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命运与拼贴策略
——评林苑中的短篇小说《田埂上的小提琴家》

2014-11-17 14:16海力洪
小说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提琴家长风小说家

◎海力洪

林苑中的《田埂上的小提琴家》是元小说。也可精确地说,是拼贴小说。在后一标签下,它尤其显得别出心裁、出神入化。此类后现代小说在中国有“三难”:对普遍资质平平的小说家们来说,难写;在众多唯“选(本) (刊)”是瞻的文学杂志那里,难发;还受“现实主义”阅读取向的读者指斥,曰:难看。事实上,即便是在其一度兴盛的美国,后现代小说今天也式微了。所以,《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作为一篇本土印记鲜明的后现代作品,乍现于《小说林》中,是给了人一瞥惊鸿之感。再加上我这篇直呼其“好看”的小文(虽说声音微渺,毕竟也属读者反应之一种),《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可暂与“三难”别过,而称“三全”了。

元小说这个术语,文学批评中使用的频率不算很低。指的是那种写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若此解说学究了些,可大而化之为——小说家凭小说向读者“兜底”:眼皮底下的这篇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看元小说,字里行间,能读出某种基本的坦率,因叙述者会将小说操作的痕迹有意暴露。《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开篇便写:“这是我写作的篇什里相对比较奇怪的一篇,它由自序、再版序、日版序以及修订版序言组成,分别由小说家董欣宾自己、《安宜日报》副刊主编评论家、刘长风以及老年的董欣宾来完成,修订版序言则是董欣宾的女儿写就,这篇小说最后一个部件就是一个年代为线索的简谱。”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纳博科夫《黑暗中的笑声》、鲍里斯·维昂《流年的飞沬》等经典小说开篇用的也都是这种“一言道尽”的写法;《项狄传》和马原的几个名篇也多有元小说的调子。其益处至少是可直面小说“人工制品”的特性,为小说家探索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打开新局——无论如何,“真实幻觉”自我消解了,这在小说家手中是手艺,是形式,是元小说;在魔术师那里则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灾难,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元魔术”存在——似乎,小说家比魔术师更有本事啊!

在元小说中,拼贴是主要的写作策略。元小说揭露、破灭小说幻象的同时也在构筑新幻象,拼贴能让阅读注意力集中于这一制造过程,如《田埂上的小提琴家》这样四序言一年谱的“五拼”,组合(叙述者称“组件”)完成一个过往文人董欣宾的一生,以此手法再营幻境,是破了小说的传统形式,又给阅读者造成惊动,收获常规叙事难达成的效果,令人称绝。手法之精纯,甚至不落同样精于拼贴之道的美国后现代小说大家唐纳德·巴塞尔姆下风(此人另有言“作家就是一个要开始某项写作任务却无从下手的人”名世)。从拼贴这一事当中,也能见识文气。同为小说大家,村上春村年轻时写《且听风吟》,手绘了一件T恤,贴图进小说里。一时兴起,未见再造,是“拼”得羞涩偶然;巴塞尔姆声称“拼贴是二十世纪所有艺术的中心原则”,将童话白雪公主“拼”为成人版的纽约色情公主,是“拼”得一派狂野。巴塞尔姆对拼贴也曾有怀疑,发出过“艺术还是垃圾”的疑问,而《田埂上的小提琴家》的叙述者直言这样的写作尝试带来了“乐趣”,似乎并无丝毫困扰。的确他的“五拼”是“从故事外围去包抄故事的核心”,从容而优雅,又有一口内敛动人且绵长深厚的文气,贯通了小说。加上“核心”的存在,使《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不像诸多西方后现代拼贴作品那样意义飞散,无迹可循。简言之,它的骨骼,它的神髓都太中国化了,而至关重要的所谓“核心”,无非八十年代中国文人共同的历史命运而已。

在《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中,董欣宾作自序引出其小说中人常乐乐、回忆中人冬不拉。刘长风作再版序引出常乐乐原型欧阳春。上述全部人物有“喜欢拉小提琴”共性,但其实这一点并非串起小说中五六文人的情节红线。在我看来,董欣宾、常乐乐、欧阳春本互为镜像,实为同一人的分身。若将刘长风、冬不拉同时牵扯到镜像群中,后者也将快速与前者融成一体。文人们在小说中呈现高度雷同的情感与面目。《田埂上的小提琴家》文本之内的小说家董欣宾和另两位作序人即刘长风及董女,以惊人相似的语气,在反映论、世界观、文学观的统摄下谈论生活与创作,谈论原型与人物,显得平和而多情、散淡而循矩,同时逻辑性亦非常鲜明。

这样一来,四序各有侧重,如同四张拼图,描绘出一条有关董欣宾的完整的命运线。读之能够意识到这条命运线的典型,因它实为过往一代中国文人的人生写照;在这典型当中,又能觉察得到平淡,因其波澜不惊,富有戏剧性的起伏都已经被有意抺去;末了,平淡背后,能体味到小说之高明——八十年代前期文人命运的小说书写早已被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固化,林苑中拒绝历史的悲情主义,对一代文人在历史中的状态有肯定又有颠覆:书写对象之命运被其断片式的、形式感强烈的后现代叙述所呈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书写者抱持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他明智地没有将此番拼贴导向戏仿或狂欢。《田埂上的小提琴家》示范了在当下文化政策的规定下,如何重新开发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题材资源。从某个角度看,这篇小说的意义并不仅止于文学,它使一代逝去文人在历史中的个人意志再次得到尊重和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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