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寒

2014-11-11 08:37裘山山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4年10期

裘山山,女,1958年5月出生,祖籍浙江省,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军区一级创作员。1976年入伍,1978年发表小说、散文。曾任部队文化教员,文学刊物主编等,作品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等,并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日文和韩文。现为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副主编。著有散文集《女人心情》《五月的树》,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及长篇小说《当代第一比丘尼——隆莲法师传》。

午睡起来,安璐敏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她还以为是哪个推销房子或者帮理财的,便冷冷地问,哪位?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璐敏,是我啊,我是乔秀云。

乔秀云?安璐敏很意外,立即换了热情的语气:是你啊,你好你好,真没想到是你。

两人争相问候起对方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样?你们在成都买房子了?你们住在哪里啊?身体还好吧?这几年怎么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啊?你们家老何(老陶)呢?

三十年没见的朋友,肯定是这样的。

在互相询问完了之后,终于有了短暂的空隙,乔秀云便说了她打电话的意图:我和老何想请你们夫妇俩来我家坐坐。

好啊。安璐敏没经过大脑就答应了。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乔秀云很高兴,有种生怕她反悔的急迫,立即告诉了地址还有家里电话什么的。安璐敏也都一一记下了。

放了电话,安璐敏发了一会儿呆。她本来正在泡茶的,杯子里都放好茶叶了,却忘了冲泡,一时觉得口干,便直接接了杯冷水咕噜咕噜喝下去。真没想到乔秀云会来电话,让她瞬间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好像昨天她们还一起去食堂吃饭,去锅炉房打开水,去图书馆占位置。

她们毕业快三十年了,分别也有二十七八年了。分别时她们都只有二十多岁,现在都是五十岁的人了。沧海桑田啊。不知陶明亮怎么样了?还那么帅吗?恐怕也是个半老头了吧?

想到陶明亮,安璐敏在兴奋之外多了些许伤感。

大学毕业后,陶明亮带着乔秀云淡出了同学们的视线,去了美国。安璐敏偶尔会从同学那里听到消息,他们挺好,陶明亮出去后读了个博士,以后就在大学里当老师;乔秀云则在当地一家中文报纸当编辑。他们生了个儿子,儿子也很优秀。

那就好。大家都好,便是晴天。

这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时间如冲锋艇,快到让人发晕。

晚上老公一进门,安璐敏就告诉他乔秀云来电话了,邀请他们去做客。老公很诧异,怎么,他们回国了?

安璐敏说是,陶明亮被A大聘为教授,秀云退休了。他们在南郊买了房子,叫什么南岸花都。

老公说,哦,我知道,那可是个高档小区,里面尽是独栋别墅。

安璐敏说,对,他们就是买了一栋别墅。

老公不无醋意地说,他们肯定很得意吧。

安璐敏说,好像没有,听上去挺平和的。

老公又说,他们干嘛回来呢?陶明亮不是当上教授了吗?美国教授很难当的。教授一当,他在那里过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安璐敏说,谁知道,也许是人老了思乡吧。

老公看安璐敏一眼,你想去?

安璐敏说,没什么理由不去啊。

跟着安璐敏又笑道,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啊。

老公说,我倒是无所谓。看你,你去我们就去。

安璐敏说,约的是周六,到时候再说。

安璐敏想,如果到时候不想去了,再扯个把子。

往事并不如烟。

在安璐敏这里,不如烟是因为有个疑团始终没散。

乔秀云是安璐敏的大学同学。还不止,她还是安璐敏的室友。还不止,她还是安璐敏的情敌。当然反过来说,安璐敏也曾是她的情敌。那个时候,她们都喜欢上了陶明亮,陶明亮又帅又有才,好多女生暗恋他。而安璐敏和乔秀云之所以能从众多暗恋的女生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她俩也是大家公认的美女加才女。

最初陶明亮选择的是安璐敏,甚至可以说,是陶明亮主动追的安璐敏。安璐敏当时喜出望外,虽然矜持了几天,还是很快就跟陶明亮约会了。可不知怎么,一年后,也就是毕业前,陶明亮突然提出分手,很坚决。安璐敏简直被这一棒打懵了,很长一段时间懵懵懂懂的,悲观厌世。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陶明亮甩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没问题,问题一定是出在陶明亮那里。再后来又确切地知道,是出在乔秀云那里。不知道乔秀云施展了什么魔术,让陶明亮迷上了她。

所以最初的日子,安璐敏恨乔秀云超过了恨陶明亮。

直到遇见现在的老公,这恨才化解掉。

现在的老公,何帆,也是他们同学。只是在校时比较低调,没引起安璐敏注意。毕业后却雨后春笋般成长,5年不到就当了一家刊物的副主编,还发表不少作品。所以当有同学撮合他们时,安璐敏心里暗暗惊讶,怎么在校时没注意到有这么个男生呢?气质相貌不俗,人也聪明,家境也比陶明亮好。真是被陶明亮迷惑了双眼。

何帆对他们的三角恋也是有所耳闻的。之所以没有参与竞争,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在和高中的初恋女友黏糊着。毕业后初恋女友跟他拜拜了,他才有心情环顾左右。

第一次见面何帆就对安璐敏说,我真不明白陶明亮是怎么想的,明摆着你是最佳人选嘛。这句话让安璐敏得到了很大安慰,虽然其他同学也这么说过,但从一个她看重的男生嘴里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安璐敏追问,怎么讲?何帆说,你们俩,好比林黛玉和薛宝钗,虽然都漂亮,但从讨老婆的角度,肯定是薛宝钗更合适,林黛玉成天病歪歪哭啼啼的,做她丈夫岂不累死?

虽然老公是站在男人的利益上分析的,但安璐敏不反对自己做薛宝钗。“薛宝钗”婚后的生活顺顺利利,风平浪静。何帆继续编刊物,她做老师。他们工作,生孩子,工作,养孩子,再工作,买房子,就这些。而且作为薛宝钗,她的确很能干,工作之外还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当然何帆也不错,只是迷恋文字而没有沾花惹草,所以两个人结婚二十多年了,也没发生情感危机。也许其根本原因是,他们没有轰轰烈烈地恋爱过,就没啥失落。

渐渐地,安璐敏淡忘了陶明亮,也淡忘了乔秀云,安璐敏甚至想,说不定她跟陶明亮在一起还不如跟何帆在一起和谐呢。陶明亮有些恃才傲物,何帆更平和些。

婚姻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只是偶尔在秋雨绵绵的时候,闲下来发呆的时候,回到母校的时候,安璐敏会想起他和她,伴着几丝淡淡的伤感。但那种伤感已经不刺痛了,反倒有些隐隐的愉悦。

过去了的,都是好日子。

尽管安璐敏说,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啊。

她这个“还有什么啊”,是指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好像四大皆空的样子。

但实际上,真的要面对三十年前的恋人,她还是有什么的。

虽说五十岁了,但五十岁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后几年,四十岁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后几年,哪里会有立地成佛般的彻悟和了断?

好吧,就承认自己是忐忑的。

忐忑什么呢?扪心自问,第一忐忑的,就是怕陶明亮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失望,怕他两眼直瞪瞪地冒出一句:天,美女怎么变成老太婆了?

失望是肯定的,三十年的跨度啊,谁受得了啊?就是拼死保养的演员也会让观众感叹的。但她不想从他的眼里看到太大的吃惊。她希望他觉得她依然美丽,至少是风韵犹存。

为此安璐敏专门去收拾了下头发,染了一下,打理了一下。

回到家老公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公隐忍着嘲讽说,没必要吧?再说有我衬着,你够显年轻了。

安璐敏笑。是的,这些年熬心血写作的老公,头发掉了,肚子也出来了,看上去的确比实际年龄要大些。而安璐敏却保持得比较好,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不少。

安璐敏解释说,本来我头发也该染了。现在白头发冒得比原来快。

说出这句话,安璐敏心里还是有几分酸楚。曾几何时,自己加入了白发大军?所谓的看上去比较年轻,也是在掩饰了之后。

老公大度地说,没事儿,老婆显年轻我高兴。

周四晚上安璐敏的姐姐打来电话,安璐敏就跟姐姐说起乔秀云回国的事,还说周六要去她家做客。姐姐在电话里不客气道,你这是干嘛,三十年前他们伤了你,三十年后你还要去参观他们的幸福?

安璐敏呵呵笑道,都已经过去了,毕竟我们是同学啊。

当初安璐敏痛不欲生时,跟姐姐哭诉过,姐姐一点儿不同情她,“你得意忘形的时候,有多少女人在背后恨你恨得牙痒痒知道不?”姐姐说,“现在轮到你了。你就认了吧。”你别说,姐姐还真把她给骂醒了。虽然还是难过,却心平了许多。

姐姐是医生,打电话是来告诉她拍片结果。安璐敏近段时间一直关节疼,有时候上厕所蹲下去就起不来,上周便去姐姐的医院拍了个片。姐姐说,片子出来了,我去问了我们这儿的骨科医生,她说你那就是关节退行性病变。那怎么办?安璐敏有些紧张。姐姐说,没办法,老了都这样。中年女人激素水平下降后尤其容易发生。我给你开点儿膏药贴着,你自己注意补钙,实在不行了就手术。

看来是真的老了呀。安璐敏心凉凉地说。

姐姐说,你这算什么呀,一部机器用了那么久,哪能没故障?

医生就是理性。安璐敏在姐姐面前撒不了娇。但安璐敏心里还是感到了生命的无情。自己也和所有人一样,已经耗掉了一大半的生命了。或者可以说,耗掉了健康的生命,接下来的日子,都是有各种病痛陪伴的了。

安璐敏放了电话跟老公说,姐姐不赞成我们去他们家呢。

何帆笑,你看,我比你姐大度吧?

安璐敏挽住何帆的胳膊说:那肯定的。

何帆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特想揭开陶明亮情变的谜底?

安璐敏矢口否认:我哪有那么幼稚。

何帆说,我倒是一直好奇呢。

在学校时陶明亮因为长得帅,很有明星范儿,打球什么的,总有很多女生围观,也就遭男生们暗地里嫉妒。但陶明亮的好处是比较随和,大咧咧的,并不作秀或者自以为是,所以同为男生的何帆对他并不反感。

安璐敏说,人心这个东西,说变就变,哪里需要理由?

其实回想起来,是有迹象的,只是安璐敏当时没察觉。虽然老公说她像薛宝钗,她哪里有薛宝钗精明?分手前的一个星期,陶明亮和她在一起时,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安璐敏还以为是因为面临毕业,在考虑今后的去向。她还安慰他,无论他去哪里她都不介意。

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了那封信,措辞温文尔雅,却跟刀似的,直刺安璐敏心房。安璐敏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听说他和乔秀云结婚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安璐敏说,我们那个年代的女生,真是太痴情了,现在想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啊,难受成那样。哪像咱们丫头,跟男朋友分手了,哭一鼻子,第二天又去约会了,还说什么她那个星座本月会有新恋情,分手是必须的。

何帆笑,要成天哭哭啼啼的,你还不心疼?

何帆说起女儿,一点儿没脾气。

安璐敏却有些心烦:昨天你听见她说没有,又想跳槽了,真能作。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定。

何帆假装没听见,继续调侃老婆:老陶这辈子也值了,俩美女为他竞折腰。

安璐敏没好气道,什么美女?美女她老娘。

接下来的两天,安璐敏想的都是该穿什么衣服去乔秀云家,或者,该带什么礼物去乔秀云家(而不是想找个什么理由不去)。

去,干吗不去。我安璐敏可不是个腻腻歪歪的人。安璐敏想,就算他们的大别墅豪华无比,我也不会心理不平衡。我们买不起别墅,好歹也有一套公寓,够住了。女儿上大学走了,将来也不知嫁到那栋房子里去,总之不会再和他们住一起了,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

而且,老公虽然没混成著名作家,但也出版了七八本书了,还当上了主编,在当地文化圈儿,也是小有名气。

不跟别人比的话,安璐敏对他们的生活是有底气的。

出发前,何帆上网查看了地图,大致确定了行车路线。然后说了句,他们这房子也买得太远了,我们若是没车,还去不成呢。

安璐敏说,他们这种在美国待久了的人,哪里会想到这种问题。我估计他们家至少两辆车。

最后安璐敏选了一瓶红酒作为礼物,那红酒还是过年时一个学生送她的,小拉斐尔,她一直没舍得打开。她在电影里看到,美国人上门作客总是拿瓶红酒。除了红酒,安璐敏还准备了老公出版的书,她挑了三本比较有影响的。希望那天不要太冷,这样她就可以穿她最喜欢的那条旗袍式连衣裙了。

到了那天,天气还算晴朗,但已经有了寒意。安璐敏便在连衣裙的外面披了件薄开衫。出门前她又照了照镜子,跟老公感叹说,唉,我真的长胖了,穿裤子胖,穿裙子也胖。

老公在一旁半是安慰半是敷衍地说,还好还好。

她轻轻掩上门,下楼。女儿还在呼呼大睡,不知昨天夜里上网到几点。安璐敏留了纸条,告诉她牛奶面包在冰箱里。但她知道女儿多半是不会吃的,她会一觉睡到12点,直接吃午饭。

女儿每个周末回来住两天(“我回来陪陪你们哈”),总是让她的心烦多过欢喜。27岁的人了,工作和男朋友都在走马灯地换。你还不能说她,一说她就两星期不来。她跟何帆只能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给她做好吃的,外加各种讨好。

老公把车开出来,安璐敏一眼看到他们的坐骑灰扑扑的。怎么不洗下车呢?但安璐敏没有说出来,她怕老公不高兴。脏就脏吧。反正这一路开过去,也会脏的。

路上车不多,毕竟是周末的早晨。天空呈现出灰蓝色,有淡淡的云。毕竟是寒露以后了,一种空旷寂寥的味道很快进入到安璐敏心里。又是秋天了,又是秋天了。相比之下,安璐敏更喜欢春天,秋天的沉静总会让她联想到岁月什么的。而她现在需要的是忘记年龄。

想到即将到来的会面,安璐敏微微有些兴奋。

“听说他们儿子很会读书,成绩很好。”安璐敏说,“被什么伯里克大学录取的。”

何帆说,不是伯里克,是伯克利。很厉害的。

过了一会儿何帆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女儿如果去美国读书,也能考名牌大学。

安璐敏说,行了吧,你女儿你还不了解?心思就不在读书上。

何帆说,美国大学好考,只要英语过关就行了。主要是女孩子走那么远,我不放心。

安璐敏不说话。女儿的教育一直是她头疼的,何帆太宠,而她也严厉不起来。读了个三本的美术学院,到现在经济上也不能独立。

何帆说,我估计,他们家,你去一回就不想再去了。

安璐敏问,为什么?

老公说,人们很少信任比他们好的人,总是避免与他们往来。人们往往愿意跟和自己相似的有共同弱点的人交往。

安璐敏说,这又是哪个伟人说的?

老公果然说,加缪。《局外人》里说的,大意如此。

安璐敏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他们好。

老公拍拍她的手背。

车子驶入乔秀云他们住的南岸花都,果然像模像样。车子进门时,保安问询后,还给他们敬了个礼。一汪碧绿的湖水首先进入视线,让整个小区显得开阔而秀美。湖边树木葳蕤,一栋栋房子隐约出现在绿色丛中。

安璐敏忍不住感叹起来,太漂亮了,肯定贵死了。

老公说,大不了两万。

安璐敏说,真是神仙住的地方。

老公说,其实生活并不方便。

车子驶入那栋房子的侧路时,安璐敏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等候他们的陶明亮。

跨过三十年岁月,陶明亮还没走样,只是稍微宽了些松软了些。

安璐敏下车,很自然地“嗨”了一声,陶明亮便迎上来跟她握手,很简单地握了一下,说,璐敏你好。安璐敏说,你好。陶明亮随即松开她,去跟何帆握手,然后领着他们进屋。

安璐敏本来想了好几句话他们见面说的话,结果除了一个“你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相见的场景十分平淡,陶明亮甚至没有认真看她。

平淡好。安璐敏想。

走进客厅,安璐敏还来不及放下手上的东西,就见乔秀云从厨房迎了出来,她叫了声“璐敏”,便上前跟她拥抱。安璐敏感觉出她有些激动,身体微微战栗,眼里甚至有泪光。这让安璐敏有些诧异,也有些窘。她大声说,哎呀秀云,你还那么漂亮!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吃惊的,她原以为,乔秀云在美国生活,条件好空气好,应该保养很好。但眼前的乔秀云却显得憔悴,至少比她憔悴。因为憔悴而呈现出一种老态。她第一次意识到,不发胖也会显老。

乔秀云说,你才漂亮呢。皮肤还那么好。是吧老陶,璐敏还那么漂亮。

陶明亮微笑点头,不经意地递了一张纸巾给乔秀云,对两位客人说,小乔太高兴了,昨晚都失眠了。

安璐敏连忙说,我也特高兴,这几天都在激动。

话说出口安璐敏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跟了一句:我真怕哪天我们都老得不认识了才见面。还好,现在大家都是还老样子。

陶明亮说,你可是风采依旧。

安璐敏说,哪里啊,我长胖了。还是秀云好。

她本来想说,秀云多苗条啊,跟大学里一样。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毕竟不是薛宝钗。她明白乔秀云那不是苗条,是瘦弱,是干枯。她穿了件非常普通的白色针织衫,下面是条黑色亚麻裤。真的像个小老太婆。相比之下她肯定亮丽多了,虽然旗袍式连衣裙显得有些夸张,但作为客人,穿得郑重些也是对主人的尊重。

不过她也听出来了,陶明亮夸她,完全是就事论事的语气,毫无感情色彩。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安璐敏在放松的同时,感到些微的失落。

陶明亮说,我们搬到这里后,你们是第一批来作客的。小乔最先想请的就是你们俩。

他叫她小乔,她叫他老陶。有意思。安璐敏注意到这一点。她跟何帆之间倒是一直互喊名字,跟大学里一样没有改变。

乔秀云一边擦泪一边说,嗯,我真的很高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你们能来太好了。谢谢你们。

安璐敏不适应这么煽情,何况还是跟陶明亮乔秀云。于是她大声赞美起他们的家来:你们这小区真漂亮,我们一进来就看到那个湖了,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区呢。

何帆也附和说,你们是不是按美国洋房的标准买的?

陶明亮说,没有,就是在网上看到广告,感觉这里比较清静。那个湖是一片湿地改造的,所以空气很好。

安璐敏走到落地窗前,看到后院是一片草坪,草坪中间有一个木桌,几把椅子,一把遮阳伞,显然是冬天晒太阳喝茶的地方。她由衷赞美说,住在这里真太享受了,晒着太阳喝茶看书,神仙过的日子啊。

尽管安璐敏有思想准备,但真的看到他们的别墅,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酸溜溜的,有些失衡。她一直渴望着能有一个带花园草坪的房子,每天坐在自家的草坪上晒太阳喝茶。看来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陶明亮说,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喝茶,也可小住,我们有客房。

陶明亮斜斜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她。安璐敏不得不承认,50出头的陶明亮,依然有着男人的魅力。但安璐敏无法判断自己在陶明亮眼里还剩几斤几两。他看到自己是高兴,是失望?还是无所谓?

都无所谓啦。

安璐敏从卫生间出来,忽然发现客厅的一个角落有一张高柜,上面摆着一尊挺大的佛像,用玻璃罩子罩着,佛像前,有红烛和油灯,还有一个焚香的铜鼎。与整个房间不太协调。难怪她今天一进门,就闻到屋里有股寺庙的香火味儿。

过来喝茶。陶明亮在饭厅招呼她:喝茶还是坐这边舒服。我们那个大沙发好看不实用。

这句实实在在的话,让安璐敏找到了同学的感觉。

四个人就围着餐桌坐下。安璐敏跟乔秀云坐一边,老公跟陶明亮坐一边。这么近距离地跟陶明亮面对面,安璐敏略有些不自在。她扭头去看窗户,窗外的阳光和绿树从百叶窗里泻入,很养眼。但墙上挂的画框和餐桌上的仿真花,却让安璐敏不敢恭维,热闹而俗气,一看就是大路货的工艺品。她很不解,他们又不缺钱,干吗不买点儿像样的画和上档次的工艺品呢。

陶明亮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说,这些东西都是原来房子里的,我们买的是样板房。小乔说喜欢,我就让他们留下来了。

乔秀云说,我是想让家里看上去热闹些。

安璐敏心想,不会也包括那个放佛像的台子吧?

陶明亮说,你们是喝龙井?还是喝铁观音?还是喝普洱?我都准备了。

何帆说,看来你们还保留了中国人的习惯,茶水待客。陶明亮说,哪里,我们已经好多年不喝茶了。这茶还是昨天去超市买的,也不知好不好。

安璐敏说,那你们喝什么,咖啡?

陶明亮说,对。我一天至少两杯,小乔要五六杯。

安璐敏吃了一惊,啊,喝那么多?不会失眠吗?

乔秀云笑笑:以毒攻毒呗,白天尽量打起精神,晚上疲倦了才能睡一会儿。我一直失眠。

哦。我不怎么喝咖啡,不太懂。安璐敏掩饰着自己的惊讶。她怎么失眠那么厉害呢?但不好追问。毕竟几十年没见了,跟陌生人差不多了。又有了短暂的安静。

何帆说,听说你已经是美国教授了?厉害啊。

陶明亮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帆你才是大才子呢,在学校我就注意到你了,虽然你比较低调,我看过你在校刊上写的一篇杂文,文字功夫相当好。现在还写杂文吗?何帆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哪里哪里,那个时候书生意气。

安璐敏说,对了,我给你们带了几本他写的书,没事儿翻翻吧。

陶明亮说,是吗,太好了。我最愿意看朋友写的书了。

安璐敏把三本书拿出来,陶明亮一本本地翻看着,当陶明亮打开其中一本随笔集时,安璐敏连忙说,这本书里的插图是我们女儿画的。不成样子呢。

陶明亮笑笑,没说什么。乔秀云也没说。他们仿佛没有听见安璐敏这句话。他们甚至没问问女儿多大了在哪里是否工作了这样最基本的问题。陶明亮很认真地询问起何帆关于国内图书市场的情况来,何帆便滔滔不绝地介绍。

安璐敏看无法加入谈话了,就对乔秀云说,秀云你带我参观下你们的大浩斯(house)吧。

乔秀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陶明亮就放下手上的书说,我带你们参观吧。

乔秀云起身去了厨房。

安璐敏和何帆跟着陶明亮在屋子里转,陶明亮边走边介绍:我们选这个房子最看重的一点是不用爬楼。以后老了爬二楼都嫌高。

安璐敏连忙说,可不是嘛,我的关节已经不行了。

何帆说,平房会不会潮?

陶明亮说,不会的,这下面有地下室,一点儿不潮。

安璐敏跟何帆频频点头。

这是主卧。陶明亮指着一间屋子介绍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有个卫生间。安璐敏微笑着点头,环视着这个豪华大卧室,比他们家客厅还大,墙角放了两张沙发和一个小茶几,感觉夫妻俩可以坐在那里促膝谈心。不过装饰依然过于浓艳,包括床上的寝具。是不是秀云的口味被老美改变了?

陶明亮又带他们走到旁边一间屋子:这是个衣帽间。

安璐敏探头看,也不小,有8平米的样子,中间是一排长长的开放式柜子,挂着整齐的衣服裤子,左右两边有柜门,大概可以放换季的衣服。这太让她眼红了。她很想走进去仔细看看,但忍住了,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衣帽间很好,大立柜再大也放不了多少衣服的。

陶明亮笑着对安璐敏说,你们女人是不是最热爱衣帽间啊。

安璐敏说,可不是。我们女儿说将来结婚首先要有衣帽间。

陶明亮又带他们走到书房,书房并不大,也许是因为四面墙中有三面墙摆了书柜,显得空间小。但并不拥挤。有窗户的那面墙下,放着一把躺椅,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有台笔记本电脑。书桌很大,上面铺着纸,摆着笔墨。显然是陶明亮写字的地方。安璐敏走过去看,桌上正在抄写的是《心经》。

安璐敏由衷地夸赞说,这书房太棒了。

陶明亮说,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所以尽量搞得舒服些。

何帆也说,书房真的很重要。

从书房出来,陶明亮指着另一间屋子说,这就是客房,怎么样,还不错吧?

安璐敏探头看,就是个普通卧房,有简单的家具。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很舒适,让人有住进去的欲望。

陶明亮说,你们夫妻俩若是不上班,可以来这里住几天,我们四个人刚好可以打麻将。

安璐敏很吃惊,你也打麻将?

陶明亮说,我还不会。可以学嘛。老了总得有点儿消遣的事。

何帆说,哈哈,这想法跟我一样,不然朋友都在麻将桌上,没人理咱们了。但璐敏还不会,我让她学她不肯。

陶明亮说,璐敏比较高雅。

安璐敏说,别讽刺我了,我学就是了。

三人说笑着走出客房。安璐敏忽然发现,走在前面的陶明亮,微微有些驼背,而且后脑勺的头发,也几乎没有了。原来他的老态藏在背后。安璐敏莞尔一笑。这时她看到斜对面还有一间屋子,门是关着的,便说,我敢肯定这间是你们儿子的。

陶明亮说,对。他走过去,推开门,是一间比客房略大的卧室,朝南,光线很好。正对门的墙上,挂着很大一幅的照片,一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穿着博士服带着博士帽,手里握着一卷白纸,肯定是毕业证,跟以往安璐敏见过的许多毕业照一样。

安璐敏说,哇塞,好帅的儿子。

陶明亮没有说话。

安璐敏说,跟你好像啊。

的确是很像,仿佛就是年轻的陶明亮,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羞涩,那羞涩显然是从乔秀云身上染过来的。屋子非常整洁,床,书桌,柜子,书架,一应俱全。书架上还摆着一些男孩子的玩具。靠门边的柜子上,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全是小男孩儿,有穿背带裤的,有穿运动装的,还有更小的时候全身裸着的,还有爸爸妈妈抱着背着的……唯一相同的是,孩子全都笑眯眯的,很幸福的样子。

比较特别的是,这些相框的下面铺着哈达似的长白布。安璐敏想,这夫妻俩,在美国待了二十多年,没信基督教倒信起佛教来。有意思。

何帆随口问,儿子还在美国吗?

陶明亮唔了一声,几乎听不到声音。

安璐敏说,听说他特别聪明,会念书。

陶明亮说,他走了。

安璐敏和老公同时回头,不解地看着陶明亮。

陶明亮说,已经走了两年了。

安璐敏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

对。陶明亮点头。

怎么,怎么会呢?安璐敏结结巴巴地说,是,生什么病了吗?

陶明亮平静得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说,不是,是殉情。这孩子太痴情了。女朋友跟他分手,他走不出来。就爬到学校高楼上面……

安璐敏瞬间腿发软,鼻子发酸,低头找纸巾。

何帆拍拍陶明亮的肩膀,没有说话。

陶明亮努力笑了一下,有些抱歉的样子:儿子走了以后,我跟小乔,两年多没见客人。小乔瘦得厉害……我想这样不行,必须得改变。所以,我们离开那个地方,回国。说到底,只要没有勇气死,就得活下去。

安璐敏再去看墙上那孩子,笑容那么明亮,不像是想不开的孩子啊。她走进厨房,看到乔秀云正在拌沙拉。她站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乔秀云说,不用了,马上就好。安璐敏依旧站在那里。乔秀云忽然抬起头,笑着问她,你们女儿,还好吗?

安璐敏点头,走上去抱住她,泪水汹涌而出。

(选自《江南》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