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从前的少年

2014-11-17 17:06周缶工
西部 2014年5期
关键词:姨妈妹子祖母

周缶工

跨文体从前的少年

周缶工

上街去

上街去,做伢妹子时最怕又最想和祖母一起。

街在产陂周屋场北边两里地,中间隔着宋家大屋、罗家大屋和土地岭。怕和祖母上街去,是因为她的熟人多,话更多。从宋家大屋开始,一路上,这家大嫂,那家小姑,总有人和她招呼,哈哈打不停。远远就有人喊,罗月英啊!她哎着应答,走上前去,停下,立着说话,远的来近的去,东家长西家短。我在一旁不时催促,走啦,都好久了!她答,伢妹子,莫急,就走就走。我无法,只能提着篮子围着她们团团转。如此,几个地方过去,她要停下来和七八拨人说话,费上一两个钟头。我怀疑过,祖母上街去,只怕就为了和这些人碰个头,说个话吧?她怎么精神那么好,不嫌口干,人家叫她上屋里坐喝碗茶,她一概不去,只在路边聊。我满心焦急地催着她从宋家大屋到罗家大屋再到土地岭,过了斌跛子铺,才长吁一口气,总算到街上了。

街的一头是下头医院,乡办,另一头是上头医院,区办。两家医院相隔一里多地。街道就这么长,根据地势高低,分为下街和上街两段。祖母带我从下街开始,慢慢转过去,无非是买些油盐酱醋,外带给我买点吃食,这是我陪她上街的想头。那会儿下街多为南杂、百货铺,祖母的东西大多在此购办毕。她不紧不徐,总要到几家相熟的铺面上耽搁一会儿。

有个篾匠铺,她娘家人罗世全开的,是父亲学篾匠时的师傅。那人面貌清癯,瘦高个,头发短而白。铺子不大,摆满箩筐、撮箕、竹片和篾条,一屋子竹香。他一边织箩一边和祖母说话,月英啊,我这箩,青蔑为主,打得紧,贵是贵点,但一担箩用得好几年。他手下动作不停,篾条上下翻动,不时用竹尺将新加的篾条打紧。有对叫鲁荣海和二喜的夫妻,和祖母很要好,每回到街上,祖母寻也要寻到他们,看见二喜总相互手搀着手,分外亲热地扯上好久。我看那叫二喜的女人家,和祖母一般年纪,穿花衣,画眉毛,面目精致,说话神气。

祖母偶尔也要到街上扯布。那时布店是供销社公家开的,柜台上一捆捆码着各色布料,让人眼花。祖母很仔细,摸手感,看颜色,比价格,咔叽布,的确凉,纯棉,虽扯不上多少,总要问东问西弄个明白。末了,售货员拿上面点着银星的枣红尺子量布,用粉色的画红划上印记,长剪子哧溜剪下,对折起来交给祖母。祖母小心地夹在腋下,出门又打开来看好几遍,口里说着“要得”,一脸笑容。

祖孙俩从下街往上街走,到了分界线的“榨”字门口,祖母会带我到炸油饺子的罗冬年老子那儿买吃食。“榨”字门口是个丁字路口,一边通上头医院,一边往乡政府。据说过去此处有家榨油房,外面挂着一个大大的“榨”字,遂有此称呼。罗老子的油货摊就在附近,饺子做得硕大,弯成镰刀状,黄金间色,里面包满糖油。要细细咬,否则不小心糖油会弄到身上,用手一抹,还牵出丝来。还有油坨,冰糖葫芦般串起,外面是红糖的深色,在铁丝篮上插满一排。罗老子眉目和善,乐呵呵的样子,剃的是光头。我一边吃着油饺子,一边寻思伢妹子们常念的歌调子,“光脑壳,炮油货;没得钱,算我的”。就想,是否做油货这个行当,非得光头呢?“榨”字门口另有一处做剁饼的,味道上佳,档口前常挤满人,卖到断货。早些时日,有友人从外省打电话回,特意问我,那卖剁饼的现在还在没?

上街比下街齐整,衣服店居多,每间门面挂衣服的竹竿都伸出屋外老长,上下里外次第挂满。姨外婆和祖母是老友,也有间这样的铺面,簸箕状,在上街的北向,位置上好。姨外婆叫张移星,是外婆的嫡亲妹妹。说来怪,外婆和其他姊妹几个那么瘦小,她一人却胖得出奇。她口齿伶俐,声音尖,能同时招呼几批客人,常说得别人哑口无言,仿佛整条街只她有东西卖,不买就会吃亏,甚厉害。祖母一去,会相拥拍肩膀,坐下不时说过去一起在织布厂织布的老事。钉盘秤的罗选再,是祖母的远房族弟,他租的铺面就在姨外婆家隔壁,店内狭小,很逼仄。他做了许多年,带两个儿子学徒,出师交手不久后就改为音像店,卖磁带。我喜欢跑过去,看那些磁带包装纸上的图片花花绿绿,耳边音响开得震天。进门的都是些年轻男女,提着单卡或双卡录音机,衣着入时。还有家国药店,祖母带我去买药,捡药的戴眼镜老子叫张万兴,会挑一片厚大的甘草切片,让我含在嘴里,顿时口舌生津。某间铺面忘了是做何生意的,柜台上悬着一块用竹片撑开的老花猫皮,看着有点怕人。

现在回想,那时街上真还百业齐全,无所不有,后来不断延伸,书店,旅社,照相馆,录像厅,溜冰场,电影院,应景入时地开起来。十里八乡也就这一条街道,一天到晚甚是热闹,人和单车不断,到过年过节时更挤得紧,差不多前脚踩后脚,密不透风。街上生意人也聪明,根据客人口音就能判断出其来自何处,沿捞刀河流向,社港、沙市那头的叫上头人,永安、丰裕这头的叫下头人。言下之意,这间叫北盛仓的小集镇附近方圆几里,是当地人引以为豪的中心地带。产陂周屋场的人,有事没事总往街上去,跨上单车,一会儿打个来回,买酒买肉,添置物件。路上遇人,问,做甚?会大声回,到街上去!伢妹子也喜欢往街上闲逛,也就穷溜达,走走看看,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见面就说,到街上去啵?

前几日回老家,驾车到产陂周屋场接祖母上街,遇两位同学,开窗闲话。祖母在一边说,周缸,你熟人真多,到个街上半路都要停一气。我答,老人家,当年上街您熟人可要多得多!祖母哈哈大笑。

夜屋场

老家将夜幕降临唤作“打毛暗”。打毛暗,是当空长毛,天色暗下之意吧?好离奇又传神的隐喻。伢妹子最怕打毛暗了,因外头再好玩,彼时都须归家用餐,夜晚伙伴们要再聚首,殊是为难。

有效地教学应为孩子提供有价值的活动材料促使幼儿主动建构知识,现在我们的教学活动大多还是以主题活动为主的。主题背景下的晨间户外锻炼活动是以主题为背景,教师结合主题目标有目的地创设与主题相关联的各种形式、有侧重的投放材料开展体育锻炼活动,关注幼儿各种经验、能力的综合,让幼儿的户外体育活动有了更多的探索内容,其目的在于有效的提高户外体育活动的质量,培养体魄健康、乐观向上,积极勇敢,敢于挑战,个性发展的人,使幼儿的整体素质得以发展。

那时家家户户还都备有煤油灯盏,屋场半数时日停电。入夜,个个窗户次第亮起来,没电时油灯摇曳,有电灯光也只那么亮堂。屋场人买最小瓦数的灯泡,遇上红白喜事才会换上大的。全屋场就只几部黑白电视机,里外三层挤得密密匝匝。我也在当中坐着,提前好久占的位子。夏日穿凉鞋,白衣蓝裤,头发梳得现出梳子印,身上母亲帮我打了花露水。有时伢妹子斗嘴,抢位子,大人们总向着我,说,周缸斯文,老实,莫欺负他。

没电的夜晚更热闹。大人们站在屋场前面的水塘边,大家称之为门前的地方打讲,海阔天空。白天远近发生的大小事,一会儿传遍,有人评判,喟叹,抬杠。传消息最多的人叫周其棉,人称“天师”,次之是周永康,人称“地师”。天师地师一碰头,屋场其他人就只有听的份了。有时两人一唱一和,好比说相声,死人都能讲活。有时相互质疑,老家人叫“打挺板”,能把人到壁上,用锅铲才能铲下来。“”是方言,按压之意。

围着水塘满是柳树等喜水植物,有种灌木入夏会长出白色的球状花,风来暗香袭人。伢妹子手拿蒲扇,四处追赶流萤,装到随身携带的玻璃瓶里,做成一盏小灯。或是做游戏,骑马斗架,嬉闹喧哗。细妹子安静些,牵手慢走,悄悄说话。月亮在天上挂着,倒映在水塘里,被哪家女子夜里浆洗衣裳的棒槌,声声击碎。

人们陆陆续续回屋去,灯盏就挂在门框上,周边熏得漆黑。坐下来抽纸烟,就着灯盏点火,顺便拨亮灯芯,屋里又明亮许多。有人上门,女人家泡上茴香茶,对坐着聊田里功夫、今年的收成。人数够,兴致高,就打牌,输家钻桌子,戴草帽。拖板鞋穿在手上,脚一蹬,腰一直,就钻了过去,往来溜刷。草帽新旧戴上好几顶,旁观者说,某某,这样下去会生出癞子来。要么画乌龟,写上输家名姓,圈着画上头脚,自得其乐。

屋场旁田埂上还有人在穿梭,趁着月色打农药,下肥料。用灯盏照鱼的,远远一点光星火飘摇。打手电照蛤蟆的,提着蛇皮袋,不时咳嗽几声。有生人路过屋场,各家的狗吠影吠声,屋场人骂句,莫吼死,炉锅烧你的!那生人忙道谢,匆匆离去。屋里有婆婆子在哄小孩入睡,见窗台上有大黄猫爬过,吓道,莫哭,有老猫儿!继而又唱,昂,昂,昂,我屋里要困觉的小儿郎!

偶尔某家来了唱评戏说书的,老少男女坐满一屋。说唱的是传统老段,薛仁贵征西,呼延庆挂帅,杨家将,隋唐演义,等等。祖父带我也在其中,他双目紧闭,两手抱着后脑勺,翘二郎腿,木椅往后靠,鼻子里哼出声来。我见那唱评戏的,手抱琵琶,是个瞎子,油灯下表情似笑非笑,神采飞扬。那时的价码,主家出一升米,听评者出钱两角,直唱到午夜三更。我听不出所以然,伏在祖父身上睡着。他背我回去,耷拉在脚上的鞋子半路掉下一只,第二天才寻到。整晚新梦不断,耳边嘈嘈切切。

伢妹子平时玩耍到九点十点,会自己回屋里,以免爷娘责骂。是时屋场的青年男女们赶巧去外面看露天电影回,说起外头某妹子模样佳,某伢子身手好,一路嬉笑,放肆地摇单车车铃,约定明日再去某处。

我家住屋场后西厢房里,从门前回去须经过阴森的祖屋。我一个人,也不惊怕,用小刀在红石墙上划刻,火石电光,照亮归途。听到不远处大樟树上猫公鸟凄切叫着,灶机子在墙角狂鸣,睡在床上,心跳不止。

屋场外,水田映月,蛙声随风。人言,蛤蟆叫,好困觉。屋场终是静静睡着。

姨妈的泉水庙

初次听到泉水庙这个地名,是从外婆口里。那时姨妈待字闺中,前来探看的适龄伢子很多。她将这些人的黑白照都嵌在镜子背面,也不知看中哪个。直到一天,母亲带我去寺前湾外婆家,还未坐定老人家就引母亲去内房,有些发愁地指着镜子后面一张相片,说,忠勤,彩勤要跟这个泉水庙的,伢子不错,地方一般,比寺前湾也好不了多少,唉,随她。我在一旁仔细听着,心想,泉水庙,多好听的名字,又有泉水又有庙,该很好玩吧?

头回到泉水庙,是从外婆家过去。那会儿我该有五六岁,穿着的确凉白衬衣,蓝裤子,脚上是丝袜套凉鞋,头发梳得齐整。外婆说,第一回去新亲戚家,不要随便动,乱说话。她一手打木把黑伞,一手牵着我,沿捞刀河慢慢走。河岸上满是柳树,鸟鸣不住。经一处古朽的木桥过河,一路都是沙石小道,走路须分外小心,怕撞着小石头,或是将沙子弄进凉鞋。外婆和我说着地名,那是高田,这是社湾、丁茶。我走一段,就问,到没?外婆总答,就到了,如此反复。来去七八里,祖孙俩走得汗流浃背。到一处大屋场外,姨妈和姨父远远迎过来。终于到了,此际已是午饭时分。

姨父身材魁梧,姨妈体型娇小,很有些反差。他直呼姨妈为“彩儿”,很让我吃惊,因为一般只有外婆外公和母亲这样叫。进到屋里,方知外婆所言不差,家境连我家都不如。我家尚有祖屋后的两间厢房,分给姨父的只有一间土砖屋。落座后,姨妈用小白瓷盘子端上一盘炒熟的葵花籽,倒进我的裤口袋。我格外高兴,这可是大人们才有的礼遇,一般给伢妹子都直接用手抓。

吃饭了,姨父的双亲也在桌上坐着。我见那两名老者,男的满头银发,戴副琥珀色边框的眼镜,身板笔直,开饭前不停抽铜烟斗,呵呵笑着;女的有些佝偻,嘴巴瘪,间或咳嗽,似笑非笑有些不自然。姨妈给我夹上一只黄澄澄的鸡腿,说,周缸,头回走这么远的路,脚都软了吧,吃鸡腿补补力气。我答,我又不是鸡,怎么补?满座人哄笑,我百思不得其解。

饭后姨妈带我闲逛,我闹着要去看那座以泉水命名的庙。她笑言,此间只有泉水没有庙,我很是失望。姨妈告诉我,这里叫赵家大屋,是比产陂周还大的屋场,居民都是赵匡胤的后裔。我见屋场后有条丈多宽的水圳,甚是清冽,岸边有青石板,很多大嫂或姑娘家在浣洗衣裳,有的用衣槌在石板上捶衣,有的卷起裤脚立在水里漂洗,互相说着家常琐事。不远处有座红石拱桥,桥边杂草丛生,有人牵水牛经过,一大一小两条。小牛停在桥上,往水圳里撒尿,只惊得下游的女人家们嬉骂着跳将起来。这些枝节我记得如此清晰,只因其中一位当时骂道,某老子,这犊子是你跟水牛婆生的吧,和你一样不知羞!那人也不恼,径直吹着口哨离去。

后来才知道,姨妈是去泉水庙看露天电影时认识的姨父。姨父家有四兄弟,都差不多一个时间段娶妻生子,经济状况自是捉襟见肘。但夫妻俩很是恩爱,姨父从不让姨妈做重事,高低由着她。过几年起了新砖瓦房,生育了三个女儿,个个看得比儿子还重。因负担不轻,那些年头境况一直不佳,为此姨父还和母亲闹过口角。那时老家北盛仓一带流行嫁出去的子女给父母添置呢子大衣,母亲和姨妈商量着也准备操办。这事让姨父知道了,许是那段时间没余钱,他和母亲争将起来。末了,他对母亲说,你家庭情况也只那样,如此搞是吃稀饭摆酱油格。吃稀饭摆酱油格,此话好毒辣,直噎得母亲半天做不得声,多年后仍记着,成为心结。我当时没去想孰是孰非,只是觉得姨父说的话好文气。从哪儿学到的呢?他家老有那种大开本的杂志《今古传奇》,该是从那上面看到的吧?

还有一次到泉水庙去我记忆犹新。那也是从外婆家过去,我和姨妈的三个女儿,艳红,小明,新明,结伴同行,走的还是那条老路。经过一处小学校,艳红说,那是社湾小学,围墙都没有。我很诧异。边上一户人家,里面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播放的是《新白娘子传奇》。新明来劲了,说,过去看看。几个人就悄悄靠近透过窗户往里张望。屋里只一对母女,那母亲面容清丽,额鬓高挽。女孩十来岁样子,穿着鲜艳的新衣,面貌和其母有几分相似。我敢说,那是我平生见过生得最好的小姑娘。屋里人看得专心,没注意屋外有人,直到小明不小心弄出声响,那小姑娘才脆生生地道,谁人?艳红才赶快带头跑开,众人作鸟兽散。当时我十四五岁,此后好久仍记挂着那美丽的母女俩。

说来好笑,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到泉水庙必须经过外婆家,直到后来学会骑单车,才知道泉水庙赵家大屋到产陂周屋场沿那水圳原本有条直路。就像我对泉水庙的记忆,也总是从寺前湾那边弯着过来。

穿梭屋场的人们

昨日在街头,看戴青色斗笠的女子挑担在街头叫卖杨梅,一粒粒红到极致,汁水充沛的样子,让人垂涎。我稍一驻足,那妇人就问了过来,买杨梅否?新摘的杨梅,又大又甜!恍惚间回到许多年前,还是伢妹子的我在老家,总喜欢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些挑担者身后,旁边是一众伙伴。

那时常到产陂周屋场穿梭的挑担者,有一位叫“鸭公喉咙”的。他声音天生嘶哑,且怪异,叫卖起来如电视里动画片中的唐老鸭唱歌。“有鸭毛鹅毛么,有烂套鞋烂凉鞋么,有烂铜烂铁么,有牙膏皮鸡菌皮么,有黄老鼠皮长头发么,可以换糖子皮箍子,手巾袜子,针线扣子……”一径唱下来,仿佛他无所不收,又无所不有。其实,他就两只箩筐,一头挂着盘秤,一头平放着货架。那货架做成一格一格,上面用玻璃盖住,每格放置不同物件,琳琅满目的样子。伢妹子最喜找牙膏皮和鸡菌皮来换花花绿绿的糖子,或是换来皮箍子做弹弓。其实,产陂周本有许多人以收废品为业,屋场自家的废品却基本被“鸭公喉咙”搜罗一空。想来,谁叫别人没有那奇妙的叫唤声,和那通明透亮的玻璃货架呢!

和“鸭公喉咙”有一比的是鲁细毛。他是卖冰棒的,自称是北盛仓地区卖冰棒的祖宗,在省城冰厂挂了号办过冰棒专卖证,但那证却谁也没瞧见过。骑一部二六男式单车,泡沫箱绑在后座上,一路骑一路叫卖“绿豆冰棒喔,白糖冰棒喔,香蕉桔子冰棒喔”,一句土话夹一句省城话,一板一眼,尾音拖得老长,让人忍俊不禁。老人们说,鲁细毛一叫,天气就热起来了。伢妹子跟在后面跑,胆大的几个拖住单车,他只得下来,咕噜着小眼睛说,要买,拿钱来,小的五分,大的一角。他眼睛小,头也细,肤色深,嘴角边黑痣上长一根又粗又长的毛,从侧边看过去,像条鲶鱼。

剃头师傅,每月总有几天提着个木箱子,熟门熟路地走家串户。上门剃头包年计价,一年下来随你剃几次,都那么多钱。木箱子里的行头,无非是梳子剃刀剪子围布之类。常到屋场跑的就两三个师傅,各有各的主顾,都是些年岁大的老人。祖父一直由瞿家岭过来的祥师傅给他剃头,一月两次,也非每次都剪发,更紧要的似乎是为其扯胡须。彼时,祖父双目紧闭,头在木椅上仰起,祥师傅把握十足,用专门的铜夹子一根根慢慢扯。边上人看得生疼,祖父却只是惬意地哼着,末了整个下巴都光溜溜,直起身来打哈欠,说,嗯,舒服。祥师傅喜欢边做事边闲聊,在邻近几个屋场穿梭,逸闻掌故被剃头箱子装着到处走。奇异的是,他自己似乎不修边幅,头发蓬乱。我为此问他,能否自个给自个理发?他答,周缸说笑了,年轻时前后都放面镜子,真还剃过,现在老了不用讲究,还怕屋里女人家会跑?

那时节总有衣衫破烂的叫花子到屋场来讨米。大人说区分叫花子和疯子很简单,叫花子衣着残破但干净,疯子则脏而不整。叫花子进门,都要多少显点功夫。若不是丢飞刀,明晃晃六七把在空中上下飞舞,能稳稳接住,就是打长长的娱筒,有节奏地拍着,咿咿呀呀唱几句,或是肩上跳下一只猴子,翻几个跟头,嘶嘶叫。伢妹子好奇,却只敢远远躲着张望。每有叫花子上门,祖母都要用小瓷盘装上满盘白米,客客气气倒进人家米袋子里去。她说,叫花子也是人,若非生活所逼,谁愿做这行当?叔祖父的长子正湘八字大,命硬,算命的说恐难成人,须拜叫花子为干父母,才不会夭折。后来真找着一对讨米的外乡老夫妻,行叩拜大礼,好生酬谢,并记下籍贯住址长久往来,果然无病无痛,免祸免灾。

还有卖唱的。一回上学归家,半路碰到一个中年男人,穿中山装,五官端正,边幅修得齐整。领着两个女人,一个年纪稍长,面色黯淡,穿青布衣,身材走样;一个二十来岁,模样俊俏,眼睛水灵,着红花衣。那男的拉二胡,和俩女的对唱,听得出是黄梅调。他们沿宋家大屋一路唱到产陂周,不时收到主家给出的几张毛票,那男的必微笑致意,女的作万福状。我们几个伢妹子一直跟着,家家户户跑,大人笑,你们不是想学人家卖唱吧?到天色暗下,那男的到一户人家央求要借宿。那人家在屋里的只一年轻媳妇,好生喜欢听这三人歌唱,满口应承,并答应做晚饭吃,条件是晚上要唱上许久。来者自是乐意,不想那媳妇的家爷听闻后出来干涉,言,一男带两女,成何体统?不能接待,别坏了家里风水。那三人争辩几句,无法,只得趁着暮色往北盛仓街上投旅社去。

玩把戏的一到就会满屋场敲锣,将男女老少招将过来,只需一会儿,就能挤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家等着看热闹,这当口有老人会说,还是产陂周屋场大,一下就这么多人,言语间不无得意。有练气功卖狗皮膏药的,装得神乎其神,围观者中会安排一人打内应。前面做很多铺垫,最后推出那药膏时,人群总会一哄而散,没两个人买。有次,一个老头来屋场玩猴把戏,那人眼神犀利,脸上打腮红,恰似猴屁股。他带来的猴会转伞,还能将一顶破得不能再破的布帽子放在伞顶,立起来滚动,甚是精彩。那猴拿铜锣向围观者讨要钱物时,许多伢妹子将留着买冰棒的银毫子都放了上去。

还记得住在屋场后的周永和娶亲,有对父女来产陂周打春锣。那老父亲印堂发亮,说话中气十足,手指头如鼓槌般粗细,打得用红布挂在脖颈上的小牛皮鼓嘭嘭直响。女儿生得俊俏,头上扎红方巾,用竹片轻轻敲锣,应和着父亲。两人不停用土话赞大喜的新人,巴望着东家多打包封。那女子娇俏又大方的模样引来许多青年哥哥围观,起哄。有一个说了句轻薄话,那女子顿时一脸绯红,她父亲用眼睛瞪过去,再无人敢做声。像打春锣之类都是招摇的营生,大家认为这些跑江湖的多少都有点本事,说不定会有打,谁愿无故触到霉头?屋场人将跑江湖又称之为“打流”,教训伢妹子,总说,不听话将来打流去!好赌的人有言,叫要么上层楼,要么去打流,说的是输赢后境遇两重天。可见,打流是最等而下之的事了。

跑江湖也好,打流也罢,或是贩卖东西,做小手艺,四处奔波讨生活着实不易。那时出远门卖过布的姑妈和我说过,一定要胆大心细脸皮厚,善于观察。午饭时节赶到办喜事的屋场,能轻松捞到上好的饭菜;傍晚时分找只有老人的户主,容易被收留过夜,又很安全。某次,她饥饿难耐,正好从一户人家路过,闻到厨房内肉香扑鼻,就过去搭讪问要买布否,想被留着吃饭。对方不接茬,她从屋后弯过来倒过去,几次三番反复问询,最后人家没法,只得邀其上桌。其实,各样生活有各样生活的趣味。恋爱时就说过昏话,言若混至最不济,干脆两人讨米去算了,自己负责开口要,喊打发点,用棍子赶狗,爱人则在后面牵开袋子装,都不许羞怕,要面带笑容。倘能如斯,那奔走江湖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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