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迪:在文本内外

2014-11-17 14:16◎武
小说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武 歆

拉什迪:在文本内外

◎武 歆

坦诚地讲,初始知道萨尔曼·拉什迪,不是因为他的作品,而是因为文学之外的事情:1989年他因为出版小说《撒旦诗篇》,牵扯到宗教问题,在伊斯兰世界引发剧烈动荡,被认为这部小说侮辱了伊斯兰教,随后被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宣布拉什迪“死亡”——也就是说,所有的穆斯林教徒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以神圣的宗教名义,可以用任何方式杀死他,并能得到千万美元的奖赏,而且这个宗教命令将无限期的存在。从此,拉什迪被迫开始了“地下生活”,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很多年以后,细想阅读拉什迪的前因后果,诚实地讲,除了文学的原因,当然还有文学之外的好奇心理。

大约三年前,在宁夏银川的异常疏朗的夜晚,一位颇有实力的“70后”作家,在和我交流阅读心得时,情绪激动地向我讲起拉什迪,讲起拉什迪获得布克奖和为拉什迪获得巨大世界声誉的小说《午夜之子》。我深知,在西方或者说在世界,假如说诺贝尔文学奖更具有“大众意义”,那么布克奖具有的,是完全的真正的“文学意义”。从宁夏回来,正好定居英国的诗人杨炼来津,他是我十多年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当然只是限于文学领域。我急切地问起拉什迪在英国的情况。杨炼告诉我,最近这些年,拉什迪已经逐渐开始“正常生活”,他在英国一些文学活动场合中多次见过拉什迪。我站立起来,急忙追问拉什迪现在是什么精神状态。杨炼笑着说,非常沉静。

我对拉什迪更是陡升“兴趣”,毕竟他被“宗教通缉”许多年,过着多年警方保护的地下生活,其保护费每年高达一百六十万美元。多年如此非正常的生活状态,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却还能依旧“非常沉静”,这让我对于拉什迪的兴趣逐渐攀升——正是这文本内外的持久的双重原因,“神秘”的拉什迪,这才开始真正地“闯进”我的阅读世界里。

我把阅读的靶心,首先对准了拉什迪获得文坛地位并且获得了英国布克奖的小说《午夜之子》。但有意思的是,却买不到这本书。关于这个问题,顺便多说一句:在中国国内有一个怪现象,外国作家的代表作特别不好买。比如杨炼极力向我推荐的奈保尔的《印度:受伤的文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买到。原因何在?真是“洛阳纸贵”吗?不得而知。

因为急于想要阅读拉什迪,所以我只好选择了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羞耻》——应该说,这是一次退让的阅读,一次“无奈”的阅读。如今想来,当我三年前拿起《羞耻》这本小说时,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开始的,会是一场漫长的阅读对峙,就如同不久前重新阅读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一样艰难。都说挑战写作难度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其实挑战阅读难度,更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但在三年时间里,我就像一个马拉松的跑者一样,还是断续地耐心地把《羞耻》读了下去。

应该如何用最简短的话语来描述《羞耻》这部长篇小说,这让我真的很是为难。很多年以前,在一次与中学生交流阅读感受时,记得一位中学生问我,怎样的作品才是一部好小说?记得我当时说,用一句话能够概括的或是用很多句话都不能概括的,这两种情形的小说,都应该算是好小说——拉什迪的小说《羞耻》,却是具备了这两种情形。

先说第一种情形。也就是一句话概括:“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是导致社会的羞耻以及无耻的根源,并且《羞耻》巧妙地结合了历史、艺术、语言、政治及宗教,描写了一个现代国家的创建及其失败的过程。”

这就是“一句话”概述的《羞耻》。想想看吧,这包容了那么多的讯息,无论哪一条拿出来,都是一个体积很大的庞然大物,别说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十部或是一百部,似乎都无法容量。

那么,要是用许多话描述《羞耻》呢?显然,这就要从“文本之外”撤退到“文本之内”了。

应该说,拉什迪的叙述语言,并没有特别值得我们欣喜的地方,因为:他没有海明威的简洁,也没有普鲁斯特的冗长;没有爱德华·P·琼斯的沉稳,也没有胡安·鲁尔福的轻灵精致……拉什迪的语言,坚硬而快速,理智而清醒,尽管也有大段的叙述,也有短促的小节,但无论哪种形式呈现,他从来都没有柔媚过,即使描写情感细节时,也依旧还是坚硬、板正,带着砂纸的粗粒。那一刻似乎你能看到拉什迪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正在审视他的文字。

拉什迪的小说,假如单看某一段落,似乎不像小说,有点儿像非常理性的哲学阐述,有时似乎又像词典,他会为一个人的姓名而做几百字的词典式的解释。那么,形成如此风格的原因是什么?我想,与他的经历有关。

拉什迪是移民作家。他出生在印度,成长于巴基斯坦,最后定居伦敦。不断地迁徙,多种文化的侵袭和灌溉,以及生活环境的不断变化,导致他必须不断地适应新的环境,不断地调整内心的情绪。如此的经历,势必影响到他的创作上,影响到他小说的叙述之中。

记得前年我去江西赣南采访,在瑞金的那些简陋的房屋前,每个房屋的上面,都钉有显赫的木牌,有的是“中央苏维埃银行”,有的是“最高法院”,有的是“粮食部”,有的是“邮政局”……也就是说,在当年赣南的那个偏远的山村里,革命的苏维埃政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那些政府部门,早在中国革命的开始阶段,就已经初步形成了,就已经开始运转了,只不过规模大小而已。可以说,中国共产党人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里,已经开始操练管理共和国的经验。

在与赣南一位文化学者聊天中,那位学者说,中国共产党在长征以及进入陕北之前,已经在赣南待了十多年,显然受到了当地民俗文化的重要影响。他举例说,赣南文化其实就是客家文化,而客家其实就是中国的“吉卜赛”,客家人不断地迁徙,所以中国革命在最初的那段时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客家文化的影响,文化学者让我大胆地设想一下,后来八路军在抗日战争中运用娴熟的“运动战”,是不是就是当年受到客家文化影响的产物呢?我不敢如此认定,但听上去,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那么,拉什迪的那种叙述粗狂而又庞杂的背后的细腻和真诚,莫非也是受到了动荡不安的移民经历的影响?

世界上许多有成就的作家,似乎都是移民作家,拉什迪是这样,奈保尔也是这样。奈保尔祖籍印度,出生于特立尼达,最后定居英国伦敦。奈保尔的著名大散文《印度:受伤的文明》,虽然许多时候,他在抒写印度知识分子的同时,也用大量的笔墨,抒写了印度平民的普通生活,写他们的艰辛、保守、茫然和无知,但字里行间却是没有一点儿歧视,没有一点儿俯视感,而是平等地、心痛地去追究产生这种问题的历史原因。我们能够看出来,在每一个字句里面,都饱含着奈保尔对本民族的向往与热爱。

拉什迪和奈保尔一样,我们在他的《羞耻》的文字表面上,尽管能够看到滴血的嘲讽,对人的内心疯狂的针砭,但是在文字背后,却又能看出他的心痛、不安。

“温暖”隐藏在“尖锐”背后,那么如何才能找到温暖呢?这需要读者紧密地与作家配合,需要认真地潜入到作品的精神内核中,“拷问出洁白,然后再拷问出洁白下面的龌龊,最后才是找到龌龊下面真正的洁白”。

美国《纽约时报》曾经评论《羞耻》说“如果不是被看作小说,而是被看作不易分类的作品,可能更有助于欣赏”。的确如此,三年前,当我带着“读故事”的心态开始阅读《羞耻》时,却是遇到了巨大的障碍,几乎读不下去,而当我受到《纽约时报》评论家的启发之后,重新转换角度,立刻便有了读下去的兴趣,那些曾经折磨我的枯燥的文字,顿时熠熠生辉起来,仿佛碎乱的珍珠,被一根精神的细绳艺术地串联起来。

如今想来,拉什迪的这种“散乱的写法”,莫非受到他不断变换生活环境的影响?这只是我的猜测和推断。因为,这就像曾经是战地记者和拳击手的海明威,因为经历的缘故,所以他才能创造出来“电报式写法”的作品《白象似的群山》;而因为患哮喘病、常年躺在床上的普鲁斯特,所以才能写出多卷本的意识流的《追忆似水年华》。

作家的经历以及生活状态,常常能够烙印在他的作品之上。而迁徙的移民生活,常常是把粗莽袒露在外的,犹如弱小的刺猬,而藏在内心里的,则是柔软。只有如此,才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而这种本能又会成为移民作家的作品外壳。

“叙述混乱”的《羞耻》,也与它的叙事相吻合——是一个关于编造的、虚构的国家的故事。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个重要的词汇:“编造和虚构”,所以一切都正常起来。这也就让我们不难理解书中许多的“不可思议”,尤其是关于国家的暴力。

在写这篇小文时,正是“棱镜门事件”响彻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正是那个叫“斯诺登”的戴眼镜的美国青年“搅乱世界”的时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文静的“前美国特工”下一站去向何处?当满载着一百多名记者的飞机降落在哈瓦那机场的时候,笑呵呵的机长面对电视镜头,用手指着身后的飞机,兴奋地说“机上全是记者”。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拉什迪的《羞耻》,想到了英国《卫报》评论《羞耻》时说的“这部小说的主题是羞耻和无耻,这两者都来自于现代历史的暴力”。我们再向深处思考,“棱镜门事件”难道不是“现代历史暴力”的多重解读吗?

我开始逐渐发现《羞耻》的魅力,或者说“与现实生活对应”的魅力。是的,它的魅力,还能有另一种解读,那就是这部小说,还可称为“政治小说”。这让我想到了“政治小说”的另一部代表作: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写于1948年的传世之作《1984》。

《1984》同样虚构了一个国家——“欧亚国”(隐喻前苏联)。这部“反乌托邦、反极权的政治讽喻小说”,用文学语言——在作品出版四十一年之后,真实生活中的苏联真的解体——完成了他的政治预言,而这一切仅仅相差了五年。

那么,同样又被誉为“政治小说”的拉什迪的《羞耻》呢?我以为,《羞耻》的作用,在于给“当下”(这是一个现代进行时的“当下”)找到一面镜子,当下几乎所有的“羞耻和无耻”的事情,都能在拉什迪的小说《羞耻》中找到某种对应——这似乎要比奥威尔的《1984》更具有震撼力。

前面说过,《羞耻》是一部“一句话能够概述和许多话都不能概述的小说”,“一句话概述”已经说了,那么“许多话都不能概述”又是什么呢?于是,这回到文本之内的问题,又开始变得越发艰难了起来。我不知道抒写者拉什迪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反正我要在这字数有限的篇章里,简明扼要说出来,犹比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怎么办,只能把“许多话”修正为“几句话”——我只能做一个“偷奸耍滑”的人,否则我将会把自己置放在浩瀚的海洋之中,最后只能被拉什迪的澎湃的巨浪淹死。

那几句话是什么呢?

拉什迪在这个虚构的国家里,把人的自由生活比喻为“犹如动物园里动物的伪自由”,而这种伪自由,通过一位已经做了十八年鳏夫的沙克尔先生还有他的三个女儿的日常生活,细碎而又夸张地呈现出来。也就是从沙克尔先生临终之前,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门窗全都关上,不让他听到窗外“帝国主义者的音乐”,而窗外是哪里呢?是外来殖民者绅士们的聚居区——金色酒店。小说也就是从这里开始,“乱石飞舞”般地讲述了社会上众多人士的无耻生活,还有社会上的众多的丑恶现象。拉什迪在他塑造的近百个人物中,每个人都区别于同类,但又具有相同的丑恶。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同时他也隐晦地指出来,帝国主义者才是无耻的最终根源。

阅读拉什迪的《羞耻》,真的不能把它当作小说来读,而应该作为一部社会词典来读,当我掩卷之后,我仿佛看见平静严肃的拉什迪的面容背后,那翻江倒海一样的内心波澜。我想,这也只能是拉什迪所写,只能是一个背负着巨大精神压力的作家之作品。

《羞耻》之奇幻、神话、宗教乃至口传文学的多重艺术风格,喷薄般的叙事,在近似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之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书房的窗外,是北方七月潮湿而又雾蒙的天空。假如要是天气晴朗的话,我能看到海河边高耸的高楼,可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白雾。

南方在下雨,北方也在下雨。我看着《羞耻》,心里在想,遥远的拉什迪,你现在做什么?

作者简介:武歆,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天津爱情》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以及大量中短篇小说,共计五百万字。小说被各种期刊转载,并有作品改编成电视剧、广播剧等。文学创作一级,专业作家,天津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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