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洛格达,最温柔的流放地,首都旁的西伯利亚

2014-11-07 06:58滕左编辑赵立
人物 2014年9期
关键词:蕾丝博物馆俄罗斯

文|滕左 编辑|赵立

沃洛格达,最温柔的流放地,首都旁的西伯利亚

文|滕左 编辑|赵立

站在钟楼上,眺望沃洛格达广阔的四方,我开始理解别尔嘉耶夫的论断,“俄罗斯存在诸多悖论的根源,正是在于这个民族精神和性格中男女两性的不融合”。他还说过,大地的辽阔和灵魂的宽广压制了俄罗斯的能量,导致了博而不精的后果。

登上沃洛格达(Vologda)近80米高的钟楼,北方吹来的风异常凶猛,让人不敢走近扶栏。但一瞥之间,阳光和蓝天白云下连绵的绿荫、波光粼粼的蓝色河流、白墙斑驳的修道院以及城市远景,足以让我惊喜。

来沃洛格达不算麻烦,圣彼得堡乘唯一一趟夜班火车,从拉多加湖南岸一直向东,穿过不见边缘的白桦林,一觉醒来便是了。也可以从莫斯科出发穿过金环,同样一夜的火车,耗时更短些。这3座城市,在地图上构成一个不精准的等腰三角形。

意外,是因为沃洛格达虽然距两座大城不远,且位于游客云集的金环旁,却少有人光顾。就连我最初计划过来,也不过是想从这里远眺一下俄罗斯的蛮荒——去往由冰雪、大风、苔原和冻土主宰的北极圈和西伯利亚北部,都得经过沃洛格达。跟那些地方相比,沃洛格达简直是最温柔的流放之地,难怪被称作“首都旁的西伯利亚”。

繁华一梦

钟楼位于沃洛格达河畔的克里姆林(俄语意为“内城”)旁,是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附属建筑,和克里姆林一起修建于16世纪伊凡雷帝执政时期,见证了沃洛格达繁华的开端。伊凡雷帝亲自督造了这些建筑,并认真考虑过迁都至此。

伊凡雷帝想通过沃洛格达加强对整个北方的控制,除他的出生与北部的基里洛夫·别拉泽尔思修道院有着神秘的关系(据传瓦西里三世和妻子伊莲娜正是在这里求子成功,才有了伊凡雷帝)以外,还因沃洛格达是控北扼东的交通要冲。直至今日,去往白海边的港口城市阿尔汉格尔斯克以及沃尔库塔(Vorkuta)的水陆交通,仍从沃洛格达展开。

打通英国与俄罗斯海上贸易的英国人理查德·钱塞勒,则发现这里是重要的贸易站。伊凡雷帝在这里接见了他,后来也派出了俄罗斯第一位驻英国的特使,一名沃洛格达商人。

当地人为伊凡雷帝迁都的念头激动不已(至今还不忘自己曾距离“首都”一步之遥),特地为他修造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从外形上看,确实与土耳其、基辅和诺夫哥罗德的圣索菲亚很相像,5个银灰色的洋葱形穹顶,简洁的白色墙体落落大方。可惜建造时间只有两年,且仅能在夏季,因此一切都显得过于仓促。传说一片掉下来的瓦差点打中前来验收工程的伊凡雷帝,导致他此后再未踏足沃洛格达。

如今步入这座教堂,观感依然粗糙简陋:让人担心随时会坠下的吊灯呈黯淡的铅灰色;壁画线条过于粗犷,颜色俗丽细节模糊不清;墙皮也有不少剥落,还残留着一些更像是小学生蜡笔画的图案。这,如何与红场那些金碧辉煌的教堂相比?

伊凡雷帝之后,优越的地理位置确保了沃洛格达的繁华,即使中间经历过宣誓效忠来自波兰的假德米特里二世、被立陶宛人征服并焚城这样的插曲。对外商贸极大地提高了当地人的生活水准,在地区博物馆的当地人生活用品展上可以看到大量当时的头冠、圣杯、书简、银盘,考究的行李箱以及家具。

沃洛格达的繁华梦,在18世纪被西边的圣彼得堡打断。据史料记载,彼得一世曾至少10次光顾沃洛格达,多次延期滞留;可他最终决定放弃通往白海的沃洛格达,打通俄罗斯的波罗的海出口,建造新都圣彼得堡。彼得一世居住过的小屋于19世纪末被辟为博物馆,这是沃洛格达第一家博物馆,里面还收藏了一副彼得一世去世时的面膜。

诗人

克里姆林的白墙和各色洋葱顶固然夺目,沃洛格达河边的一组雕像更为奇特——右手持书简的年轻人,眼神忧郁地看着左前方的马儿,马儿低着头,仿佛在饮水。

旅行指南没有提及这组雕像,甚至连标记都没有,似乎此人不值一提,但他又何以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从莫斯科到古拉格》告诉我,沃洛格达最著名的人物,当属18—19世纪的诗人巴丘什科夫。对,k.Бaтюшков,正是曼德施塔姆在诗里写到的那个巴丘什科夫,“人们问他:几点了? 他却用‘永恒’来充当古怪的答案。”也正是普希金两首著名的诗歌《巴丘什科夫》和《致巴丘什科夫》所献的对象。

沃洛格达的繁华持续了一个多世纪,在巴丘什科夫出生的时候已然开始谢幕。但多年的富裕,终于孕育出自己的文化明星。诗人家境富庶,出生后不久便前往首都。在那里,他进入昂贵的贵族学校,浪漫的诗作被包括沙皇在内的上流社会传颂。他随着军队过巴库、去敖德萨,还在1812之后随着俄罗斯大军跨过莱茵河前往巴黎。

战后归来的诗人,成为青年普希金的偶像,但“当和平来临,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垂死”。 或许才华枯竭,或许是神经受到了刺激,或者如传说的那样得了梅毒,巴丘什科夫陷入精神危机不再创作,普希金的《致巴丘什科夫》正是写于这一时期,呼吁这位俄罗斯的“纳索”,弹起他的“竖琴”。但诗人的癫狂已经无法控制,最后亚历山大一世同意他永远地离开军职。

1833年,巴丘什科夫回到沃洛格达,家人为他兴建了巴丘什科夫救济院——就在克里姆林对面,如今沃洛格达师范学院的所在,有两个房间辟为他的纪念馆。1853年,去世前两年,他写了生命中最后一首诗,“我醒来是为了睡去,而我睡去则是为了永恒地醒来”。那一年,家人还请人为他绘制了一幅肖像,垂暮的诗人坚持在衣领间插入一枝枯黄的花朵。

木屋

与俄罗斯诸多被历史阶段性遗忘的城市一样,沃洛格达也得以保存了相当多的小木屋。克里姆林内就有一栋。奶白色的小屋,门前有走廊,走廊扶手和窗边屋檐装饰有雕花,还有西里尔字母,跟本地盛产的蕾丝一样精美繁复。但总有哪里让人觉得不对劲,是油漆开始斑驳,还是雕刻过于生硬,或者在这个夹杂着破败建筑的庭院里显得突兀?

这种感觉在我走在通往钟楼顶层的楼梯上时愈加强烈。楼梯的木板非常厚实,但没有任何修饰,连油都没有刷过;钟楼上,有几百年历史的古钟被污迹覆盖,当初应该精美的花纹和字母已模糊难辨。既不是发达地区对古建修旧如旧保养有方,也不是新富地区伪古建让人生厌的闪耀和刺眼,这更是一种爱搭不理、一种无所谓。

但比起圣彼得堡、莫斯科时常所见的内外皆精美的建筑,这种随意,这种粗粝与精美共存,更具有普遍性,也更能呼应游历俄罗斯时时所见的悖论感。当然,那些自身过于完美的存在,与周遭环境一对比,就成了一种不和谐。

俄罗斯的不和谐,是偏远地区常见的木屋,木板和屋顶参差不齐,颜色已近黑灰,却配着明亮洁净的窗户,透过窗户玻璃可以看到洁白飘逸的蕾丝窗帘,窗台上还摆着开着鲜花的小植物;是涅瓦大街上一座百年欧式公寓,高大威风宽阔亮堂,楼梯却积满了灰尘,散发着霉味;也是在夜车上让人绕行的赤膊醉汉,当我在黑暗中面对折叠卧铺不得其解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走来,灵活地打开机关放下卧铺,一分钟后已经在自己的卧席打起了鼾。

站在钟楼上,眺望沃洛格达广阔的四方,我开始理解别尔嘉耶夫的论断,“俄罗斯存在诸多悖论的根源,正是在于这个民族精神和性格中男女两性的不融合”。他还说过,大地的辽阔和灵魂的宽广压制了俄罗斯的能量,导致了博而不精的后果。

流放之地

本地出生的作家沙拉莫夫在《第四个沃洛格达》中写道,沃洛格达农民对于任何政权都同样忠诚,而且,即便世界就在身边坍塌,他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牛奶变得稀一些。

流放地的历史,似乎并未让它变得理想主义或染上怨戾之气,沃洛格达一直很务实。失去了贸易中心的地位后,沃洛格达还有过兴建工业的热潮。19世纪末期,一位丹麦企业家在此设立了俄罗斯境内第一家黄油工厂,沃洛格达很快与黄油画上等号。“被遗忘的世界”博物馆记录的正是这个时期——这个中产阶级家庭有过17个孩子,琳琅满目的娃娃装饰着丝绸和蕾丝,足以管窥彼时当地生活的富足。

沙拉莫夫以沃洛格达反抗国家政权的历史为荣,在我看来,这更多出于作家对故土的热诚。沃洛格达人是以故乡为傲的,一如所有的俄罗斯人,报上不乏当地人在有了更好的去处时、却毅然选择留下的报道。反抗其实属于外来者。从登上沙皇宝座前的罗曼洛夫家族到尼康时期的宗教异见人士,到19—20世纪之交的政治犯,来往沃洛格达的流放者络绎不绝,这里被流放者们称作“北方的雅典”、“另一个首都”。

斯大林曾先后两次被流放到沃洛格达附近的村庄,被后来的传记作者们大着笔墨的,是他在这里的(至少)7段罗曼史。第一次流放在1909年,4个月就宣告终结——他在一位22岁女教师的帮助下易装逃脱;回到巴库后,另一位在当地认识的女贵族追随而至。1910年9月,斯大林再次被送到沃洛格达,这次他服满了两年刑期,并遇到了同在流放中的莫洛托夫。两年之后,他试图经由圣彼得堡前往国外与列宁会面,却再次被送回沃洛格达。

20多年后,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整个苏联兴建了大量的古拉格,沃洛格达也没有被遗忘,古拉格从这里呈V字状向北向东密集延伸。不同的是,在他们掌权的时代,从流放中逃跑,希望极为渺茫。

博物馆

2013年,“沃洛格达政治流放博物馆”在Ulyanovoy街33号斯大林租住过的木屋落成。1912年2月,正是在这里,斯大林被远在布拉格举办的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选举为中央委员,谢尔戈·奥尔忠尼启则穿过冰天雪地,亲自向他宣告了这个消息。

博物馆小小的几个房间,以图片展为主。15世纪以来,到访此地的著名流放犯,还包括后来曾任教育部长的卢那察尔斯基,还有列宁的姐姐乌里扬诺娃……

斯大林的旧居,距离他的亲密战友列宁不远——和他流放期间真是大为不同。沿Ulyanovoy街向河边走几步,左手边就是一座高大的列宁像,面朝东南,背对着沃洛格达河及克里姆林,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往右手边沿革命大道走10分钟,经过洁白的内战浮雕纪念碑、一座精美的木雕十字架,正对着圣约翰教堂,还有一座小巧的列宁塑像。虽然不乏争议,还是有不少人说,这是全苏境内第一座列宁雕像。

新修的博物馆不止这一家。克里姆林旁还有一家2011年新开张的博物馆——蕾丝博物馆,正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当地在蕾丝制造界的悠久历史和先进水平。馆内收藏之物确实精美,有很多还用不同颜色营造出绘画的效果。那一年,当地举办了“国际亚麻节”,570名蕾丝制造者加入了覆盖克里姆林广场的蕾丝制作活动,其中最小的3岁,最老的74岁。

黄油还算是外来之物,蕾丝可是当地人土生土长的骄傲。前往沃洛格达的火车上,我的同车厢旅伴Larisa是一家大型通讯公司在当地的人力资源总监。虽然一路上我们交流颇多,但她始终没有展露过我所遇到过的火车上的俄式热情,只有在看到我的旅行指南中介绍了蕾丝博物馆,她才露齿大笑,重复了一下“蕾丝博物馆”这个词,以示赞许。

在列宁雕像和彼得小屋之间,还有一处两间房屋的私人博物馆,名为“外交使团博物馆”。1918年2月,因为十月革命(一说是德军逼近彼得格勒,十月革命后俄国退出战争),美法意等国使馆暂时撤居沃洛格达火车站,在一节奢华的车厢里工作了5个月。

还有沙拉莫夫博物馆、第一根电线杆纪念雕塑……估计不久莫洛托夫(他在回忆录里对这段生活甚是怀念)住过的房间也会成为博物馆。

对于一个人口只有30万的小城来说,如此多的博物馆和纪念物确乎过于密集,而且颇显芜杂。但经过历史的翻云覆雨手后,能够保存一切印迹,也真算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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