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学校的N个事实

2014-11-07 06:48魏玲采访李天波吴桂娇魏玲刘素宏
人物 2014年4期
关键词:校长学校老师

文|魏玲 采访|李天波 吴桂娇 魏玲 刘素宏

编辑|张捷 摄影|时会理 部分供图|十一学校

十一学校的N个事实

文|魏玲 采访|李天波 吴桂娇 魏玲 刘素宏

编辑|张捷 摄影|时会理 部分供图|十一学校

学生们把薄薄的《十一学校行动纲领》叫“小宪法”,里面写着校园环境和校园文化要“看得见的平等”、“看得见的民主”,而“民主的程序必须公平”。

1月2日,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院长钱颖一到得比约定时间更早,毕竟一个大学领导跑来跟中学校长学习怎么解放学生,有点超出他的经验。见校长前,他将信将疑地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

这位留美多年、应朱镕基之邀担任院长的经济学家正在为清华的改革头疼,他认为中国学生被捆绑得太久了,应该取消辅导员。校方拒绝,理由是“怕学生失去控制”。

几个学生不服,来找他:这改革我们中学时代就实现了呀,学生接管学校,没班主任,压根儿连班也没有。

他们都来自北京十一学校。

1

十一学校校长李希贵被学生叫做“贵爷”。这两年有00后的女生嫌叫老了,改叫“贵哥”。

接受《人物》杂志拍摄时,李希贵站在一个空荡荡的报告厅,很不自在,摄影师折腾半天无效:让他保持自然,他一脸庄严,让他笑一下,他一脸庄严地咧开嘴。

直到几个初中学生路过,李希贵才来了状态。“我靠,跟化学反应一样,”两周后《人物》图片编辑还在办公室念叨,“肯定是真爱,学生看见他呼啦一下黏上来,笑啊闹啊,搭肩膀的,做胜利手势的……发现有相机,一个女孩指挥校长,‘贵哥贵哥,咱们来弄个千手观音!’”

拍摄顺利完成。

2

两年前,女孩史畅从山东一所中学转学到十一,刚到时,她只觉得首都学校真有钱,“厕所还有厕纸!”大家储物柜打不开了,她看着一个同学淡定地掏出手机,给校长发短信。李希贵的手机号码印在学生手册上,欢迎任何学生发短信打电话,24小时。第二天,柜子修好了。

史畅在山东的时候,上厕所三五个同班女孩扎堆去,忘了课表、没听见作业随口一问就是,班主任天天跟在屁股后面,而她坐在那个属于她的小座位里一天都不用动,反正任课老师们会拼命瓜分掉他们的时间。在她的想象中,新班主任马上就会来找她,而她得在班会上向新同学好好介绍一下自己。

几天过去了,她没找着班主任,也没找着班级教室,连一个同班同学都没见着。十一学校4000多个学生各人上各人的课,人手一份打印课表,全是自己设计的,全都不一样——忘带了就完蛋了——大家背着大大小小的包像蚂蚁搬家一样,在几个教学楼间穿来穿去找教室。她暗中观察,背一个包的是高一的,背一个包再拎一个包的是高二的,背一个包、拎一个包还挎一个包的,都是高三学生——就像她现在一样。

3

高中学生就自己管自己了。初中实行导师制,双向选择,全校老师随便挑,互相看对眼就行,多数学生选的都是不给自己上课的老师,没有利益关系,一下子成哥们了。

十一所有教室不设讲台,任课老师降落到地面上,意思是大家平等,谁也没权力命令谁。都平等了听谁的?每个人都必须服从真理。

一次晚自习有学生说话,老师提醒,学生还说,老师脱口而出,“以后不准你上晚自习。”学生揪住这句话,“你有什么权力不准我上?”两人杠在那儿了。那天之后,晚自习的学生权限被他俩发展成了辩论议题,一碰面就争上几回合,没结果,回去准备准备下次再来,半年了,到现在才算解决。

4

女孩卢梓仪喜欢写诗,她数学不好,让老师费了不少心,每年数学老师生日她都去给老师送一首小诗。

慢慢地,她成立了一个小诗社。学校很支持,各种活动都请他们去“献诗”,党员表彰大会写“献礼诗”,德国文化日写“开幕诗”,大大小小讲座完了写“听后诗”。去年学校出版了他们的小诗集,叫《以诗为名的旅程》。

如今一有活动,她就带着十几个小诗人到图书馆沙发凳上作诗,她觉得一点也不难,“把脑子里冒出来的句子写到纸上”。举个例子,她说,中午太阳照进来,就会忍不住写,“我喜欢太阳的味道/ 咬一口/ 是那么的美妙”。

5

大部分学校只有9门课(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十一学校有265门,分成1430个课堂——每科都按难度和侧重点细拆成了一堆,讲课的老师要负责编写教材。学生根据自己的程度选层级,级数越高越难,为了追随喜欢的老师,许多学生努力越层上课,也的确做到了。

比如物理老师丁光成的课堂像脱口秀,学生总是爆满。初三女生寇思涵乐滋滋地学他的方言口头禅,“小猪教牛,课堂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小猪教牛了。”

“小猪教牛”就是小组交流。45分钟的课许多老师只讲5分钟,作业有学生申请不做,也有学生申请做一半。上课可以来教室,也可以“自主研修”,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可是很难找到比教室更有意思的学习环境了。生物教室里好多只兔子,外围一圈儿瓶瓶罐罐、标本、仪器,包围着绿色植物,仔细找,植物深处还藏着几条金鱼和一只绿毛龟。

去年高考结束第二天,本该撒欢玩儿的日子,好几个学生回到了生物教室,因为复习有日子没来,他们担心“花没人浇,小鱼没人换水,乌龟脚朝天的话要翻个个儿”,眼看要移交给下一届,他们还想和小家伙们好好话个别。

6

有个女孩爱写小说,刚写完一部20万字的,“网上点击率很高”,马不停蹄又开写了新一部,新小说名叫《户口》,针砭时弊。

上学期,她被老师领进了枣林村书院,这是西式校园里保留的一座小小的中式书院,以枣树开花小而结果大得名,延续着传统的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专门“收容”不拘一格的孩子。

到枣林村以后,书院院长魏勇别的不管,专门陪她讨论《户口》,情节怎么发展,细节够不够有意味。书院的另一个女孩儿酷爱马术,还在国际马联的比赛上获过奖,打算将来做职业选手。因为要花大量时间训练,书院就只给她定制了3门课,英语、世界经济、世界历史,“培养一个优秀马术选手需要的谈吐、知识底蕴和文化背景”,魏勇老师说。

7

一年多前,设备维护老师刘立省修电脑修得越来越频繁,有时上午修好了下午又坏了,高中楼公共区三四十台一起坏,全黑屏,开不了机。

肇事者是初一男孩刘行健,他觉得初中生不让用电脑不公平,代表同学们“替天行道”,破解第一台花了差不多一个月,再往后基本5分钟一台。“同学们觉得我特别特别伟大”。

这事年级老师们都知道,谁也没干涉。刘老师只是更麻利地恢复设置,他一快,刘行健也快,从换密码、破解密码到拆电池、重装系统,攻防战持续了小一年。来回摩擦中,俩人慢慢熟络起来,开始交换软件,甚至指点怎么破解自己的设置。

战事以枣林村书院的计算机老师找上门结束,“感觉有点像招安”,刘行健说。

老师带他去中关村买了装机配件,没有金额限制,组装出来性能超越学校主机,成了全十一最先进的电脑。他用这电脑研究出了“手势操控”,通过摄像头用肢体动作代替鼠标,实现了躺在床上用脚丫玩“水果忍者”的梦想。刘行健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什么时候市里领导来验收教学成果,我就去演示。”

现在刘行健上初二了,《人物》记者见到他时,他面前的两个显示屏开着35个窗口,正在自动给学校的百度百科页面刷“赞”,一天时间点了18000多。天后王菲和模特张亮都还不到3000。

8

十一有两家学生开的贷款银行,一家叫“十亿”,一家叫“圆梦”。除了没有实体店,一切效仿商业银行模式。钱来自李希贵的稿费,一家一万,后来崔永元—他是李希贵最著名的欣赏者—又给每家追了一万。

行情不佳,为了气势上压过“十亿”,校内“VC文具屋”来贷款2000元时,“圆行”行长韩彦杰借教室,开大屏幕投影,做桌牌,还请了校园媒体摄影师,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宣布发放贷款——双方代表握手,为了让摄影师拍到最佳角度,多握了几秒。

形势继续萧条,两家开始比着降贷款利率,5%,3%,一直到0,“十亿”率先贴出火药味十足的海报,“利息最低,可低至0%,符合国家法律规定的封顶利率。想拥有光明的前途吗?来找我们吧!”

零利率没维持几天,两家濒临破产,都来找李希贵告状对方不正当竞争。校长表示拒绝行政干涉,请两行自己解决。两家自己咨询了社会上的商业银行是怎么弄的,结果马上成立了银监会,出台条款,统一利率,以后不比利率,只比服务。

上学期,“圆行”总计盈利150元,行长很愁,担心被评为“空壳社团”,没有学分,还要担心被对手吃掉,手下人被拉走。学校里社团之间吞并得很厉害,比如去年校园媒体中心一口气吞并了5家杂志社,使原本9家并立的媒体格局变成了4家。而下学期银行利率又要放开了,这意味着两家银行的战争更加残酷。

李希贵劝他们要勇敢,市场经济嘛就应该自由竞争。“国家再有两年也放开了,咱们比国家还早一点。”

9

女孩钟彬初一时在十一学校的“模拟联合国”中为马尔代夫代言(模联一年一次换届,每个学生可以选择自己所代言的国家)。会议从头到尾,“发达国家们”一直在讨论新能源问题,钟彬在会场上高喊,“我们要被海水淹没了”。没人理她。

第二年,她明白自己的言论必须强有力,“像一个国家外交官而不是小愤青”。这年她代表法国。其间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同学闯进安理会,质问她在东北亚核问题上为什么不通过决议,她沉着冷静地告诉中国,法国要“更多地考虑国际安全”,所以“拒绝做任何国家的傀儡”。

这次的精彩表现使她拿到了芝加哥模联大会的入场券,会上中国学生不被重视,钟彬脱下黑西装,换上一条鲜亮的大红裙子,气场一下子起来了,她得到了第一个发言机会。随后一路势如破竹,“控制会议走势”,赢下中国学生得到过的最高荣誉。

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大楼,钟彬特意与历届联合国秘书长画像合了影,那种感觉,她说,“仿佛我是下一个”。

10

学生们把薄薄的《十一学校行动纲领》叫“小宪法”,里面写着校园环境和校园文化要“看得见的平等”、“看得见的民主”,而“民主的程序必须公平”。

根据纲领,大小活动学生自己安排议程。开会,对校长说,“你发言只能有3分钟”,校长讨价还价,我有好多事要说。最后结果,5分钟,到点就得下来,“纲领不容侵犯”。

十一学校的成人礼定在每届高三的12月中旬。去年这天,史畅经历了有生以来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在学校脱下校服,换上裙子;第一次挽着爸爸的手走过红地毯;第一次给父母写信,又收到了回信;第一次宣誓,就在红地毯尽头,每个人手握一本真正的《宪法》,“承诺做一名好公民”。

11

历史课学到明朝内阁,李睦麟、周子琪等几个学生觉得内阁这个机构,既是权力的智囊又是权力的监督者,很有必要。学生内阁成立了。宣传语和海报贴得到处是,“一切权利不经争取,皆为妄言!”

内阁代表学生“约谈”了3位食堂经理和后勤领导,立竿见影:炒菜次数多了,原材料价格也公示了。他们在给全校学生的公开信上更新进展,“谈判已经取得4条阶段性胜利”。

接着分寝室改成了报志愿,晚上9∶30睡觉的住一层,10∶30的住另一层,分层熄灯,互不干扰。自习能不能睡觉,上课能不能用手机,每两周学生内阁都会给学校“找出新的茬儿”,大事小事,“基本都得到了回应”。

“毕竟规范权威的权利是权威赋予的”,李睦麟说,老给学校找麻烦他们也很忐忑。直到学期末,内阁拿到了第一届校长奖学金,李希贵说,要表彰他们“在学生维权和学校改革上做出的努力”。

《人物》采访中,一位老师挺担心,“学校是不是太惯着他们了?以后出去了能行吗?”

李睦麟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以后没有这样的环境,就动员大家都用自己的权利,造个这样的环境出来呗。”

12

接待李云迪当天,李睦麟和同学徐子晗早早翘了生物课,跑进卫生间换西装,换完一看,一个红衬衣绿领带,一个绿衬衣红领带,“是不是有点俗?”领带是家长帮打的,不敢动,俩人换了衬衣,再照几遍镜子,这下变成了红红和绿绿,挺好。

3点20分,距离李云迪到来还有一小时,两个人坐不住了,眼睛不离手表,5分钟催一次老师去校门口,催到后来老师忍无可忍,闭门谢客。

他俩干脆站到校门等,口中念念有词,背诵200米导游词:从进校门到报告厅的200米会经过6个地点,每人分3个,李睦麟告诉徐子晗,他花45块钱买了《肖邦夜曲全集》抱佛脚,“有其他情况使眼色互相补充”。徐子晗听完感觉“缺氧了”,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中车来了,有人下车,他念起了欢迎词,念了一阵才认出哪位是李云迪。

200米的路程,“交流了4分多钟”,李云迪回复了“嗯,啊,好”3个字。除此之外,两人做的还有像保安一样抵挡不断涌来的狂热学生,“为大明星保驾护航”。这导致了他们没有时间抢座位,在人墙的最外围看着无数个屁股听完了演出。

徐子晗和李云迪的合影纪念日历在家里亲戚间传了个遍,他没提缺氧的事,每当亲戚问他当时感受,他会淡定地回答,“明星不仅没有遥不可及,还可能超越。”

13

按十一传统,高考前最后一课要“刁难”老师。去年,学生们让擅长心理辅导的老师“抚慰了班上一条抑郁的狗”,请内向文静的老师讲“咖喱英语”,又让游泳游得好的老师装醉去和不太会游的老师比赛。

一个学生曾对媒体回忆,那堂课上,他和同学们要求对中国教育持批判态度的历史老师“用5句话表扬中国的教育体制”。

“他很囧,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14

崔永元做乡村教师培训计划,从教育部那里听说了十一学校,然后和李希贵成了朋友。有一回两人在学校溜达,校长拿门禁卡开了一间教室的门,“里边俩小孩,一男一女,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校长说‘打搅你们了’。我们走到窗台边假装看看花,赶紧走了,出门的时候校长又说,‘打搅你们了’。”

每年最后一个工作日是学校狂欢节。崔永元2012年底参加过一回,化装成蛇,倒数第二个出场,一露面,雪球扑棱扑棱往身上砸,他挺高兴,“喜欢你才砸你”,“校长最后一个出场,砸他的雪球比我多10倍”。

狂欢节上,所有老师学生都要扮演角色,校长的角色由学生投票决定。2013年是《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2012年是《哈利·波特》中的“邓布利多校长”,2011年最惨,他被要求扮演《加勒比海盗》中的“杰克船长”,穿三条腰带,挂两支枪,佩一把剑,“光试穿一下就得30分钟”。更要命的是,学生给了10颗子弹,打一枪要宣布新年干一件实事,而“第一件就是全校WiFi覆盖”。李希贵撇了一下嘴,“一枪出去了几百万,既高兴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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