肿,短腿巨乳实际上毫无头脑的女人”。[5](P42)事实上,省略瓦莱丽亚的情感描述减轻了亨伯特作为一名不称职的丈夫的负罪感,这样他可以全权代理自己的婚姻问题,嘲笑甚至讽刺即将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暗示读者离婚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夏洛特内心的想法也被省略,读者只能从亨伯特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她的情感状况,也许会感觉这些感情不如亨伯特对于洛丽塔的痴恋那样强烈。读者知道她渴望亨伯特来爱她,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然而对于亨伯特来说,走进她的生活无非是为了接近她的女儿洛丽塔,与这一目的无关的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同样,夏洛特对洛丽塔的爱也未被提及,她作为一位母亲的感情在亨伯特的叙述中遭到不公正的对待。在亨伯特的自白中,夏洛特一直以冷淡、轻蔑的态度对待她的女儿,一心只想把她送走。事实上,她经常阅读关于儿童心理的杂志,认真回答《子女成长指南》上的各种问题,并且筹划送她进教育严苛的寄宿学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她严厉的教育方式是出于对洛丽塔轻浮举止的担忧。洛丽塔在得知她的死讯后,为她哭泣并深深地思念她,可见夏洛特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亨伯特与洛丽塔只相处了七个月的时间却占据了小说大部分的内容,而关于瓦莱丽亚和夏洛特的感情则被省略。通过概要和省略的叙述手段,作者得以加快叙事节奏,着墨于亨伯特的情感世界。

纵观全文,叙述者开篇以较快的节奏概述了遇见洛丽塔以前的生活,见到洛丽塔之后直至其母亲去世的叙事速度有所放慢,以场景和停顿兼有概要和省略的运动形式展开,叙述与洛丽塔朝夕相处的情节时速度更慢,以展开更为细致的叙述,愉悦自己,也期望愉悦读者。洛丽塔逃走后发生的事情则一笔带过,叙述再次加快。而重新见到洛丽塔后,叙述再次放慢。当然,这只是对文本节奏总体上的把握,在叙述的各个阶段都有不同形式的运动变化。本文的叙事节奏错落有致,在回忆与洛丽塔的相处时光时,速度放慢,当洛丽塔不在其回顾的中心时,速度则加快,如此形成了小说独特的叙事节奏。

三、结语

热奈特曾设想,可否像演奏古典音乐那样规范小说的叙事节奏,“在无数可能的演奏速度中分了几个标准乐章,如行板、快板和急板等,它们连续和交替的关系在近两个世纪中支配了奏鸣曲、交响乐和协奏曲的结构”。[3](P59)不同的叙事运动构成了叙事作品多种多样的节奏。《洛丽塔》的叙事节奏主要由场景和停顿兼有概要和省略的交替改变构成。概要和省略用以加快叙事速度,跳过与洛丽塔无关的情节,通过场景和停顿,作者展现了亨伯特回忆的中心,细致刻画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样独特的叙事节奏不仅展现了小说的韵律之美,更有利于小说主题的表达。

[1]〔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朱乃长,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

[2]〔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3]〔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4]〔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5]〔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6]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7]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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