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进入城市?——都市文学三人谈

2014-11-27 17:25江冰朱继红杨希
广州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都市作家文学

江冰+朱继红+杨希

江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广州市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评委。曾为文艺评论杂志主编,报纸高级记者。现为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目前主要研究“80后”文学与新媒体文化。入选新世纪本领域最有影响的35篇论文,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入选“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

《广州文艺》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展的获奖名单已公布,评委之一的江冰老师与本刊的两位编者,从不同的视角对当今的都市小说阐释了各自的理解,并期待在“都市小说双年展”栏目中出现更好的作品,以飨读者。

——编者

江冰:大面积阅读一个栏目两年都市中短篇小说,实在希望有一个统计学的数据。比如题材、场景、作者年龄、身份、经历,还有态度、价值观、美学风格、喜爱偏好等等,可惜没有时间,因为一个方阵一个群体,就有统计和分析价值。最直接印象是好几十位作者几乎全是“70后”,直接结论“70后”还在城市边缘,即他们还没进城 。

朱继红:首先都市从人类学的角度说,它是人类集群的结果;从哲学的意义上说它是人类欲望的外在形式。在这里文学便是人类精神的向导和对自身的本性认识。从这四年的“都市小说双年展“中,我们在内心经历着这一切。

杨希:编辑过不少文章,都市气质浓郁的是少数。作家们“不进入”的主观意识比较强烈,我记得有一篇审稿签里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小说不乏温暖的人情味,但描绘城市的立场则有些偏颇。很明显,作者将城市几乎写成了万恶之源,这不客观。

江冰:“70后”作家成长略略晚于中国大陆城市化步伐,他们大多生活在乡村或是“都市里的乡村”,缺少真正的城市经验,所以在作品里可以感受到“50后”、“60后”对城市的陌生、惊惧、怀疑,似乎更多的是一种与农民工进城同步的心态。这样一种说法其实得罪人,因为现居住城市的人,尽管骨子里拒绝城市,但绝不许他人说自己土。

朱继红:在都市人生中,“70后”、“80后”在都市的树枝上舞蹈,他们感受到的是阳光雨露和风暴以及树枝的弹性和脆弱。而“50”、“60后”是在树底下打太极,他们的双脚不自觉地踩在根系中,他们看见了衰亡、成长和之间的挣扎。而所有这些加起来才是一棵完整的树。不同年代的人对都市的不同理解希望能通过作家的文字表现出来,达成共鸣。

杨希:“50”、“60后”的作家,其作品基本是在乡村的土壤和背景中获得依据,获得出发点的,但即便是这群人也是矛盾的,用诺贝尔奖金在城里买房就是一个典型事件,他们愿意居住在城市里,而不是 “美而怀念”的乡村。我倒觉得,他们在作品中对城市的批判是类似一种口是心非的状态,是一种潜意识的压抑。正是因为他们的远离造就了他们对乡村的怀念,而在道德系统里,他们愿意表现出自己对曾经文化根基的留恋,并认为这是最符合尊严的。如果城市真如一位“60后”诗人所说“满街的垃圾尽是都市人废弃的良知、友善、诚实、道德”,又是什么促使他们的驻留呢?换句话说,正是城市成就了乡村的美,而城市本身的美感还不在这群作者熟悉和尊重的范畴里。

江冰:“土和洋”——20世纪中国一个很有趣概念,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延续至今,百年之久,触及全体,概莫除外,横扫千军,从里到外。当下“70后”都市小说,尤其这个栏目,土多洋少!比如,小说场景,比较模糊,几乎少有大都市标志性场景,比如街道、大厦、地铁、机场、轻轨、车站、写字楼、大酒店、大商场、奢侈品、时尚场无一丝时尚气息 。还有一个遗憾:缺少书写“城市记忆”的作品,比如张爱玲、王安忆之于上海,老舍、王朔之于北京,欧阳山之于羊城广州——还是一句话,我们的作家还在进城,远没有抵达城市核心地带。

朱继红:都市的物性是时代的标志,而物性体现在小说中就会有时代的特征。马尔克斯的“磁铁”当然代替不了汽车、冰箱、微波炉,而汽车、冰箱、微波炉会不会有“磁铁”似的想象。如果有,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人物就会千变万化,就会激活我们的想象力,就会给我们一个更真实的世界,面目一新的世界。而现实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麻木的、死板的、面具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偶有一丝灵气,我们就会兴高采烈。我们在努力捕捉着一丝丝灵气。土和洋并不是鉴别农村和城市的标准,实际是在于作家对都市的精神内核的把握。而大多数时候,反映都市生活的作品缺少这种把握,便显得苍白和雷同。

杨希:但抵达城市和了解城市可能是不易的,尤其是中国的城市。熟悉的东西给人一种安全感,一个在乡村长大的作家必然对乡村的街道,乡村的人,哪怕一棵树的姿态都记得清清楚楚,每每说起,是自豪的,我能从作品中理解这种感受。乡村的形态是相对固定的,而城市的形态变化快,地铁的线路,高楼的数目、位置,酒店商场的兴衰让你来不及反应,作家们基本是情绪动物,需要时间思考,不容易适应城市发展的速度,甚至看不清它的模样,即便一直在城市生活,也是雾里看花。可单纯的玩乐和探索又往往趋于表面,这是一个问题。我认为造成这个问题的根本,是中国的城市本身也处在一种过渡阶段,虽然在形态上我们已经颇具规模,但迅速地吞并周围区县的同时,消化能力跟不上,本身也是城与村同在,土和洋混合。一边是高档会所里现场演奏爵士乐,一边是公园广场播着“最炫民族风”。我们城市的发展多数接近爆发的状态,所以城市人本身也难有积淀。

江冰:人在什么样的场景中,就拥有什么样的气场和心态,进城犹豫,举步维艰;生存挣扎,朝不保夕;乐在其中,享受都市——都可以用场景来烘托来传达,可惜大部分作家都很少描述城市,更不用说传达都市的气场,远没有张欣20年前的都市眉飞色扬,也没有今天郭敬明小时代里上海滩的表面浮华,至多是一可怜简陋咖啡厅。即便已经发表多年的“70后”作家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里的小人物在城市挣扎的场景传达,至今依然缺少。更不用说可以比肩张爱玲、王安忆、老舍、王朔、方方、冯骥才这样前辈“城市地标性”的小说家了。endprint

朱继红:都市底层写作虽然壮观,但已有泛滥之势。如何选取独特的视角?这是一个大课题。这个时代无疑是一个人类包括富人和穷人都近乎丧失道德、价值取向和诗意的时代。小说如何从中表现和再现?作家要具备医生治病救人的品格,找准城市的精神内核就是发现了病灶,小说技巧就像麻药和手术刀,让病灶在病人的不知不觉中解除。这是好小说的一个特征。我们需要这样的医生。可什么是城市的精神内核?抑或什么是城市的灵魂?这是与乡村最根本的区别,不仅仅是高楼大厦、城市交通、大型文化馆所、消费方式、时尚程度等等物化的东西,需要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挖掘出来。

杨希:对于中国的城市写作,可能不能寄希望于拥有某种贵族气质或者国际风范,当然,郭敬明在这方面一直在努力,他倒是常常在书里提到剧院、机场、豪车、奢侈品……这样诸多的城市元素,但就像你说的,还是偏向表面浮华。我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到如今,究竟什么是中国城市的本质?是奢侈阔绰还是朝气蓬勃,或者挣扎压抑?我看过一些国外的小说集,我个人感觉他们与中国作家的城市书写最大的区别是自由,包括台湾的一些作家也是,朱天文的小说相当都市化,她笔触非常舒展,有着一种让人向往的包容,从不大惊小怪。这种舒展恰恰和中国作家写乡村的状态类似。

江冰:深圳作家小说因为深圳而值得玩味,因为深圳是一个暴发户的城市,快速增长以致欲望快车,天上飞毯以致少有传统。吴君的《华强北》是翘楚,因为曲折有致,放弃了知识者精神贵族的往往可笑的矜持和自负,看到了新城市地基上,外来客、新客家、乡下人、揭西人的精神成长与身份提升,如何融入城市文明,合乎潮流 。另一位深圳作家丁力小说《优惠劵》则是悲剧,因为一张大梅沙度假优惠劵,外来工的两夫妇蹊跷坠楼身亡,则是典型的“城市惊悚”,昭示“进城之难”。《女儿进城》就是典范之作,一个文化标本,有代表意义。

朱继红:当下小说有某种类同感,总有似曾相识的阅读感受。这与我们对经典的疏离有关。读赵瑜的《谈话录》你会想到作家在呼吸着海明威、塞林格、普鲁斯特甚至托尔斯泰的空气。通过大篇幅的对话来构成小说这是经典曾经的追求。此篇小说也在做这样的努力。于是我们便有了新鲜感。小说作为艺术,它的生命在于个性和创新。不论乡村文学还是都市文学皆如此。当代的乡村文学能够达到目前这样的高度,是当代的都市文学不可企及的,这正是中国现代社会转型期的一个表现,中国的现代化城市进程更多的是外在的、物化的,而内在的、人性的东西远远不能达到同步,从现在的都市小说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杨希:我常常思考,作家们在作品中表现“进城之难”是怎样的出发点,将城市塑造成一个魔域有怎样的现实价值,为何都热衷于摧毁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是了解带来的厌弃还是不解带来的怀疑。江冰老师刚提到的《优惠劵》是非常典型的文本,我读过的《一色》也是,表现农村的质朴纯良品性在城市里备受摧残折磨。文学作品本质上是向后看的、带有回顾性,可能导致文学评论也是如此,我们对乡村文学的观察评价是泛道德化的,即中国的乡村叙事相对应城市叙事具有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性。这可能也是当代中国的文化形态所制约的,从而也导致城市文学的地位不及乡村文学。就好像先锋文学出现之初备受责难一样,不由自主的,我们的评论会对偏通俗化的城市文学抱以不太欣赏的态度,这是跟时代不相符的习惯。若不是夏志清当年在国外对张爱玲的极度推崇,很难想象,她能在中国文学史上靠写都市情爱和女性命运而有如此之高的地位,我们的文学史向来更重视题材的恢宏壮大,不屑于都市的琐碎通俗。

江冰:更多的情绪还是悲剧性的,少温暖,少希望,少仁慈,少胸怀,很难从一己之见中提升起来,很难从原有的熟悉的乡村情景中超越出来,即便是我看好的《孔雀蓝》,一场细致的爱情戏也在城乡接合部中展开,没有都市情调感觉;《花工》有很强的寓意和阐述空间,但失聪老汉也在小城边缘的边缘,歹毒女人亦是,身份更像乡村恶婆,而非城市街坊的老妇。因为他们身上大多是乡村气息,伦理道德也是属于乡村的。所有作品还有很浓郁的知识分子视角,近于乡村小知识分子视角,不知商业,远离财富,生活面狭窄,几乎没有都市视野,所以可以结论,我们的作家——“70后”的作家大多没有进城,或者还在进城的路途之中,从身体到灵魂。

朱继红:深圳是一个年轻的移民城市,广州是市井文化突出的城市,上海是海派文化的代表城市,青岛是一个殖民地色彩的移民城市,等等。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地域特征,所谓地方色彩。我们从作品中能否看出深圳和青岛、上海和广州、北京和西安,这是都市小说的关键所在。《华强北》让我们看到了深圳,仿佛身临其境,生活其中。虽然现在中国城市建设的类同化现象日趋严重,但仍希望通过作家的慧眼使我们能看到中国版图的不同色彩、不同风味、不同民族的城市以及生生不息的人。都市精神的难以把握,城市的瞬息万变,信息的支离破碎,这是都市小说至今未有更成功作品出现的外在原因,而从文学写作来说,作家应该有发掘都市精神内核的意识,并且有为之努力的清醒认识和哲学思考。

杨希:是有遗憾在,但是如果愿意把通俗文学纳入视野范围,还是有些可观性的,比如我们熟知的六六和海岩,一个“70后”作家,一个“50后”作家,文本几乎全部与城市有关。通俗作家的作品向来被评论界所不屑,但我还是认为,他们的个别作品是真正触及到城市脉搏的,并不浅薄,比如六六的《双面胶》文本最后残酷的结局,是对人性和社会价值沉重的批判。海岩的商业流水线里也有《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这样规避了传统写作中女性“非天使,即魔鬼”的写法,真正写出一个真实的、摇摆的女性,对女性心理的刻画简直到了“冰凉刺骨”的深度。当然,这都需要我们去沉下心,首先以宽容的态度去触摸文本,阅读它们,理解它们,而不是把它们都当成消遣的肥皂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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