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与儒家一贯之道

2014-10-21 20:07付小刚
探索与争鸣 2014年11期
关键词:儒家思想范式产权

内容摘要 儒家的具体之理难以解释中国故事发生的原因,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国思想范式”已成过去式。儒家思想重要的价值在于其一贯之道,具体表现为:儒家思想提供了一条非宗教的内在超越之路, 追求至善的理想政治秩序,建构了一个与政统相对的道统,并且履行为政治系统生产意义的功能,塑造了士“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气质。

关 键 词 中国故事 儒家 思想范式 一贯之道 道统

作 者 付小刚,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武汉 430072)

姚中秋先生在《中国之道与中国思想之创发》(《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3期,以下简称“姚文”)一文中,大力阐发儒家思想之于现代社会的意义,给人启发颇多。但是笔者认为姚文中有些观点值得商榷,本文拟就以下三个问题展开进一步的讨论:(1)儒家价值和知识支撑中国经济发展的逻辑是否成立?(2)我们今天是否应该“唤醒中国思想范式”?(3)“中国之道”或者儒家思想的一贯之道到底是什么?

儒家价值和知识能否支撑中国经济发展的逻辑

姚文认为由于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人类已经进入“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而中国故事之所以能够发生,是与儒家思想分不开的,中国30多年的巨大发展,其实是中国文明复兴的结果。他断言,“支撑经济发展的是儒家价值和知识”。众所周知,如何解释30多年以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一向是国内外各个学科、各种理论流派研究的热点问题。单就儒家思想与经济发展的关系而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相关研究曾经盛行一时。由于日本、韩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地在二战以后经济发展迅速,而这些地区都曾长期受儒家思想影响,因此,一大批学者,如杜维明、金耀基等人,相继提出儒家文化对经济发展有积极作用的观点。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等国的经济发展遇到较大的危机之后,这些理论又面临了很多质疑。金耀基本人在1992年就说:“这个问题也许已不幸地谈烂了,几十年来这项课题的学术论断,似乎连问题都误导了。讨论这样的课题已经引致更多的问题,而没有确然不移的答案。”[1]

回顾这股儒家思想研究的热潮,我们可以发现,由于他们的研究实际上是对韦伯“儒教伦理阻碍资本主义发展”观点的回应。所以,这批学者的切入角度大都是“儒家伦理”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姚中秋先生的切入角度与上述学者有所不同,他是从组织和秩序的角度,理解儒家推动经济增长之用,即中国社会存在自发性组织(如以祠堂为中心的宗族),这些组织为礼俗的执行机制提供依托,礼俗的内核正是儒家价值,礼俗也是由儒家价值所塑造的绅士阐释、执行的。而这些礼俗又含有私有产权之界定与保护,以及与市场交易有关的种种制度的内容。私人产权与市场秩序对经济发展至关重要。所以,儒家化程度越高的地方,社会组织化程度越高,交易成本越低,市场秩序越健全,财富生产效率越高,社会越富裕。

上述观点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长的逻辑链条,经过几次推导,才得出儒家知识与价值对经济发展起支撑作用的结论。笔者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个逻辑进行分析:

第一,儒家思想主導的秩序对于私人产权的保护非常有限。首先应该承认的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只要有秩序的地方,都会在一定程度上界定私人物品的所有权。而儒家思想主导的社会秩序(即姚文中的“礼俗”),对私人产权的承认,是较为有限的,如财产权利主要体现为“家产”,与社会成员个人并无一一对应关系,家属的权利受到极大的限制;财产转让的权利受到亲邻先买权的限制;财产的使用权利受到社会地位尊卑的限制;财产的获得,多有额外的义务的负担,如抚养义务。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产权的界定,与儒家的伦理规范紧密结合在一起,也因此具有较大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和有限性。在儒家伦理规范主导的熟人社会中,能够在一定组织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界定私人产权,减少产权纠纷。但是,一旦超出熟人社会范围之外,儒家伦理规范就难以起作用,这就需要政府作为公共秩序的维护者,来履行产权保护的功能。

从中国古代的历史实践看,礼俗主要用于调节财产纠纷,而有关私人产权的重大事务,如财政、户婚、田土、兵马、治安等等,都是政府主管。中国古代政府在产权保护方面,既在法制中确认了儒家伦理规范原则性作用,如家产制等,也在普遍的意义上确立了一些产权界定和保护的原则或制度,比如刑法对偷盗的惩罚,通过编制鱼鳞图册界定土地所有权等等。但是,由于缺乏对皇权和政府权力的有效制约,根本无法防止政府对私有产权的侵犯。历代皇帝横征暴敛不在少数,破门的府尹,灭家的县令,历史中也比比皆是。所以,以儒家价值为内核的礼俗,只能对于私人产权进行脆弱的、有限的界定与保护,也只能支撑分散的简单的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旦商品经济的发展,超出一定地域和宗族的范围,私人产权就难以受到有效保护,非常容易受到各种势力的侵害。比如明末出现了拥有大量资产的商人,但是官府能够罗织各种罪名轻易剥夺商人的全部财产。

第二,儒家思想主导的秩序难以支持发达的商品经济。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就,是与现代工商业的发展密切相关的。所以,在研究儒家思想与中国经济发展的关系的时候,就需要将简单、分散的商品交易(商业)与发达的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区别开来。简单商业的存在,并不意味着这个社会的经济活动主要是以市场方式进行的,也不意味着大规模的工商业能够发展起来,更不意味着这个社会的主导思想支持商业发展。中国古代某些朝代,商业甚至异常繁荣,但并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也没有发展出现代意义的工商业。只要政府对私人产权没有严格的法律意义的界定与保护,也就无法建立以信用为基础的金融、保险行业和统一的市场,市场要素无法安全地、自由地流通。儒家思想长期主导中国社会,但是中国经济(工商业)一直并没有大的突破性的发展。为何到上世纪80年代,它处于“非法状态”下,反而能支持一个30多年持续增长的经济故事?

第三,经商传统、宗族关系网络与儒家思想不是一回事。如果将产权保护与市场制度的建立,视为现代经济发展的直接推动力,那么从总体上看,中国30多年来的产权保护与市场经济观念的树立,以及相关制度的建设,明显与儒家无关。这一点可以从改革开放以后政治社会化的各种途径来进行分析。无论是经济学、法学、管理学等社会科学的研究,还是政府颁布的各种政策,以及大众媒体的信息传播,大、中、小学的教育,儒家思想基本都处于缺位或者“非法”状态。如果是儒家的价值与知识在对经济发展起作用,那么它的政治社会化途径是什么?仅仅依靠家庭进行传承吗?就姚中秋先生提到的钱塘江以南的地区来看,当地存在代代相传的经商传统,对经济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但是这种经商传统能够纳入到儒家思想的范围内吗?同理,就家族关系网络而言,西方国家在工业革命初期,企业利用家族关系进行发展,也是很普遍的现象,家族关系不过是作为社会资本的一种,成为经济发展的助力。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可能存在这种现象。一个流派的思想,哪怕是这个社会的主导思想,其实只是人类创造的众多文明成果当中很小的一部分,并不是任何的传统,都能归纳到思想流派当中去。

学界对中国故事发生机制的解释是多元的,这或许也反映了有利于中国经济发展的因素也是多元的。南部沿海地区在改革开放后之所以能够较早地实现经济发展,地理、政策、资金、国际环境等因素不可忽视。如果要解释整个中国经济30多年的成就,需要引入的变量就更多了,如人口红利、制度变迁、技术进步、政府改革、国际分工等等。

实际上,儒家思想里面对经济发展的态度是比较消极的。儒家的理想社会,基本不以经济发展为目标。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儒家甚至认为对“利”的追求,将损害仁义。姚文认为西方思想的正当性很大程度上是由西方的富强证成的,那么中国故事的背后也有中国(儒家)的价值和知识体系。这个逻辑推论存在非常明显的漏洞。因为中国的情况与西方完全不同,从晚清时期开始,中国就不断地受到西方文化强有力的冲击;改革开放之后,这种趋势同样非常明显。如果用经济发展成果来论证思想正当性的话,中国故事反倒有利于证成西方思想的正当性。

今天是否应该“唤醒中国思想范式”

在论证儒家知识与价值对中国经济成就的作用的基础上,姚文分析了“中国之道”对于世界的意义,进而得出应该唤醒“中国思想范式”的结论。当下的中国思想界,纷繁复杂,早非儒家一家主导的格局。如果“中国思想范式”这个词指向已经“沉睡”的儒家思想范式,那么,无论是“唤醒中国思想范式”,还是“中国思想范式的自觉”,其必要性都是非常可疑的,也不利于儒家思想在现代中国的发展。

因此,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分析“中国思想范式”的内涵。“范式”这个词引入到中国以后,它的使用已经非常广泛。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用“范式”指称“那些公认的科学成就,它们在一段时间里为实际共同体提供典型的问题和解答”, 范式实质上是一种有关价值、信念和方法论的共识,可以看成是一种世界观或方法论。在库恩眼里,所谓的科学革命不过就是范式的变化和概念的转换。范式这个概念,也因此包含了另外一个特性,即不可通约性。范式的不可通约性,成为后现代主义主张价值多元性和社会多样性,以及批判现代性的最有力的武器。

从世界观或者方法论的角度看,以往的儒家思想确实可以称为是一种“思想范式”,但问题是,既然范式主要表现为世界观和方法论,那么一旦世界观和方法论发生转变,范式的革命也就发生了。进入晚清以后,中国面临3000年未有之变局。思想范式的变革,不可避免,其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国的宇宙观、天命观、国家观在晚清至民初已经发生彻底变化。在西方科技的冲击下,中国近代以来的宇宙观相比古代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天圆地方、阴阳五行等观念被科学知识建构的体系所取代。而古代宇宙观投射在政治上的观念,即天命观,也为人民主权等理论所冲击。晚清君主制的崩溃,也是天命观被抛弃的过程。袁世凯与清帝两次复辟的速败,进一步确证这一点。民族国家观念的逐步建构与传播,改变了政治关系中人对于自身身份的认知,开始了由臣民到公民的转换。另外,古人世界观还集中体现在“天下观念”当中。姚中秋、赵汀阳等学者认为,“天下观念”或“天下主义”,今天仍有价值,它是儒家思想对今天世界的贡献。

实际上,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中的天下观念,最核心的意义,是文明优势论下的文明秩序。如果去掉文明优越、文明中心、中心与边缘等属性,那么天下仅存空间概念,即天之下、地之上的世界,也就没有社会科学的研究价值了。但如果现在承认天下观念中仍包含了区分文明优劣的文明秩序,那么又将陷儒家文化于不利的地位。学者周濂曾描述了使用“天下观念”带来的矛盾:“如果用‘天下观取代现有的‘民族—国家,对于‘儒家民族主义而言几乎就是自我挫败(self-defeating)的逻辑:它将从根本上否定民族国家的国境意识和民族根基,从而成为有中国特色的‘世界主义,如此一来‘儒家民族主义也就成为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2]重新解释“天下观念”的困境,实际上反映了在范式发生革命之后,旧有概念与新的信念相冲突的问题。

第二,儒家思想的方法论以及具体的研究方法在近代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儒家完成轴心突破的进程,成功地实现从“巫”到“儒”的转变,但是仍保留了较多的原始思维的特征,汉代谶纬之说盛行就是一个例证。如果以社会科学的眼光去透视古代儒家思想,一个大的问题是始终没有将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区分,进行客观的研究。

康有为循今文经学微言大义的研究方法,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书,轰动一时,形成思想界风雷疾奔之势。但其解经、考经的方法惊世骇俗,对儒家经典的声誉,则造成了难以估计的损害,同时也造成了康有为本人在士林及官员中的孤立情形。至于民国以后,康有为行尊孔与复辟,更是败坏孔子名声,新文化运动号召打倒孔家店,此为诱因。到新儒学发展起来以后,儒学研究在方法论方面,已经深受西方理论影响,如牟宗三利用康德哲学理论的框架,对陆王心学进行了改造和重构。不过尽管中国哲学在方法论上做出了深刻的变革,但是直到现在,中国哲学的合法性仍然是一个具有争议性的问题。

第三,作为思想范式表达工具的语言,发生了由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变。用语言表达思想,当以准确为先。从这个角度看,白话文对于文言文,拥有巨大的优势。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变,伴随着对儒家文化的彻底批判。但仅就语言本身来说,白话文运动是语言改革方面较为成功的典范,经过这个转型,汉语在表达深刻的思想、严谨的逻辑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它对于整个中国思想范式的转变,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巨大作用。

上述表明,无论是世界观、方法论还是语言工具,儒家思想范式的构成要素,都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中国思想范式革命已经发生。纵观姚文,无论是从概念的使用,还是文中的基本预设,都深受西方思想范式影响,使用的语言也是在语法、用词方面高度欧化的白话文。所以,儒家思想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范式,只能存在于过去。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今天的中国思想界的各种思想流派,都已经成为中国思想的一部分。以唤醒儒家思想主导的中国思想范式为手段,发展儒家学术,这既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使得儒家思想无法与其他思想流派进行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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