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奴

2014-12-01 04:27黄书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司马老师

黄书恺

1

那天,我买了本·杰伦的《初恋总是诀恋》。一见书名,我就想起了苏奴。

从书架上抽书时,一个长相姣美的服务员碰倒了码放成螺旋形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慌忙蹲下,将裙子向两腿中间掖了掖,重新码放起来。

“毛毛脚脚的,”一个粗壮的女人走过来,“魂儿都让人给勾走啦!”她一头刚刚烫过的栗色头发,挓挓挲挲若有一窝小鸡在里面吱吱叫唤。

长相娇美的服务员嚯一下子站起来,恨恨地瞪了一眼粗壮的女人,拧身向书店外跑去。

苏奴,她发怒时的神情多么像你呀。

2

“什么玩意儿?”苏奴指着我在一本书上的涂鸦。

“破镜重圆。”我笑着说。

“神经兮兮。”说完,脸扭向了窗户。

窗外石榴树上,两只麻雀头抵着头,唧唧喳喳地吵闹,它们浑身的羽毛都炸开了。随着一只麻雀吱一声飞走,她又说,“你说它俩在说什么?”

我摇摇头。

“傻瓜,它们分手了。”

剩下的那只麻雀颤栗着嘶鸣,然后尖嘴戳向胸脯啄了几下,又抬头望望空寂的蓝天,朝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此刻,我脑袋里窸窸窣窣地响。苏奴,这是你给我造成的病根儿。无药可医。

3

我和苏奴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那时我们相识不久。

苏奴这么调侃我:“酒囊饭袋,吃货一个。”见我乐不可支,又不好意思地补了半句,“不是吃饭的吃,是痴情的痴。”

我说:“这俩字,在我的字典里是通假字。”

她低头时羞涩地笑了,说:“我哪好?有人说我屁股大。”

“简直胡扯八道!你嘴角特漂亮,勾魂摄魄。”

她伸出双手,手背向上:“都说我的手特别美!”

“嗯,美。”我欠过身去。

“那俩字能通假?”

“孔子不是说秀色可餐嘛。”

“孔子说过这话?”

“食色性也,总是他说的吧。” 我的张冠李戴被她戳破,就把这句端了出来。有一天苏奴来,推门就喊:“呆子,走。”

“上哪儿去?”我向她张开双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行了行了,泰坦尼克号,去不去?”

“比你还好看?”

她撇撇嘴,抚了抚我的头,又说:“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找司马涛去。”

“去去去,哪能不去呢。”她一提司马涛,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赶紧站起来穿外套,然后揽住她的腰,“司马涛是个棒槌。”

“别没正经,去就立马走。”

在电影院门口,苏奴凑到我耳朵上说:“刚才你眯着眼睛盯我那劲儿,特迷人。”

我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下她的嘴。

4

现在,我再也不能和苏奴斗嘴了,再也不能看着她气呼呼地嘟着嘴不理我了。

有一回,她骑跨在我的腿上,我搂着她的腰,我们沉浸在晕眩里,都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说:“苏奴,你英语好,跟我说说现代性和英语的现代进行时是不是一回事?”

她愣了愣,又把嘴压在我的嘴上,用舌尖儿撬开我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舌尖,然后把嘴唇凑到我耳朵上,哈了口气,说:“这就是现代性,这就是现代进行时。”

5

“我什么都一清二楚,”苏奴一屁股坐在床上,脱掉上衣,同时左一脚右一脚把高跟鞋咚咚两声踢向书橱,“你不爱我!”

“这是从哪里说起呢?”我跑过去,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也顺势躺在她身边,搂住她,想吻她。她死活不让。

“你不爱我,”她在我的臂弯里转向另一边,“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她浑身哆嗦着。

“蘇奴,我在乎你,我爱你。”

“放屁!”她呼一下子坐起来冲着鞋子就冲过去,“你心里只有章玉晗!”

6

那天,我和苏奴去经典咖啡。咖啡刚上来,章玉晗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突然站在我们面前。她敲敲桌子:“不认识了?”

我赶紧站起来,跟她说:“这么巧啊,你也在。”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有点紧张:“这……这……这是苏奴。”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也有紧张的时候?真是奇了怪了。”苏奴站起来,两人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她不错眼珠子地盯了一会儿苏奴,说,“真漂亮。”

章玉晗真会演戏,眼里竟晃荡起了眼泪。甩手走之前又和苏奴说:“妹子,你好有福气。”

苏奴有些不知所措。

我觑了她一眼。她的嘴唇青了,低下头,身子轻微地发抖。当她再抬头时,章玉晗已经跑到了门口,出门时昂昂头甩了甩头发。尾随她冲出去的竟是司马涛。

“奇怪,他俩怎么凑到一起了?”

“吃醋了?她是谁?”

“章玉晗。”我看了看苏奴,她的眼神冰冷地让我感到恐惧,“你看你说的,我吃的哪门子醋?”

“噢,这就是那个章玉晗啊,她是你的旧情人?让人给抢走了?怎么不早说!”苏奴敲敲咖啡杯,把不锈钢小汤匙一扔,拎起手包就向外走。

我一把抓住她,说:“苏奴,你这是干吗?”

“放开我!”她逼视了我一会儿,又嘲讽地笑笑,甩开我扬长而去。

7

和苏奴认识时,我与章玉晗刚散伙不久,心里正空落落的。

跟章玉晗纠缠的那段时间,她在床上简直就是一头永远无法满足的怪兽。最后那次,我觉得心力俱疲,就玩笑似地说:“咱俩分手吧,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是个有家的人,这样多不道德。”

她在床的另一边,用脚尖捅捅我的小肚子,说:“宝贝儿,别跟我提道德,我一听就想吐。”她一骨碌靠紧我,嘴贴着我的耳朵说,“玩玩嘛,别太认真。”说着,她就慵懒地坐起来穿衣服。她把内裤扔进垃圾筐里,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条新的穿上。她见我盯她,指指垃圾筐,说:“留个纪念,想我时拿过来闻闻。”

每回做完,她总是说:“留个纪念,想我时,拿过来闻闻。”每回我都警告她说:“再这样下去,我就在它们上面贴上你的照片,办个展览。”她总是妩媚地笑笑,说:“下不为例。”她的下不为例早成了我们床后戏的一个组成部分。

那回,我没再说展览的事,而是递给她一张卡:“对不起啊玉晗,我都快让你掏空了。”

“给我听好喽,我不是妓女。”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照照,把头发弄好,又仔仔细细地化妆,“要说呢,你是该感激我,我把你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凑过来,拍拍我的脸,“宝贝儿,我是你的性爱老师。”说完,就走了。

我琢磨了很久,觉得自己根本没爱上章玉晗,我只是在她身上解决了男人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8

在罟城文学圈,大家把我捧得很高,说我是未来之星。这样,经常会有一些怀揣文学梦想的青年来找我。章玉晗是一个,苏奴也是一个。一开始我总觉得章玉晗只是想玩玩,她的身体是根本无法烧成灰烬的性欲之木。

没想到她是认真的。她的死与我有关。她曾说:“我用你的身体当稿纸写作,我是行为艺术家。”

对于文学,苏奴非常认真。当然,我们也算是一见钟情。最不可理喻的是司马涛不知犯了哪门子神经,突然写起诗来。有一次他来找我,正赶上苏奴也在,就眉飞色舞起来。他见多识广,这个我比不了。那天他白话地苏奴只顾频频点头,我连一句话都插不上。

临走时,司马涛问我:“章玉晗这段时间没来找你?”

我说:“没来。”

“真是奇了怪了。”临走,他向苏奴摆摆手,绅士得很。

9

有一回苏奴和我说:“司马涛老师不像你杨老师一样张嘴闭嘴不是文学就是大道理,他爱好更广一些,也更有生活情趣。”

“还有钱,”她这话说得让我不舒服,可我没反驳她,“司马涛是个很有前途的作者,他若是再多读一些世界文学名著,弄不好还真能写出惊天动地的诗来。”

苏奴看看我,没言语。那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暧昧了,不过谁也没有捅破。

暧昧气氛是苏奴先打破的。有一个礼拜天,她在我办公室里耗了一整天,快黑天时,她突然问我:“杨老师,你怎么还没成家?”

“在等你。”我被我的脱口而出吓了一跳。

“杨老师真会说笑话。”苏奴低头摆弄起指甲,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命中注定,没办法。”我脑子还是没转悠,就说了出来。

“你还认命呀?没认识我以前呢?”她把老师改成了你。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我命定的唯一。”我的心跳得有些快。

“我不信没人缠过你。”她还是低着头,身子向沙发里偎得更深了。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手搭在她肩上,她眯起了眼睛。我说:“我对爱情有洁癖。”

10

文学把我的脑子搞得全是稀奇八怪的想法。有一回苏奴说:“你的脑袋就是盆浆糊。”她这样说,我不太欢喜。还有一回,她说:“猪脑子。”我就更不高兴了。

11

有回我俩骑着车子郊游,刚下过一场雨。和苏奴在一起,我觉得树叶光亮,空气湿润,浑身上下的汗毛孔全打通了。她忽然蹁下车子,走到一棵桑树前,指着桑叶上的一个蜗牛,说:“你看它费劲的,死肉块一样。”

“如果像老黄牛,就会让人套上套耕地去了,哪有这么悠闲自在。”我也停下,走过去。

苏奴盯着蜗牛,绯红的两颊遍布着细密的汗珠,胸脯一挺一挺的。

“累了?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她看看我,又看看艰难爬行的蜗牛:“你看它笨的,死肉块一样。”

我说:“可我还活着,身体倍儿棒,不信你摸摸。”我指指心脏,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死活不摸,还说:“我闲的,我又不是神经病。”

苏奴和我分手后,我又去过一次那棵桑树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那些桑叶上布满了蜗牛留下的蜘蛛丝一样灰不溜秋的线条,几个蜗牛壳粘在上面。我捏起一个,向壳里瞅了瞅,两指发力,想把它捏碎。我发现竟是徒劳的,就把它放进了口袋。现在这个蜗牛壳就在我书桌前方的榕树盆景上。忙累了,我就盯着盆景出一会儿神,想想苏奴。

12

有一次苏奴说:“我在文学上是个失败者,认了。怎么在感情问题上也是个失败者?”

我说:“净说傻话,哪一样你都是胜利者。”我拿给她看她的一篇散文的用稿通知书,“祝贺你,处女作要发表了。”

她眼睛突然放出光来,说:“再怎么说,我觉得也比章玉晗水平高吧。”她看看用稿通知书,又看看我,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继续下去,弄不好又是一个张爱玲。”我在她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那你就能当无情无意的汉奸文人胡兰成了!”她眼里突然升起愤怒,“我宁肯死掉,也不当张爱玲!”说着,就把通知书撕成了碎片,向我扬过来。

“好好好,苏奴,你是苏奴,不是张爱玲。”

13

那回,苏奴非常投入。我心里真想要了她,可还是忍住了。我说:“苏奴,我要大红轿子吹吹打打把你娶回家,在此之前,我一根儿汗毛都不会动你的。”

苏奴哭成了一个泪人,在我怀里像条鱼一样扭动。

“苏奴,相信我,除了你我谁也不爱。”

她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一把推开她。

她愣愣地躺在床上,眼睛溜圆,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我又赶紧把她搂过来,说:“对不起,苏奴,你下口也忒狠了。”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

“我们结婚吧,你和章玉晗的事,我不在乎。”

“苏奴,你看你说的,我和她只是泛泛之交。”她没言语。我又说,“年底咱就结婚。”

“年底?煮熟的鸭子也学会飞了。”她笑起来,笑得瘆人。

我让她的笑弄得不知所措。

14

当着我的面,苏奴和章玉晗见过几次,两人聊得非常热络。有一次甚至躲到里间嘀嘀咕咕,唧唧嘎嘎地笑成一团。这让我有了一种卑鄙的成就感。

说实话,我和章玉晗的性伙伴关系,是我发现她和司马涛打得火热之后又主动和她恢复的。我以为我和章玉晗都是瞒天过海的高手,事实上大家都在一个圈套里挣扎,各自扯住一根线头不停地拽,最后圈套就成了无法拆解的死结。

章玉晗仍然炽热燃烧。有一天,趁苏奴出差,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风驰电掣而来,来了不由分说就一屁股坐进我的怀里,浑身乱颤地将嘴唇在我脸上一阵乱蹭,舌头撬开我的嘴巴,把我的舌头拽进她嘴里。

完事后,她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找我。”

我说:“为什么?”

她想了想,说:“第一个原因嘛,是我的肉好,你是馋猫;第二个原因嘛,我知道你这人嫉妒成性,所以我就引诱了司马涛,故意让你知道,你受不了。凭这两条,我就知道你还会找我。”她脸贴着我的胸膛,捻着我的胸毛,“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妈的,臭娘们!”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还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打得好,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臭娘们!”

我点上一根烟刚抽了两口,她夺过去,狠狠地抽了一口,喷在我的脸上,说:“是我伺候的舒服,还是苏奴伺候的舒服?”

我厌恶地把脸扭向窗帘。

“苏奴也不见的就你一个。”

“你放屁!”

“急什么急?”她又把一口烟喷在我脸上,“当然第一次她给的肯定是你,那另外的……”

我猛地转过身,将她手里的烟抢过来,摁进烟灰缸里,恶狠狠地说:“我们根本没做什么,我想完完整整地把她娶回家做老婆!”

“爱哥哥,你简直就是个大傻瓜,都戴绿帽子了,还他妈的装蒜!”

我腾一下子跳下床,指着她:“胡说八道,你说说谁敢给老子戴绿帽子,我宰了他!”

“你自己问问苏奴去!你去问问你的老朋友司马涛!”她盯了我一会儿,就低下头,悠悠地说,“我知道苏奴是个好姑娘,可能我听到的都是假的。”

我的肺都气炸了,指着她说:“你不要搬弄是非!”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蒙在鼓里。”

“滚!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这辈子别让我再遇到你!”

从那以后,我感觉苏奴在我跟前的确有些不一样了,有时说话吞吞吐吐,好像极力遮掩著什么。这让我坚信她和司马涛的事是真的。有好几次我约她,她会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辞。每当她推辞时,我就故意找司马涛,司马涛也推辞我。

司马涛夫妇离婚的事情,最后闹到了法庭上。苏奴是司马涛聘请的律师。

15

“我想离开罟城,到南方去发展。”苏奴说。

“不是说好了年底结婚吗,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我强压怒火。

她嘿嘿地冷笑起来,盯了一会儿窗外枯黄的石榴叶子,猛地转过身子,慢悠悠地说:“还记得那两只麻雀吗?”

“你什么意思?”

“劳燕分飞。”说完,她甩手就走了。她把门摔得整座楼都为之震动。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盯着办公桌前那盆榕树盆景,胸中的怒火变成了伤心和绝望。

16

《初恋总是诀恋》里有篇《写爱情故事的男人》,作者本·杰伦写道:“叙述爱情故事的这个男人怀有一种令人痛苦的忧伤。他个头矮小,相貌粗鄙。尽管他安慰自己女人们更看重一个人的灵魂而不是相貌,他还是独自一人。洗脸的时候,他面对镜子,希望他的内在美最终能像一道光散发出来,使他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腼腆得近乎病态,一旦面对喜欢的女人,他就脸红结巴。”

我觉得这个“他”和我是一个人。看完这篇故事,我就睡了。在梦里,我和作者有一段对话。

我说:“《初恋总是诀恋》是我写的,你为什么冒用了我的名字。”

他笑笑,说:“爱情都是一样的,无论在汉语还是在阿拉伯语。就像做梦,有时我在你的梦里,有时你在我的梦里。”

我牵着他的手走到一面镜子前,我们惊讶地大呼小叫,相互指着对方同时喊出:“你为什么冒用了我的脸?”随后就击掌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他详细地介绍了我和苏奴的恋爱过程,最后我说:“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法忘记她。”

“你是罪人,”他说,“苏奴也是。”

“别扯淡!罪,什么罪?”

“嫉妒,”他转到镜子后面,敲了敲镜子,“嫉妒是人的第一罪恶,它让人失去理智。”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赎罪!笨蛋!”

我转到镜子后面找他,他却不见了。

在另一篇《阿依达·佩特拉》里,他又说:“这一次他等了很久,她没有回来。他开始写故事,希望有一天读这个故事给她听。他离开家,到一家旅馆的房间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到了一个国家,一个基本上不会勾起他任何回忆的国家。他想,距离会使问题呈现它真实的面目。他相信到了约旦的沙漠里,在佩特拉停留一段时间,他的悲伤就会消融进沙子里。”

苏奴在用时间磨盘研磨我,让我慢慢变成沙子变成齑粉,风一吹就没了。

17

苏奴与我分手一年左右,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杭州的挂号信。我一看信封上的字迹,眼泪刷一下子涌了出来——苏奴永远地离开了罟城。

苏奴写道:

我曾经痴想过杨梓会成为我的丈夫,可是他背叛了我!

我与司马涛老师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只是他离婚案子的代理律师。就是在那时,我知道你和章玉晗又鬼混到了一起。去年的今日,在上河公园,其实我知道你想问问我和司马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直胡扯八道,就是不直截了当地问我。你不问,我也没有必要说。

假如我有什么错的话,就是我不该陷得那么深那么久。

我一直以为你是在乎我的,没想到你在乎的是章玉晗。她和司马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凭直觉判断,她可能只是让你产生嫉妒,好再次回到你身边。没想到你真地又接受了她。

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你是我的唯一”,其实是句鬼话。我一直蒙在鼓里。

祝贺我一下吧,我就要结婚了。我丈夫是个加拿大籍華人,也是作家。结婚之后,我就要去加拿大定居了,远远地离开这个国家。

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

杨梓,假如你在乎过我的话,就听我一句话: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

我要像抽取蚕丝一样,在今后的岁月里,慢慢地、一绺一绺地、有条不紊地忘记这一切。

苏奴

2005年7月7日

2004年7月7日,就是我们在上河公园诀别的日子。

信纸上有好几滴眼泪留下的皱巴巴的痕迹,向四下里挓挲着毛刺,像苍棵籽儿。我哆哆嗦嗦地凑上嘴唇,挨个儿地亲吻了好几遍。我该死。

信上没写联系地址,信封上也没有。我撑起信封看,就像一个幽深的洞窟。

收到信的当天,我坐火车去了杭州。凭邮戳这一蛛丝马迹,我在西湖边转悠了两天,又在西湖里转悠了三天,围着市里的饭店宾馆拿着苏奴的照片挨家按户地打听。徒劳。可是,我愿意在这徒劳里折腾。哪怕再让我看一眼苏奴,再看一眼我就知足了。

此后许多年,我总是没事找事,借故往杭州跑。冥冥之中,我一直坚信和苏奴能够再次相遇。

18

苏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罟城不到半年,有一天章玉晗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跟她来的是一个叫杨娉懿的女子。没过多长时间,杨娉懿就成了我的妻子。

杨娉懿并不算漂亮,比我小八岁还多一点,杭州人。那时,她刚刚毕业不久,上大学时写过小说。

说句不该说的话,当时我已经失去了对女人审美的判断能力,丧失了对爱情的感官和味觉。

“杨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位前途无量的学生,”杨娉懿有些拘束,向我点点头。章玉晗拽了一把杨娉懿,“别看娉懿目前什么东西也没发出来,未来她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女作家。”章玉晗双手捧着已略显丰满了的肚子,幸福地低下头,在肚子上揉着。

我盯了一眼章玉晗的肚子,说:“恭喜啊,玉晗姐,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吃杯酒呀。”

“忘不了,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呀。”说着,就一屁股蹾在了沙发上。

我赶紧给她俩倒水,又拿出一些水果和点心让她俩吃。

“娉懿,吃,快吃,不吃白不吃。”章玉晗看看自己的肚子,“到时杨老师可得给我的孩子取一个好名字。”她突然站起来,瞧瞧杨娉懿,再瞧瞧我,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巧呀,你俩都姓杨,五百年前是一家子,现在又凑在一起啦。”

杨娉懿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拽拽章玉晗的袄袖子,说:“我是来找杨老师学写小说的。”

“我也没说别的呀,”她在杨娉懿脸上捏了一把,冲着我说,“杨老师可得好好教你这个学生,论才能她肯定在我和苏奴之上。”

她一提苏奴,我的心就揪了一下,说:“玉晗,你眼睛可真够毒的。”

“那是自然,否则我也不敢往你这里领呀,是不是,娉懿?”她又捏了一下杨娉懿的脸,“好好跟杨老师学吧,我走了,在这怪碍事的。”她转身时又说了一句,“杨老师可别忘了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取一个好名字。”

我和杨娉懿想送她,她咣一声把我俩关在了屋里。

没承想,这是我和章玉晗见的倒数第四次面,最后一次是在殡仪馆。

19

我和苏奴失去联系后,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司马涛。说真的,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为了弄清楚苏奴去了哪里,只能低三下四地去找他。当时,他已经摆脱了婚姻的束缚,正想在茶叶这一行里大显身手呢。

“你说说你和苏奴俩人挺他妈般配的,干什么非得和章玉晗鬼混,把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囫囵个儿地扔进了狗嘴里?”一进茶叶店,我还没张口,他倒来了精神。

“谁他妈的是狗嘴?你跟我说说,谁他妈的是狗嘴?我把个狗日的给做了!”我还是第一次像街头小混混似的发狠说话。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这副怂样,还跟我耍小瘪三,你哥掉的那点儿你捡起来也不孬。”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要不是你,我早就一巴掌下去,让你满地找牙了。”说着,他就给我倒茶。

我一下子泄了气,往日的牛逼劲儿荡然无存:“好好好,你英雄你好汉。”我坐下来,捏起茶盅,“最近又写诗了吗?”

“别跟我扯狗屁诗,说说你有什么打算?”我看看他,没吱声,他又说,“实在不行就软一下,俗话讲男人膝下有黄金,别成天端着个作家的臭架子落不下来。换成我,早给苏奴跪下求她原谅了。”

“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我马上找她去。”

“在哪?你问我?简直笑话。”

“她说要去南方发展,随后就音信全无,我想她可能跟你说过她要去哪。”

“到今天为止,你小子也没真正了解苏奴。”他盯着门外若有所思。我承认我误解了苏奴。他又说,“最近又见章玉晗了吗?”

“没有,你俩一热络,我就不跟她联系了。”我又满上一盅茶,捏到嘴边吹了吹,“听说她有了,唉,也不知道是谁的?”我滋一声把那盅茶喝下去。

“滚出去!滚!立马给我滚!”

“这是干啥,涛哥?”

“滚!给我滚出去!”他指着门外,眼里冒着火,“出门就让车撞死你个狗日的!滚!快滚!别让我把你扔出去!”他把自己那盅茶朝着我的脸就泼了过来。

我刚出门,他就说:“狗日的,真是邪门了,怎么那么多好女人都这么傻,喜欢你这个傻逼!”

那次,我像过街的老鼠,觉得到处都是猫。

20

我和杨娉懿之间进展得出奇得快,认识不到两个月我们就去了杭州,见了她的父母。事情说定以后,住了几天,我们就告别了俩老人。刚坐上公交车,杨娉懿的头就歪在了我的肩膀上,说:“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愣了一下,说:“没有,娉懿,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住在你家里有些不方便,也许南方人和北方人习惯不一样,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那我们住旅馆去吧,再玩几天,你来一次杭州也不容易,我给你当导游。”

我看看她,点点头,说:“那咱就在西湖边上找家旅馆吧。”

“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说咋办就咋办。”

我们又在西湖里转悠了三天,临离开那天傍晚,我执意再到西湖边上走走,走的杨娉懿都有些挪不动腿了。我说:“娉懿,要不你找个椅子坐一下,我再转转。”

“不行,累死也得跟着你。”

“何苦呢?”

“西湖边上到处都是白素贞和小青,我怕她们摄了你的魂魄去。”

我向她笑笑,没言语。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感觉如何?”

“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冷清。”

“冷清?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湖光潋滟,怎么能说冷清?”

这时,有人从后面戳了我一下,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回头。那女子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神经病。”等那女子走远了,杨娉懿说。

“不能这么说话,谁都有认错人的时候。”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章玉晗,她问我什么时间结婚。我把电话交给了杨娉懿,就向报亭去了,我想买本曾经发表过苏奴作品的那本杂志看看。

“我跟玉晗姐说下个月就结婚。”

“行啊,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说几号就几号。”

“好,回去我就张罗,”她在我脸上啄了一下,“我讨厌大操大办,跟耍猴似的,我想旅行结婚。”

“行,一切听你的。旅行时咱就从杭州开始,杭州、上海、苏州、无锡、南京,一路北上。”

“还要来杭州?”

“来!”

21

和章玉晗再见面是我们旅行结婚回来,她打电话来闹着要去饭店吃饭,那口气就像她是我的老婆。

她说:“推辞个屁还推辞,总不能娶了媳妇就忘了红娘吧。”随后就是哈哈的笑声。

我赶紧把电话给了杨娉懿,去了洗手间。我隐隐约约听见杨娉懿说:“姐,恐怕我有了。姐,你别瞎起哄行不行?我说的是真的。好,好,就这样。”我出来时,杨娉懿说,“就今晚上,在下关口大酒店。”

我嗯了一声,说:“玉晗姐真是有兴致,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嫌累得慌。”杨娉懿过来挽着我的胳膊,我顺势将她抱到了床上,抚了抚她的肚子,“你刚才说什么,有了?”

“这个月没来,估计是有了。”

我趴在她肚子上,说:“要是女孩,咱就叫她杨苏;男孩,就叫杨苏龙。”

她揉搓着我的头发,在我额头亲了一下,说:“好啊,这俩名字都好听。”

那晚我喝了不少酒。章玉晗两口子一直缠着让我给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字,杨娉懿也撺掇我马上想名字。我看看章玉晗笑眯眯的脸,又看看她丈夫恳切的眼神儿,我说:“这样吧,我先想着,玉晗你最好给司马涛打个电话,这家伙见多识广,也许能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对对对,玉晗姐快给涛哥打个电话,让他给参谋参谋。”杨娉懿说。

章玉晗依然笑眯眯的,说:“好啊,我这就给涛哥打电话。”她站起来躲到一边去给司马涛打电话,她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地盯着我。挂上电话,章玉晗说,“他去了杭州谈茶叶生意。”就把电话往桌子上一扔,脸上又是笑眯眯的了,“娉懿,多吃点,千万别累着,孩子呢是自己的,男人嘛成天像在外面流浪的狗,弄不好啊,不知哪天就去别人家吃剩食去了。”

她丈夫嘿嘿几声,说:“你看看我把她惯的,咋说她呢杨老师,她就像一只大肥猫,闲着没事不是瞎叫唤就是在我身上瞎闻。”他看看杨娉懿,“妹子,千万别学你玉晗姐,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

离开饭店时,章玉晗的丈夫和杨娉懿俩人走在前面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章玉晗悄悄地拽了我一下,低声说:“好好过日子吧,都是快当爹的人了,别成天想着那个小狐狸精,弄得自個儿跟掉了魂似的。”说完,就捧着肚子走向车子,她丈夫已发动了车,杨娉懿扶她上车。“妹子,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章玉晗的丈夫想送我们,杨娉懿拒绝了,我们步行回家。她说:“你看她丈夫美的,肚子里还把不定怀的谁的孩子呢。”我的手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她说,“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你不要瞎说,章玉晗是个很不错的人,再说没有她我们也走不到一起。”

“她和司马涛老师关系不一般,听玉晗姐说过他想让她离婚,再和她结婚。”

我甩掉她的手,快步向前走:“往后别瞎传这些捕风捉影的话!”

22

从殡仪馆出来,司马涛拦住我,说:“咱俩一起走。”他根本不给我辩驳的余地,就捉住我的手恶狠狠地一拉,把我塞进一辆出租车里。我俩去了罟城西北那个有名的农家院,要了个小单间,他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拎进了屋里。

“别开灯!”说着,司马涛就冲向窗户,把窗帘子严严实实地拉起来,屋子顿时变得黑蒙蒙的。

“前段时间你在杭州见到苏奴了?”

他一搡,我就坐在了地上。

“你还是不是人,姓杨的?今天我就清清楚楚地跟你做个了断。”

我一骨碌就爬起来,躲过了他想踹在我肚子上的脚。

那天司马涛亲口说了他离婚后想娶章玉晗的事情,可司马涛只字没提他俩是否上过床。

“她死活不肯,”司马涛有些哽咽,“章玉晗是多好的一个女人,苏奴是多好的一个女人,杨娉懿是多好的一个女人,怎么都看上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畜生!”他向我扬了扬右手,犹豫了一下又放下,呼一下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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