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的意义

2014-11-07 06:58靳锦采访靳锦陈楚汉顾玥兰雪滢冯尚钺编辑赵涵漠摄影王海森形象于千卞皎皎摄影统筹于千摄影助理张学元器材提供TrunkStudioStudioArk
人物 2014年9期
关键词:宁浩黄渤徐峥

文|靳锦 采访|靳锦 陈楚汉 顾玥 兰雪滢 冯尚钺编辑|赵涵漠 摄影|王海森形象|于千 卞皎皎 摄影统筹|于千摄影助理|张学元器材提供|Trunk Studio Studio Ark

喜剧的意义

文|靳锦 采访|靳锦 陈楚汉 顾玥 兰雪滢 冯尚钺编辑|赵涵漠 摄影|王海森形象|于千 卞皎皎 摄影统筹|于千摄影助理|张学元器材提供|Trunk Studio Studio Ark

在体制与市场的来回撕扯中,对于中国喜剧导演来说,他们不得不学会把握分寸,并在框架中最大限度地取悦观众。作为这个国家喜剧电影中极其重要的三张面孔,喜感和茫然,是他们脸上最具代表性的时代表情。

喜悦和茫然交织

宁浩工作室进门左手边的书架上放着一个淡黄色的木制相框,里面裱着一张纸。正文就5行,“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你公司送审的故事片《无人区》已经电影审查委员会通过。请制作完成片。2013年10月9日。”宁浩先生等了这张纸4年。

电影制作完成之后,一直没有审查通过的消息,原因未知。“中间闪了好多次,多少次说,下个礼拜上,然后就又不上了。”宁浩说。《无人区》成为京城电影圈中一个隐秘的传说,看过的人说这是一部风格强烈的电影,甚至流传过不同的版本。最夸张的一句调侃是“网上说京城逼格高,其中有一条就是看过《无人区》”。宁浩的前助理张弛回忆。

《无人区》是宁浩拍完《绿草地》之后就在思考的题材。城市人离开城市之后,如何一层层剥离掉身上的社会属性,而露出动物性的一面。他想起在草原的时候,上厕所脱了裤子都要先喷灭害灵,喷完了才敢出去尿,要不然就会被蚊子咬肿了。与自然赤裸相见,以及对人性的绝望,是《无人区》的主题。

这部电影寄托了宁浩自《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以来的转变。宁浩形容前两部电影为“去人物的电影,是对世界关心的电影,是个游戏。不是对人物关心的电影”。走出这一步需要更大的市场决心,《疯狂的赛车》票房过亿,宁浩是国内继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之后第四个“亿元俱乐部”成员,他完全可以继续“疯狂”系列。“他就是不满足。”黄渤说,“他不是一个纯匠人式的的导演、干批发活的,来了我就可以干,我把它继续下去。他其实有一些自己想要的,对生命和人生思考的责任。”

但漫长而令人意外的推迟放映使宁浩本可预见的艺术道路戛然转向。十分迅速地,第二年他就开始筹拍《黄金大劫案》—一部主旋律作品,票房1.6亿。黄海是宁浩工作室的前文学总监,他在看央视纪录片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国民党与日本人争夺上海滩金融控制权的故事,建议宁浩可以将其改编成共产党抢黄金打日本人的类型片。

宁浩如今认为那部作品技术上不成功,但对选择主旋律题材不置可否,“你总得,就是那个时期其实也不好说,你知道有一个时期为什么,不光是我在拍这个题材,管虎也在拍,所有人都在拍,就是一阵一阵的,波浪式。”

同样受到影响的还有黄渤。当时有很多人物塑造类型单一的喜剧找他演,他“有点烦了,就想通过《无人区》这个片子给大家打个招呼,我也是可以这样演的”。

《无人区》对徐峥的意义比黄渤更加重大,这是他第一次在宁浩的电影里担当主演。宁浩的前两部电影中,徐峥一次出演被自己雇的杀手杀死的反派老板,另一次是墓地老板,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场戏。拍完《疯狂的赛车》后徐峥对宁浩说,以后少于60场戏就不要跟我开口。这次宁浩对他说,90场都是你的。

“如果《无人区》顺利地通过,可能就不会有《泰囧》了。”徐峥对《人物》记者说,他曾对这部电影报以厚望,第一次从头到尾高强度地参与到电影制作中,每天去片场要坐2个小时的车,车上都不断在想这个故事。当时他满怀期待,这部电影之后,许多导演会因此注意到自己的演技,“如果有很多人来找我演电影的话,我可能也不一定自己去导一个片子。”

徐峥从未预料到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会成为华语电影的票房冠军。2012年末《泰囧》首映的凌晨,《泰囧》的主创在微信群里做了票房预测。预测最低的是七八千万,编剧束焕预测最高,4个亿,徐峥没有发言。

束焕当时在写春晚的小品剧本,春晚导演哈文每天敲门告诉他《泰囧》的票房有多少了。“开始还挺高兴的,过了5亿之后大家就不联系了。”那个微信群也没有了动静。“整个过程我觉得,沉浸在一种喜悦和茫然交织的情绪中。”束焕说。

《泰囧》最终获得了12亿创纪录的票房。事实上,在徐峥之前,宁浩的疯狂系列是国内最成功的商业喜剧之一。而他们共同青睐的演员、生活中的密友黄渤已经成为国内累计票房最高的演员,被戏称为“30亿帝”。票房神话的背后,是时代对于喜剧的巨大需求。

宁浩、黄渤、徐峥这个铁三角组合在过去10年内合作了4部电影,《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无人区》以及即将上映的《心花路放》。他们三人如今已成为中国喜剧电影中三张最重要的面孔。喜感和茫然,是出现在这三张面孔上最具代表性的时代表情。

“亮刀刃”和“亮刀背”

8月22日,十三陵景区,宁浩先生在那里接受一本时尚杂志的内页拍摄。天空中飞过一架无人驾驶的测绘直升机。“哟,这里有架飞机”,他模拟着飞机飞行的声音,“轰——看它会不会飞偏,轰——飞过去,就坠毁了。”直升机成功飞过了山头,宁浩却还沉浸在坠机的想象中,他转过头说:“一切都会走向死亡,一切都会失去,所以得放下。”

他喜欢谈论这种形而上的话题,正如科幻作家刘慈欣告诉《人物》记者,宁浩会与其谈论宇宙和终极。宁浩声称自己新电影的主题就是“放下”,那是一个有关中年离婚男人南下进行一场“猎艳之旅”并最终得到治愈的故事。里面有许多宁浩电影中并不常出现的元素,比如大量的女性角色,以及看待主人公困境时展示出的某种温情。

电影的灵感来自于宁浩的好友兼编剧岳小军的一段经历。两年前,岳小军有一些情感上的困惑,宁浩对岳小军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还不满街都是,咱们出去看看。” 他们开着车一路从北京到广西北海,到了海边也没找到女朋友,两个人看日出,岳小军抽掉最后一根烟,宁浩问,好了吗?OK没有问题,那我们回去吧。

宁浩之前的电影以荒诞性和黑色幽默著称,治愈系故事很罕见。“更放松了。”黄渤评价宁浩。徐峥则希望这个电影能有好成绩,让宁浩看到这类电影的市场与接受度的可能性,“就是那个温暖的片子的这种可能性。”

人们也许愿意接受温暖的抚慰,但生活里的荒诞剧一刻不停。在十三陵,时尚杂志给宁浩配置了一辆灰色敞篷跑车帮他拗造型,他看着北京郊区的浓雾之中如同敞开伤口一样敞着顶棚的车,对记者说:“敞篷车在西方是有道理,那里地方开阔空气好,不开都感觉不对。在北京你开敞篷车干什么?尽吸毒。尤其是你堵在路上,旁边再开来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低头看着你,说傻X。”

但他还是去车旁边换了拍照的服装,就在他撩开上衣的时候,马路上开来一辆旅游大巴,车上的人好奇地围观着光着膀子、正试图套进名牌T恤的宁浩。

黄渤把宁浩的创作阶段分为“亮刀刃”和“亮刀背”。《无人区》时期的宁浩是刀刃,不会碰《心花路放》这样柔和的题材,但现在,他选择娓娓道来一些东西。

2013年秋天,宁浩在筹拍《心花路放》时知道了《无人区》过审的消息。张弛还记得那天他们回来继续到组里工作,宁浩反复地说一句话,“哥们儿今儿比考上大学还开心。”

《心花路放》的摄影师宋晓飞回忆宁浩当时“笑得像个小孩一样”。《无人区》的剪辑师杜媛给宁浩发过一个短信,说听说《无人区》要上了,真的很祝贺你。宁浩回了两个字,哈哈。

当《人物》记者向宁浩求证这些的时候,他面无表情,说自己当时并不真的相信会上映,“不既成事实我都不信。”真正的安心在12月3号电影上映之后,“那就踏实了,彻底踏实了。”

宁浩不愿多言《无人区》被推迟的影响,“没什么,没什么东西,接着干活儿,在中国你还不习惯吗,你还不明白要按规矩做事。”

电影增补了女主角最终得到救赎的结局,而并非对人性绝望,一灰到底。宁浩坦言:“每个电影都有自己的命运,那也是意识的一部分,每个艺术品也都有它自己的命运,包括任何外在的影响,它最后形成这个样子,那就是它的命运。《红楼梦》的结局也是它的命运,那就得是高鹗写的,那就不是曹雪芹写的。所以到底曹雪芹希望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

啥意思啊哥

重要的是什么?对于一名中国导演来说,也许是他们需要学会把握分寸感,并在框架中最大限度地取悦观众。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徐峥是一名试图与观众建立联系的话剧演员。他自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做过先锋戏剧,其中1998年一出叫《拥挤》的戏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舞台上,用肢体语言配合灯光舞美模拟“拥挤”的状态。尽管一些先锋戏剧满足了徐峥的艺术探索,但他却越来越质疑当时整体戏剧生态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他曾出演名为《野种》的舞台剧,讲大宅门之内通奸虐杀的故事。“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啊,你排这戏弄出来干吗,跟现实没有一点关联。”经典戏剧的价值也慢慢褪色,“比如你演了一个《日出》,你觉得很考验你演技,是吗?我们为什么要让观众看《日出》?《日出》和他现在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2000年,他接演了《春光灿烂猪八戒》、《李卫当官》等通俗喜剧。

宁浩也见识过1990年代末的戏剧生态。那时他在太原市话剧团工作,排过英雄样板戏《好人徐虎》,每天装台卸台,挂大布景,看台上30多个演员对着台下七八个观众。他与徐峥对观众的认知最早来自于舞台。徐峥曾做过话剧的全国巡演,看到即便在省会城市,看戏的人吃豆腐干、方便面,还带着孩子大声说话。

他解释这就是一个艺术工作者所面对的真实的观众群体,“比如说你要拍一个电影的话,你要给所有的、全国的观众看,所以这里面有一个基础的基础。”

两部喜剧电视剧给徐峥的正面反馈让他觉得此路可行,而且受众广泛。戏剧舞台上无法与观众建立起来的联系,他在影视中寻得,“我觉得所有的道路或者机会或者选择,其实都是一点一点形成的。不是说一二三四五五条路,我要走三,我非得把这个三走到底不可,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较这个劲。它来了,你接受,你可以做,就是顺其自然。其实你的轨迹是在过程当中慢慢慢慢来修正、来转变的,有的时候人都想证明自己的。”

徐峥从未料到《泰囧》会成为票房冠军

编剧束焕与他谈剧本,每个细节想到的都是观众的反应。束焕说,“自我表达其实要注意一个平衡,如果非要分个第一位的话一定是观众,这是我的理解,我对他的理解。”

同样在1990年代,黄渤也在整日与舞台下的观众打交道。他在全国各地歌厅巡回演唱,即便环境复杂依然乐此不疲。有次在歌厅遭遇黑帮火并,子弹嗖嗖掠过,他下意识躲进靠近自己的DJ台下,以为这个台子可以蔽体,最后才发现这个DJ台不过是一个未装挡板的桌子,他面前其实只有一块布。

最初黄渤很喜欢琢磨舞台技巧,曾让舞队的女孩穿男士大衬衣,下面是黑色文胸和平角短裤,上台的时候用水管冲,营造出一种性感的氛围。这些对当时而言颇具创造性的想法带来了极佳的现场反馈。

演出了六七年后,黄渤慢慢发现了观众状态的转变。他以前跳舞,有时候“唰”一个平转跪在地上,作为结束性的舞蹈动作总能引发欢呼。突然有一天演出,他跳到那里,看到下边有嗑瓜子的,有搂着小姐的,“当”就停住了,觉得跪不下去。

“我觉得不值,我觉得真的还蛮侮辱的,给这帮人要这样。”黄渤说。那时脱离夜店式演唱进入乐坛的主流方式是参加青年歌手大赛,他也找不到途径,“都是电视台选送,你上哪儿参加去,都是那种苗子,或专业团体,你完全野路子,你上哪儿参加,参加也够呛,你也不知道,实话实说,我真的唱得没那么好。”

那是他最困惑的时候。姐姐让他回去做生意,许车许房。在本质生活与艺术表达的胶着之中,他接到好友高虎的电话,去试镜《上车,走吧》,从此进入演艺圈。

徐峥第一次看见黄渤是在《疯狂的石头》剧组,“我当时觉得他好乖啊,好乖的一个演员。”黄渤还未有名气,演过几个民工的角色,徐峥笑说,怎么有长这么难看的演员,不过很温柔。

事实上黄渤非常勤奋。之前在北影进修的时候,他一星期交7个小品作业,同学们交一个。上学骑自行车就想着段子,想到生理性头痛,越骑越快,没看见马路上一个沟,“叭”就翻过去了。等坐起来,继续想。在剧组,黄渤以表演方案众多闻名。有时候上大夜戏,已经拍了16条,黄渤说我再试另一种。宁浩就微微一笑,说黄渤老师又要搞艺术创作了,好。

他在《疯狂的石头》里的角色是小贼黑皮。当时的场记尹哲感慨,“黑皮是一个根本算不上人物的那么一个道具,但是他生生毙掉了所有主角的戏,都被他抢得乱七八糟的。”在剪辑室,宁浩指着屏幕上的黄渤对人说,这个演员能成,“没想到是在我们的戏里成了。”

徐峥则从与妻子小陶虹共用的邮箱中发现了《疯狂的石头》的剧本。他被电影的结构和内容所吸引,“就是真正给中国的观众、老百姓看的一部电影。”他主动找到宁浩,称自己愿意出演。

宁浩给他的角色很小,尽管他当时是剧组最大的腕儿,因为《春光灿烂猪八戒》,拍摄地龙兴镇全镇的小朋友都来看徐峥。不过宁浩只能付给他一万块的红包——徐峥把红包转手给了助理,说这是助理的片酬,我不需要。宁浩此前的两部电影都比较文艺,且都在国际电影节上拿了奖项。拍第三部的时候,他不想再拍跑电影节的电影了,“我也不能说我不喜欢文艺片,但是任何一个艺术家或者任何一种艺术家,你都希望你的艺术交流是广泛的,而不是一个窄口的交流。”他曾在自己的访谈录中说道。

三人尝试去触碰最主流的观众,这种尝试绵延至今。

《心花路放》的原名是《玩命邂逅》,“邂逅”这个词很多人不认识。宁浩去理发,理发师说,哥,我听说你拍了个玩命啥玩意儿。他说邂逅。啥意思啊哥?理发师不解。宁浩说,“我说出来都不知道,那就麻烦了,就改一个,改一个谁都认识的字儿。”

时代的脸

宁浩认为他们兄弟三人代表三个不同的阶层。他称自己是“流氓无产者”,在太钢大院长大,工人文化对其影响深远。徐峥是地道的上海人,在宁浩的电影里也总是扮演懂规则、有契约精神的上海人。电影里的黄渤则与其形成有趣的反差,代表着广大的“第一代城市移民”。而这三类人,恰好是如今中国超过2万块银幕的观影主体。

“我们全中国人第一次,除了上海人以外,第一次进入了现代城市这个概念,大家都或多或少有着不适应,这个就是我的主题。”宁浩说,他的电影一直关注着农耕文明的转变,中国如何磕绊着向城市文明奔去。

班尼路是黄渤饰演的角色在《疯狂的石头》中的一个植入广告。在电影里,他将这个平价品牌调侃为:“牌子货,班尼路!”徐峥认为,“他(宁浩)特别喜欢表现城乡接合部的东西,就是班尼路牌子,基本上可以代表了他对我们中国现实的一个看法。”

徐峥在自己的电影《泰囧》中对阶层分野的描绘更加直接,他饰演的徐朗是城市新中产阶级,而王宝强饰演的王宝是城市新移民。“这是我们一开始就想好的,这两个人物他们所代表的人群,是我们一开始就想清楚的。”编剧束焕说,“比如说你在北京挤地铁,你能同时见到两种人,你会发现这两种人其实他们虽然都在一个城市,在一个车厢,但其实他们互相之间都是把对方当做另一种人,就是这个。这两种人就是中国最主流的两种人群。”

电影产业评论人王义之分析,现在进电影院的观影人群主要是新兴中产阶级。而中产阶级所面临的阶层压力巨大。宁浩说,“我觉得它反映出来的是一种叫社会价值单一取向,整个的全社会,我觉得都被成功这个唯一价值给绑架了。”

“在这个市场上喜剧为什么受欢迎?”《人物》记者问宁浩。

“赚钱嘛。”

为什么喜剧会赚钱?“在中国这个单一价值观的统治下,压力过大,所以大家需要解压。”宁浩回答。

徐峥所代表的城市人往往是被解构的一方。《泰囧》里,束焕最喜欢的桥段是徐峥饰演的徐朗在小溪边被王宝临头一脚踢飞。那个时刻,徐朗这个急于获得公司股东授权书的职员,一路经历种种波折,到溪边时合同没了,人也落了水,还被王宝强揍了一下。束焕实在解气,“就是王宝强揍徐峥的那一下,我觉得这个人的囧境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会觉得很好玩,我自己会觉得可笑。就是我自己想起来会会心地乐一乐,我觉得我终于把你们这帮,就是大家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打到谷底了。”

雷佳音则试图从演员观众缘的角度解释黄渤所获得的巨大成功,“可能他是,民众从他身上找到了自己。”雷佳音在《黄金大劫案》里演小东北,别人也说他是丝。“我也没觉得我是丝,我也没想演丝。我觉得这个可能就像李安说的那句话,就是大家其实,你去看一个形象,他没在看别人,都是在看自己。”他说,“所以你要说黄渤的形象的话,我觉得是这个时代的观众找到了自己的反馈。”

王义之也有类似的观点,“因为明星是连接所有人的投射心理的一个渠道,我觉得每一个时代的明星,特别是他,都是有时代意义的。或者说我们每个时代的电影,都是有时代意义的。”

对这张出现在宁浩和徐峥电影中的面孔,黄海如此评价:“真的不是说黄渤长了张时代的脸,而是这个时代长了一张黄渤的脸。”

喜剧着,荒诞着

如今宁浩对生活中的一切荒诞性都保持兴趣。拍《绿草地》的时候,剧组住在草原上一个叫做“帝豪大酒店”的地方,8块钱一个房间,还睡俩人。“那是什么条件的酒店啊,叫帝豪大酒店,我觉得这名儿特霸气。”他在《无人区》里的沙漠中心也安置了一个“帝豪大酒店”,与此类似的还有“夜巴黎”,一种不合时宜的媚俗。

8月下旬一次与记者会面时,宁浩注意到一块广告牌“昌平,苹果的极致诱惑”。他哈哈大笑起来,“‘苹果的极致诱惑’就是荒诞”。随后的几次见面中,他至少又嘲笑了3次这颗充满诱惑的苹果。

宁浩的审美偏好最初来源于画画,他热爱达利、毕加索、马蒂斯。“我小时候画画,好多将错就错的那种画,就是那种特别拧巴的画儿,我觉得是可以那么画的,所以其实就,可能整体上就是欣赏这一流派,就是整个的荒诞流派我都蛮喜欢的,对时空的新的解释,我都挺喜欢的。”

对于曾经身处贫瘠文化和暴力环境中的宁浩而言,画画是可以逃离现实世界的途径。他成长于太原钢铁厂的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是拿个链子锁上学,要不拿个棍子,书包里头放的是菜刀”。他在河边玩,都会捡到一颗人脑袋。宁浩因此练就一身匪气,后来拍片遇到垄断群众演员来闹事的流氓,他让人把影棚门一关,流氓是吧?说拿刀砍,我看你敢砍谁。

青春期的宁浩将画画视为出路,“就开始突然觉得好像打开一扇门,就那种,原来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东西,除了争强斗狠的那个世界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他所遭遇的最荒诞的事情大概要算高考体检查出自己是色弱,并不适合画画。宁浩深受打击,但仍然坚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在北师大成教上学后,郑洞天导演找他做执行导演。他想明白了,无论是画画还是电影,关键是有所表达。

接受《人物》采访的时候,宁浩对自己人生经历中的荒诞片段极为敏感,并充分展现了讲故事的能力。他讲到筹拍处女作《香火》,和电影学院的老师韩小磊一起到娱乐场所“天上人间”去见投资的老板。老板叫了几个小姐坐在边上,师徒二人非常尴尬,韩老师就和小姐聊天,问小姐你是哪里的。小姐说我是电影学院的。韩老师说,太好了,我也是电影学院的。

“我觉得那场面特别有趣,就在中国的这种生存环境中,艺术和低俗之间是一线之隔你知道吗,特别生猛。”小姐走了,他们开始聊剧本。

徐峥则经营着另一种喜剧,他称之为深受戏剧背景熏陶的“尴尬”和“错位”。“宁浩所选择的荒诞的东西,最后它指向的其实还是偏讽刺,所以宁浩要做一个喜剧和我要做一个喜剧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喜剧当中的部分更多的是一种尴尬,尴尬的处境,错位啊什么的。”

《泰囧》体现了他的意志,王宝强的角色天真热闹,徐峥的角色疏冷紧张。编剧束焕说:“两个人就是一个在尽力维持体面,但是不行;另外一个呢,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儿不体面。”

宁浩同样认为他与徐峥的喜剧路线并不相同,自己也不太会拍《泰囧》这样的片子。“他真的就是比较喜剧的表达,就是一种比较,相对比较表现的语境,夸张一点的语境。我其实更喜欢不太露声色,就是表演什么的,我其实更喜欢写实的作品。”

宁浩回忆自己和徐峥聊天,“我说咱们俩都是拍喜剧,徐峥说我是拍喜剧的,你什么时候拍过喜剧。”宁浩说,“他总觉得我的电影里头总藏着一点别的东西。总藏着一点不纯粹是喜剧的东西。”

《人物》记者问宁浩是否认为自己是个喜剧导演,“就还行吧,我喜欢有趣的东西。”宁浩答。和徐峥的区别呢?“我喜欢有趣的东西。”他又笑着重复了一遍。徐峥呢?“他喜欢特别有趣的东西。”

忧伤的喜剧

满洲里的酒店里天光一寸寸暗下来,采访将近结束的时候,黄渤显出一丝疲态。他说自己开始有点抵触演戏,不那么想演了。昨天去呼伦贝尔草原为《人物》杂志拍摄的车上,他表达过类似的意思,称自己这一段时间不太愿意接受采访,因为正好处在对职业犹疑不定的关卡。待到了拍摄地,黄渤突然放松了,在余晖遍染的草原上跑了起来,摄影师在20分钟抓拍了600张照片。

黄渤现在每星期都会接到几个剧本,创作的边界却在变小。刚开始演戏的时候前面充满了可能性,从拍第一部电影都不知道画框在哪里,到现在“怎么演怎么过”,他觉得自己需要停下来琢磨一下。

“你要再演一个戏去证明自己吗?好像不用,我要给别人证明我能演这个角色,或者就是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演员,好像也没有那个必要,就是什么东西真的能燃起你的一种创作,就是现在很少能碰到你high的那种剧本……找我好多都是商业性的本子,是后来特效什么也都能做得很好,那也都很好,真的去参与这个表演也OK,好,你数字又加了又什么的,那实际意义是什么呢?这个就会让你挺困惑的。”

黄渤站起身来,笑着问记者是不是觉得诧异,“我给了你一个这么灰色的答案,本来应该是一个积极向上的阳光,对,阳光小中年,没有想到是一个已经快颓了这个哥儿们,是吧?”

他现在迷恋画画,这是他于极端忙碌的档期内与自我相处的方式。他给记者看了几幅水粉画的照片,有花草,有色块拼贴。“我有一天在那儿画,画完我放在那儿,邻居来了以后说,哎呀,这你女儿画的,呀,真好。那个鼓励啊,他妈的。”黄渤又无奈又好笑,“像一把刀,‘哗’就捅了进来。”

在黄渤看来,宁浩也处于一个过渡期,他逐渐变得放松了,所以才会拍《心花路放》这样“松下来”的片子。以前的宁浩随时绷着,常教育别人,说张艺谋每天看书到凌晨几点,赶紧努力吧。他不缺剧本,随时储备着10个故事,这次终于“就他妈的玩一次”。

不过,徐峥还是觉得宁浩太过严肃。他当时觉得这个戏三下五除二就能拍完,可“看他准备得好像又特别严重啊”。宁浩的编剧团队采访了离婚男人、“外围女”、同性恋等几十人,光剧本就写了快一年。

宁浩最纠结的地方在于表达和意义,故事必须承接自己正在思考的主题。即便对于一部讲“一夜情”的轻松喜剧,他也要讲形而上。美术指导郝艺回忆,宁浩跟他说这个电影要有乌托邦的感觉,“什么叫乌托邦啊,我就特别难以理解。”

“他永远是这样,你会以为他给你讲笑话,或者讲一些行业内故事,他特别喜欢跟你讲道理。”黄海说。

中国电影唯市场至上令宁浩困惑,“离那个事物的本质那么远,离艺术的本质那么远,我们的电影,比方我们电影说笑点多少,但离电影的本质有多远,挣了多少钱,这事儿特别像一卖猪肉的我觉得,别人一问出来,你电影挣了多少钱,这个事儿我就搞得特别无语,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宁浩在车里接受过一次《人物》采访,他看着眼前这条不断涌入新车的高速公路,“我觉得我还蛮担心的,中国电影工业现在就跟那个高速路刚修好那样,很热闹,钱赚那么多,但是能赚多久呢?”

将错就错

过了35岁,宁浩越来越确信自己无法做一个职业导演。以前还能有话说话,没话干活,比如做《黄金大劫案》这种分离情怀和表达的产品,但现在“没话就玩儿去了,不拍了又怎样”。他说大不了去画画,“至少有不打扰人的美德”。

在这一点上,徐峥比他更加市场化。他不排斥为市场定制产品,“《港囧》是定制的,所以我们要在里面植入一个主题……借由这样的一个主题来唤起你在观影时候的那个通感,就是同感,我在看的时候,这种感受我有,哎呀,我生活当中碰到过这样的事,哎哟,我同学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们要的是这个。”

和三人都合作过的摄影师宋晓飞总结了他们的特点:“我觉得从黄渤来讲,他可能更是一个演员的角度去说这个话;宁浩呢,他更注重一个电影背后的意义,就是我们拍这个电影到底为了什么,我们想告诉观众一个什么道理,电影的背后是什么;徐峥呢,他会注意电影的整个喜感,我们要让观众这个电影票值,我们要在整个的情节设置里面丰富多彩。”

黄渤说《心花路放》的松散反映了他和宁浩现阶段的状态,而徐峥更意气风发,“12亿大导演啊。”但徐峥调侃自己的“中年危机”很早就开始了。他40岁之后才开始做电影,第一部且唯一一部是《泰囧》。

过去12年里,徐峥觉得自己比较被动,有时不得不因为经济原因接一些不那么喜欢的电视剧,而且这个战线拉得太长了,“12年,应该压缩到四五年”。

他反复提到时间,抱怨自己太懒,没有及早开始电影创作。对时间的焦虑和父亲有关,大一的时候,他父亲得癌症去世,当时不过五十几岁。时间的警钟在徐峥40岁的时候突然敲响,像时时绷紧的“倒计时”,“一过了40以后,我觉得哎哟,我瞬间就觉得时间不够用了,因为我爸爸五十几岁得癌就去世了,我算算,我如果到五十几岁,一共就10年,这10年过得有多快……《泰囧》放的时候是2012年,现在已经2014年了,我这部(新)电影还没开始拍,你知道这电影上的时候3年就过去了。就一部电影,120分钟。我觉得时间真的是不够用。”

《心花路放》剧组筹备不久,传来《无人区》过审的消息。和4年前的状态相比,3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黄渤成了金马影帝,徐峥擒下国内最高的单片票房,宁浩打算放松拍完自己的“最后一部公路片”,再去琢磨科幻。

过审那天剧组的人从小卖部买了两瓶红酒,大家碰了一杯。当时宁浩戒酒一两年了,他甚至在右脚脚踝上文了“戒酒”两个字。不过文身的师傅认字不多,把“戒酒”的“戒”字少文了一撇。“错了就错了吧。”宁浩说,“那就将错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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