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影响下当代苏州作家的创作特色

2014-11-14 19:52张连义
小说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苏州作家创作

张连义

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文学,苏州作家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不仅以创作的独特风格丰富着当代文学,也以鲜明的地域特色显示出当代文学创作的多元。“吴文化”贯穿于苏州作家的创作,使其作品带有鲜明的地域性特征,从陆文夫到苏童、范小青再到荆歌、朱文颖、叶弥等,苏州作家一直延续着“吴文化”的经脉,显示出地域文化影响下的共同特征。本文试图对此进行简要探讨。

雅致之韵

2012年11月16日,在苏州举行的“苏州作家与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诸多与会者认为,苏州作家的创作具有鲜明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特征。从生活中发现美、表现美并将其作为创作的重点一直是苏州作家创作的宗旨。苏州具有悠久的历史,由于所处的特殊位置,在历史上一直较少受到战乱的影响,保证了“吴文化”在此的延续性和连贯性。吴文化已经渗透入苏州人的血液,使他们的言行举止、衣食住行有着浓郁的苏州特色,“恬淡平和的生活态度、随遇而安的处世准则,造就了苏州人以及这座城市的温和品格。”其外在表现就是恬淡平和的生活态度以及超脱了琐屑、纷攘的生活表象而保持的对雅致的自然追求。

在苏州人的生活中,雅致是其生活的常态,对苏州人来说,雅致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人生态度的真实流露,是自然心性使然。受苏州独特的地域文化熏染,苏州作家具有了雅致的基因,当其创作取材于熟悉的苏州生活,必然将这种雅致自觉不自觉地加以呈现,就如苏童所说,“小说是灵魂的逆光,你把灵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从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艺术的高度。”外在生活的影响和内在灵魂的闪光自然使作品有了雅致的特征。雅致成为苏州作家的标记,在文坛多元的创作格局中,苏州作家以鲜明的地域性显示出顽强的存在,在表现文学创作丰富、多样的同时也显示出独特的价值。陆文夫的《小巷深处》《小贩世家》《美食家》等之所以成为同时代作品的“另类”正源于苏州文人乃至江南苏州的雅致生活和冲淡心态,以“大时代”的“小人物”反应社会的历史变迁,在急遽变化的社会面前对普通人物平凡人生的关注表现出作家对生活的重视,而其处事不乱、荣辱不惊乃至超脱了世俗恩怨的平和心态在在显示出人生哲学的精髓。陆文夫作品的价值,我宁愿相信是缘于地域文化的影响和发自个人心性的自然创作,而非因为刻意与时代保持距离。沈复“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不也写出了洋溢着生活情趣的《浮生六记》么。可见,这种冲淡的心态和雅致的格调古已有之。这种雅致的生活传统在后来的作家如苏童、范小青、叶弥等创作中得以延续,只不过受时代影响表现的较为隐晦和含蓄罢了,但他们的字里行间表现出的从容恬适与前辈作家相比却毫不逊色。正是这种雅致使当代苏州作家的创作具有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韵味。

其实,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同时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审美的日常生活化。鲁枢元曾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做过区分,他认为,“‘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是技术对审美的操纵,功利对情欲的利用,是感官享乐对精神愉悦的替补。而‘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则是技术层面向艺术层面的过度,是精心操作向自由王国的迈进,是功利实用的劳作向本真澄明的生存之境的提升。二者的不同在于,一是精神生活对物质生活的依附;一是物质生活向精神生活的升华。这样说并不否定二者之间的有机联系,但其价值的指向毕竟还是不同的。”受地域文化熏陶,苏州人的生活已经打上了审美的标记,同时,他们也以审美的眼光凝视、享受着生活,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已经融合在一起,当苏州作家将之以艺术的形式再现的时候,更是混淆了二者之间的区分。他们以审美的眼光打量生活,同时又以艺术的形式再现这种审美化的生活,使审美和生活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作品的雅致特征。他们这种独特的审美情趣源于古典文化的浸润以及江南水土的滋养,是地域文化渗入潜意识的自然流露,是一种内在的雅致散发出的恬淡与悠然,也因此,其外在的随意与散淡也就自然地表现出内在的涵养与意蕴。陆文夫的《美食家》中,朱自治对“吃”的孜孜追求颇有江南才子的“怪”味,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对朱自治的厌恶和批判的表象掩藏不住作家本人对“吃”的精致追求的欣赏甚至膜拜,自然地表现出雅致的生活态度。范小青的《嫁入豪门》中,“我”的世俗与老宋的冲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宋不妨看作苏州地域文化的象征,“我”不妨看作外部刺入这种文化的异质,“我”的鲁莽、急躁、功利与老宋的平和、冲淡、超脱互相映照,显示出所谓“豪门”的涵养,而叙述者对“豪门”的倾慕以及作品所表现出的超凡脱俗,虽有做作之嫌,但还是若隐若现地延续着陆文夫的文脉。苏童、叶弥、朱文颖等的作品也以细腻的笔法显示出文章的精致,表现出雅致之韵,反映出苏州文化的悠远与绵长。

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对风景进行了重新界定,将之理解为“一种认识性的装置”。按照柄谷行人的理解,风景既是外在的风俗景物乃至人情世态,也是内在的自我观照。苏州作家的取材大多数是江南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在普通人身上,苏州文化的影响作为一种潜意识不自觉地发挥着作用,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追求,可以这样说,特定地域的熏染和悠久文化的影响使苏州人的生活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意蕴并形成其恬淡的生活特征。当代苏州作家的创作得益于苏州独特的文化滋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说其创作就是苏州文化的表现方式。“他们的创作携带着苏州的文化基因,是其能够在文坛脱颖而出的重要因素。这不是说,他们以创作在营造和复制具有古老传统的苏州文化的某种景观,而是将苏州文化的精气神熔铸于文字书写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苏州作家写的不仅是生活也是文化,正是悠久的文化传承与独特的地域风景熏陶造就了苏州人雅致的生活态度,决定了当代苏州作家创作的雅致之韵。

阴柔之美

浸淫于历史悠久的古城苏州,苏州作家自会受到影响,何况苏州相对来说由于较少受到外来影响而有着更多的古典文化的传承。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对古典文化表现出偏爱。但在他们的笔下,呈现出的不是古典文化的厚重而是轻盈,是将厚重的文化化作深宅大院乃至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也因此,其作品散发出一种古典而腐朽的气息。这种风格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苏童的《妻妾成群》《米》等枫杨树系列。《妻妾成群》中,颂莲作为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学生,在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不是力图挣脱牢笼追求自由,而是坦然走进古宅大院当起了姨太太,并随波逐流,甘于被安排的人生。这里没有反抗只有默默地承受,其对命运的不满被对生活的屈从所压抑,而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忍耐和顺从。在生活面前,苏州人大多时候表现出主动的适应甚至迎合,而不是逃离和反抗,犹如江南流水虽历尽曲折但仍悄无声息地流往目的地。对生活的忠实使苏州作家的创作有了轻飘飘的厚重,弥漫着细致江南景致下的人生况味,呈现出与北方的粗犷豪迈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世俗生活和审美观念。朱文颖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以鲜明的标题显示出关于南方的印象,想象出一个苏州人的南方,以水乡平凡女子的普通人生使生活变得绵软而有弹性,呈现出大时代中“另一类人”的生存境况。“《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就这样以柔软的、女性化的叙事方式‘重述’着历史,并通过对‘爱情’与‘孤独’两个主题词汇的诠释,让我们看到了一群大时代的‘另类’生存者。他们作为坚硬的、枯燥的历史/时代一道异样的风景,使历史/时代变得饱满、丰富而有趣,使历史/时代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文学性和精神意味。”可以这样说,苏州作家以自己富有地域性的创作显示出生活的多样和复杂,同时也以独特的审美丰富着当代文学。

阴柔是江南的典型特征,安居于江南一隅的苏州,由于历史的影响,具有了一种诡谲之气,同时,作为“十里洋场”的上海的腹地,又具有一种平和的景致,平和使其显示出诗性,诡谲则诱发出潮湿,平和与诡谲融合于一起,形成王尧先生所说的叙事的诗性和潮湿。“南方尤其是江南的作家笔法大多细腻,散文化的叙述,常常让叙事沉浸在诗性和潮湿的蔓延之中。”潮湿成为阴柔的另一种阐释。江南水乡的独特意蕴以及多情、诡谲的吴文化使苏州作家的创作显示出王尧先生所说的潮湿。吴义勤先生也以阴柔、潮湿、另类来阐释朱文颖的另一篇小说《浮生》,“小说弥漫的是阴柔、潮湿、另类的气息,从中既能看到苏州文化、民间宗教以及鬼神观念的无所不在,同时,也隐约能感到一种文化和人性的压抑,以及某种古典的、怀旧的、浪漫的情调与意趣。”苏州作家的创作打上了阴柔与潮湿的印记。苏童的《妻妾成群》中,颂莲走进的陈府到处弥漫着阴森的气息,尤其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深井更使一个关于妻妾争宠、明争暗斗的故事笼罩在神秘、恐怖之中。但南方水乡的恐怖绝不同于北方恐怖故事的颤栗和惊悚,而是陈腐之气的蔓延,布满了清冷和阴森,具有更多的阴气。正是这种阴气的不断扩散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潮湿的气氛。阴柔、潮湿成为苏州作家创作的特征之一,它不仅表现为作品所弥漫的阴柔、潮湿之气,而且也表现为字里行间渗透出来的生活的悲凉。

闲适之真

苏州人的穿着打扮显示出一种随意,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随意成为一种潮流的时候反而成为一个城市的特色。与上海、南京等大城市毗邻,在现代化城市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时候,苏州显示出慢和随意,其生活具有了休闲的意味,从而使其与现代城市的分野不仅体现在空间上也体现于时间上。苏州和上海如此之近,但上海作为十里洋场引领着中国发展的未来,甚至成为现代化的象征,苏州却是保持着一贯闲适的格调,在生活节奏、生活习惯等方面与上海保持着距离,甚至很多上海人也将其作为节假日休闲的去处。苏州的闲适正在于在现代化的背景下保持着独特的田园风景,以地域性的差异刻意与现代保持着距离。但他们绝不是抵制现代化的来临,而是稍显固执地以自我为中心,将现代因素融入自己的生活,为我所用。“我是江南人,我出生并且生活在中国的南方,骨子里流着南方的血液,这影响着我看待世界以及与它相处的方式是曲折的、缓慢的、有着忧郁幽深的内里的。”这种内里正是自我为中心的体现。他们不是在追逐现代化而是在享受现代化,是在以富有苏州特色的生活习惯和人生节奏缓解现代化带来的压力、抵御现代化带来的逼迫。

当代苏州作家以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为创作重点,其作品具有了细腻、琐屑、贴近生活的特征,也因为贴近生活,自然地具有了刻意与现代生活保持距离的印象。但这仅仅是表象,受时代影响,现代生活不可避免地对他们形成影响,并以自然的形式流入他们的笔端成为他们再现的对象,从而使其创作显示出“变”,具有了更多新的特质。王尧先生就撰文指出范小青创作的转型,“范小青的转型其实不仅仅是重新投入到活着的生活中来,而是她变化了自己对时空的认识,变化了自己对历史与现实复杂性的认识,变化了自己对这座城市人文结构和社会结构的认识。于是,仍然是写人生写人性,但已经不是‘挽回’的方式,而是构造了冲突之中的人生场景和人性图解。相对于以往的‘静’,现在多了‘动’,相对以往的‘稳定’,现在多了‘变动’,小说的艺术张力也因此而生。”但在“变”的同时仍然有“不变”存在,这就是对日常生活的重视和普通人生的关注以及对地域文化的留恋。“范小青试图挽留的是在现实生活中逐渐流失的人选,逐渐消失的人性之美,而在这种挽留之中,我们看见了历史在现实中的背影,感受了文化在生存中的辉映。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范小青的小说让人读到了一些‘怀旧’的味道,这样的感觉肯定让读者疏忽了范小青的‘挽留’其实是由现实而来的。”由于贴近生活,苏州作家的创作往往更接近人生,其对人生的关注和人的命运的思考衍变为对人生的感悟和人生无常甚至生命轮回的慨叹,也因此,其创作往往更贴近人的心灵。在“苏州作家与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程永新和张燕玲都认为叶弥的小说被评论界低估,他们认为叶弥的作品写出了人的心灵在刹那间的感动、醒悟,从局部从细部从人生的碎片里写出了人生,写出了生命的痛感,表达出一个时代无法克服的伤痛。其实不止叶弥,这种特点在苏州作家笔下多多少少都有存在,只不过叶弥可能表现的更直接更典型而已。因为对普通生活的关注和人生的痛感感悟,苏州作家的创作显示出刺入人的灵魂的力度,呈现出阴柔之下的质感。

由于对普通人生的关注,苏州作家的选材往往较小,其长篇也往往是通过时间的延宕和空间的拓展将普通人的生活拉长和放大,形成具有苏州园林建筑特点的写作。陆文夫的“美食”、“小巷”自不例外,苏童、范小青、荆歌、叶弥等也是将叙事对象放置于特殊的场景,而其重点依旧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原本带给人无限想象的故事最后被浓缩于江南小镇的一角,颇有大题小作之意。范小青的《城乡简史》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但作者却以一个账本贯穿城乡两个普通人家,所谓的史诗最终化为两个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片段的组接。另外,叶弥的《天鹅绒》《司马的绳子》以及朱文颖等作家的创作在大多时候也是“以小见大”,“当我希望赋予笔下人物以命运感的时候,这种‘细小’的方式是我熟悉并且可以把握的,对于我来说,这是天性给予我的感知世界最敏锐真切的部分。”其实,这种‘细小’的方式也是苏州作家的特长,显示出地域文化的影响。

受吴文化和苏州城市品格的影响,苏州作家的创作具有以小见大的特征,虽然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可以窥视生命的真谛,体会人生的快感,但其创作骨子里还是“小”。地域性既是苏州作家的创作特征,标示着其在多元文学创作格局中的不可或缺,同时,也限制了他们以一种更宽阔的视野和更宽广的胸怀关注历史和人性,他们刻画的只是江南一隅普通人的普通人生,其对生活的探索和人生的追问自是达到了极致,而对人性尤其是人的内心深处的思想和灵魂的挣扎缺乏进一步的挖掘,这也决定了他们表现的只是生活,只是人生,而缺乏刺入灵魂深处的人性的展示。

总之,绵延至今的吴文化和江南水乡的韵致形成了苏州独特的文化品格。受地域文化影响,苏州作家的创作始终关注着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并以知识分子的情怀和江南才子的敏感和细腻将之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从而使作品具有了雅致、阴柔、闲适的特征和对人生的痛感体验。但他们在关注生活的同时也由于缺乏对人性的解剖和灵魂的刺透而使作品停留于生活,限制了其创作所能企及的广度和深度。

王尧先生在阅读《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时曾有这样的夫子自注:“小说不可能提供一个关于南方的概念,而好的小说总是解构已有的南方,从而提供一次新的想象南方的可能。我所说的‘故事’、‘内心’、‘粗鲁’等几个关键词,或许也只是对朱文颖的南方捕风捉影。”本文对地域文化影响下苏州作家创作的特征分析,也仅仅是作为苏州的“他者”的一点感性认识,而这种认识在自以为切近苏州作家的同时或许仅仅是一种错觉。

注释:

①山谷。遥望姑苏台——苏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②苏童。苏童创作自述[J]。小说评论,2004,(2)。

③沈复。浮生六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④鲁枢元。评所谓“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审美日常生活化”的价值取向析疑[J]。文艺争鸣,2004(3)。

⑤陈霖。苏州新一代小说家们[J]。文艺争鸣,2005,(1)。

⑥吴义勤。大时代的小生活——评朱文颖长篇新作《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J]。当代作家评论,2011,(3)。

⑦王尧。在南方生长的诗学——《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阅读札记[J]。当代作家评论,2011,(3)。

⑧吴义勤。温暖的情怀与冷艳的气质——评《一坛猪油》与《浮生》[J]。文艺争鸣, 2012,(6)。·

⑨高琪。朱文颖:我开始直面自己身处的社会和历史[N]。苏州日报,2011-06-17,第C02版。

⑩王尧。转型前后——阅读范小青[J]。当代作家评论,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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