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樊星《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

2014-11-14 07:30曹卫军
世界文学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作家空间

曹卫军

重评樊星《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

曹卫军

文学中的地理空间,是中外文学发展过程中早已存在的一个普遍现象,如中国文学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就有按地域采集和分类的“十五国风”;古希腊文学中的《荷马史诗》,也包括了从天空(神界)、陆地(希腊和特洛伊)到大海(地中海)这样一个广阔的地理空间;古希伯来文学中的“伊甸园神话”、“出埃及史诗”等,也是一个从天界、陆地(埃及、古迦南)到大海(红海)的广大区域。这说明从有文学开始,文学的创作者们就已经关注到地理空间和人们的生活有着极其重要的关系,因此,研究地理空间和文学的关系也是中外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传统。有关文学与地域之关系的研究尽管著述较多,但并没有形成一种自觉的文学批评活动,且大多都是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入手研究文学现象,观点零散、不成系统。近年来,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邹建军教授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文学地理学批评”,旨在通过研究地理空间在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多方面意义来发现地理环境与文学要素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并影响众多论者从地理空间的角度入手,对一些经典的文学文本给予新的解读。文学地理学批评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学批评活动而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果。但本文并不想在这些众所注目的成果上再多赘言,而是把1997年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樊星教授的《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一书作为讨论的对象,谈一谈这部更早些时候出版的专著所具有的“文学地理学批评”的批评视野及价值。

樊星教授在序论“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的开篇就开宗明义:“从地域文化角度研究文学现象,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又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樊星 1),说明他在探讨中国当代文学问题时对地理空间与文学之联系的重视。在整体结构上,这部专著分为上、中、下三篇,上篇“北方文化的复兴”包括“齐鲁的悲怆”、“秦晋的悲凉”、“东北的神奇”、“西北的雄奇”、“中原的奇异”等五章;中篇“南方意识的崛起”分为“楚风的绚丽”、“吴越的逍遥”、“巴蜀的灵气”三章;而在下篇“城与城”中,又把当代文学分为“京味小说”、“海味小说”、“津味小说”、“汉味小说”、“苏味小说”这样极富区域性色彩的五章。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樊星教授是从地理空间的角度出发,通过对不同地理空间中的地貌风物、民俗民情、生活方式、价值观念、行为准则等文化构成的探讨,分析、评价了中国当代文学在不同地域所号现出的特征,以及不同“地域文学所反映和表现出的民风、民俗、民情以及文学风格、语言特色”(刘安海 29)等,由此展开了他文学地理学批评的视野。重读这部论著,对我们深入理解“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学理价值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一、地理空间对不同地域文学品相的影响

樊星教授把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从自然地理的角度划分为“北方”、“南方”、“东方”、“西方”,认为“地气不同,则民风有异;民风有异,则文风也迥异”(樊星 57),中国当代文学在不同的地域范畴演绎着独特别致的文学风范。如在讨论北方文学时,他强调由于地理环境的恶劣,经济落后,加上在历史进程中战祸不断,人们的生活长期被苦难所纠缠,因此,反映人们在深重苦难中的挣扎与奋斗就成为了北方文学中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这一点正如斯达尔夫人所说:“北方各民族萦怀于心的不是逸乐而是痛苦,他们的想象却因而更加丰富。大自然的景象在他们身上起着强烈的作用。这个大自然,跟它在天气方面所表现的那样,总是阴霾而暗淡……这种趋于忧郁的气质……带有民族精神的印记” (《斯达尔夫人论文学》 147—149)。但是,樊星教授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并没有仅仅止步于“北方”这样一个笼统的范围中,而是充分认识到北方是一个融合着众多民族、有着不同地貌特征的庞杂区域,生活在不同地理空间的人们对苦难的感受及反映也各不相同,因此,生活在其中的作家们在揭示这一主题时也往往呈现出不同的特色:秦晋之地由于“极度的贫穷造成了人的麻木、生命的沉寂”,作家们在揭示人们面对苦难的坚忍与麻木时,是“暴露中有悲悯、批判中有理解”(樊星 45);而齐鲁大地上粗犷剽悍的民风演绎了数不清的悲壮惨烈的戏剧,因此,作家们塑造了许多具有深重的罪孽感和自虐情结的人物形象,“小说中常常会有情不自禁、感人至深的精辟议论,从而使人于惊心动魂之后便感受到一片浑厚动人的真挚”(樊星 81);东北地区地广人稀、昼短夜长,茫茫的雪原和密密的森林永远给人一种神秘、恐怖的感觉,由此而滋养出了神奇的信仰,但豪爽强悍的民气孕育出东北民风的二重性,他们敬畏自然也敢作敢当,好勇斗狠但又心胸豁达,因此“东北作家在神秘主义与理性主义之间保持的必要张力” (樊星 125)也使这块土地上的文学充满了诡谲、魔幻的色彩;另外如西北的荒原、戈壁、大河、长风等所蕴含的独特的苍凉与豪放,中原地带因四通八达、各种文化彼此冲撞融合所形成的难以描述的“侉子品格”等……这些分析都出自作者对地理空间特征的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樊星认为以山川地貌、风物民俗、方言土语、传说掌故等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所构成的地域文化对不同地域文学的发展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富于地域文化内涵和特征的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说是对生活在该地域的人们的生命活力的热情讴歌。因此,从这部论著中,我们可以看出地理空间对不同地域文学品相的重要影响。

二、地理空间对作家个性的影响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提到“天地之辉光”、“生民之耳目”、“夫子之辞令”同为一体的观点,意在强调生存环境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任何杰出的作家,他首先是生活在特定的自然空间里的个体,他的成长不可能离开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他的创作也只能是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中发生的。漫长的地质运动过程形成了雄伟壮丽的高山峻岭,莽莽苍苍的长江大河,大自然鬼斧神工,为不同的地理空间留下了风格迥异的形态结构和地理景观,生活于其中的作家耳濡目染,自然会在心灵深处沉淀为一种永恒的记忆,并影响其创作活动的各个方面,包括创作个性、艺术风格、审美意识等,这一点在文学发生学上已有定论,但樊星教授更是站在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层面上,探讨了地理空间诸因素对作家创作所产生的影响。

樊星教授在他的论文《地域文化与作家个性》中曾引用了宋人马存在《赠盖邦式序》中对司马迁的评论,称司马迁“南浮长淮,溯大江,见狂澜惊波,阴风怒号,逆走而横击,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望云梦洞庭之陂,彭蠡之潴,涵混太虚,呼吸万壑而不见介量,故其文停蓄而渊深;见九嶷之芊绵,巫山之嵯峨,阳台朝云,苍梧暮烟,态度无定,靡曼绰约,春妆如浓,秋饰如洗,故其文妍媚而蔚纡;泛沅渡湘,吊大夫之魂,悼妃子之恨,竹上犹斑斑,而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者乎?故其文感愤而伤激……”以此来说明不同的地理空间及其特征对司马迁人格、文风的影响。这充分说明不同地理空间所固有的地貌特征、自然山水,还有那千变万化的物候气象等和作家创作个性等因素之间的密切联系。在这部专著中他论及沈从文的创作个性时,就大胆断言:“沈从文只‘信仰生命’的人生观与文学观正是楚水滋养的结果。”(樊星 170)而沈从文自己就曾坦言凤凰水城唯美的自然环境给予他生命的重要性:“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沈从文 8)另外樊星教授还谈到新疆对王蒙、张承志、杨牧、朱晓刚等的影响,齐鲁大地对莫言、张炜等的影响,武汉对方方、池莉的影响;大西北之于张贤亮,巫楚之于韩少功,江汉水乡之于陈应松,上海之于王安忆,天津之于冯骥才等等,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樊星教授生活在武汉,南方温润婉约的自然环境滋润了他的精神气质,因此,他的批评语言没有一般理论性文章的严肃与僵硬。如他在谈及空间因素对吴越一带作家的影响时说到:“吴越作家常常是以平静而细察一切的眼光视察着人生,以精细入微的笔触描写着那些没什么大喜大悲、连烦恼也那么平淡、如湖水涟漪般轻柔的人生。这儿没有浓墨重彩,没有暴风骤雨,没有大段大段的风物描写、心理描写,没有撕人心肺的惨叫,也没有疯狂恣肆的欢叫,——一切都点到即止,恰到细致而空灵的好处,一切都不断地浮现、又转瞬即逝——无论是风物掌故,还是烦恼思绪,也不管是人生哲理的,还是对人物、事件的议论,你无法在这儿找到史诗的悲壮,但你可以在此品味到一种文化的蕴藉:万般思绪,千种风情,都如水一般灵秀,又如云一般迷雾。这是一种不属于帝王的典雅,一种属于文人的飘逸,一种从容的气度,一种睿智的豁达。”(樊星 14)这样的批评语言辞采华美、优雅、细腻,可以说没有南方瑰丽山水的滋养,是写不出如此飘逸而灵动的美文的。因此我们说,不同地理空间所具有的自然环境对作家成长及其心理所发生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说会积淀为作家个人的审美心理和文化结构,对于作家的创作活动和文学风格的形成具有极其重要的基础的意义,而这一点,也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

三、比较文学层面上的意义

除以上两个方面,樊星的《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还具有比较文学层面上的意义。“文学地理学批评”自提出以来,究竟怎样定位,其理论价值究竟在哪里,这也是学界一直讨论的一个话题,对于这一点,邹建军教授认为,文学地理学批评至少在两方面有其存在的依据和探讨的意义,其一是文学研究方法上的意义,另一个就是比较文学研究上的意义。“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要比较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地理空间在作品中的表现,要比较不同作家笔下的自然山水的不同意义与不同表现形式”(刘遥 24)等,这自然需要一种比较的视野和方法。

在《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中,樊星教授对不同地理空间中文学的发展及特征有极为独特的论述,如齐鲁作家笔下理性与血性的矛盾;秦晋作家对既悲凉又充满灵性的厚土的爱恨交织;东北作家为人生的困惑而沉思求索的精神;中原文学对由朴实与狡黠、幽默与冷嘲等所组成的“侉子品格”的剖析;楚风文学天然所赋有的热情奔放、慷慨激越的力度和对神秘莫测的巫文化的揭示,还有对极具地方色彩的“京味小说”、“海味小说”、“津味小说”、“汉味小说”、“苏味小说”等的准确阐释,表面上看是在分析不同地域的文学特征,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的视野。我们发现,在不同地理空间所孕育的文化形态中,产生了具有不同创作个性的作家群,通过对他们的比较分析,我们不仅可以认识各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学的特征及其发展走向,也更能进一步充分理解当代文学所具有的广泛性、丰富性和深刻性。正如樊星教授自己所说:“在地域文化的丰富多彩中,孕育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多元化的基因;在民间文化的勃勃生机中,涌动着重铸民族魂的热能。”应该说,没有比较的视野,是不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感悟力的。

“从地理空间的角度来研究文学……让比较文学研究尽可能地提出与解决一些实实在在的问题,也许可以构成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突破口。”(周亚芬 16)樊星教授的这部《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显然是走在“文学地理学批评”这一领域的前沿了。

樊星:《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刘安海:《解开地域文化与文学关系之锁——读〈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载《高等函授学报》1997年第3期。

[法]斯达尔夫人:《斯达尔夫人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沈从文:《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刘遥:《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与发展前景——邹建军教授访谈录》,载《世界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周亚芬:《作为比较文学之文学地理学研究的提出——邹建军教授访谈录》,载《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2期。

作品【Works Cited】

曹卫军,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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