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祖母家族

2014-11-03 08:47刘建华
创作评谭 2014年6期
关键词:表姑商铺秀才

刘建华

书香门第富人家

我的祖母是宜丰县城南漆氏家族邑附生漆幺江公四女,闺名辉娥,出生于清光绪年间。“邑附生”是古代的一种学历,明清两朝,秀才也分三六九等,只有其中佼佼者才能授予“邑附生”功名,赐吃官粮。在我的印象中,秀才总是贫穷的——翩翩公子,两袖清风。不然,古典小说戏剧之中,何来“穷秀才”之说?然而,祖母的父亲幺江公却非常另类地富甲一方,竟然是个家道殷实的秀才。行文至此,真忍不住想替祖母大人拱手作揖,感激上苍造化之恩。

据说在西方传说中,幸运之神和恶运之神的长喙,常常会同时啄到同一粒面包屑。如果确有其事,我的祖母一定就是那么一粒既幸运又不幸的面包屑!她三生有幸地降生于富有的书香门第,然而她又三生不幸地落胎即丧母;更为不幸的是,事隔20多年之后,母亲难产亡故的命运竟又全盘复制到女儿身上——祖母也在分娩她的第三个儿子的时候难产亡故,时年只有22岁。

由于祖母的早逝,父亲记忆里就没有母亲的印象。对我来说,祖母更化为一个血脉的概念,空空洞洞,大而无当。成年之前,除了每年清明节跟随父亲去祭扫山间那一冢小小的坟茔,我感觉不到与祖母有什么牵扯瓜连;直到我长大成人,有一天在《红楼梦》里读到到宝玉说自己与仙逝的老太太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的话,心里蓦然一动,掩卷凝神,方才隐隐嗅到自己鲜活的生命散发着祖母的气息,不绝如缕,暗香盈袖。

乡贤维卿公

父亲自幼失怙,他与外祖家族的联系是通过舅父建立起来的。父亲的舅父漆维卿公是祖母的胞兄,尽管错过了前清的科举考试,但是,诗书世家聪明通达到应物如响、决事如流的传人依然成长为学贯古今的才俊。遗憾的是,由于城头王旗变幻,这位养尊处优的清朝遗少内心纠结,举动彷徨,最终没能投身时代洪流化作波涛;更兼膝下无儿,只得一女,身为单传独子、肩荷传宗接代使命的富家公子中心摇摇,行迈糜糜,无论做什么事都感觉动力不足,不能安心,因而放弃了世俗的功名事业,未曾舒展襟袍,郁郁终了一生。

在家中长辈的口口相传之中,维卿公是一位古怪的人。少年时候,我也是亲戚邻里眼中的古怪女孩,因而十分好奇,我那未曾谋面的舅公究竟是怎样的特立独行?父亲拗不过我的纠缠,只得给我讲述了维卿公的平生“四怕”:一怕发财,二怕当官,三怕纳妾,四怕亡国。

维卿公自成年起,就在县城黄金地段开出一间商铺,经营粮米油盐;然而终其一生,他却把这桩平常的生意做得稀奇古怪。商铺里每天固定只卖两石粮米、两桶清油、几十包食盐和豆豉,而且价钱还比别家商铺便宜半成,招引得远近贫苦顾客趋之若鹜,每天一大早货物即告售馨,商铺也随即打烊,以致人家称之为“露水生意”。为何开出商铺却只做“露水生意”?原来是为了避免生意做大导致发财,所以只取薄利以种德于世!维卿公祖业丰隆,家道富饶,属于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成年后又担任漆家族长,即便一辈子十指不沾尘埃也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他却不愿做一只依附祖业的寄生虫,言谈中常以坐吃祖业为耻,因而才要亲力亲为做点生意,赚取家中妇孺衣裳饮食,仅此而已。

到了中年,维卿公德才学养享誉乡里,官运也接踵而来。当时的民国政府隔不得三年两载就要恭请他出任县长,鉴于每每总要遭遇婉言谢绝,有时还不经他同意,硬生生把委任状送到他府上。遇上这种情况,维卿公便像如临大敌,总要想方设法托请达官贵人代为斡旋,直至政府收回成命为止。

乡里族人以为维卿公封建思想作祟,只因膝下无子之故,不愿以不孝之身出头担当天下大事,自然络绎不绝上门劝说他纳妾并代为做媒。可是,即便人家把某位待嫁的姑娘说得如花似玉,他也只横起一双充满爱怜的眸子,笑向夫人嗔骂一声:庸脂俗粉娶一个就够了!

1941年春,“上高会战”期间,地处九岭大山里的宜丰也弥漫起抗日的烽烟。时有“抗战第五名将”之称的国民党第九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薜岳上将来到宜丰、上高视察会战,即驻宿在维卿公府上,两人由此结为至交。一来二去,维卿公竟把家中现款悉数捐赠给薛岳将军,以资抗战。同时,他还变卖房产田地,在全县招募乡勇,组成抗日后备队,以期训练有素之后,投奔薛岳麾下开赴前线参加抗日。家族子侄有指望过继给他做儿子的,正等候着继承他的祖业家产,见他如此“败家”,忍不住跑去向他兴师问罪;不料他不待人家开口,便瞪起怒目,壮声呵斥:你只晓得管顾自己,你就不怕亡国吗!

有美一人,清扬宛兮

通过父亲的讲述,我对祖母家族的人和事越发生出一种想要亲近的好感,然而我从小到大,却只获得过一次登门探亲的机会。

那是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回上县城治病,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去到漆家的表姑家里吃过一餐中饭。表姑是父亲的表姐,也就是维卿公唯一的女儿。根据父亲的年纪推算,表姑那时应该是花甲老妪了,我至今没弄明白,为何出嫁的表姑到了晚年竟然回到娘家来独居?现在我的记忆之中,表姑是个长身玉立,纤腰盈盈,面白如雪的妇人,穿一身合体的中式深蓝棉布褂裤,与我之前见到过的所有男丁妇女绝然不同。我敢说,在此之前,我的心里还是一片混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全无美丑概念。可是见到表姑的那一刻,我绝对是被一种异象震慑和吸引了,一双眸子随着表姑的举止行动游移,仿佛向日葵追逐着太阳旋转。或许,我就是在那一刹那间美窦初开也未可知。长大之后,直至如今,我再没见过表姑那种空谷幽兰般的美人了;每当我挑灯夜读,从《诗经》里读到诸如“有美一人,清扬宛兮”之类的诗句,脑中就会浮现表姑的印象,进而推想,或许只有那样的女子在豆蔻年华的时候,才能拥有“清扬宛兮”的风采神韵吧。

记得主客相见之后,表姑便关切地问起我的病情。由于那时我父母正下放在农村劳动,家中生活清苦,哪里搁得住我经常生病?母亲想是被我体质的娇弱闹烦了,听到表姑问起,忍不住抱怨:“这个死妹子,真是丫环的家底小姐的身啊!”表姑听到这话,想是嫌它不太吉利,生怕这种不吉之言加在我身上一语成谶,情急中嗔怪我母亲,立马反驳道:“你别胡说!我俚妹子是秀才的文章举人的命!”表姑的话说得十分肯定,面容表情也非常严肃,仿佛她对眼前这个小妹子将来的前途和命运充满着坚定的信心。

时光如流,沧海桑田,祖母的近亲虽多已纵浪大化,然宜丰城南漆氏家族邑附生幺江公、乡贤维卿公之德行却有闻于道。我时常郁郁于无处寻觅断墙残瓦、庭前花柳凭吊先人,忽闻漆氏望族编撰《孔门儒风》一书,义兄跃庆先生嘱我写些文字,追忆祖母家族,由是欣然命笔,遂成此文,聊作拈香叩拜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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