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核谈判与美伊战略妥协前景*

2014-11-29 14:17王建伟
现代国际关系 2014年12期
关键词:美伊中东地区中东

傅 勇 王建伟

2014年11月24日,伊朗与伊核问题六国(美、英、法、俄、中以及德国)的谈判未能如期达成全面协议。双方商定将伊核谈判期限延至2015年6月底,同时提出具体路线图,即在2015年3月达成政治框架,6月完成技术细节和草案。目前,国际社会对伊核谈判的前景有完全不同的两种预判。悲观主义者预测美国和伊朗都不可能放弃其安全核心利益,即使美伊之间达成核协议,也不可能改变两国之间的敌对关系。美伊妥协不像1972年中美关系解冻,而是类似于冷战时期美苏谈判军控条约。①Fareed Zakaria,“Big Fuss Over a Small Iran Deal”,Time,December 9,2013.本文倾向于乐观主义的预测,认为在美国战略重心东移的背景下,加之中东乱局和“伊斯兰国”威胁出现,美国和伊朗各自对于中东地区安全的基本判断发生变化,双方实现战略妥协的环境和条件正在形成。美伊战略妥协将有助于伊核全面协议的达成,并影响中东地缘格局重组。

自1979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以来,美伊关系一直处于敌对状态。30多年来,由于伊朗始终坚持强烈的反美和反以色列立场,以及长期支持巴勒斯坦哈马斯运动、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巴沙尔政权等美国和以色列的政治对手,成为了美国在中东地区安全的心腹大患。克林顿政府时期,美国以伊朗“支持国际恐怖活动”为由,对伊采取政治孤立、经济制裁和军事施压政策。小布什政府时期,特别是“9·11”事件后,美国对伊朗政策日趋强硬,称伊朗为“邪恶轴心国”并继续对伊实行制裁,两国之间陷入极端的战略对抗。

核不扩散问题是美国全球安全战略的核心问题之一。伊朗核计划曝光后,伊核问题成为美伊关系持续恶化的关键。伊朗在各种场合都声称无意发展核武器,要求国际社会承认其民用核计划权利。美国等西方国家和国际原子能机构却一直指责伊朗以和平利用核能为由,秘密发展核武器。双方围绕伊核问题的制裁与反制裁逐步升级,并多次呈现剑拔弩张之势。联合国安理会三次出台对伊朗实施制裁的决议(2006年12月的第1737号决议、2007年3月的1747号决议、2008年3月的1803号决议)。对伊制裁措施主要集中在军事禁运、金融财产冻结以及民用航空产品禁止输出等方面。2010年2月,伊朗宣布生产出第一批纯度为20%的浓缩铀,美国对伊朗核计划的军事性质从怀疑担忧变成直接抨击。当年6月,奥巴马政府推动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四次对伊制裁的1929号决议。2011年底,美国单方面加大对伊朗制裁力度,将矛头对准与伊朗中央银行有商业往来的外国金融机构,希望通过不断升级的金融封锁阻止伊核计划。2012年7月1日,欧盟宣布不再与伊朗签订新的石油贸易协议,沉重打击了伊朗石油出口。美国和以色列的强硬派主张为伊核问题划出战争红线,这种“战争边缘”政策加剧了美伊对抗的紧张局势。

在加大经济制裁和战争威胁的同时,奥巴马政府始终没有排除通过谈判解决伊核问题的可能性。2009年奥巴马上台后采取与伊朗接触政策,表示愿意与伊朗进行直接对话,美伊两国关系出现缓和契机,美国宣布全面参与伊核六国与伊朗的核问题谈判。2012年4月、5月、6月和2013年4月,伊朗同伊核六国分别在伊斯坦布尔、巴格达、莫斯科和阿拉木图举行四次谈判,但因双方在铀浓缩和解除制裁等核心议题方面的要求相距甚远,谈判均未取得实质性进展。直到2013年8月鲁哈尼就任伊朗新一任总统,伊核问题谈判才重新出现转机。

美伊妥协发端于日内瓦临时协议签订之时。2013年11月24日,伊朗与伊核六国在日内瓦达成伊核问题临时协议,打破十年来伊核谈判的僵局。根据临时协议,伊朗同意在之后六个月冻结5%浓度以上的铀浓缩活动,停止建设高纯度铀浓缩工厂,同意联合国核查人员对伊核设施进行日常监督。伊核六国则承诺,在协议期限内不再增加新的制裁,同时解除针对伊朗石油出口和国际金融的部分制裁措施。双方同意在六个月内就全面解决伊核问题进行细节谈判,从而达成最终的全面协议,即伊朗废除和终止任何可能的核武器研制活动,回到国际核不扩散体制,国际社会则解除对其制裁。此后,伊朗与伊核六国为达成全面协议持续努力,并于2014年7月20日和11月24日两次宣布延长谈判的最后期限。尽管困难重重,但双方都不愿错失通过谈判解决伊核问题的难得契机。

就伊朗而言,美国和欧盟的严厉制裁措施对伊朗的国际贸易和国内经济产生破坏性影响。2013年伊朗货币里亚尔贬值50%;通货膨胀率达28%,食品价格一路飙升;贫困家庭比例从22%上升到30%;伊朗无法进口急需的西方药品和医疗用品。特别是在“阿拉伯之春”浪潮冲击下,伊朗社会出现激烈动荡,经济危机有可能转化为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意识到国家迫切需要摆脱制裁,急于通过谈判找到出路。他授权刚上台的鲁哈尼政府与美国展开直接对话、并抓紧与伊核六国进行谈判。鲁哈尼不断向国际社会传达出和解姿态,为美国与伊朗修复关系带来希望。鲁哈尼本人在2003~2005年曾担任伊朗核谈判首席代表,并与英、法、德三国就暂停铀浓缩达成协议。他深知打破伊朗国内外困局的出路在于尽快解决伊核问题,只有通过在核问题上与美西方达成战略妥协,才能改善伊朗的国际地位。

从美国方面看,其正在实施的全球战略调整和亚太战略再平衡需要消除伊核问题这个后顾之忧。2010年奥巴马政府推出亚太战略再平衡,开始其中东地区的战略收缩。2011年底美军全面撤出伊拉克,2014年10月底美军基本撤出阿富汗,未来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存在将显著减少。但是,美国战略重心东移仍然受到伊朗核问题和“伊斯兰国”的双重牵制。美国认为伊朗核能力正在接近武器级,已经集聚庞大的核基础设施和浓缩铀储备,包括1.9万台离心机,其中有1000台第二代新型离心机,7吨纯度在3.5% ~5%之间的浓缩铀,少量(196公斤)纯度在20%的浓缩铀和一座尚未完工的可以制造钚的重水反应堆。①Henry Kissinger and George Shultz,“What a Final Iran Deal Must Do?”The Wall Street Journal,December 2,2013.这些装置显著提升伊朗获取浓缩铀的效率,表明伊核项目进入成熟阶段,距离完成核武化近在咫尺。如果美国不能以战争方式解决伊核问题,就需要与伊朗相互妥协,尽快找到破解伊核僵局之道。加快伊核问题谈判并达成协议具有战略上的紧迫性。

从中东地区层面来看,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来的中东乱局对美国和伊朗都构成新的安全挑战,这些安全威胁不同程度地与伊核问题的前景联系在一起。如果美伊之间能够通过谈判达成伊核全面协议,美国不仅可以有效遏制伊核武进程,还可以借助伊朗的关键影响力,促进叙利亚危机、“伊斯兰国”威胁和伊拉克乱局、黎巴嫩真主党和哈马斯与以色列之间冲突等一系列问题的有效解决。伊朗也可以通过美伊妥协来改善其中东地区的安全环境,并在与沙特阿拉伯争夺地区主导权和中东政治版图重构方面占有一席之地。反之,如果伊核谈判失败,国际社会或将不得不面对一个核武装的伊朗和核竞赛的中东,以及核武器扩散并与国际恐怖主义极端势力结合的潜在威胁。如果美国不得不对伊朗核设施展开军事打击以阻止其获得核武器,或将重新卷入一个更加持续动荡的中东,其全球重心转移和亚太战略再平衡就无法实施。因此,稳定的中东和可控的伊核符合美伊两国的各自利益,减少对抗、走向缓和正在成为美伊关系的新趋势。

综合上述各种国际国内因素,美伊两国间开启了1979年以来最高级别的对话。伊朗外长扎里夫与美国国务卿克里举行直接会谈,鲁哈尼总统也与奥巴马总统实现历史性的电话交谈。伊核日内瓦临时协议的签署成为美伊关系缓和的转折点。奥巴马政府认为,临时协议是伊朗最终实现弃核并返回核不扩散体制的第一步。①Jim Sciutto and Chelsea J.Carter,“Obama:Iran Nuclear Deal Limits Ability to Create Nuclear Weapons”,CNN,November 24,2013.伊朗方面也强调,临时协议没有损害自己和平利用核能及进行合法核浓缩活动的权利。②Iranian President Rouhan,i“Iran’s Nuclear Rights Recognized”,BBC News,November 24,2013.双方对临时协议的不同解读,一方面反映了各自的谈判立场和目标,以及双方之间的差距和分歧;另一方面也表明,美伊双方都认为自己的利益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并以此为达成全面协议奠定基础。

美伊进一步妥协有赖于通过谈判达成伊核全面协议,二者之间互为因果,存在着密切的正互动关系。如果美伊两国能够克服各自国内和中东地区存在的反对美伊和解的强大阻力,并在打击“伊斯兰国”、稳定伊拉克和叙利亚等重大地区问题上形成新的共识,美伊战略妥协并达成伊核全面协议的前景依然可期。

目前,伊核全面协议谈判的焦点分歧主要在于伊朗核能力的保存程度即保留浓缩铀的规模和解除对伊制裁的范围和程度。对美国而言,缩减伊朗铀浓缩能力即减少离心机数量是谈判的核心问题。伊朗同意在保存铀浓缩权利的条件下暂停20%浓缩铀的生产,但不愿意将铀浓缩水平降至西方认可的程度。目前伊朗拥有1.9万台离心机,其中有1万台正在运行。伊朗希望保住目前的规模,将来的目标则是把浓缩铀规模提升至19万台离心机的产能,而美国只允许伊朗保留大约4500台离心机,以此延长伊朗生产出核弹头所需的时间。为此,各方曾提出若干妥协方案:如保持数量不变但降低离心机功率,以达到限制铀浓缩能力;或由外国提供核燃料供应,满足伊朗民用核能需求。对伊朗来说,尽快解除西方的全面制裁是其谈判的主要目标。目前伊朗已不再谋求一次性解除全部制裁,只是希望解除制裁的最严厉部分。美国等西方大国则表示只有在伊朗减少核能力、关闭核设施以及接受严格国际检查的基础上,才能解除美欧的单方面制裁,且联合国制裁措施仍需分步骤解除。

尽管分歧巨大,美伊妥协的底线基础和达成全面协议的机会之窗仍然存在。2014年的多轮谈判表明,奥巴马政府并没有彻底剥夺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也没有坚持全面制裁伊朗。伊朗在浓缩铀规模和取消制裁两大问题上也留有余地。这说明双方对达成全面协议保留着很大妥协空间。在谈判过程中,美国意识到伊朗没有以谈判为掩护继续推进核武器项目;伊朗也意识到美国的谈判目标并非要推翻伊朗现政权。这是两国谈判的各自底线,即把核问题与其他问题脱钩,只要不突破底线,双方就存在着妥协的可能性。如果各方不能找到妥协点,就可能错失机会之窗。目前各方都不愿错失35年来的首次良机,不愿意看到谈判破裂使所有外交努力付之东流的局面。推迟全面协议的最后期限,留待下一阶段继续寻找妥协点,是各方的务实做法。伊核谈判各方都力图避免重复上世纪90年代克林顿政府在朝核问题上功亏一篑的教训,都希望抓住未来半年的机会之窗。

伊核全面协议和美伊妥协还需要突破来自两国国内以及中东地区反对美伊和解的强大阻力。这些阻力一是来自伊朗国内强硬派的对抗立场;二是来自美国共和党掌控的国会参众两院;三是来自中东地区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的强烈反对态度。只有克服美伊双方数十年来累积的深度猜忌,才能减少达成全面协议的不确定因素;只有综合平衡中东地区的各种民族、教派、历史和边界纠纷,才能期待美伊妥协的前景。

首先,伊朗国内各派在继续谈判达成全面协议方面存在着严重分歧。伊朗改革派认为,应继续积极支持核谈判并与国际社会广泛接触,这是“外交和希望的延伸”,而保守派则对谈判延期予以强烈谴责,要求西方立即解除对伊制裁。他们认为,伊朗不必为了部分解除制裁而屈从美国的过分要求,如核谈判失败,美国将无法实现其中东目标,所受的打击比伊朗还要严重。①Arash Karami,“Iran Leader:Nuclear Issue Won’t Bring Iran to Knees”,Al Monitor,November 25,2014.他们甚至批评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外交政策顾问韦拉亚,由此表明伊朗最高领导层对核协议前景出现分歧。②Arash Karami,“IGRC Commander Says US not Reliable”,Al Monitor,November 26,2014.强硬派代表、革命卫队指挥官贾法里提出,如果西方继续制裁,伊朗将可能放弃承诺,恢复生产20%浓缩铀。③Arash Karami,“IRGC Commander:Nuclear Deal on Retreat from Values”,Al Monitor,November 19,2014.如果鲁哈尼谈判团队在离心机数量上做出更大让步,可能遭到强硬派反击甚至颠覆。但是,伊朗核谈判的决定权最终是掌握在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手中。为了在民众面前保持强硬姿态,他公开声称在核问题上不向美欧屈服,实际上并不反对延长核谈判期限,仍然支持鲁哈尼的谈判团队。④Arash Karami,“Khamenei not Opposed to Nuclear Extension”,Al Monitor,November 28,2014.结束西方对伊遏制政策,改善伊朗的地区和国际环境,在中东地缘政治中发挥更大作用,这些前景对伊朗各派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如果奥巴马政府考虑发挥伊朗的地区作用,美伊就有机会实现妥协并达成伊核全面协议。

其次,美国对伊强硬派仍在阻挠伊核谈判达成全面协议。美国内战略界对伊朗核计划持有根深蒂固的猜疑,至今仍然坚持把伊朗作为中东地区的主要威胁来源,依然在众多问题上坚持反对伊朗的立场。他们认为,伊朗国内强硬派宗教人士和革命卫队依然奉行反美主义,控制着军队和情报机构、司法机关、官方新闻媒体、周五集体礼拜会和国有企业,仍坚持与西方世界对抗,并将其视为自身生存的根本原则。⑤Fareed Zakaria,“Big Fuss Over a Small Iran Deal”,Time,December 9,2013.虽然奥巴马承诺只要伊朗遵守协议,就不会对伊朗采取任何额外制裁措施,部分国会议员却仍然要求严厉制裁伊朗,认为只有更严厉的制裁措施才能确保外交手段获得成功。⑥Oren Dorell,Aamer Madhani and David Jackson,“World Powers Strike Deal with Iran over Nuclear Program”,USA Today,November 24,2013.共和党控制的新一届国会参议院把伊核问题作为抨击跛鸭总统奥巴马的靶子。目前,国会已经出现进一步制裁伊朗的呼声,企图通过经济制裁甚至军事威胁手段逼迫伊朗做出让步。奥巴马政府则从全球战略调整的角度推进伊核谈判,美国战略重点东移不可改变,需要减少在波斯湾地区的军事存在;美国对中东石油依赖度急剧下降,在中东保留大量美军已无必要。美国中东政策的总体目标就是从中东危机中脱身,以便更多关注来自亚洲的挑战。⑦Mark Landler,“Rice Offers a More Moderate Strategy for Mideast”,The New York Times,October 26,2013.与伊朗实现战略妥协将有助于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

再次,美国需要安抚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这两个关键的中东盟友,使其中东战略根基不会因为伊核谈判而动摇。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都反对伊核全面协议和美伊和解的努力,尽管反对的原因有所不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认为日内瓦协议是历史性错误,只要伊朗拥有核能力就是对以色列安全的威胁。他多次宣称,伊朗正在利用核谈判来拖延时间以换取部分解除经济制裁。以色列将全力动员在美国国会中的盟友阻挠与伊朗达成最终协议,必要时还可能对伊朗采取军事行动。沙特阿拉伯对美国与伊朗达成和解的努力表示不满与愤怒,认为这是对盟友的背叛和抛弃,并不惜以拒绝当选联合国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相威胁。沙特阿拉伯十分担心伊朗在中东地区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从而威胁自己在中东地区的主导地位。沙特和伊朗在叙利亚进行的代理战争就是中东新地缘主导权之争的集中表现。目前,美国已经多次修补与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之间的相互关系,减少两国与美国之间的离心倾向。事实上,两国都离不开美国的军事支持,最终将不得不接受美国的新中东政策安排。

最后,应对“伊斯兰国”极端恐怖势力威胁的共识为美伊进一步妥协提供了现实条件。2014年初以来“伊斯兰国”迅速崛起,成为美国在中东的头号威胁。尽管美国仍旧坚持伊核谈判不与打击“伊斯兰国”相关联,但这一严重挑战正在破坏美国单个解决危机的政策选项,使伊核谈判、海湾安全、巴以冲突、教派矛盾、阿拉伯治理、叙利亚和伊拉克内战等长期困扰中东的所有问题最终交汇在一起。如果不能挫败“伊斯兰国”的挑战,不仅中东问题得不到有效解决,整个西方国家的安全也将受到严重威胁。但是,在打击“伊斯兰国”问题上,沙特等海湾国家立场暧昧,土耳其亦在作战行动中持保留态度,伊拉克和叙利亚等国家几近解体。在综合评估各种反“伊斯兰国”的力量中,伊朗是唯一既有资源和能力、又有强烈参与动机的国家。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组织和政府军、以及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和真主党都是伊朗的可靠朋友,他们可以共同组成打击“伊斯兰国”的地面战斗力量。尽管伊朗尚未被纳入多国联盟,事实上伊朗早已在叙利亚和伊拉克两国参与打击“伊斯兰国”。

伊朗认为“伊斯兰国”极端势力对其安全构成重大安全威胁。上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导致100万人伤亡在伊朗人的集体记忆中难以磨灭,伊朗政府绝不会任由“伊斯兰国”征服伊拉克。伊朗力求以保护什叶派圣地和什叶派民众为理由,加强其在伊拉克的政治和宗教影响,与伊拉克什叶派建立密切关系,扩大对伊拉克和中东地区的影响。一旦伊拉克形势恶化,伊朗对伊拉克的干预将从隐蔽援助转为公开动用武力。目前,伊朗已派出2000名精锐部队进入伊拉克,伊朗革命卫队下属的武装组织圣城军已经全面参与叙利亚的地面行动,帮助伊政府军打击极端组织。训练有素的黎巴嫩真主党军事专家已经进入伊拉克帮助培训和指挥伊拉克部队。正是在伊朗的帮助下,伊拉克政府军从激进武装手中夺回了数个城镇。伊朗在打击“伊斯兰国”方面的不可替代作用,也正是奥巴马总统写信给伊朗最高领袖的原因之一。①Rohollah Faghihi,“Is Iran’s‘Dark Knight’Supporting the Nuclear Talks?”Al Monitor,November 20,2014.双方实现战略妥协的环境和条件正在形成。

伊核谈判和美伊妥协正在成为美国实施全球战略再平衡和重建中东地缘政治结构的关键因素。战略重心向亚太转移意味着减少在中东地区的战略投放,但不负责任地撤离伊拉克造成的“伊斯兰国”崛起和伊拉克的分裂状态,令美国不得不再次向伊拉克派兵并展开空袭行动。在中东变局以及中东地缘政治力量对比出现有利于伊朗的新情况下,中东地缘关系正在发生重大改变,美国的中东战略也将出现新的调整,美国将成为中东均势格局的平衡者。美伊若能实现战略妥协,对于稳定中东以及形成中东地区新的力量平衡具有重要意义,对于美国战略重点转移、乃至中国的“一路一带”战略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美伊妥协的地缘战略影响之一是伊朗在中东地区的地缘战略地位得到改善,中东地缘政治框架可能出现重大变化,美国将转变为中东均势制造者。伊拉克战争和阿拉伯变局改变了中东地区教派和政治力量平衡,其中最突出的是伊朗成为稳定的地区强国。一方面,后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正在与伊朗走向联盟,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力上升。②Seyed Hossein Mousavian,“Why Geopolitical Shifts Dictate Nuclear Deal with Iran”,Al Monitor,November 27,2014.在长期盟友真主党的帮助下,伊朗在叙利亚已经扭转军事态势。另一方面,“阿拉伯之春”进一步削弱逊尼派政权,埃及陷入严重的国内危机和财政困境,整个社会为如何处理穆斯林兄弟会日益分裂;以沙特为首的海合会无法有效应对“阿拉伯之春”的冲击;象征阿拉伯团结与力量的阿盟也在走向边缘化。沙特支持下的逊尼派与伊朗支持下的什叶派之间的抗衡局面,天平正在朝着有利于伊朗的方向倾斜。①Walter Russell Mead,“The Return of Geopolitics ”,Foreign Affairs,May/June 2014.美伊妥协将使伊朗有机会突破以沙特为中心的现存地区秩序,在解决叙利亚危机、打击“伊斯兰国”威胁和稳定伊拉克等问题上发挥作用,伊朗更希望建立包含伊朗、伊拉克和海合会国家在内的地区合作机制。②Seyed Hossein Mousavian,“Why Geopolitical Shifts Dictate Nuclear Deal with Iran”,Al Monitor,November 27,2014.

美伊妥协将使美国有机会在中东地区大国之间制造某种均势,推行其以离岸平衡为特色的新中东战略。一方面,美国结束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实现战略重心向亚洲转移,其在中东地区的领导作用和掌控能力必然降低。“阿拉伯之春”的破坏性后果和“伊斯兰国”威胁的出现,使美国在中东的政策目标正在从构建“民主自由”转向应付中东国家体系解体的威胁,③Walter Russell Mead,“The Return of Geopolitics ”,Foreign Affairs,May/June 2014.沙特、土耳其和伊朗等中东地区大国加紧争夺影响力,乘机填补美国撤出后的权力真空,中东力量格局趋于复杂。相对而言,伊朗是中东较为稳定、有效治理的国家,与君主制海湾国家相比,其政治体制更具有现代化内涵。但沙特与伊朗长期以来一直争夺地区影响力,以沙特为代表的海合会国家坚决反对伊朗重新加入国际社会,反对伊朗将其影响力扩大到海湾和黎凡特地区。美国也试图对伊朗的地区安全作用加以限制,而由直接遏制伊朗转变为美国支持下的中东盟国牵制伊朗更符合美国的战略利益。

尽管美伊在稳定中东方面的共同利益正在显示出来,伊朗参与了打击“伊斯兰国”与叙利亚和平进程,乘机进入目前最为复杂的“战略三角地区”(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三国跨界地区),成为影响中东地区局势发展变化的重要力量,但基于自身核心利益的考虑,美国至今仍然否认其在与伊朗进行安全合作,也否认伊拉克危机和核谈判两者之间存在联系。④Ali Hashem,“Hezbollah Arrives in Iraq”,Al Monitor,November 25,2014.今后美国和伊朗的合作模式只能是对付“伊斯兰国”和支持伊拉克安全部队这两个平行但分开的行动。美伊这种既敌对又合作的关系最多只能维持打击“伊斯兰国”的临时需求,难以改变双方多年积累的敌意和不信任,美伊合作不会超过在阿富汗战争中美国与巴基斯坦的合作模式。只有在彻底解决伊朗核问题,并且伊朗内部改革势力占据主导地位后,美国才有可能将它纳入中东地缘政治的新框架之中。

地缘战略影响之二是美国将大幅减少在波斯湾的军力部署,进一步向亚太地区进行战略重心转移,中国的战略压力将加大。美国从伊拉克、阿富汗撤军后,其中东军事力量部署主要用于威慑伊朗。伊核问题一旦得到解决,美伊爆发大规模军事对抗的危险大幅下降,美军在波斯湾的作战任务就可以大为减轻。加上美国从中东进口石油的比重已经降至10%以下,仅为中国从中东进口石油的1/3,中东对于美国石油安全的重要性降至历史低点。上述因素将加快美国从中东撤出军力并投放到新的战略重心——亚太地区。奥巴马希望在对伊朗关系方面实现突破,实际上美国非常需要利用伊朗在中东的特殊地位。1979年以前美国就曾积极利用伊朗的地缘战略地位来推行自己的地区政策,为美国在外高加索和中亚地区提供安全活动空间。美伊战略妥协也包含着这两个地区的潜在战略价值。从全球地缘政治力量布局角度来看,美国对伊朗的态度转变还有战略上的特殊考量。自亚太再平衡战略实施以来,美国就采取扩大战略伙伴的灵活策略,开始同对中国具有关键意义的国家建立联系。美国2006年同印度的核交易就有基于与印度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以抗衡中国的考虑。引人注目的还有奥巴马成功连任后的首次出访缅甸。而缅甸和伊朗都是曾经采取反美立场、且对中国石油供应和运输具有关键作用的国家。

地缘战略影响之三是中国的中东地缘影响进一步上升。伊核协议的签署与中国的积极参与有关。正是由于中国坚持以外交方式而不是军事打击方式解决伊核问题,才有了伊核六国与伊朗核谈判的成功举行。中国与伊朗保持友好关系而不是孤立伊朗,是伊朗改革派得以主政的重要条件。伊核谈判一旦取得突破,中国与伊朗的特殊关系将获得更大空间。中国与中东各地区大国以及以色列都保持友好关系,可以成为中东地区问题的重要斡旋者和平衡力量。沙特是中国的最大能源供应国,卡塔尔是中国最大的液化天然气供应国,中国石油企业正在大举投资开采伊拉克的石油资源。中国与波斯湾主要产油国都保持稳定关系,有利于主要能源来源地的长期稳定,从战略上保证能源供应安全。特别是中国主张合作共赢和各国自主选择发展道路,将获得伊斯兰国家的民心和舆论支持。

中国正在成为影响伊朗在未来中东地位的重要国家。中国启动“一带一路”战略构想,将发展从中亚到地中海的贸易和基础设施,在中东地区打造基础设施网络和能源资源通道,“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南部通道就是从伊朗进入波斯湾地区,与“海上丝绸之路”实现联结。由于历史和现实的联系,必须把伊朗包括进来和连接起来才能打通丝绸之路经济带。伊朗在“一带一路”中的重要枢纽作用将显示出来。如果国际社会彻底取消对伊制裁,就有可能实质性地推进“一带一路”在该地区的具体实施。该经济带通往地中海的路线把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连接在一起,将导致中国与中东国家关系的某些变化。充分利用美伊战略妥协后的地缘环境变化,可以成为中国在中东地区发挥建设性作用、实现“一带一路”构想的战略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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