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

2014-10-31 23:52庞济韬
散文百家 2014年10期
关键词:红苕洋芋大婶

庞济韬

在我的老家,马铃薯是被叫做洋芋的。

这东西没什么稀奇,任是多么贫穷的人家,屋角总不会没有一堆洋芋。田间地头,埋点种子下去,不需怎么侍弄,就会长出许多洋芋。说不稀奇,也不尽然。八十年代,粮食并不富裕,人口多的人家,把公粮一交,粮食更紧张。此时,洋芋就派上大用场了,将它与米混合煮食,那是很耐饥的。另一种是红苕,老家人常说洋芋红苕能当半年粮,洵非虚语。

一般说来,洋芋煮之前是要去皮的,如果带皮煮食,我们称作 “毛皮洋芋”。不去皮一是省事,二呢,是怕浪费,用去皮器去皮,新洋芋还好,放久了的洋芋,刮下来的皮难免带着一层肉,这实在太可惜。当然,连皮吃并不是将皮也吞下肚,不过,经过了舌头和牙齿的作用,那吐出来的皮下就没有什么肉了。老实说,连皮吃口感不佳,又粗又硬,好在那个年头,农村人并不讲究,“毛皮洋芋”照样吃得不亦乐乎。院子西头的那家人真有意思,一到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必要端上碗到院子东头来吃。大人小孩鱼贯相连,边走边吃,边吃边吐,狗就跟在后面捡洋芋皮吃。走到东头就站着吃,蹲着吃。东头的几家人也捧出饭碗来陪着吃,大家边吃边闲谈。人家并不常吃“毛皮洋芋”,西头那家人几乎顿顿碗里都有,碗里米少洋芋多,佐以一点豆瓣和辣酱,日子也就对付过去了。这家的六个孩子,全部长大成人。

洋芋不但能当粮,还能做菜。红苕虽与洋芋并举,这一点却远远不及。洋芋入菜,切片、切丝、切块,无不可,就是不切,整个拿来煮汤,那也要得。至于做法,更不受限,干煸、爆炒、清炖、红烧、油炸、凉拌,无不佳。另外,洋芋还可以制成干菜、咸菜,风味亦佳。说实话,自小农村长大,工作后又在城里混了十几年,我还没有见过其他可塑性既强而味道又好的菜蔬能和洋芋相提并论。

一到菜蔬换季,做饭的就发愁。走到园子里一看,老的已不堪用,小的还未成熟,无新鲜菜下锅,难不成又是咸菜加豆瓣。吃多了,如《水浒传》鲁智深所说“口中淡出鸟来”,何况农人干的是体力活,咸菜豆瓣提供的能量哪里够!这时候,又要靠洋芋救急了。吃饭时,面对一碗洋芋菜,人的心情和胃口与对着咸菜豆瓣时完全不一样。别人怎样我不管,至少我放牛回来是要多吃半碗饭的。最喜欢的是母亲的炒洋芋丝,丝细长,与泡菜同炒,烹少许水,快速翻炒,趁洋芋丝还有硬度时即加葱花起锅,吃起来好巴适!菜吃光了,碗底的那点汤汁也是美味,我和弟弟常常是要抢着来泡饭吃的。就是来了客人,洋芋也是上得了席面的,可以和鸡蛋、腊肉同桌争长。

冬天,洋芋对小孩子别有一种恩惠。老家取暖用火塘。火塘滚烫的柴灰,正好烧洋芋。用火钳将明火附近的灰扒松,埋入洋芋,掩上灰,过一阵,将洋芋翻面接着烧,约十多分钟,好了。稍大后看书上说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接,我不禁失笑。刚掏出来的洋芋,和山芋一样烫。我们不怕烫。抓起来在左右手不停地倒腾,又吹又拍,不那么烫了。剥去外皮,香喷喷、热腾腾的洋芋让人流口水。最是表面烤得焦黄的那层皮,妙不可言,给我小人书也不换。冬夜,屋外山风如吼,屋内温暖如春,坐在家里的火塘边,烤柴火、吃洋芋、听故事,那时小孩子的幸福与快乐,竟是那么简单而纯粹。

因为烧洋芋,我忘不了那洋芋大婶。大婶的子女多,而男人早逝,大婶一人支撑,用洋芋养大了八个儿女,故此,人称洋芋大婶。我们小时到她家去玩,她总用烧洋芋款待。那时她已经有些年纪了,笑眯眯的一张菊花脸很是慈祥。后来,她不和儿子们住了,搬到一间小屋另过,主要是和儿媳的关系不好。她的粮食,每年由几个儿子年初一次性给清。她老了,牙不好,想吃洋芋,儿子给她装了一撮箕,正好儿媳回来看见,发怒,提起来摔得到处都是。儿子懦弱,不敢说什么,老人只有暗自流泪。她拄着杖路过我家,只要有空,我母亲总要给她做些好吃的,有时还送些腊猪油、腊肉什么的。洋芋大婶用洋芋养大了儿女,老来却想吃洋芋而不自由,悲夫!老人最怕冷,洋芋大婶也死在冬天,没能吃上新洋芋。

天冷了,种洋芋的时候也到了。地太多,路又远,这就需要邻居帮忙。我们雀跃不已,不光为的是桌上有腊肉可吃,也为了看种洋芋实在蛮好玩。其他农活,我们总觉得单调枯燥。譬如栽秧,就弯着个腰往后退,看着就累得慌。再譬如打土块,站在犁过的田里,紧一下慢一下地将翻起来的土坷垃一块块砸碎、锄平,太没意思。种洋芋可不是这样,光是分工就热闹得很,有切洋芋的、有丢洋芋的、有担稀粪的、有背干粪的、有挖窝的、有施肥的,里面既有精壮劳力,也有妇女老人和小孩。不像其他农活,要么对体力要求大,要么对技术要求高,总会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这样子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家庭的人的劳动聚会,只有种洋芋时才会出现。种植过程是:洋芋切成小块,丢在挖好的窝里,撒一点化肥,浇一瓢稀粪,抓一把干粪,最后用松土盖上。劳动的时候,固然需要人们密切配合,相互协作,却也不乏轻松与随意。大人逗小孩、男女相互开玩笑、摆龙门阵、说笑话、唱山歌,亦庄亦谐,层出不穷。说话声、呼喊声、应答声、笑声、骂声、歌声,杂然并作,热闹非凡。

我记得那丢洋芋的少女,红彤彤的脸在寒风中绽放着青春的笑靥。我记得那挖窝的少妇,笑得弯下腰去,双手扶住了锄把。我更记得那担稀粪的壮汉,挑着两桶粪一步步从山路下升上来,刚好听见了一句好笑的,忍不住笑起来,气一松,步子一乱,一个趔趄,稀粪洒得满地都是,换来了全场人惊天动地的笑声。好一场笑!那声音几十年了,仿佛还在我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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