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时代,编辑能否生存

2014-10-31 17:18李敬泽
广州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恶人手记稿子

李敬泽 1964年生于天津,祖籍山西。少时随父母先后移居保定、石家庄,1980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4年毕业后在《小说选刊》工作,任《小说选刊》杂志编辑,1990年调至《人民文学》杂志,历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第一编辑室副主任、主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90年代中期开始批评写作,曾获中华文学基金会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当选为第八届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2014年2月任中国作协副主席。著有《颜色的名字》、《纸现场》、《河边的日子》、《看来看去和秘密交流》、《冰凉的享乐》、《读无尽岁月》、《见证一千零一夜》等多部文集。

数字化时代,编辑能否生存?

有一天,在百道网上看到了这个标题。

文章我没有看,我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如果技术的发展真的使出版变成“自出版”,使发表的权力向着每一个可能具有或自以为具有写作能力的人扩散,编辑这个行当,它存在的理由就会承受越来越大的质疑。

编辑,这是一个古老的词,它没有一丝工业气息,更不用说数字化了。编,是将散乱的竹简串连起来的那根绳,辑,是马车的车厢,是把本不相干的木材拼成一辆奔驰的马车让它周游四方。

最早、最伟大的编辑是孔子。他从根本上界定了编辑的意义:这不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志向和使命。那个人或那群人,他们持守某种语言、文学和文化的标准,对世上浩如烟海的文本进行拣选和整理,让好的流传下去,让不好的归于遗忘。当然,由于事涉标准和拣选,这些人也是在行使文化权力,尽管他们通常低调谦卑,但他们行使权力时注定难免精英的专断和专横。这些面目模糊的人,他们隐藏在文本的后面,他们的名字甚至不能被人们记住,但很大程度上正是他们,充当文学和文化的金字塔在每个台阶上的守护者,暗自决定着我们读什么和怎么读,记住什么和忘掉什么。

这样的编辑还能否存在?或者不如说,还是否必要?

对此,我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我知道,新技术的一个基本效应,是文化权力的大规模扩散,不仅是发表,还包括价值的评估,传统的、精英式的文化金字塔正在崩塌。但是,我也同时担心,这样一种“知道”或许还是幻觉,这个时代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自命不凡,或者,这本来就是现代性的基本症候,在此时它发展得病入膏肓:我们相信一切因我们而改变,即使不能肯定在我们手里将出现什么,但对于我们将制造出前所未有的废墟我们充满信心,所以我们喜欢问诸如此类的问题:什么还能否存在?我们发问的对象常常是那些构成几千年来文明根基的事物,我们真的倾向于相信,那些曾经坚固恒久的事物将在我们手里烟消云散。

但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幻觉。在这个世界上转瞬即逝的终究是我们自己,而那些不变的事物或许竟终究不变。毛泽东晚年说,我只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这是英雄戏言,是历史辩证法,也是熟读二十四史的洞见。

所以,编辑能否存在,问问罢了,未知生,安知死?不如想想,在编辑还存在时,如何做个好编辑。

这里就有一个如何做个好编辑的范本:张鸿所写的《编辑手记》。

张鸿是广东《作品》杂志的编辑,一边编稿子,一边在博客里写下她的种种感想,经年累月,汇为一秩,便是这一本《编辑手记》。

我在文学期刊做了二十八年编辑,和张鸿曾是同行,所以读着此书,颇多会心之处。它可以作为学习编辑业务的一本参考书:编辑的敬业精神、编辑的职业态度和修养、编辑工作中的种种困难和疑难,当然,还有编辑的快乐、编辑的成就感,点点滴滴,吉光片羽,于漫不经意间都有涉及,都有所见。不是泛泛之见,而是甘苦寸心知,很多话身在其中还说不出来,只有心也在其中才见得到、说得出。

好编辑大约可分两种,一种是恶人,一种是好人。我斗胆自夸,也算个好编辑,但我做编辑时是恶人,脸似门神,拒人若干米之外;而张鸿呢,显然她是个好人,她不是门神,她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永远热情洋溢,她会让那些在门外忐忑的作者感到温暖。

做恶人还是做好人,这是个性情禀赋问题。我也很想做好人,但做来做去大概还是个恶人。对编辑来说,好也罢恶也罢,最终你都得做出判断、做出选择,所以,我这个恶人有时会给自己一个理由,反正结果摆在那里,与其缠绵悱恻,不如一刀了断。

但看了《编辑手记》,我忽然想到,好人其实还有更大的理由。这本书的重要特点在于互动,张鸿看了稿子,把她的感想写出来贴出去,然后作者和读者和朋友回帖留言,七嘴八舌,有时纯属搭讪抒情,但很多时候,我们看到,这个小小的话语圈也在影响着编辑的选择和判断。张鸿在这本书里展示了一种互动、开放的编辑过程。编辑不是那个手握取舍之权的人,她成为了讨论和对话的主持者,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里,她推动着某种共识的形成。

扮演这样的角色当然得是好人。她要热情、亲和、宽容、善于倾听。好像是孙犁说过,编辑第一位的工作是面对稿子。这话当然不错,但张鸿可能觉得,在面对稿子之后,更重要的是面对人,面对意见纷纭、各执己见的人们。

——这就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数字化的时代,编辑能否生存?也许,真正的问题是,怎样的编辑能够生存?编辑能否告别金字塔式的结构,在一个愈益平等的、扁平化的文化秩序中确定自己的身份和作用?

在这个问题上,张鸿的编辑实践和她的这本书有心或无心地做出了探索。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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