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草药

刘梅花

有一种草叫天豆，长在深山里，也不甚起眼，灰不溜秋的。天豆春季发芽，赤茎，中空。一边长，一边伸出些刺来，像蔓草一样四处攀附。然后开黄花，枝枝蔓蔓的，繁花累满枝。深山里也无人欣赏，不过是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兽们偶尔驻足看一眼罢了。

天豆哀怨地谢了花，又结个荚。豆荚模仿皂角荚的样子，含着五六个籽粒。籽粒两头微尖，点缀着黄黑的斑纹，厚壳白仁。咬之极其坚硬，铜铸一般。死命嗑开，一股厚浓腥气。

活了一辈子，吸纳天地雨露，天豆念念不忘要修炼成精，想出人头地。草木修炼的最高境界是下辈子转世成人。但是，这个基本很难，只有极有灵性的草木才行。退其次，只好修道乞求入到草药，也不枉活一世。

秋后，采药人打马进山，采撷百草。顺便，也搂了几株天豆放进百草竹篓里。入药的天豆，就贵气了，俗名扔了不要，取个笔名叫云实。种子主治泄痢，杀虫蛊毒，去邪恶结气，止痛，除寒热。根发表散寒，祛风活络。用于风寒感冒，风湿疼痛，跌打损伤，蛇咬伤。

但是，全株云实有毒，茎毒性最大，花朵次之。人误食了云实茎花，很癫狂，不肯歇气，一路狂走。风也挡不住，人也挡不住，鬼也挡不住。反正，就是狂走，直接停不下来。直到自己把自己累瘫，药效过去之后才能渐渐恢复常态。

古人认为，这样的花朵里，就藏着一个鬼，爱暴走的鬼。

世上的事情，总是很奇妙。古时有个人家的媳妇旷野里路过一片坟地。愈走愈害怕，突然觉得脊背被人啪啪拍了几下，毛骨悚然，冷汗淋漓。一边跑一边喊，回家就吓得疯掉了。整天披头散发乱窜，胡言乱语，说身体里进了一个鬼，撵不掉。

大夫说，这种病叫见鬼精。开了草药，一大撮云实的花。妇人喝下去药汁之后，云实花的毒性发作，两个鬼在身体里厮杀，最终，云实花得势，病好了。妇人神智清醒，口齿伶俐了。

古人说，不要烧云实花。因为鬼藏在花朵里，火烧，花烧没了，鬼就冒出来了，很招鬼的。就让它住在花朵里好了。

七叶一枝花，也是挺诡异的草药。俗名叫重楼金线，生长在深山阴潮的地方。一茎独上，茎当叶心。叶子似芍药，厚绿，苍凝。一茎两三层叶子，每一层七片叶，不多，也不会少。夏日，茎头开花，倒也不招摇。一花七瓣，花蕊是金丝蕊，一乍长。越是没有人烟的地方，叶子越能搭楼，最多可以长到七层。根很像鬼臼，外紫，中白。

七叶一枝花是有毒的，苦，微寒。主治惊痫，摇头弄舌，热气在腹中不散。也可以杀虫，去蛇毒，外用可治疗痈疮阴蚀。

时珍说，道家修炼，也服用七叶一枝花，但外人并不知晓真实的方法，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说，道家药用的时候，把七叶一枝花的根刨出来，拿竹刀刮去皮，切成小块，放在竹篮里。不能沾铁器。然后呢，裹上面粉，放在瓷瓶中，连瓶子搁在锅里水煮。煮几个时辰，取出来放在粗麻布袋子里，悬挂在屋檐下晾半干，捻丸。

服用这味药也挺玄乎的，到了五更天，沐浴焚香，素布衣袍，面对东方，念咒，打了井水服下。念什么咒语呢？咒曰：天朗气清金鸡鸣，吾今服药欲长生；吾今不饥复不渴，赖得神仙草有灵。每服三丸，连进三服，即可休粮。休粮就是不要吃五谷了。辟谷术听过吧？修炼几个月，闭关到了时候，就要出关断药，吃五谷了。不过，若要饮食呢，先念了松粮咒。时珍也没有说松粮咒语，让人心里急猴哇抓的，读着不踏实。我自己想编一个，编了半天，编不出来。大概道行不深，又不妖孽，完不成这个咒语。

念了松粮咒语，就可以吃五谷了。头一天，先喝一碗清水，再喝点黑豆煎的汤，行了。过一天，用药丸煮了稀粥，喝喝得了。第三天，稀粥里加点粟米野菜，熬稠一点，当饭吃。这样，逐渐地慢慢恢复饮食，不可以一下子狂吃。像我这样的吃货，大概实在渐次不下来，念完咒语就逮住大吃一顿，所以也修炼不成个神仙，注定吃货一辈子，俗人一枚。

七叶一枝花误食后，会中毒的，先是恶心呕吐、头晕眼花，很快就面色苍白，烦躁不安，精神萎靡，痉挛……太可怕了，不要说了罢。

有人抽搐，是阳症者，可以用七叶一枝花救治。中鼠莽毒，也可用它。治新旧跌打内伤，止痛散瘀，效果可以。

总的来说，七叶一枝花好像没有鬼附体，只是有些诡异罢了。

羊踯躅。

时珍说，《广雅》谓羊踯躅是决光，错啦。才不是呢，决光就是决明，怎么又成了羊踯躅？唐朝有名医说，骆驼谷有一种山枇杷，满山遍野都是，毒能杀人，很恐怖的。开了花，妖艳，热烈，巫气重重，有点像杜鹃花，别人是分不清的，唯有樵夫才能辨别开来。这个花儿，有可能就是羊踯躅。不过，相似的花儿们也多，需要细细辨认才行。

羊踯躅有毒，羊知道的，总是很小心。偶尔误食，原地打着转转，踯躅而死。也叫闹羊花。闹的意思是恼，恼的意思是乱。羊吃了此草药，在风中彻底凌乱了。

这味药有大毒，却能治几种病。贼风在皮肤中淫淫痛，温疟恶毒诸痹。还能驱鬼，邪气鬼疰蛊毒，都可以用，剂量很小，还要有繁杂的炮制。时珍说，有人曾把羊踯躅的根泡在酒里，饮了几口，七步毙命。

这样的草药，一般的大夫不开，剂量掌握不好。只有名医们才可以的。古药典记载说，痛风走注，用羊踯躅和糯米、黑豆、酒，掺和服。然后病人大吐大泄，大汗淋漓，一服便可以了，不敢再喝。效果倒是好。

荜茇。

这味草药是没鬼的，不然一纸鬼气，阴阳不平衡，若是晚上读到此文，吓得不行，又要怨艾我巫婆一样地唬人，不厚道。

时珍说，摩伽陀国的人称荜茇为荜拨梨，拂林国呼荜茇为阿梨诃陀。啊，这两个名字真是太喜欢了，异域的风味，很诗意。

时珍又说，荜茇正月发苗，一丛一丛的，三四尺高，茎像筷子一样。叶子青圆，阔两三寸，叶面光滑，苍厚。三月开白色的花儿，七月结子，长两三寸，青黑色，类似于椹子。九月采收，杀暴干，味道辛香。

顺便说一下，我煮牛肉的时候放一点荜茇，去腥味的。

荜茇性辛，温，无毒。温中下气，补腰脚，杀腥气，消食，除胃冷。治疗霍乱冷气、阴疝和胸腹痛，效果也是很好的。

时珍转载的小故事，说，贞观年间，皇上气痢，久久不能痊愈，服用名医御医的药都不应。于是，下诏访求民间验方。有个卫士进献了一个方子，黄牛乳煎煮荜茇。皇上喝了，疾病痊愈。他说，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因为刘禹锡也记载了这样的病案，后来累试于虚冷者很有效。

头痛牙痛，荜茇也有很好的疗效。鼻流清涕，荜茇末吹之，有效。风虫牙痛，荜茇末揩之，煎熬苍耳汤漱去涎水。

古人说，品行高洁的雅士，口吐清荷，言语之间清气冉冉，涤荡人心灵。心胸狭窄的人，出口鬼草，一张口，气息浑浊不堪。道家修炼，要用气味芬芳的草药，来协助自己，使得身体内外的气场都有清香之气。清香的气场运行，正气升，邪气降，风生水起，达到清爽的精神境界。

总觉得，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味草药。聪明和善良藏在美好的花朵里，邪恶和造诬藏在鬼草里。你看，选择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