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戏

2014-11-20 15:46西北平原
鹿鸣 2014年11期
关键词:坟地宣传队天亮

西北平原

过年,是老家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从初一到十五,鞭炮声声不绝于耳,村村镇镇气氛浓郁,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大人小孩无不喜气洋洋。不要以为如今富裕了,农民才轰轰烈烈过大年,其实,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积贫积弱的岁月,即便吃不饱穿不暖,农民过年的热忱也没减弱,比如我的老家渭北高原。老家过年的最高潮,不是走亲串户,吃肉喝酒,而是看戏。

在老家,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会高吼秦腔。一个人哪怕再穷、再懒、再邋遢,只要戏唱得好就受欢迎,甚至会被当成“能人”重用。这些“能人”除了平时东家婚丧西家嫁娶,少不了被请去助兴热闹外,每逢年节他们就更有机会出风头而吃香喝辣的了,活像眼下红透中国娱乐舞台的东北“二人转”。那年月一年到头“学大寨”,人人靠玉米稀粥裹腹,天天加班加点“大干快上”,连放屁的空闲都很难挤出来,但唱戏和开会一样的重要。于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就应运而生。谁能进“宣传队”,那绝对是一种荣幸,一种福分,因为起码不用顶风冒雪在野外“战天斗地”了,还能挣工分、出风头。凡被选中进“宣传队”的人,个个都乐不可支。像我的两个堂叔“天亮”和“发财”,都二十郎当,身强力壮,却最怕耗在冰冻三尺的农田上,汗流浃背地挖土“修地球”。一选进“宣传队”,他们就乐呵呵地唱起来:“扔下镢头我不怕饿,吼一声秦腔也快活……”我读初中那年,公社新成立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百里挑一地偏偏选中了我,扮演现代革命样板戏《杜鹃山》中的“杜小山”。

发财叔最拿手的是拉二胡,缺了他的“二胡”,戏就没法开场。因此,他被任命为“宣传队”副队长;天亮叔是个秦腔天才,他声带好、台架好、性情也好,学唱杨子荣、李玉和、郭建光,绝对不比县剧团的那些名角差。因此,是扮演《杜鹃山》中雷刚的不二人选。

“宣传队” 男男女女总共三十来号,都是除了唱戏就得下地的成年人,唯独我是个“学生娃”,一边在学校上课,一边赶来排戏。紧张是紧张些,好在那时课程不多,自己又天生是个戏迷,做梦都想长大了去县城做个“名角儿”,正好有这个机会,自然天天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前跑后。感觉唱戏比上课好玩,我就天天泡在“宣传队”里,除了排练自己的“杜小山”,还喜欢看别人一会儿唱一会儿吵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折子戏”。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将《杜鹃山》《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滨》等“革命样板戏”,背得滚瓜烂熟。? ?

现在想起来,那年月人真有精神。吃得再差,干得再累,肚子再饿,身上再冷,却从不冷落过年。年再穷,也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何况那时的农村既没电视,又缺电影,除了演戏,热闹还有啥?经过两个多月的排练,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在公社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烧亮汽灯,面对从四邻八村赶来看戏的众乡亲,演出一举成功!

那晚天降瑞雪,气温很低,西风呼啸,但到处噼噼叭叭地响着鞭炮,过年的气氛愈来愈浓,酒一样醉人。在公社食堂里,领导们为庆祝演出成功,特意烧了一大锅“杂烩肉”,招待我们美美地吃喝了一顿。吃饱喝足了,“宣传队”受命从大年初一开始,在全公社13个大队巡回演出,让群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没有汽车,也没有马车甚至自行车。我们这支声名赫赫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各自背着各自的行头,浩浩荡荡步行着,一个村一个村地轮流演出。作为副队长,发财叔充当了联络员,每当一个村演出完后,他就得提前去下一个村联系,安排演出场地和食宿。每个村的人,其实早就眼巴巴地盼了。因此,我们一进村就受到夹道欢迎,演出一结束乡亲们就蜂拥而上,抢着拉我们去他们各自的家吃饭、住宿,跟当年拉“八路军”一模一样。厚道的乡亲们,自己舍不得吃这吃那,却舍得端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我自然也成了最受欢迎的小“明星”,“抢”我的人也最多,因为每个村都有我同学,我又成了同学们吹牛和炫耀的资本。

俗话说:乐极生悲。就在这时,“宣传队”出了两件大事。

正月初三下午,我们从一个“北山”去“西沟”,照例先由发财叔打前站。谁知大队人马都进村了,却没看见发财叔,村里被闹了个措手不及。直到晚上我们化好妆都快要演出了,发财叔才被村里派出的人找回来。

上午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却衣袄不整,神情呆滞,语无伦次,对我们竟陌生如路人,发财叔突然“傻”了。据找他的人讲,他们是在一条小路旁的坟地里发现他的。当时,他正一个人在雪地上瞎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见了人无动于衷,问他啥他都不回答。据村人讲,那条小路旁的坟地里,埋着一个吊死的年轻女人,也许是她缠住了他,并抢走了他身上的东西。因为发财叔临行前,怀里揣了好几条香烟,是北山村送的,都不见了。

谁知就在快要开演前,发财叔却要化妆拉二胡。整个演出过程,他二胡一直拉得不错,看不出和平时有啥区别。一夜无事,第二天他就被送回了公社。发财叔出事后,联络员就改成俩人了,并被告知无论到哪个村,都只准走大路,不许走小路,更不许靠近坟地。

正月十四日,巡回到最后一个村。当晚演出结束后,村人集体招待我们,大家也放开肚皮大吃大喝,天亮叔却拿酒灌得吐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还没离开那个村,天亮叔突然“疯”了!他拎只空酒瓶,嚷嚷着要去找他发财哥,还一路走一路唱:“没有老婆算个鸟,吼一声秦腔我也快活……”天亮叔那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家贫一直打“光棍”。

发财叔和天亮叔的病,不久后慢慢都好了,但当初一“傻”一“疯”的原因,至今仍是个不解的谜。我呢?那个正月一圈戏演下来,名响全公社13个大队,才12岁的娃却被介绍“媳妇”的媒人差点踩断了家门坎。不过令人扫兴的是,开学后补考了好几门功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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