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思擦肩而过
——保尔·策兰相遇马丁·海德格尔

2014-11-29 05:31吴建广
关键词:策兰诗节海德格尔

吴建广

(同济大学 德语系, 上海 200092)

一、 导论:研究现状与诠释思路

一“诗”激起千层浪,这在1945年之后的德意志文学史和哲学史上实为罕见。1967年 7月25日,应德意志哲学家海德格尔之邀,德语犹太诗人保尔·策兰来到黑森林,在海氏的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与海德格尔会晤。一周后(8月1日),策兰写下了《托特瑙山》一诗,激起了经久不衰的震荡,成为德语乃至西方文化界关于诗与思的激辩之焦点。历史的截面聚焦与人类的存在状况相互纠缠,存在之思与此在之诗擦肩而过,留下诸多疑问和误解。对该诗的解释文字从此络绎不绝,有方兴未艾之势。

在西方世界,尤其是德语世界,面对这首诗,几乎所有解释者都会做出政治正确性的表态。无论多少诗学论说,均有一个基本定势,那就是将诗人策兰与哲人海德格尔划分为不共戴天的两大阵营:受害者与施害者。由于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与意识形态的影响,严重扭曲了对这首诗的诗学理解与解释,解释者常抓住片言只语,将既定的前判断和价值强加于诗学文本,罔顾诗学文本的自身结构,堵塞诗学文本涵义一体性的自然流露。不过,德意志学者心知肚明,只有如此解释,才不会有职业风险,学术自由到此止步。

波鸿-鲁尔大学博古米尔教授就将两人划分至两个不可调和的阵营,即受害者与施害者:“一个曾是受迫害的,受到屠杀威胁的犹太人,一生煎熬在人的暴行之中,他走向……这个‘男人’,而后者在其历史思想的当下,就是迫害者的代表,思想比行为更甚,因为思想为行为提供根据,他因而就是支持了纳粹当局的非人的暴行。”[注]Sieghild Bogumil, “Todtnauberg,” in: Hans-Michael Speier (Hrsg.), Celan-Jahrbuch, 2 (1988), S.38.作者在“男人”上面打上引号,并在脚注中要求读者将海德格尔联想为《死亡赋格》中那个作弄和杀害犹太人的德意志男人。[注]Sieghild Bogumil, “Todtnauberg,” S.38, Fußnote 4. 博古米尔从这一个充满意识形态和政治正确的前判断和预设框架进入,以此强加给策兰诗文,却没有因为诗文本身的结构而修正自己的前判断。与其他语文学家一样,博古米尔对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误解和不解,关键在于不理解同样的语词在不同语境中的巨大差异,这就影响了对(这首)诗文的阐释。博古米尔对诗题做了拆字的解释:“每个音节都是历史的意义载体:死亡(Tod)—现在(nun)—山(Berg)”,如此,博古米尔就将历史的“对犹太人的灭绝与‘今天’的当下……联系起来,令人想起策兰不可愈合的创伤……这里的山就是指过去的东西就如一座极为厚重的‘山’而不可逾越”。[注]博古米尔到方言里找理由:“nau”在方言的时间副词里也有“现在”(nun)的意思,见Bogumil, S.40, Fußnote 12. 另,奥地利犹太女作家艾尔芙蕾德·耶利内克(Jelinek)的短剧《死亡之山》以戏剧的形式再现诗人与哲人的相见。“死亡之山”就是“托特瑙山”的谐音。Elfriede Jelinek, Totenauberg, Reinbek: rowohlt, 1991.这一典型案例说明政治正确和意识形态严重遮蔽了对诗文的语文学解读;只有不懂哲学的人,尤其是不懂海德格尔哲学的人才会说出这种无知无畏的话:策兰“给他[海德格尔]指出一条明路,一条重新开始人性的新的思想之路”[注]Sieghild Bogumil, “Todtnauberg,” 1988, S.39.。这种穿越式的想象力着实是意识形态的严重后果,并将后来的诠释带上单义性的意识形态的轨道。连海德格尔专家、策兰的朋友珀格勒教授都心生疑惑:“是什么动力驱使策兰来到黑森林的托特瑙山,这个带着‘黑’字的森林,这个带着死亡的小地方?”[注]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Zur Lyrik Paul Celans, Freiburg, München: Alber, 1986, S.260.

更为极端的是法国学者博拉克的文章《在死者的法庭前》[注]博拉克的文章《面对死者的法庭前》最初为他在1992年于奥地利驻巴黎文化处所做的报告,其1996年的法语版刊发于Lignes杂志,1998年德语版发表在Neue Rundschau上,见Jean Bollak, Dichtung wider Dichtung: Paul Celan und die Literatur, Göttingen: Wallstein, 2006, S.377, Fußnote.,它以一种真理宣告者的姿态直接取代对文本的解释,甚至抛开文本自说自话。与其说是论文,不如说是声讨海德格尔的檄文,严重偏离了文学批评与解释的范围;文章一开始就将南德黑森林地区的地名托特瑙山“Todtnauberg”的三个音节分别拆解成三个语词,即“Toten”(众死者)、“AU”(奥斯维辛)和动词“bergen”(保护;掩藏):“这里指的是保护性的保障,多于纯粹的掩藏……‘Todt’又是民社党的同名组织(Organisation Todt),策兰父母就死于这个组织。”[注]Jean Bollak, Dichtung wider Dichtung: Paul Celan und die Literatur, S.378.这种近似于文字狱的解读方式令人目瞪口呆。不过,在意识形态与政治正确一统天下的德国及其他欧美国家,这样的过分解读不会从根本上遭到抨击。就拿从“Berg”(山)引申到动词“bergen”,作者为何没有进入到这个语词的本义呢?本义就是:到山上去,到山上避难。[注]Duden-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6Bd, Mannheim, Wien, Zürich: Duden, 1976.而诗作本身也有这样的含义。按照博拉克的推理方式,我们也可以推断说,策兰来到托特瑙山上,是为了求助于哲人海德格尔。这种拆字法漠视了诗文的本真结构,将解释者的意识形态强加于诗文,目的是为了将哲人海德格尔妖魔化、敌对化。

尽管,雷姆克批判了博拉克的过激言论,却没有从根本上否定这种意识形态。雷姆克对博拉克的批评集中于四点:(1)欲将策兰在这次交谈中从牺牲者的角色中解放出来,赋予他一个积极的成分,这是值得的,问题在于他所选择的另样诠释的方式方法;(2)他的文章很大部分读起来令人感到不是解说,而是真理的直接宣布;(3)博拉克的文本解读缺乏学术论证;(4)博拉克将策兰的来访视为对海德格尔的无情、彻底的清算,并将伽达默尔、珀格勒和拉柯-拉巴特(Lacoue-Labarthe)等人悉数归为海德格尔的盲目跟随者。[注]参见Anja Lemke, “Andenkendes Dichten — Paul Celans Poetik der Erinnerung in Tübingen, Jänner und Todtnauberg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ölderlin und Heidegger,” in: Ulrich Wergin, Martin Jörg Schäfer (Hrsg.), Die Zeitlichkeit des Ethos: Poetologische Aspekte im Schreiben Paul Celans,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3, S.109, Fußnote 49.与博拉克如出一辙的是艾伯凌的解释风格,其极尽谩骂、羞辱海德格尔之能事,宣称“海德格尔就是一个希特勒分子,一个愚蠢、乖巧的农民,有着无所顾忌的权力嗅觉”[注]Hans Ebeling, Wege ins Eine,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0, S.78-94, hier: S.91.。尽管博拉克和艾伯凌的文章缺乏学术含量,他们均在臆测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关系,全无学术价值,却是政治文化的风向标、指示牌。在德国或西方,也只有犹太人才敢如此无忌放言,还会有出版社对其作品进行出版发行而不会招致群起攻之的批判。

雷姆克对博拉克的指责所指向的并非是其单义性意识形态的基本解释方向,而是他偏激的“方式方法”。就是雷姆克也在诗文中别出心裁地搜寻“证据”,连藏头诗的方式都用了起来。雷姆克就曾指出:全诗连标题在内的前三行就有“TAT(E)S”(过去所为)的意思[注]Anja Lemke, “Andenkendes Dichten — Paul Celans Poetik der Erinnerung in Tübingen, Jänner und Todtnauberg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ölderlin und Heidegger,” S.110.,意指第三帝国的残暴行为,即非要在文本中挖掘出前判断既定的东西。意识形态作用下的解释意欲将诗人与思想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简化为受害者与施害者的对立关系,却以牺牲文本的内在结构为前提条件。政治正确与意识形态扭曲文本结构的现象在其他论述中普遍存在。被译成中文的菲尔斯蒂纳(Felstiner)的《策兰传》,总体而言代表了这样的意识形态,以其避重就轻、简单联想的方式了结对这首错综复杂的诗文的单义性解释:看到星就会联想到黄色的犹太星,看到井泉就联想到策兰故乡布科维纳的别称“井泉之地”(Brunnenland)。[注]参见John Felstiner, Paul Celan: Poet, Survivor, Jew,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1995, pp.244-247.总之,就是要让诗人作为一个牺牲者的形象出现,以突出海德格尔的施害者形象,这种意识形态的诠释脱离了诗学文本,缺乏诗文结构与形式的支持。不过,还是有主持公道的却十分微弱的反对声音。如埃默里希在其策兰传记中就不满“清算说”,三个连续的反问句试图拒斥这种意识形态的解释方式:“他[策兰]为什么又将所引的句子写入海德格尔的客人留言簿?他为什么又在1968年6月和1970年3月重新与他[海德格尔]相见?在1967年7月,他为什么起初拒绝与海德格尔合影,几分钟后又收回这一拒绝?”[注]Wolfgang Emmerich, Paul Celan, Reinbek: Rowohlt, 1999, S.144f.可惜的是埃默里希不能正面对峙这些近乎荒唐无稽的解释,而是将自己的观点藏匿在反问句之后。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察觉到这种政治正确和意识形态的强大势力。

扬弃意识形态与政治正确是解读这首诗文的基本前提,只有让诗文的自身文理彰显出如其所是(wie es ist),才是诗学诠释之正道。任何时候,在解读文本时我们都应做到:坚持诗学文本的自主性原则,拒绝外来意识形态、政治正确的粗暴干涉;将理解诗文所需的必要信息和知识给予读者;所有与文本结构不相兼容的事件、信息和言论不纳入诗学分析与解释之中,仅在脚注中加以说明;从诗文的主题结构、母题结构、韵律结构和诗学结构中顺从谛听诗文的言说。

二、 理解文本的必要知识与信息

诗人策兰与哲人海德格尔的关系完全不是一些(尤其是来自法兰西的)解释文章所说的那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策兰对海德格尔的态度甚是矛盾:一方面,海德格尔是他所敬佩的哲学家;另一方面,海德格尔与德意志民族社会党及第三帝国在理念上一度的紧密关系让策兰不堪忍受。[注]海德格尔与民族社会主义政权发生关系的文献是他于1933年当选为弗莱堡大学校长时的就职演说《论德意志大学的自我主张》,其中,强调大学的“知识服务”(Wissensdienst)意识。见Martin Heidegger, “Die Selbstbehauptung der deutschen Universität,” in: Gesamtausgabe: I. Abteilung: Veröffentlichte Schriften 1910-1976, Band 16, Frankfurt am Main: Klostermann, 2000, S.107-117. 下文引用海德格尔这一版本的全集时,在引文中直接用阿拉伯数字表明卷数,冒号后为页码。1960年9月,“当马丁·布伯在巴黎访问时,策兰将自己的诗集谦卑地献给这位犹太族长级人物,遭到布伯的断然回绝;策兰反对布伯没有任何顾虑地与海德格尔会面,更反对布伯欲将犹太人与基督徒重修和睦。策兰认为,与海德格尔见面的前提是海德格尔应该对其1933年的行为有个说法(策兰后来与海德格尔相遇,他认为这个前提已经满足;届时,海德格尔在所谓的《明镜周刊》访谈中对他所走的歧路有所表示,尽管这次访谈在海德格尔去世后才得以发表,那是个巨大的失望)”。[注]Pöggeler, “Mittagslinie. Paul Celan und Martin Heidegger,” in: Annette Simonis, Linda Simonis (Hrsg), Geist und Literatur: Modelle in der Weltliteratur von Shakespeare bis Celan,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und Naumann, 2008, S.331.

无论如何,策兰对作为思想家的海德格尔十分敬重,“策兰的私人藏书中包含了34位传统与当代的哲学家的作品。其中海德格尔以33部著作而居于所有哲学家之前列。诗人在这位哲学家的著作中还做过许多的旁注”。策兰早在他的东欧故乡切诺维茨写就的诗文《战士》(Ein Krieger, GW III, 16)就可以证明其吸收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某些思想;在维也纳流亡的几个月中,与奥地利女诗人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注]巴赫曼于1949年在维也纳大学的博士论文《对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的批判性接受》(Die kritische Aufnahme der Existentialphilosophie Martin Heideggers)就是与海德格尔哲学的争论。不过,按今天的标准来看,这部博士论文的严谨性会有问题,在1985年12月23日出版的《明镜周刊》讨论了这一问题,提出她引用海德格尔的著作也都为二手文献。“可以肯定地说,英格博格·巴赫曼既没有原文通读过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也没有原文通读海氏的其他著作”,维也纳大学哲学讲师瓦尔纳(Friedrich Wallner)在后来出版的博士论文后记中如是写道。不过,瓦尔纳解释说:“就战后博士论文的情况看”,巴赫曼这篇论文的水平还是在“中等以上”。见Der Spiegel, 1985/5. 不过,巴赫曼的这篇博士论文在海德格尔研究中不具备学术价值。的接近,使策兰加深了对海德格尔哲学的认识,其中不乏批判性认识。[注]参见Pöggeler, Der Stern hinterm Aug. Studien zu Celans Gedichten, München: Fink, 2000, S.159; Pöggeler, “Mittagslinie. Paul Celan und Martin Heidegger,” S.327.不仅如此,他们还相互赠送自己的诗集或著作。策兰自己就主动将《托特瑙山》的精致选印本邮寄给海德格尔;海德格尔也将著作《路标》回赠策兰。早在1957年,珀格勒在巴黎访问策兰时,惊讶地发现“策兰正勤奋研读海德格尔,尤其是他的后期著作”。1961年,策兰从海德格尔那里获赠其两卷本《尼采》,阅读后在给珀格勒的信中,就有海德格尔的《尼采》中引用查拉图斯特拉的话:“对我而言,不只是太阳沉落”(GA 6.1: 259),并以此说明“最为孤独的孤独”(GA 6.1: 267),策兰在此看到了“子午线般的东西”。策兰还提醒说起他的散文《山中谈话》和毕希纳文学奖感言《子午线讲话》(Meridian)的相关性;在苏俄诗人叶赛宁的悲剧中,“策兰发现自己与海德格尔的关联,他们共同落在一条子午线上……无论如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探讨这些年的危险与希望时,子午线成了基本词”[注]参见Pöggeler, “Mittagslinie. Paul Celan und Martin Heidegger,” 2008, S.328。海德格尔著作《尼采》页码为本文作者所加。不过,同样的内容,在犹太裔美国人菲尔斯蒂纳那里就立即陷入狭隘的政治化、种族化的泥潭。参见John Felstiner, Paul Celan: Poet, Survivor. Jew, Yale University, 1995, p.140.。不过,我们必须清醒的是,哪怕策兰与海德格尔用的是同一个语词,由于他们截然不同的词场(Wortfeld)和语境(Kontext),决定了同一个语词完全不同的意义。[注]安德雷在讨论策兰与海德格尔的“深渊”(Abgrund)时的区分同样适用于此。Robert André, Gespräch von Text zu Text: Celan - Heidegger - Hölderlin, Hamburg: Meiner, 2003, S.223.

“法兰西哲学界将策兰对海德格尔的关系说成是德意志精神史的案例”,借以打击德意志浪漫精神的进路,珀格勒特别提到哲学家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说他将海德格尔的存在问题与策兰诗学的对话性对立起来;对此,珀格勒也无可奈何,只能说:“事实是,策兰在巴黎并没到列维纳斯那里去,而是去了弗莱堡的海德格尔那里。”[注]Pöggeler, “Mittagslinie. Paul Celan und Martin Heidegger,” 2008, S.338.这段结语显然是对来自法兰西的武断解说的不满。对所有的学者都隐而不宣却心知肚明的就是,无论是德里达、博拉克,还是列维纳斯,还有来自美国的菲尔斯蒂纳,其实均为犹太裔;还必须说明的是,他们某些学术样式的策略性解释显然是在学术之彼岸。

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共相遇了三次,其余两次分别为1968年6月和1970年3月。1968年,策兰来弗莱堡朗诵诗作,海德格尔在座。他们还一起去黑森林的高地沼泽游览。1970年3月21日,策兰应邀在斯图加特的荷尔德林协会诵诗,荷尔德林专家级日耳曼学者对《光之强迫》中的诗完全不能理解,此后(27日)策兰又去了弗莱堡参加圈内诵诗会。策兰的这次出现神貌诡异,令人震惊,海德格尔惊愕地对鲍曼说:“策兰病了,病入膏肓。”[注]Pöggeler, Der Stern hinterm Aug. Studien zu Celans Gedichten, München: Fink, 2000, S.173, S.174, S.175.确实,诗人此时的心理病症已十分严重。不到一个月,即4月19日夜间,策兰自沉塞纳河,溺水而亡。策兰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海德格尔见面的事实,施害-被害论者均作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状,学界最为关注的焦点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时在1967年,应弗莱堡大学之邀,策兰同意前来朗诵自己的诗。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决意将诗与思视为一体,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都是他所看重的大诗人,“策兰也进入了他的视域”;再者,“在弗莱堡能与海德格尔相见也是策兰自己的期待”[注]Gerhart 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Fra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5, S.69.,为了让海德格尔也能来听策兰的诗朗诵,组织者鲍曼教授特意与海德格尔商议朗诵会的具体日期,7月24日还是根据海德格尔的日程安排定下的。当晚,在弗莱堡大学大礼堂,有上千名听众聆听了策兰的诗朗诵,海德格尔在第一排的位子就座。也是在这个礼堂的讲坛上,海德格尔做过两次讲演,一次是“1929年,他回弗莱堡大学接替胡塞尔的教授职位时的演讲,题目是《何谓形而上学?》,一次是1933年的校长就职演讲”[注]Otto Pöggeler, Der Stern hinterm Aug: Studien zu Celans Gedichten, München: Fink, 2000, S.170.。朗诵会后,圈内人又在策兰下榻的宾馆聚会。海德格尔就邀请策兰去黑森林游览,顺便去托特瑙山的小屋,海德格尔“这样的邀请总是被理解为一种嘉奖”[注]Gerhart 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68. 伽达默尔早在1923年就应老师海德格尔的邀请来到小屋,并在留言簿上写下:“那辽阔之风在我们周围温柔地呼啸”。参见Hans-Georg Gadamer, sthetik und Poetik II, Gesammelte Werke, Band 9,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93, S.262.。

海德格尔位于黑森林托特瑙山小镇附近的坡上的小屋建造于1922年。托特瑙山属于巴登-符腾堡州黑森林地区的小城托特瑙[注]托特瑙山小镇的历史与现状,可参见Norbert Dietsche, “Todtnauberg,” in: Todtnauer Nachrichten, Nr. 15 vom 13, April 1984.,小屋极为简朴,很长时间没有水电接入屋内,屋前有山泉。主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朴生活。[注]参见Günther Figal, “Heideggers Hütte,” in: Hrsg. von Ute Harbusch, Gregor Wittkop, Kurzer Aufenthalt: Streifzüge durch literarische Orte, Göttingen: Wallstein, 2007, S.99-104,早在1933年的一篇短文中,海德格尔描述过这一小屋:“建筑面积6米×7米见方,三个房间:带小厨间的厅房,卧室和书房”[注]Martin Heidegger, “Schöpferische Landschaft: Warum bleiben wir in der Provinz,” in: ders. 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 Band 13, S.9, S.12.,这篇文章陈述“诗意地栖居”在简朴乡村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人与人之间“靠得住的忠诚”关系:一位83岁的老妇人时不时来到独立山坡的小屋,关心一下这位哲学教授,甚至在弥留之际还要人家向“教授先生”问好。海德格尔甚为感动,赞美这种思绪“远远超出了那些尘世报章有关我的所谓哲学的最机灵的报道”[注]Martin Heidegger, “Schöpferische Landschaft: Warum bleiben wir in der Provinz,” in: ders. 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 Band 13, S.9, S.12.。海德格尔不是从概念进行推理的哲学家,而是其形而上学的践行者。对他而言,栖居不仅是简单的有个落脚的地方,而是人在地球上的存在方式,是他形而上学的根本依据:“在对地球的拯救[注]海德格尔从词源学角度把“救助”(retten)解释为“将一些东西释放到其自身的本质中去”,见Martin Heidegger, “Bauen, Wohnen, Denken,” in: ders.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Band 7, Tübingen: Mohr, 1995, S.152.中,在对上天的接受中,在对神性的等待中,在与会死者的陪伴中就形成了栖居,就是在四层意义上对四元素的珍惜,所谓珍惜(Schonen)就是在其本质中对四元素的维护。”[注]Martin Heidegger, “Bauen, Wohnen, Denken,” in: ders.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Band 7, S.153.海德格尔的这种一以贯之的思[注]海德格尔说过:“每一位思者只思一个唯一的思想(Gedanken)。”见Martin Heidegger, Was heißt Denken?, GA 8, S.53.就集中于人在历史、在世界中的存在状况,策兰诗文聚焦的是那场人性灾难留下的难以治愈的创伤。他们的相遇就必然会带有巨大的误解。

凡是讲到诗人与哲人的弗莱堡会晤,都会讲到策兰拒绝与海德格尔合影一事,也多半只讲所需的部分事实:“诗歌朗诵之后,邀请他俩合影的建议遭到策兰的断然拒绝”[注]Julia Urbanek, “Das Treffen von Paul Celan und Martin Heidegger als Märchen-Drama: ‘Man versteht nichts und weiß alles’,” in: David, Jüdische Kulturzeitschrift, http://www.david.juden.at/kulturzeitschrift/66-70/70-urbanek.htm, 查阅时间:2012年5月19日。,奥地利的犹太人网站只说了事实的一半,隐瞒或省略了真实的另一半;克拉斯同样引用鲍曼的回忆,也断章取义只讲前半部分:“想到这张照片将会成为唯一的、没有解释的文献,对策兰而言是不可承受的”[注]Stephan Krass, “‘Mit einer Hoffnung auf ein kommendes Wort’, Paul Celan hilft Martin Heidegger,” in: Neue Gesellschaft, 1997, Heft10, S.912-917, hier: S.913.,这种只说一半而隐瞒另一半的断章取义的做法不符合学术之基本规则。它们的来源均是鲍曼的《回忆策兰》一书,鲍曼陈述了这个颇为尴尬的插曲的全部经过:诗朗诵开始前的一小时,当有人邀请拍集体照的时候,“策兰瞬即离开座位,态度甚是坚决,表示不愿意与海德格尔一起照相。对如此突如其来的转折,海德格尔没有显示出任何惊讶的神态;他没有感觉到这个转折,或者他没让人发觉。他神态自若、不紧不慢地走到一边,说了句:‘他不愿意, 那就算了吧’,话毕,他依然如旧地继续之前的话题”;策兰短暂离开,“回来后他要大家理解,并说适才拒绝与海德格尔合影的言行不作数了(entfallen)”[注]Gerhart 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63, S.63, S.81f, S.66.,言下之意还是愿意合影的,这种情景下照片自然是没有拍成。这就是“典型的策兰”[注]Gerhart 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63, S.63, S.81f, S.66.,鲍曼如是评说。鲍曼举了几个事例说明策兰为人做事显得 “不可捉摸/反复无常”(unberechenbar),比如策兰与诺依曼(Neumann)和弗里德里希(Friedrich)教授的先交往后交恶的事情。[注]Gerhart 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63, S.63, S.81f, S.66.在生活中,诗人策兰几乎没有朋友,即便有也很短暂。

在策兰来到弗莱堡之前,海德格尔已经跟许多书店打过招呼,要求他们将策兰诗集陈列于橱窗的显著位置。策兰散步于弗莱堡时,看见书店橱窗里自己的诗集,“增强了他对弗莱堡的好感。他多次赞美弗莱堡有众多精美的书店,可与巴黎媲美,甚至超过巴黎。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之前跟书店打过招呼这件事”[注]Gerhart 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63, S.63, S.81f, S.66.。78岁高龄的海德格尔在用行为而不是语词来关心47岁的诗人策兰。

若要说策兰曾与哪个哲人交恶,那人肯定不是海德格尔,而是德语犹太哲学家阿多诺。阿多诺将一看便知的犹太父姓“草地深谷”(Wiesengrund)缩略成名与姓之间的一个“W”,而选用了其意大利裔母亲的阿多诺(Adorno)姓氏,以隐讳自己的犹太根源,遭到策兰多次指责。[注]Joachim Seng, “Ab- und Wiesengründe - Celan, Adorno und ein versäumtes Gespräch im Gebirg,” in: Frankfurter Rundschau, 2000-11-25.与阿多诺交恶后[注]策兰与阿多诺交恶不在于后者论断“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而在于戈尔事件(die Goll-Affäre)中,阿多诺保持沉默,也不理解策兰为何那样反应过度,对此策兰十分失望;还有,阿多诺常说要写一篇有关《语言栅栏》诗集的评论,却始终不见一字。希贝尔认为,策兰的诗学超越出了阿多诺的“抒情诗概念”。见Mirjam Sieber, Paul Celans “Gespräch im Gebirg,” Tübingen: Niemeyer, 2007, Ein Imprint de Gruyter. S.167, S.230.,策兰就将阿多诺等犹太学者视为战后新纳粹的帮凶,在诗文《母亲,母亲!》(KG 482)[注]Paul Celan —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 komment. v. Barbara Wiede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3. 简称KG。中责骂阿多诺等犹太左派学者:“母亲,母亲!……他们将你/写上刀刃/文化般轻快,左派尼伯龙般地……/不是深渊般地,不,而是/草地/深谷般,/他们将你/无数次写/上/刀刃”。诗中,策兰以罕见的清晰度抨击阿多诺等犹太文人助纣为虐,用笔杀人。耶格尔竟将此解说为策兰因遭剽窃指责而神经错乱得“敌友不分”。[注]Lorenz Jäger, “Wiesengründig,” in: Frankfurter Allgeimeine Zeitung, 2003-06-25.假如这首诗指责的对象不是犹太人阿多诺,而是德意志人海德格尔,日耳曼学者必定亢奋不已、不厌其烦地加以历史性诠释。而现在,他们只好装聋作哑或噤若寒蝉,不敢或不愿触碰这类禁忌话题。在事关策兰抄袭的“戈尔事件”中,就戈尔及其妻子克莱尔(Claire Goll)均为犹太人这样的事实,学者们也多闭口不谈。如若克莱尔是德意志人,则必定会被政治正确和意识形态的口水所淹没。

三、 主题、母题与结构:

现在,我们来阅读诗文《托特瑙山》的德语原文和中文译本:

00010203TotdnaubergArnika, Augentrost, derTrunk aus dem Brunnen mitdem Sternwürfel drauf,托特瑙山山金车菊,小米草,这来自井泉之饮,井架上有木雕星块,

我们将所有这些发生的事件作为前知识(Vorwissen)来阅读这首诗,并细致体验诗文中语词与结构的本真涵义,诗文的整全性便能彰显出来。诗中描述了一种经历与经验:诗人怀着期待的心情来拜访一位(有特殊经历的)思想家,希望能够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治愈,或者说安慰;然而,诗人并没有获得想要的东西,期待没有被满足,也没有得到任何安慰的话语。于是,诗人感到孤独、陌生,感到失望,继而悲伤。雷姆克既否定了“历史与诗学的分离说”,也否定了“无历史的自我指涉性”,她“将说话(Sprechen)设置为主题,就是让历史参与说话,因为语言本身承载着历史的印迹,不断重新就其印迹来进行探究是行之有效的”,所以,雷姆克得出这样的结论:“诗中表现的是在诗学与历史的张力场上与海德格尔的争辩”。[注]Anja Lemke, “Andenkendes Dichten — Paul Celans Poetik der Erinnerung in Tübingen, Jänner und Todtnauberg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ölderlin und Heidegger,” S.110f.以这样的方式来抽象出诗学的主题,失去了合适的尺度。我们不能像雷姆克那样将历史缩短为一个特定阶段;历史印迹不在历史,而在历史亲历者的内在之中。过去的亲历与当下的体验构成了这首诗文的主题。诗学表现的也不是“争辩”,而是一种策兰式的主题矛盾性: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在亲近与疏远之间来回跌宕。这一矛盾性主题同样深植于诗文的母题和结构中。这种深刻的矛盾性在策兰与德意志语言的破裂关系中体现得十分突出。[注]参见吴建广:《用德语的帛裂之声吟诗——保尔·策兰〈声音〉之诠释》,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诗文中的母题,尤其是植物母题,也能证明这种矛盾性的存在。第一诗节的两种植物和井泉,泉水为生命的必须,“山金车菊”和“小米草”则是治愈的希望。第四节的“森林草地”的不平整和“兰花”单独而立,形同陌路,便是抒情之我的失望表露。在诗文诠释中,我们将进一步结合文本详细解释诸母题的功能。

在诗文韵律的形式上,矛盾性主要表现在节奏的流畅性因分行的强制性而得以凸显。诗文总体上是扬抑抑格与抑扬格混合的韵律。仅以第一诗节为例,其韵律节奏主要是扬抑抑格,图示模式为: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这样的韵律形式有相当的流畅性和音乐性,第一、二行中前两组韵律均为整齐的扬抑抑格,第三行只有一组。即便有较为齐整的韵律,然而诗韵的流畅节奏却因强制性分行而受到影响。诗行均断在定冠词与其主语之间,诗学形式割裂了本该在一起的语词。不过,在第二诗节中出现了两行各为一组扬抑格(Trochäus):X x / X x,表现了一种情绪上的亢奋和激动。最后两行若按日常语言应该是“许多潮湿的”(viel Feuchtes),这么一来,其韵律就该是抑扬抑(x X x),而诗中却将“许多”置于最后,这就改变了韵步格局,成为扬抑扬(X x X),全诗便以阳性韵脚(die männliche Kadenz)结束,不仅在诗的结尾留下重音,更是突显了悲哀之沉重。

断行的强制性与句法结构也发生了矛盾性冲突。策兰晚期诗文的断行特性在《托特瑙山》的诗文结构中留下烙印,句法结构与诗句结构出现巨大的分裂。文中有三种断行形式:一是断于定冠词与名词之间,如第一、二行,第二、三行,第四、五行,第九、十行(定冠词与名词);二是介词结构的分割:第十、十一行,第十二、十四行(介词远离本该紧随的名词);三是极端的强行断行,第二十二、二十三行(die halb-/beschrittenen)和第二十三、二十四行(Knüppel-/pfade),突显“棍棒”的单独含义。

句法表面的强制性完整和句型内在的粉碎性破裂(表现情绪之肝肠寸断)延续并加强了诗文的矛盾性。二十六行诗分为八个诗段,从句法的外在形式看,全诗由一个句子构成,除了最后一个句号,其余皆为逗号。在战后德语诗中,有一首分为十七行的一句诗,是布林克曼的《一曲经典、黑色的探戈在科隆》[注]Rolf Dieter Brinkmann, Westwärts 1&2-Gedichte, Erweiterte Neuausgabe, Reinbek: rowohlt, 2005, S.35.,这首诗有清晰的句法结构,确确实实构成了一个句子。策兰的诗在句法上很难说是一句。第一节陈列的三个名词,其中带一个介词短语,按照传统诗学,这里的句法意义已经结束,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句子[注]歌德的叙事歌谣《死者之舞》的第一节的前四行也是陈列了三个名词,是用句号结束。参见Johann Wolfgang Goethe, “Der Totentanz,” in: ders. HA. Band 1, S.288.,但是,这里却用了逗号。如是全诗,构成了句法结构与句型结构的矛盾性,一个句子意在强调诗行与诗行、诗节与诗节之间的密切关联。然而,全诗没有一个完整的句法意义上的句子,没有动词来构联,除了从句或插入语中的三个动词(V.7, V.20, V.21),没有出现其他动词,呈现出内在的散落破裂的状态,诗学涵义的连贯性遭到切断。

诗文形式呈现出一个循环构造:外部(V.1-3)—内部(V.4-15)—外部(V.16-26),完成了一个(诗学)经验。尽管回到了外部,抒情之我的情绪完全改变。从希望治愈变为绝望泪流,其中过程就是对空间(小屋)的穿越。诗文“逐步进入并且走出越来越狭窄的内在(Innen)。行程从外部描述开始……逐级进入屋内和文本的内部空间直至心:‘在这小屋里’;‘写进这留言本’;‘在心中’。那里,文本运动转向,为了重新来到外部:‘在行驶中’,‘在高地沼泽’”[注]Anja Lemke, “Andenkendes Dichten — Paul Celans Poetik der Erinnerung in Tübingen, Jänner und Todtnauberg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ölderlin und Heidegger,” in: Ulrich Wergin, Martin Jörg Schäfer (Hrsg.), Die Zeitlichkeit des Ethos: Poetologische Aspekte im Schreiben Paul Celans,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3, S.89-112, hier: S.104.。不过,雷姆克没有看到同样是外部,前者与后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乘兴而来,后者是失望而归。希望与失望的过程构成诗学涵义的矛盾性。[注]诗外信息:策兰对海德格尔的矛盾心理在其书信与谈话中也能体现出来。在1967年8月7日策兰从巴黎写给犹太人好友乌尔姆的信中,他肯定了这次与海德格尔的会晤:“我几天前从德国回来,在那里一切都好,跟海德格尔的相见也好,我跟他确确实实进行了长时间的、明晰的谈话。”在8月25日给乌尔姆的信中写道:“我向海德格尔转达了你的问候:他对此显得十分惊喜”,此信还称海德格尔的小屋为“思之小屋”(die Denkhütte);不过,对这封信出版人做了如下评注:“保尔·策兰对海德格尔的失望以及对他的走访是后来策兰当面向乌尔姆陈述的。”诗人的书信与言谈为何不一?即便我们不怀疑乌尔姆作为第三者的披露,这也说明了策兰对海德格尔的矛盾心理,珀格勒用英语的“double bind”(进退两难)来描述。见Otto Pöggeler, Der Stern hinterm Aug: Studien zu Celans Gedichten, S.171.

四、 诗学文本之诠释

与策兰的其他诗学文本一样,尤其是中晚期的诗学,其显著的特征就是语义的双关性和多义性。因此,在理解诗文时尤其要顾及其开放性和难以填充的不确定性。诗文在陈述或描写自然状态的同时表达相应的内在情绪,或者说,内在情绪用自然图像来表述。由于缺少句法的连贯性,读者难以确定孤立语词的基本意向。诗文开门见山地呈现出植物和井泉,以展示自然世界与生命世界:

山金车菊,小米草,这/来自井泉之饮,井架上有/木雕星块,

第一诗节用三个并列名词“Arnika”(山金车菊)、“Augentrost”(小米草)、“Trunk”(饮用)的指称,勾画了一幅图像:山金车菊、小米草、井泉和星块。前两个名词“山金车菊”(Arnika)、“小米草”(Augentrost)与第四诗节中的“森林草地”(Waldwasen)、“兰花”(Orchis)形成了一个母题群。无论是山金车菊[注]山金车(Arnika)是一种菊花,主要生长在山区,尤其在黑森林高原和弗格森山脉的某些地方,金黄色的山金车菊遍地开花。重要的是,这种植物有药物作用:有些人会对这种植物有过敏反应;如果不过敏的话,这种植物又可以治疗各种损伤。见http://baike.baidu.com/view/268469.htm, 阅读日期:2012年3月2日。还是小米草[注]小米草是欧洲的传统草药,不仅可以治愈眼疾,还可以治疗伤风感冒以及消化系统的疾病。参见http://www.heilkraeuter.de/lexikon/augentrost.htm, 阅读日期:2012年3月19日。均为治病的草药,前者可以治愈各种损伤(die Verletzung,德语中还有精神受到伤害的意思);后者可以治疗眼疾、感冒和胃病。而且,德语中的“小米草”(Augertrost)因其形貌养眼,其原文直译是对眼睛的安慰,“让眼睛舒服,服务于眼睛”。[注]“eine den augen wolthuende, heilsame wiesenblume, sonst auch augendienst genannt,” in: 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 Bd. 1, Sp. 813.疗伤治愈的意图由此而隐现出来。

由于多边矩阵的任意剖分形式都对应着特殊框架的多边矩阵,所以根据文献[5],定义1.1所定义的剖面广义交叉乘法满足乘法结合律和加法结合律;所定义的剖面求最小值广义交叉乘法满足求最小值乘法结合律和求最小值结合律。本文不需证明。

诗文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描述,既没有完整的句法结构,也没有用动词来构联,更没有形容词或副词来描绘情态,而是直接将名词呈现出来,第三个名词“Trunk”(饮用)由介词结构导出另外两个名词“Brunnen”(井泉)和“Sternwürfel”(木雕星块)。不过,在表面冷静、貌似客观的陈述之后,却涌动着一种热情。仅就图像而言,那是一个生机勃勃、山花烂漫的夏季;在井泉边饮水,井架上有一个木雕的星块。“井泉边饮水”显示出一派自然生态,“井上星块”留下诸多遐想空间。总之,第一诗节展现出一片祥和安逸、宁静避世的景象。全诗开篇对两个草本植物的指称带有明显的意图,它们既是黑森林的典型植物,同时又具有治愈病痛和伤害的作用,茂盛的植物暗喻犹如夏日般生命冲动的希望,两种草药喻示了诗人来到此地的目的。[注]策兰在给妻子的信中说起“小米草”让他回忆起1942年在塔巴雷施蒂劳动营(Zwangsarbeit in Tabaresti)的情景。见PC/GCL, Brief 145 (30.9.1962) und Anm. 145/7 und 148.第一诗行断在定冠词之后,其名词“Trunk”(饮用)成为在第二行的第一个词,由此而引出的两行诗描述井泉边饮水的人的行为,名词“饮用”表明了一个“喝水的行为”[注]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 Bd.22, Sp.1376.。诗学的描述对象从自然景物转换成人物行为:井泉之饮。[注]对于“井泉”母题,珀格勒只做了简约说明:“井泉是说井泉之乡,对保尔·策兰而言,这是失去的故乡。”见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Zur Lyrik Paul Celans, Freiburg, München: Alber, 1986, S.263.实际情形可能是这样的,主人与客人进屋之前先是来到井泉边,掬水而饮。第三个名词“饮用”常被忽略或被误解[注]博拉克竟能将山中清泉想象成污泥浊水:“从井泉中饮水理解为滚滚而来的昏暗物质”,暗示《死亡赋格》中的“黑色乳液”。见Bollack, Dichtung wider Dichtung, S.379. 博拉克的这种“指鹿为马”的联想能力实在令人瞠目结舌。,饮水是生命存在之需求,也是抒情之“我”前来访问的渴望与需要,“‘饮用’一词(V.2)也可置于渴望得到安慰和疗效等现象的行列”[注]Axel 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in: Hrsg. von. Hans-Michael Speier, Interpretationen: Gedichte von Paul Celan, Stuttgart: Reclam, 2002, S.169.,饮用泉水喻示了抒情之“我”对满足来访希望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注]在给鲍曼教授的信中海德格尔还说道:“让保尔·策兰也来黑森林看看,对他会有疗效的。”见Baumann, E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60. 格尔豪斯认为:“假如策兰知道海德格尔的短信……那么诗的开篇就是直接回答了海德格尔‘会有疗效’的假设。”见Axel 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S.168.因此,本诗节的三个主要名词均表达了一种积极、肯定的意向。

饮水之际,视线上移,看见井架上的木雕星块。根据策兰在小屋的来客留言本上的留言,井泉之星是通过屋内的窗户看到的:“写入小屋留言本,目视窗外井泉之星[注]在许多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在海德格尔小屋前的井泉,说是井泉,并不是我们理解的传统的水井,而是一根木柱将泉水上引,横支一根空心木棍引水,下面是一个大木槽接水,木柱顶上有一块木雕的六合星。照片亦见Wolfgang Emmerich, Paul Celan, Reinbek: Rowohlt, 1999, S.143.,期待一句来临的话语,在心中。1967年7月25日,保尔·策兰。”[注]Zitiert nach CTA LZ, S.48, Anm.如果我们将诗人的留言与诗文中的井上星块进行互文连贯的理解,井泉之星就与抒情之“我”的内在希冀紧密相连。[注]像菲尔斯蒂纳一样联想到犹太人的六角星似乎有一定的道理,格尔豪斯认为:这里的星块可以看作指涉现实和物质。这个词由“星”和“块”(Würfel)组成,“块”的动词就是“投掷”(würfeln),因而有掷骰子的意思,这与游戏和偶然性有关,因而可以释义为命运;“星”则可以想到犹太人的大卫星。格尔豪斯又将“投掷”联系到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我们会想到海德格尔的哲学,想到他的存在分析和现象……说人的出现就是被抛掷入此在中……海德格尔在其著作中挺身反对人的存在的被遗忘……然而,没有任何的历史时段,存在的被遗忘,人的罪孽,像在十二年的民族社会主义独裁中那么兴旺。没有任何历史时段如此肆无忌惮地戏弄如此之多的他人的命运。骰子般的命运投掷与犹太星就如一个标志笼罩在策兰与海德格尔的相遇之上空。”见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in: Interpretationen: Gedichte von Paul Celan, Hrsg. v. Hans-Michael Speier, Stuttgart: Reclam, 2002, S.169. 格尔豪斯把木雕星块与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关联起来,说明解释者对海德格尔哲学的严重不解或故意曲解。存在的被遗忘并非指人类之间的关系被遗忘,更不是人的存在的被遗忘,而是指在人之上的更高的存在的被遗忘,将人置于至高无上地位的新时代的人本主义(Humanismus der Neuzeit)。珀格勒将此解释为马拉美的北斗“七星”。见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Zur Lyrik Paul Celans, Freiburg, München: Alber, 1986, S.263. 这也就是海德格尔的诠释大师如珀格勒为何没有得出以上荒唐结论的原因。井泉母题则隐喻了生命之源,星的母题则从地上转向天穹,将诗文带入更为深远的地方,或是隐约意识到,对希望的安抚或对生命之源的汲取抑或遥不可及。我们更愿意将“Sternwürfel”(木雕星块)中的“würfeln”(掷骰子)[注]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 6 Bd, Bd.6, Stichwort: würfeln, S. 2908.理解为诗人对思想家依旧抱有听天由命的、微乎其微的希望。[注]博古米尔则从“投掷”一词中联想到被驱逐的犹太人,因而将自然景物与历史连接起来:这里留下了“路的印迹,显示了愿望被摧毁。这里反映了从历史到自然的回归。诗开始的自然就打上了历史的烙印,这样的自然景象就演变成历史的景象”。见Bogumil, “Todtnauberg,” S.42. 博古米尔泛政治化、历史化的解释,也是先将名词“块状”(Würfel)联想成动词“抛出”(werfen),要在自然景象中找出抛离、驱逐、痛苦的意义;由此进一步联想到被抛弃的犹太人,于是就有了自然中的历史一说。不过,策兰在草稿中先是写了“木星”(Holzstern)(CTA LZ, 48),后改成“木雕星块”则更为贴切,第一诗节的这些名词却都指向一个方向,即一派夏日盎然的景象。正是带着这样的期待,带着热情与冷静、希望与放弃的矛盾性张力,诗人踏进了思者的小屋:

在这/小屋里,

诗节在逗号中结束,接下来的第二诗节就转换了空间,由外部切换至内部,从室外进到屋内。小屋母题更是指向一种温馨在家的感受。“小屋”(Hütte)在德语词源学上与“家”(Haus)和“皮肤”(Haut)同出一个根源:小屋是“一个隐蔽地,旷野里遮蔽的保护所”。[注]“hütte hängt wurzelhaft zusammen mit haus und haut ; einen zufluchtsort, bedeckten schutzort im freien, für solche die sich dort zur ausübung ihres berufes aufhalten, namentlich einen unterschlupf von vieh- und feldhütern,” in: 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 Bd. 10, Sp.1994.这应该是避难的地方、安全的在家(Zuhause),是有希望和安慰的地方。三个短词构成一个独立的诗节,可见它在诗文中的重要性,诗节的两行各呈现一组扬抑格,间接透露出抒情之“我”的某种紧张、激动、新奇的情绪,却无“踌躇和惊恐”[注]珀格勒如是解释此节:这里已然“回荡着踌躇和惊恐:诗人可以踏进这小屋吗?”。见 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S.263.之状。同时,它“强调对地点的确定”[注]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S.263.,开辟了一个特定的空间,以容纳下一诗节的内涵:

写进留言本的/——哪些人的名字已经/在我的之前收入其中?——,/写进这留言本的/一行文字,怀着/希望,今天,/希望一位思者的/来临的/话语/在心中,

第三诗节点到诗文的主题:将一个希望写入访客留言簿。而诗文的形式使简洁的内容变得复杂。在第六和第九诗行,诗文重复了“写进留言本”,后一次则强调了定冠词,从一般定冠词“这”(das)加重为“这一”或“这个”(dies)。重复之间插入了一个问句,这个问句从当下回到了过去(历史),把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把我(的名字)与他人(的名字)联系起来,结合诗人与思想家的生平,这一双重联系确实产生了历史性效果。[注]读者会问,诗人策兰的历史经历与诗学经验及思想家海德格尔的哲思历程和历史言论是怎样的?更确切地说,两人在1933年至1945年德意志第三帝国时期的迥异的立场和遭遇是怎样的?作为遭受迫害的犹太诗人,保尔·策兰似乎在要求、期待得到海德格尔评论德意志第三帝国的话语。海德格尔在德意志民族社会主义党执政前期曾短期担任弗莱堡大学校长(1933年),他的任职讲演的标题是《德意志大学的自我主张》。我们的理解是,他要强调德意志精神中一直坚持的特殊道路(der deutsche Sonderweg),而不是其他。将海德格尔说成“民族社会主义者”至少是用词不当。不过,就句法结构而言,我们不能将这句插入的从句理解为“全诗的主导母题”[注]莱姆克将从句的问题理解为“全诗的中心问题……这就从多方面开启了往昔的维度以及隐藏的主导母题,抛出对故乡与失去故乡的追问、对失落历史与历史的追问”。见Anja Lemke, S.104.。这一诗句确实表现出某种犹豫和徘徊的情绪,由于其从句性质,这里的疑问是对主句行为的下意识的不确定。这里既没有指责的成分,更没有清算的意图;无论诗文的形式还是内涵均没有呈现对立的情绪,更没有敌对的姿态,而是表达出由衷的愿望。格尔豪斯也否定了被广为接受的“清算”观点,“正如解释者所猜测、所相信,策兰去见海德格尔,就是为了清算?!要是这样的话,‘希望’无非就是一个自以为是者的修辞而已”[注]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S.171. 遗憾的是,格尔豪斯的意见只是从两人的微妙关系中即文本之外得出,没有让诗学的句法和文本结构自己彰显。。假如真是如某些解释者所断定的那样,策兰心中的海德格尔是纳粹的代言人,那就实在说不通诗人为何来到这里带着“希望”寻找“安慰”[注]Bogumil, “Todtnauberg,” S.42.。现在(“今天”,heute),抒情之“我”希望听见“来自”一位思想者对过去(历史)的评说话语。在出版诗集《光之强迫》之前,策兰专门印制了一份草稿,其中在“来临的”(kommendes)之后,用括号加上了“不迟疑地(ungesäumt)来临”(CTA LZ, 51),想要表达对语词希望的迫切性,他也给海德格尔邮寄了一份。“策兰在催促,在提醒: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将我们的事情搞清楚;这就是‘不迟疑地’来临的表述。”[注]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S.265.然而在最终定稿时,诗人还是删除了括号和副词,收回了语气上的迫切性语气,“若要进行谈话,他[策兰]也觉得举起威胁的食指显然不合适”[注]Pöggeler, Der Stern hinterm Aug: Studien zu Celans Gedichten, München: Fink, 2000, S.159, S.171. 对删除括号中的“不迟疑地”,克拉斯却有相反的解读:“毫无疑问,他[策兰]失望了,因为不迟疑地来临的话语并没有出现。”见Stephan Krass, “‘Mit einer Hoffnung auf ein kommendes Wort’: Paul Celan hilft Martin Heidegger,” S.915.。

从三个方面可以证实诗人之“我”(策兰)不是来“清算”思者之“他”(海德格尔),而是期待深邃、睿智的思想家如海德格尔来解释或评说历史事件,以求得内心的慰藉。其一,首先诗人称主人为“思者”,在此,解释者们强加给海德格尔的其他称谓均属无效。其二,这里的“思者”没有用定冠词,而是用了不定冠词;“思者”不是一般的名词“Denker”,而是由动词“denken”派生出来的名词“eines Denkenden”,抒情之“我”将重点置于思想这一意识活动上,而不是设定在特定个人身上。其三,诗文将第二格前置,在这种典雅的路德圣经文风中,我们可以领悟到抒情之“我”对思者的敬重。伽达默尔说这是策兰的“朝圣之行”(Wallfahrer)[注]Hans-Georg Gadamer, Philosophische Lehrjahre, Frankfurt am Main: Klostermann, 1977, 1995, S.220.,这种说法稍有夸张,却不无道理;对最后诗行“在心中”,珀格勒问道:“是指心中对思者话语的希望,还是希望思者说出心里话呢?”[注]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S.264.相对珀格勒的温和解释,雷姆克的理解似乎更符合政治正确性,更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这可能是这么一个怀揣在心中的希望,同时是这么一些抵达心田的话语……要话语抵达心田的路径不是走入新的内在性,而是一种自我形成的过程,即用语言来回答灭绝受害者的唯一性。”[注]Lemke, S.112. 雷姆克试图将解释介于伽达默尔和博拉克之间,却也没有摆脱意识形态的桎梏。所谓的“被害者的唯一性”(Singularität der Gemordeten)在德语或其他语言中已经成为“不言自明”的用词,仅指第三帝国的大屠杀,使用这一非精确、非学术的语词,杜绝了人类过去、现在或将来的众多和重大屠杀的相关性和可比性;以此为关键词构建了庞大的文化记忆理论,形成了1945年之后西方世界的意识形态,对历史、诗学和社会等领域的研究施加了巨大的外在影响和压力。另可参见以诺尔特与哈贝马斯为代表的有关“唯一性”的争论,见Mathias Brodkorb (Hrsg.), Singuläres Auschwitz? Ernst Nolte, Jürgen Habermas und 25 Jahre Historikerstreit, Schwerin: Adebor, 2011, S.42.后者再一次将自己的前判断强加于诗学文本,不知不觉地加入了博拉克的“清算说”行列。如此言说在德国乃至西方不会有职业危险,却远离了文本自我彰显的真理性。战后的清洗式教育已经让德意志学者丧失了能够公允解释这首诗文的能力了。尽管,策兰诗文提供了巨大的不确定空间,我们更应该从文本的结构本身去谨慎判断其各种可能性,而不是急于求成地将意识形态的前判断走私到理解空间中。诚然,这不仅指“思者”来自心中的话语,同样关涉到抒情之“我”的希望也来自心中,表达了抒情之“我”的真心诚意。

森林草地,没被整平,/兰花和兰花,单个,

第四诗节是对第三诗节的评价,“森林草地”(Waldwasen)将诗学空间由内在(屋里)转到外在(野外)。诗文以形容词后置的方式描述了草地与兰花的状态:草地的没被整平以及两株兰花的单个独立。“Orchis”在德语中的本义为男人的睾丸,是阳性;第二个意思其实是借喻,睾丸(阳性)是兰花(阴性)的喻体,因其形状酷似,只是今人多不知晓;“兰花也叫‘男儿草’,这里的兰花主要生长于欧洲中部。在古代,欧洲人就将这种‘男儿草’视为珍贵的草药,治愈各种黏膜刺激,如咳嗽引起的支气管炎以及口腔或胃粘膜刺激。这些都可以用植物的黏液来减轻症状。以前人们将植物的块茎用于壮阳,因为块茎的形状会让人联想起睾丸……”[注]http://www.heilkraeuter.de/lexikon/knabenkraut.htm, 阅读日期:2012年3月19日。。显然,这里的“兰花”(Orchis)就是男人的隐喻,甚至是男人的象征。在诗中,语词前没有任何冠词,这种罕见现象同时容纳了这两层含义:明指花草,暗喻男人。“没被整平”(uneingeebnet)是否定的被动式,第二分词作为副词,两株兰花(两个男人)站立在没有被整平的草地上,也就是说,草地不平并非自然状态,而是人的作为或不作为。这里的“不平整”,并非仅指具体的历史事件[注]格尔豪斯将“没被整平”的“森林草地”解释成“不可挥去历史的障碍”,“丘陵起伏的草坪,联想起还没有被历史整平的坟场,就如纳粹时期的众多死亡工场”。见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S.171.,而要在更宽广的意义上来理解,指哲人与诗人所在的立场已经被预先设定,他们自己无法选择,即便他(它)们是同类,有思与诗的亲缘关系。诗文用连接词“和”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它(他)们可以同在一个诗行,同在一个空间,但是无法接近,“或是两个沉默者的亲缘与绝缘”[注]这本来是一个不错的解释,格尔豪斯又将“兰花”解释为“被杀害的犹太人”,有望文生义、画蛇添足之嫌。见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S.171.,“就像两株单个的花”(伽达默尔语)[注]Hans-Georg Gadamer, GW 9, S.377.伫立在没有被整平的草地上,在预先已经被设定的不同立场上,哲人所关心的与诗人所意向的完全不是一样的主题。策兰在草稿中曾用“孤单”(allein)一词,后来改为“单个”(einzeln)[注]CTA LZ, S.50, Anmerkung. 海德格尔在《有创造力的山水——我们为何留在乡村?》一文中指出乡村生活“不是孤单之在(Alleinsein),却是孤独之在(Einsamsein)”。见Heidegger, GA 13, S.11. 在海德格尔的语汇中,“孤单”显然是毫无人际关系的存在,而“孤独”却是潜心思想的无人之境。策兰没有将“孤单”改为“孤独”,而是改成中性的“单个”,说明了黑森林之短暂停留并非完全没有交流,却也没有海德格尔的孤独境界,而是诗人自己对两人所处状态的陈述。,削弱了感情的强度。[注]珀格勒由“兰花”联想到“中国和禅宗语境中用兰花指称作诗者(den Dichtenden)或运思者(Denkenden),只有在其孤独中才成其自己。这首诗说的就是两个孤独者的彼此关系”。见Otto Pöggeler, Spur des Worts, S.266. 珀格勒的解释巧妙地将诗与思联系在一起,固然开拓了理解空间,却没有从诗学的形式上和“兰花”的德语本义中来解释文本。读者有浮想联翩的自由,而语文学者的联想须在诗学结构中进行。诗人欲与思者倾心交谈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抑或思者并不觉得有交谈的必要。

生硬的,后来,在行驶中,/变得明晰,

第五诗节在回味、咀嚼和总结。给出的结论是一个容易误解且又多义的语词“Krudes”,这个由形容词“krude”派生出来的名词指称一对实体对象,指的是小屋内发生的事、讲述的话。诗中省略了事与话的内容,文境的缺失使解释者无法确定这个语词的意向,也就是说,这个语词的诸多含义都得计算在理解之中。形容词“krude”有多重意义:“未加工状态;感情不细腻,感觉不敏锐;(旧)生硬的,没有煮熟的;不易消化的(难以接受的);不细腻,无艺术的;等。”[注]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 6 Bd, Bd.4, Stichwort: krude, S. 1590.尽管我们无法从句法层面来判断这个语词的指向,可能是指小屋主人的言行生硬而难以接受,说话没有艺术性,主人的感情不够细腻,感觉不够敏锐,因而没有感受到客人的殷切期待。[注]艾伯凌只抓住“Krudes”一词来解释全诗,将一切否定语词都加到“Krudes”之上,宣称“海德格尔就是一个希特勒分子,一个愚蠢、乖巧的农民,有着无所顾忌的权力嗅觉”。见Hans Ebeling, Wege ins Eine,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0, S.78-94, hier: S.91.所谓“明晰”(deutlich)就是“通过感官能够知觉的,理解力能够认知的”[注]“deutlich: wahrnehmbar durch die Sinne, inhaltlich für den Verstand erkennbar”, in: 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 6 Bd, Bd.2, Stichwort: deutlich, S. 520.。也就是说这些难以接受的、生硬的言行变得能被解释、被理解,不过理解不等于谅解。这一认知也经历了一个思想和时间的过程,是“后来,在行驶中”发生的。“行驶”的本义指“各种样式的朝前运动”[注]“ursprünglich jede Art der Fortbewegung bezeichnend”,原义是指每种形式的朝前运动。见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 6 Bd, Bd.2, Stichwort: fahren, S. 788.,也是一个有目的的运动,这一目的或是在解释和理解这些显得“生硬的”言行的路上,或是行走于此在由生向死的路上。

行驶我们的,这个人,/在一旁倾听,

将“我们”带至目的地的“人”(Mensch)出现在第六诗节。句法上的两个定语从句引人注目,其主语就是“这个人”(derMensch)。“人”是这一诗节中唯一的名词,“这个人”一言不发却有两个行为:一是带“我们”行驶,二是听“我们”讲话。这里的复数第一人称的“我们”再一次表明抒情之“我”对主人的认同,似比第四诗节中分割在一个空间的两个男人(兰花)更为接近。[注]博拉克非要无端地将“我们”拆成“他”和“我”:“这里,人称代词‘我们’自拆为‘他’和‘我’,与移植在冥府的兰花(单个)相比,这里的‘他’和‘我’的分离所表示的不宽恕同样不弱。”见Jean Bollack, Dichtung wider Dichtung: Paul Celan und die Literatur, Göttingen: Wallstein, 2006, S.138. 如此解释暴力地肢解了诗文的结构,强行将诗文中不存在的东西强加给诗文。雷姆克也针锋相对地指出:“其实,诗中既无‘他’也无‘我’,只有一个‘我们’。”见Anja Lemke, “Andenkendes Dichten — Paul Celans Poetik der Erinnerung in Tübingen, Jänner und Todtnauberg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ölderlin und Heidegger,” S.110, Fußnote 50.“行驶”似乎较易理解,而“倾听”(anhören)在德语中也有多重含义:全神贯注、从头至尾地倾听;无意地、不自愿地听到;听到某种音头;听证、旁听。[注]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 6 Bd. Bd.1, Stichwort: anhören, S. 141.由于诗文平增这个动词,也没有具体语境,这些含义也都存在于这个从句中。这个运行“我们”的人[注]诗文之外的信息:据鲍曼说,策兰去黑森林那天,他有事走不开,其学术助手诺依曼(Gerhard Neumann)乐意为策兰和海德格尔开车。见Baumann, S.68. 诺依曼后来成为知名的日耳曼学教授,2008年3月23日至29日,笔者在日本蓼科参加由日本独文学会举办的第50届蓼科日耳曼文学国际学术会议,在会上遇见诺依曼,问起此事,他只字不提。作为如此重要和难得的证人,他至今不着一字,或许他是不想趟这潭浑水。倾听、旁听、听证了“我们”在路上的这些话,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个证人。有旁听的证人似乎对抒情之“我”显然至为重要。在接下来的第七诗节,诗学空间又从内在(车厢)转至外在(沼泽),运动形式由行驶转为步行:

踏行/一半的圆木-/小径,在高地沼泽,

本诗节没有动词,只是一个介词短语。德语原文的直译对照是:“这一半/被踏行的圆木/小径在高地沼泽”。说的不是圆木小径的半边被踏行,而是说走到半路上。“圆木”(Knüppel)在德语中也有“棍棒”之意,将“圆木”与“小径”拆开的形式,确实会让人对这个语词有所联想,想到棒击、体罚,由此想到被迫害的犹太人。[注]Pöggeler, Der Stern hinterm Aug: Studien zu Celans Gedichten, S.267; 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S.172.我们理解的重点则在路径的折断,组合词“圆木-小径”(knüppel-pfade)显然对应于海德格尔的“林中路”(Holzwege),[注]不过,博古米尔继续强调这种施暴-被害的二元对立:“‘圆木-/小径’以隐含的转喻形式让人想起《林中路》(Holzwege)的作者,他出现在曾经的恐怖暴行的光线中”,博古米尔将“一半”解释为:眼下,诗人在黑森林重新经验曾经的“恐怖”,不过是缩减了一半。见Bogumil, “Todtnauberg”, Celan-Jahrbuch. 2 (1988), S.40;又见Gellhaus, “Seit Gespräch wir sind: Interpretation des Gesichts Todtnauberg,” S.172.可直译为“木路”。在《林中路》中海德格尔称语言是“存在之家”。[注]Heidegger, Holzwege, GA 5, S.310.然而,在圆木小径上,“我们”却只能走到一半,难以为继;诗行断在组合词“圆木-小径”之间,就是用诗学形式标明路径的折断,若说道路被“击碎”(zerschlagen)[注]Bogumil, “Totdnauberg,” S.40.则有言过其实之嫌。无论是时间流逝,还是空间转换,抒情之“我”最终也没有等到那期望的心中“语词”,没有抵达,半途而废。最后诗节才隐约说明走到半路的原因,或是因为天雨地湿而难以行进:[注]鲍曼也说起那天游览湿地时下起雨来,路难行。见Gerhard Baumann, Erinnerung an Paul Celan, S.70.

潮湿的,/许多。

“潮湿”(Feuchtes)在策兰诗文中常与眼泪和忧伤联系在一起。在早期的诗文中,就曾用“天的潮湿”(哭泣的天空)与“眼泪”分别隐喻悲伤:“你曾在这里,曾在那里。在逃亡的小船里/睫毛扫视着来自上天的梦,来自潮湿上天的梦。/不在舞蹈上方,微星呼啸而过,也不在眼泪上方……”(Weit,wodieZeit.KG417)。长诗《引向狭窄》(Engführung)就有将“眼睛”与“潮湿”并列的诗句,意喻流泪的眼睛:“朝向/眼睛走去,朝向潮湿的[眼睛]”(GWI. 199)。“‘潮湿的’东西不再只是指被迫中断沼泽地散步的潮湿雨天……,这个词也隐含着因这次失败的交谈而悲伤的泪水。”[注]博古米尔将“潮湿”与第一诗节中的“井泉”联系在一起,还说“谈话中重复着未加思索的非人的历史”,缺乏文本依据,纯属无稽之谈。见Bogumil, “Totdnauberg,” S.40.本诗中既然没有明说下雨,那么文中“潮湿的”东西的含义就呈现出开放性,其至少有双重意义,既指外在境况,又是内在情绪:一是指天雨地湿,不能前行,因此半途而废;二是指交心的谈话无以延续,因此心痛泪流忧伤而归。全诗由满心期待开篇,到许多失望而言寡,诗文结束的语词“许多”(viel)尽管在语义上是数量上的充足,而以单音节语词为一个诗行本身却显露了相反的寓意。语义和寓意之间的矛盾性多少反映了抒情之“我”和诗文结构的悖论特征。

五、 结 语

必须说明的是,关于诗与思在这次相遇和交往中为何擦肩而过、遭遇失败的原因,解释者均将责任推卸到海德格尔身上,简单化地将他放置在诗人的对立面,丑化成纳粹的代言人。有“何患无辞”的文字狱之嫌:捕风捉影、文字游戏、寻章摘句、断章取义,非要无中生有地在策兰的诗文中挑出其中指责和羞辱海德格尔的隐藏含义。这其中以博拉克、艾伯凌为最甚。如此解读实属将既定的政治正确和意识形态强加给诗学文本,却无法得到文本结构的支持。

对策兰与海德格尔之间的天壤之别,鲍曼有过中肯的评说:“最终还在于他们不同的看事方式:海德格尔总是在宽广的视域里想问题,将前历史、前提条件、效用等都作为不可分割的整全来观察;对策兰而言,所有的事情都聚集在一个焦点上。他们的接近本身就是不可想象的。”[注]Baumann, trinnerungen an Paul Celan, S.77.

海德格尔热衷的诗人如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和本恩,他们与保尔·策兰的诗学主题大相径庭。“海德格尔愿意将策兰视为荷尔德林的后继者,而不是大屠杀的幸存者”[注]Stephan Krass, “‘Mit einer Hoffnung auf ein kommendes Wort’. Paul Celan hilft Martin Heidegger,” S.913.,如此断言十分牵强,并无依据。一向注重言之有理的西方学者在这首诗的解释中皆因政治正确与意识形态的干涉而几乎全盘失态。海德格尔笔下的存在诗人如荷尔德林,他们视德语为“家”,他们批判现代理性、现代技术,反对灭绝神性的人本主义,呼唤神性的到来,这也是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追求的最高境界。因此,策兰的诗学其实不在海德格尔的存在形而上学的视域之中。策兰的诗学天才恰恰表现在与德语的撕裂关系,关注的是人性悲剧后的生存状况,是诗人内心的痛苦与绝望,也是对一段历史现象的诗学陈述。因此,海德格尔讨论的诗与思的关系问题,在策兰诗学中不是主导性主题。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形上思想遨游于一个更为宽阔的视域,涉及人在自然中的地位问题;诗人策兰则关心人性灾难如何形成、上帝为何缺席以及人性灾难对幸存者留下的难以治愈的创伤。诗学与哲学的迥异背景,使诗与思擦肩而过,无法形成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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