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2014-12-01 04:27鲁海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蝙蝠

鲁海

对于黑夜的迷恋,始于某个奇特的傍晚。很久以后,他还都不愿相信,一个人的生活就那么简单地被改变。尽管他一向相信,人的一生是变幻莫测的,它说不定会在某个预想不到的时间发生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甚至是毫无由来的。甚至极小的一件事情,便会不可思议地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简单一点说,至少会改变一个人的生存状态。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某个傍晚一只蝙蝠的出现而改变。

那只蝙蝠,连同它成群的同伴能够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夜晚,的确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那时他正在广场上散步,广场刚刚建成不久,位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原先是由数十家大中小型商场、一所学校、一个消防队,还有一家三星级宾馆组成,据说仅拆迁原有建筑就花了数个亿,整个广场建成,不知耗资多少。目前这个广场仿佛成了这座城市的大客厅,一到傍晚人流不息,成了市民纳凉的好去处。他的公司距离广场不远,那条街道是这座城市的商贸中心,高级写字楼林立。以前每当他从窗户眺望这座城市,总会有种压抑的感觉,自从这个广场出现以后,每次从楼顶放目远眺,胸中自然空旷了许多。每天傍晚下班,他都经这儿散步后回家,甚至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天他刚刚步行到广场,不经意地一抬头,忽然发现漫天飞舞着成群的黑鸟。他停下脚步,奇怪这个城市上空何时飞来如此多的黑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做梦似的兴奋。有人经过他的身旁,也疑惑地仰头张望,于是更多的人们发现了天空中飞舞的黑鸟。很快地,整个广场上的人们都停下来,抬头仰望天上奇怪的鸟群。难道他们也一直没有发现天空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群飞鸟吗?

叔叔,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啊?耳边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是他身边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是啊,这是一群什么鸟呢?他也在迷惑着呢。他曾见过无数的鸟,成群的,成双的,单只的,当然那时他还生活在偏僻的乡村,而且是在二十多年以前了。自从进入城市,他就仿佛再也没有看到过鸟群。在林中散步,或去公园玩,偶然也会有一两只麻雀在前面蹦过,某次在郊区,他竟诧异地发现了一队由十几只鸽子组成的鸽群。但他相信那鸽群的主人不会属于城市。除此之外,在他的记忆中,便再也没有看见过其它的任何鸟类。而这样一群在高空中飞舞的鸟群,似乎是他在乡村也未曾看到过的。但再看看,他好像对它们又似曾相识。他相信,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鸟群,哪怕是在梦中,但此时,他怎么也记不起这是一群什么鸟了。

他只好带着歉意的目光看了一眼女孩,却没敢摇头。在他的目光接触到女孩那纯真乌黑的大眼睛时,他的心不由一动,闪出另一个遥远而不相干的念头:假如他没有离开那个遥远偏僻的乡村,或许他早已会结婚生子,孩子也会同这个女孩一般大了。

他赶紧摇摇头,撵走这个飘渺而可笑的念头。

可它们会是从哪里飞来的呢?又是女孩子在问。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不想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显得一无所知。他只能略带尴尬,微笑着望着她。从天上,他说,它们是从天上飞来的。他这么告诉女孩,心想着大概它们真是从天上飞来的一群鸟,一群奇怪的鸟。同时,他又略带不安地想,这是不是预示着这座城市会有什么阴谋发生?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可捉摸不可预测的。尤其是某种特殊现象的出现,往往预示着某种灾难的来临。女孩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足,停了一会儿,她还是自言自语似地问,可它们到底是什么鸟啊?在课本上怎么没见过,老师也没有讲过的。

他不能回答她。他觉得很抱歉,这真是个好奇的女孩,正如他小时候一样。其实他倒是挺喜欢小孩子的,虽然他自己并不想结婚生子,更不想去抚养孩子。

这不是鸟,这是蝙蝠!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出现一个人,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女孩说。

蝙蝠!他的大脑在那一刻仿佛突然失去了记忆与思想。他竟然忘记了这是一群蝙蝠!他竟然没有想起天上的这“鸟群”,就是那些曾经在在麦场上、庭院里,在房前屋后飞过来掠过去的蝙蝠!他从小几乎天天见、日日见的蝙蝠,二三十年后在一座城市里再一次看到它们,他竟然不知其为何物!他甚至还傻傻地在这儿观望,以为是什么天外来客。

他望望四周聚集着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感觉迷惑。他们当中有几人是真正出身这座城市?但又有几人还会认识这是一群蝙蝠?他们是像他一样面对天外来客不知所措,還是就像另一位男人一样早就认出了蝙蝠而惊奇万分?是啊,城市中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蝙蝠了呢?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悲哀。

就在这时,一只蝙蝠突然飞掠下来,从他头顶旋过,然后直直地飞向不远处他走来的那条街道。眺望远方,他发现不少的蝙蝠好像都不时地飞向某个街道。那幽黑的街道里,究竟飞舞着多少只夜的精灵?

天气愈发阴沉,夜色提前降临,广场很快被黑暗所笼罩。蝙蝠也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就在他要离开广场时,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只只飞向街道的蝙蝠。他来的那条街道高楼林立,狭窄局促。他不知道那只靠嗅觉飞行的蝙蝠会不会昏头转向,会不会突然撞向某块坚硬的钢筋墙壁?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渴望。

他其实早就喜欢街道,但那不是在黑夜,而是在白天。他不否认自己对街道有着不可言说的兴趣。他喜欢逛街,却不喜欢购物。他不是购物狂,那是属于女人的情致。他喜欢的仅仅是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行走。这一点,使他每一次谈女友都会很快得到她们的欢心。他陪着几任女友走遍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繁华商业街道,但一到商场他就说走累了,然后让她一人去购物,自己在门口找个地方闭目养神,等待去走更长的路。这一点尤其迎合了现任女友阿琼的胃口。阿琼是一个独立意识极强的现代女孩子,她不喜欢他干涉她的事情,甚至买东西也不愿让他参考,她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买来后展现在他的面前,等待他的夸张与赞美。当然,他也会挑几句有限度的赞美的语言表示他的欣赏,他知道如果他使用太美好的词汇她同样忍受不了,她会认为那是他善意的欺骗。

但实际上他更喜欢一个人独自行走。他所租赁的房子离办公楼并不近,一个在街这头,一个在街那头。十几站的距离却很方便,有好几路公共汽车经过。但他几乎从没坐过公共汽车。每天下班后,他都会漫步走过这条最繁华的街道。当他走在行人道上,看着一座座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大厦,一家家装潢奇特而极具诱惑力的时装店、专卖店,以及两旁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牌,甚至他喜欢看那些来来往往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他应该也算这些男女中的一员,他知道那社会上称他们叫“白领”,是城市中的富裕阶层。他与众多的所谓的“白领”一样,作为一个成功者的象征,他喜欢穿着名牌,进麦当劳和肯德基吃饭。阿琼也喜欢。虽然那西餐并不合他们的胃口,但他们把吃中式快餐还是吃西式快餐也看作一种身份的象征。实际上,他并不把阿琼当作未来最理想的妻子的人选,阿琼也不把他当作未来的老公。他们之所以能够维持了三年多,主要在于他们之间有许多相同的观点。更重要的还有彼此都需要的性爱生活。他们基本上每周末才见一次面,在麦当劳吃完饭,回到他的或她的宿舍激情一番。

除了阿琼,他的生活圈子里就只剩下几个朋友了。小石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如果不是他们从初中就是同学,也不会成为像今天的朋友。他们之间的许多地方并不相同。但因为从小在一起的同学,感觉就是亲切,而且信任。在酒场上、工作中结识的朋友,即使再志同道合,再能玩到一块去,也没有小时候打下的友谊基础牢固。但自从小石两年前结了婚,他们只有一个月通一次电话的缘分了。

只有一个人时,他才是最自由、最放松的。当他从这座城市中最繁华的街道中走过,他的心里是舒坦的,有时碰到周末,没有可约的朋友来吃饭喝酒,他甚至会在街上反复走上两三个来回才回去吃饭睡觉。

现在,他又出现在了这条街道。但这次是在夜晚。他吃了饭,已经是黑夜了。他并不急于立刻回去。以往,他很少在晚上逛街,早就打的回去了。可他还记着那只蝙蝠。那只飞进这条街道的黑鸟。不,那是夜的精灵,是这座城市夜的精灵。

一种不可遏制的强烈的感觉撞击着他。他要寻找那只蝙蝠。它已经飞进了这条布满高楼大厦的街道,他相信它一定不能够再飞出去。他相信它一定还在这条街道的上空盘旋着,飞舞着,寻找着某处逃生的出口。或许它已经被大楼的钢筋墙壁碰撞得遍体鳞伤,但仍在不懈地寻。或许藏匿在街道的某个角落停息休整,如某座大厦的一隅。他能想象出它在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样子。

别说是一只蝙蝠,即使是他,自从十年前进入这条街道,他也再没有能够走出去。十年间,当初意气风发的朋友们一个个远走高飞了,去了上海、北京,甚至国外,唯有他,忍受著超常的工作压力,碰得遍身伤痕,却就是飞不出这条高高窄窄的街道。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找那只蝙蝠。即使他能够看到它又能怎样?即使它碰得遍身伤痕,甚至累死在这条街道又能怎样?但此时,他觉得那只蝙蝠就像他的兄弟,他从心里涌出的悲楚与怜爱,使他的胸中冲荡着巨大的悲悯的情怀。他渴望看到它,那只夜的精灵。

行人愈来愈少,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少个来回,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离开上空,在路灯的上方,他相信那只蝙蝠在上空正像幽灵一样左右乱撞。有时候他觉得眼前忽然一黑,一个黑影在灯下一闪即逝。他相信那就是它,那只可怜的蝙蝠。它大概是向往着光明,但灯光是它的天敌,它只能逃避光明。夜的精灵,它们的生命只属于黑暗。

夜深人静。路上没有行人,偶尔会出现一辆出租车,忽地驰过去。有的在他面前轻轻响一声喇叭,见他毫不理会,只有疾驶而去。他想那个司机一定在骂他。他想,我就是有钱,就是不想给你。然后他心里涌出一阵莫名的快感。

但街道太静了。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能够清晰地听到噼啪噼啪的皮鞋声,那是他自己的皮鞋踏在街道上发出的音响。在异乎寻常的街道中行走,他的大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如盛夏晴朗的天空,清新透明得一尘不染。”他在很多时候他总像个诗人。在中学时代这一点曾使他的虚荣心得到过极大的满足。他的诗情经常会在异乎寻常的特定情形下发作,如此刻的孤寂冷清。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究竟来干什么了,只是漫无边际地踽踽独行在宽阔的街道上,孤独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他的头顶上是一座座拔地而起高楼大厦。走在那些大楼中间,他忽然想起了玉米地。是的,他觉得自己就像儿时走在故乡的玉米地里。两旁的玉米林对他来说是如此高大,把天空都遮掩得没有一点空间,甚至会使他产生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他好像听到自己大脑“呼啦”一声打开了闸。飞舞着的,汹涌着的,杂乱的漂浮着的,整个童年的记忆全都跃出脑际,一发不可收拾地澎湃而至。故乡的玉米林与高粱地,母亲在太阳底下的辛苦劳作,冬夜的乡村点起那盏陪伴他多年的煤油灯,他苦苦地攻读着,只为着能够走出故乡,走向那时还像梦一样遥远的城市……一切好像幻影机似的,在他眼前过滤。不可遏制的,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伤感与恐惧。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就是那只孤独的蝙蝠,迷失在城市的高楼与大厦中间,找不到了回去的路。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而且是嚎啕大哭。就像小时候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拼命地嚎叫,哗哗流下不值钱的眼泪。他试着嚎了一声。果然,他竟真地嚎哭出了声。而且声音很大。他一下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忙回头一看,周围没有人,只有一些出租车偶尔经过,他放心了。但他刚才的情绪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试着再嚎一声,声音却干涩枯燥,像一只森林里的猫头鹰。他很奇怪,摸摸眼角,甚至眼泪犹存,那是刚才那一声嚎哭所激发出了液体。可现在却好像没了灵感,怎么也找不到刚才若哭的感觉。他拍拍脑袋。自己感到很奇怪。他觉得无聊,然后就打了个哈欠。有点傻B。该回家了,他想。一挥手,一辆出租车停过来,他打开车门,一猫腰上去车就飞驰起来。他觉得自己上车的动作很潇洒,当然,也或许那是自己的感觉。

那只孤独的精灵在哪里?它能不能够理解另一个孤独悲怆的灵魂呢?他们应该是一样的动物,同属这座城市的异类。他寻找着它。在它销匿的地方,必须有着它所钟情的理由。而它的敏感,对城市的敏感自然比他要敏锐。他已经被城市的黑暗窒息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在这样的夜晚——黑夜啊,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它使人想到堕落,它使人想起疯狂。在一个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的空间里,他的心如同鼓手开始“咚、咚、咚”跳响。他知道那是一种声音在呼唤他,在引诱他,在撕碎他。是它,他的异样的同类。他所寻找的,他迷茫的。

他憎恨夜晚,但他离不开夜晚。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被夜晚所谋杀。

“叮……”电话铃响了。不是阿鸣就是阿琼。谁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你应该给我道歉。是阿琼。她总是拿起电话就来一句让你摸不着头脑的话,语气不是命令式就是撒娇式。正如她在工作与生活中的一贯表现。他常想女人真是比男人伟大,因为她们总是会善于变化与创造,并且比男人聪明。

道什么歉?他一头雾水。

又忘了?你知不知道咱们两个周没见面了。她的语气忽然就变得哀怨起来。

噢,他明白了,是不是想他了?他想是了,他们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倒不是因为不能定期见一面就不相信对方,关键是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做爱了。

你过来?语式是疑问,可语气分别是命令。他知道阿琼的性欲能力比他还强。大概这样的女孩子性欲都是挺强的。

你疯了,现在几点了?明天还要不要工作。他说了,又换个语气,宝贝,别闹了,好好工作,这个周去找你,好吗?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很疲倦。自从与阿琼拖拍以来,已经三年多了,可他还是覺得这么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他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他们现在只是“周末夫妻”,最大的维持基础就是满足彼此的原始生理欲望。但他们彼此都不认为对方就是自己想结婚的另一半。但他们都这么奇怪而现实地依赖着。他知道她可能并不在乎,但有时候他还是感到了某种沉重。因为他觉得这对女孩子是一种伤害。

阿琼却没有说话。

他以为她也疲倦了。他打个哈欠,说,明天再说吧。

明天你就见不到他了!阿琼“啪”地挂掉了电话。

他怔怔,也叹口气挂上了电话。他知道这是她的气话。她总是喜欢这么威胁他。

可他这次错了。二十分钟后,在凌晨一时的钟刚刚响落的时候,他听到了敲门声。他知道是阿琼来了。

果然是她。她一进门就抱住了他。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急着剥去衣服。他们深深地,久久地接吻。他觉得她的舌头像一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舌头上,接着顺势爬行到他的鼻子上,眼睛、眉毛、额头,最后是耳朵。她的舌头无处不在。他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他想阿琼是疯了。

他们终于急急地脱去彼此的衣服,像剥大葱一样,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她的光滑的身子很快就浮现出来。她的头自然也没闲着。他们倒在了地毯上。

他们都依然没有说话。他闭着眼睛。刚刚经受过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自由,他们都觉得很疲乏。这个时候往往是人最疲乏的时候。有时候他想他最终会因此而把自己毁掉,但他从未想过放弃或减少这样的行为。这是他唯一的快乐。但他现在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衰老与疲惫。最初,他会有一个整夜的疯狂的快乐。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第一次,也就是要去他处男身子那一个人。她是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在他的父母上班的时候,偷偷逃课到了他的家里,在沙发上就做。他们刚刚共同看过一本书,那是在同学当中流传的书,他们知道许多男女同位的同学都在看那本书,然后逃课回家去做。他们想那也是学习的一种方式。学习生活永远比学习知识快乐。他们一次次的,他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在此之前他已经很多次“跑马”,从一些地摊书上,他知道那是遗精。他自然也想真实地做。那一次,他们做了好久,他惊讶地发现那女孩子比他还想,她的动作比他还要熟练,他那时的想法只是敬佩或者奇怪,只是后来他才意识到,他早就不是她的第一个了。自然,那甚至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女同学早已不知去向。他与大多数同学都失去了联系。中间他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女孩子。但奇怪的是第一个的印象最深。他觉得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次,也是后来很多次都无法再找回的感觉。然而,就是那第一次的性经历,对他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估量的。他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或生活态度有多大程度上是受第一次性爱经历的伤害的影响。

很久,他轻轻地摸了摸阿琼的额头。她的额头发烫,但他不能肯定她是发烧了。他倒觉得他有点发烧。他的手指无力,只能顺着阿琼的额头向下,摸到她的嘴巴,不肯再离开。

我们结婚吧。阿琼突然说话。

他一点没动弹。他感觉阿琼的这句话此时太正常了。其实他一直在等着今天说这句话。

我等了你八年了,可你还是让我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她哭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阿琼变了。但他还不能肯定是他以前真地没有理解她,还是她变了,正如这座城市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变化一样。因为那些蝙蝠的到来。

他不能说他要结婚。其实他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一直害怕结婚的。这从什么时候起?他想起他的第一次性经历,以及他第一次痴心相爱的女子,她们都对他造成了伤害。那是个银行信贷员,她说她爱他,他也说他爱她。可他知道自己口是心非。但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我爱你,我想与你结婚。她却对他说,对不起,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原来她早已有男朋友了。这使他想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从游戏转入到了现实。或许她早已发现了。他记得有一次她曾经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阿航,你病了。她轻轻地叹息,把头埋入他的膝盖之间,给了他许久的疯狂。之后她仍未拒绝过他的做爱要求。只是他发现她比以前忙了许多,偶然让她过来,她以种种借口表示不能来。他心里已经预感了什么。所以,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君子似的笑笑,说那好啊,祝贺你。然后他就走掉了。等他走出她的家门,他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的伤感。那种爱情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此他再也找不着那种爱情的感觉。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发现当时给他造成的伤害只不过是晚发作了几年而已。只是对阿琼有所愧疚。他们拍拖三年,除了那最初三个月的激情以外,他们只是一直维持着恋人之名而已。其间他换了好几个女人,包括与那个银行信贷员。但一直维持着恋人之名的只有阿琼一个人。真奇怪,现在任何女人的拒绝竟然都不能再给他造成一点冲击或伤害了。他照样工作学习生活并且偶尔与妓女做爱。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在这时仍然受不到任何打击。阿航说,我一辈子也找不到老婆的。阿琼总有一天要离开你。他笑笑,说无所谓。或许他更喜欢这样。但阿琼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们结婚吧。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女人毕竟就是女人。

他不认为蝙蝠是一种晦气的象征。但自从看到蝙蝠的到来,他的生活确实发生着变化。他不知道这与蝙蝠的出现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还是情愿隐隐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他的生活最近确实有一点乱糟糟的感觉。当然,有时候这种感觉其实仅仅是心理上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他确信,自己的生活真的出现一些不和谐的音符。那天当他愤怒地把方案扔向鸭头的时候,他脑中的某一根弦好像突然断了,脑中在那一时刻成了空白。他在许多人的目瞪口呆之下走了出去。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后来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近来自己确实某些反常的行为,是不是与那只蝙蝠有着某些神秘的关系?他不能确定。

他与鸭头的不和由来已久。鸭头是一个刚毕业一年半的毛头小子,年龄二十三岁,头上总是顶着鸭头似的小帽,穿着吊带裤子,走路时手插进肥大的裤兜,松松垮垮,一摇三晃,活像一只大大的鸭子。但这样的一只鸭子,竟然被提拔为新闻与媒体部副主任。更绝妙的是,这个副主任根本就不把他这个主任放在眼里。这不,刚上任没几天,一天下班时就把一个所谓的新方案甩给他。他瞥了一眼,说年轻人工作积极性就是高啊。他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另一种味道。鸭头不甘示弱,哪里,闲着无聊罢了。鸭头似笑非笑。闲着无聊才这么迅速地拿出一套厚厚的新方案吗?他读出另一只眼睛中不屑与挑衅。他被刺伤了。他装作认真的样子翻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思路没有很好的突破,再修改一下明天给我。他知道自己是在故意刁难他。鸭头当然知道这种刁难,他淡淡地说,主任,我觉得这已经是最佳方案了。

实际上,他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方案。但他不能接受他的狂妄,一个二十来岁比他资历年轻十年的小伙子的挑战。他也知道这小子的野心大着呢。今天仅仅是开始。但他不服气,可他不得不承认年轻人的开拓与大胆,可是,难道他就老了吗?他才二十九岁啊,虽然已有十年的工作经验,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已经老了,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是年轻人。当看到一个个穿着吊带裤子的更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公司,他的心里开始感到恐惧。

他更加频繁地在夜晚的大街上独自行走。每天晚上他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去,不仅仅是对一批批新来者的恐惧,更是一种对自己的恐惧。他害怕自己哪一天忽然真老了,却依然两手空空。经常的,当他蜗居在他的办公室里,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眺望着远方的天空,他的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游走。夜晚的游荡,他怀疑自己是在刻意去寻找那种伤感与无助的感觉。在那样的感觉里,他会痛哭一场。像一个男人歌手在唱,哭吧哭吧,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他是男人。他不爱哭。但他发现自己总是哭泣。因为他知道哭泣的男人不是犯罪。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也是一个会哭泣的男人。他要哭的时候,就会来到无人的大街,在冬天的春天的夏天的或秋天的夜晚。

他游走的范围也不再仅仅局限在公司所在的街道。工作不太忙的时候,他还到广场上去,痴痴地抬头看看广场上空依然飞舞的黑鸟群。当然他现在知道了它们是蝙蝠。它们大多是在阴天时候来得多些,在晴天只有在快完全黑下来才会出现几只。遗憾的是他发现再没有人抬头观看,除了他以外。是他们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吗,他表示怀疑。因为蝙蝠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一座数百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中,不应该是一个吉祥的征兆。但除了电视、报纸上在小小的新闻板块上介绍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谁去关注它们,更没有什么专家来研究它们的到来对这座城市预示着什么。他悲哀地想当灾难突然降临时这座城市毁于一旦,不会引起他的惊奇。当然,他去广场也不仅仅是为了看蝙蝠。除此之外,他会在那儿散散步,并看一看其他各种各样散步的人,有时兴致来了逗一逗玩耍的胖乎乎的小孩,或者给某一个卖花的小姑娘一两元钱,虽然他并不要她们的花。因为他看到她们衣着褴褛,眼睛明亮,他知道她们聪明伶俐,如果在学校一定会學习成绩优秀。但她们上不起学,她们来自贫穷的农村,甚至可能是来自他的故乡。他把一张钞票递给她们,就会想到故乡,眼睛也会适时地湿润一下。但他无法给予她们更多。

夜晚降临的时候,他还会到更多的大街小巷。因为在夜不太深的时候,繁华的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而偏僻古老的小街或小巷人迹罕至。他穿过小巷,来到杨柳轻拂的护城河岸。那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街道,曲深静谧,如诗如画。这使他忧伤地回忆起了他的故乡。其实对于街道的迷恋,他想最早还要追溯到故乡度过的童年。他的故乡有一个小镇,离他们村子不远,那个小镇古老而朴实。他的中学时代就是在那个小镇度过的。小时候,父亲就带着他游遍了古镇的大街小巷。儿时的印象大体没有了,但那古屋、街道、小巷,似乎脑中的一幅画,永远都抹除不去。它们会勾起他更多的伤感与怀旧。他想他是一个很容易伤感并且善于怀旧的人。这一点也是自从这两年才渐渐发现的,他不承认他的年龄已老,但他不得不承认总是产生一些老年人才有的思想与感情,比如说易伤感和怀旧,这些应该是历尽沧桑之后才能体会的感觉,当他面对一些古老的街道与房屋就会油然而生。这座城市的历史学家、文物学家、建筑学家等曾极力反对旧城改造,认为古城区应该保留着古时的历史风貌,他曾不屑一顾,但此时他却深深地感谢他们的历史功绩。

那些成群的蝙蝠呢,他从来没有在街道上看到过它们。但他每次去大街小巷游荡时,心里总是打着寻找它们的旗号。但他明白这可能已成为他潜意识的一个借口吧,因为他从来没有寻到过它们却依然乐此不疲,流连忘返。他想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在漆黑夜晚游荡,像一只地上行走的蝙蝠。

但鸭头的事使他的最近生活有点乱。他有点想阿琼。

那个夜晚他并没有再去大街长时间地游荡。他早早地回去了。因为他觉得好像受了点打击。他想让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一觉。

他有些踉跄地爬上他八层的楼顶公寓。他打开灯。一下有些不能适应刺激的灯光。他的目光经常停留在记忆的深夜里。

“咚——啪。”这是伴随着灯光的一声响。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引起了他的警惕,生活中他不能排斥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他环视四周。第六感觉告诉他好像是从窗户附近发出的。

走过去却没有发现异样的东西。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一本书,《梦的解析》。他拿起书本,忽然发现墙根还多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他有些诧异,却没想拿起来。他用书本把它拨出来。仔细一瞧,天呐,竟然是一只黑色的蝙蝠!

它整个身子向左缩成一团,显得如此的丑陋。他根本找不着它的眼睛。那在空中飞翔时潇洒的翅膀,现在看起来就像两块皱巴巴的黑布头,也毫无任何美观而言。小小的头紧缩着一动不敢动弹。

——这不是一只死去的蝙蝠。但他知道在空中飞行的蝙蝠落到光明下绝不会是吉祥之兆。它是受伤了吗?或许是它正栖息在某个角落而被其它动物袭击?它落在他的身上,是知道他在寻找它,因而渴求他的保护吗?

他手足无措。他甚至不知该不该把它从他的衣服上剥离下来。因为他害怕,他相信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蝙蝠,它就是它,那只与他一直有缘的蝙蝠。

这座城市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充满蝙蝠的城市?一夜之间吗?或许,这只蝙蝠一直就跟随着他,飞进了他的窗户?

那只蝙蝠像一个小麻雀般大小。眼睛紧闭,那是屋内的灯光照得它睁不开眼睛。但它为什么会飞进来?他知道蝙蝠是靠极度近视但极度敏感的视觉来飞行的,像这样的光亮绝对不可能会使它误入窗户。

他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

他坐在沙发上。他一时竟不敢去睡觉。他觉得这个房子里是如此空旷而冷寂。实际上它只有十余平米,被他不多的家具占用了一些后,显得狭促。但此时他觉得是如此空旷。

他不由得拿起电话。手机通了。喂,阿航,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是阿鸣。阿鸣一看他的电话就知道是他。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阿鸣说了。能说他今天看到天空一群蝙蝠吗?而且他竟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喂,你怎么了,阿航?说话啊,我正忙着呢。

他的心头一阵发堵。阿鸣,我窗户里飞进来一只蝙蝠……

别逗了,阿航。难道你打电话就告诉我你屋里飞进一只蝙蝠?现在蝙蝠多着呢。昨天我屋子里还爬进一条蛇呢。

真的,阿鸣,我觉得有点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不会告诉我说你害怕吧?哈哈……得了,阿航,我觉得你这些天有些不太正常,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改天咱兄弟出去兜兜风,乐一乐,或者今晚叫小飞过去,在床上做一下运动,放松一下,什么事都没了。好了,我正忙着呢,改天再联系。好吧?

阿鸣……

就这样了,好哥们。改天我请你吃饭。再见啊。

盲音。他呆了好一会儿。他知道这个家伙一定又是与女人在一起。他是典型的重色轻友的家伙。只要看到女人,再好的朋友也要一边去等。没办法,谁让他的好朋友都是这等货色呢。

他拿起电话,再拨另一个号码。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小飞的声音。谁呀?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着喘息的迹象。

我。他想,除了我还有谁这么晚会给你打电话?但他顾不得与她计较这些了。他没等阿琼接过去就接着说,今晚过来吧,我好想你。他想着,看着那只蝠蝙,心里的欲念真的如潮水般涨起来。

哎呀,不行,明天单位有重要活动,我都把材料拿回家了。待会看完后想早点休息呢。

是这样……他沉默了一下,接着挂了电话。他不相信小飞的话,从她的声音里,他觉察到了她刚才正和某一个人在做嘴上运动。但他不敢断定。在他的印象里,小飞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是对一个男人从一而终的类型。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拍拖,可他一直对她有所疑惑。

管她呢,他不愿再多想。他有什么权利管她那么多呢。干脆睡吧。

现在他只有自己解决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下这个小小的黑色的动物,呆呆地看了很久没有动弹。他想了想,最后找到一个文件夹子,轻轻地把蝙蝠夹起来。它的两个翅膀紧紧地缩在一起,他看到蝙蝠在颤抖,但他不能确认是蝙蝠在颤抖,还是由于他的手在颤抖。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在瑟瑟发抖。他知道现在这只灯光下的蝙蝠像一个盲人一样,什么也看不到,但它此时能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吗?它会因此而恐惧吗?

他打开窗户,再一次定睛看了一眼这只黑色的精灵。然后把它远远地扔进了黑夜中。松开手的一刹那,他紧紧地闭上眼睛。

他久久地站在窗门。从遥远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了“啪”的一声响,他知道那是肉块掉在地上的声音。他扼杀了一个黑夜的精灵。

他打了一个寒颤。

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听到。

它会不会摔死?或许能够挂在某个树枝上?或许——那是最好的愿望,当他一松手的一刹那,它能够一顺势飞翔起来。它回到了它的世界,它就不应该坠落在属于人的地面上。

他的眼前只有黑夜,茫茫的黑夜,只有远处的灯光在闪烁。

他再一次打了一个寒颤,突然关上窗户,以最快的速度紧紧拉上了窗帘。

但它就会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中吗?他知道,它还会再一次找上门来。

果然,它如期而至。

依然是在黑夜。它出現在它的世界里。在他的床头,他看到了一摊黑色的鲜血,无限地漫延,漫过床脚,漫过客厅,漫过厨房,他看到了他的世界被一个黑色的海洋所淹没。

那是因为它已经摔死在了地板上。它是哪一只呢?消失在楼群中的,还是被他抛向黑暗的那一只?总之是被他所谋杀,有意识的谋杀。

他在一次次梦里梦到它的到来。它看见它出现在他的房间,有时候就趴在他的窗户上。他还以为是一个什么东西,他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一双眼睛。那双小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穿过时空,直刺进他的心脏,他感觉到心脏被生生地刺穿,然后同样黑色的鲜血遍布全身……

他一下醒过来,发现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他的耳边甚至时常出现吱吱的叫声,他知道那是老鼠的声音,也是蝙蝠的叫声。他从没听到过蝙蝠的叫声,但他想应该是与老鼠一样的声音。蝙蝠不就是从老鼠转化而来的吗?他从小就害怕老鼠,不知怎的,他总是害怕它会突然爬过来,窜进他的裤筒,爬进他的衣服。他害怕极了。

他开始恐惧回到房间。他的小小的房间令他感到无所适从。即使在白天他的耳边也会无缘由地出现吱吱的叫声,黑夜的到来,他无法入睡。他只有选择更长久的在街上游荡。尽管黑暗带给他的是更多的恐惧,但他还是只有在黑夜的游荡之后才感觉到一丝安全。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对黑暗的恐惧还是迷恋。

在深夜的城市中游走。他越来越迷恋于在城市的街道中穿梭来往。他见到许多与他一样的人。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开始出现如他一样多的人群。在许多的日子里。例如那一个个夏夜,他们聚在一起,一大群,与朋友在一起。去酒吧喝酒,去迪厅疯狂跳舞。直到把嗓子喊哑,直到把身体累得精疲力竭。这一切都要伴随着酒精的刺激。在某些时候,比如那样的夜晚,酒精绝对是不可缺少的伴侣。即使在自己的独居的房室里,他们又何尝离开过酒精的相伴?而那样清爽的夏夜,更是属于放纵的夜晚。他们不用担心时间过得漫长,更不用怕一身酒精的刺激。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单身贵族,是这座城市的孤魂。没有谁会来管束他们。他们只管喝得醉醺醺,然后一个个回去,明天睡一天,等待接下来的明天,打扮得西装革履,像真正的白领那样走进写字楼。他就属于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们的世界属于黑夜。在白天,他们才是社会中的人。只有在黑暗中,才是他们的生活。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

假如没有黑夜,他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白天八小时工作,为了钱,为了生存而必须的竞争。但挣了钱不就是为了夜间的放纵吗?夜晚才是生活的开始。他们会把夜晚看作生活,看到生命当中不能缺少的时间。

现在他和阿鸣总是通宵达旦地喝酒和蹦迪。阿鸣给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朋友。有男,有女。他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有着太多像他一样的男人女人。当他们走在街上,男人无一例外有着冷漠的眼神,女人全是高傲而矜持的模样。这样的一群男人与女人聚在一起,聚在城市角落里的酒吧和迪厅里,他们在那旋转灯光里,或那灰暗朦胧的角落里,他们一个个变得疯狂而迷醉。他们似婊子和嫖客一样的哄闹与嬉戏,不管身边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感觉,但他知道当他一个人孤零零回到家里时,那种孤独与寂寞的难受滋味别上心头。

他们总是一对对地离去。没有几次他就发现他们竟然不是情侣。因为他们每次的组合都是变化和随意的。他震惊于这个发现。只有一次,阿鸣坏笑着说,不如都到我家去呢。我家的床大着呢,足够五六个人同时睡的。他马上叫了一声,阿鸣,你疯了!别的男男女女就哈哈大笑。事后他忽然后悔起来。或许,他们都很乐意这么干,包括那些矜持的女人。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后悔,自己干吗要那么性急地反对。

阿鸣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阿鸣告诉他那是他单位的一个新来的同事。鬼才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有必要认真。两人本来就没有要更多的联系。他们只是在几个夜晚相见。那女人比阿琼还要疯狂。她那么清纯而秀气的外表下,是一颗放荡的内心——他不得不以这样的口吻来描述她。抹去粉底后的脸庞是明显的斑点与残痘,她能够把这张脸化为如此的清秀已令他惊奇。他更惊奇的是她床上的风情与功力。假如面对她的丈夫,或许她会表现得如同她的外表一样矜持。他感觉不到一点她的羞涩与廉耻。因为这个女人仅仅把他当作一个欲望的工具。正如他一样。

他一直没有欲望让阿琼参加他的私人生活圈子。并不是因为他的生活是如此糜烂,即使是他没有参与这样的疯狂与混乱之中时,他也不想让阿琼参与到他的个人生活。他把这样的夜生活看作他个人的隐私与秘密。当然,阿琼一定有着与他一样的个人生活圈子。她同样有着她自己的朋友与情人。

后来,阿鸣说,你发觉变了吗?你的生活开始充满阳光了。

他苦笑了一下。他的生活确实变了。他因为躲避而使他的生活有了阳光与欢乐。但那仅仅是肉体和表面。他的灵魂却更加不安。即使在一次次的大醉和疲惫之后,他仍然不敢回到他的住所。他长久地在街上游荡。因为当一切喧嚣离去,他发现他的个人更加孤独和恐惧。当他处在最喧嚣的人群里,当他从灯红酒绿的迷醉中抽身而出,他感觉他对他的生活更加充满恐惧和绝望。因为他知道,躲避不是能够逃脱的有效办法。

还是那一只蝙蝠,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眼前。

当时他已记不清他已经在街上游荡了多长时间。那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一种孤独的感觉憋在胸里,连锁引起的伤感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他。他无头无绪地走着,在一条条他早就熟悉透顶的街道。后来,他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响,好像从天上掉下某个东西,落在了他的后背上。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是什么东西,只感觉到了后背的衣服上沉甸甸的。他以为是有人从某个楼层上扔下的一块秽物。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脱下来。衣服的背面挂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灯光很暗,抑或是他的眼睛花了,反正他使劲睁大眼睛看,也没看明白是块什么东西。他想它不会太脏吧,他用手去拂,竟然感觉到软绵绵的。几乎同时,这块脏乎乎的“东西”竟然动弹了一下。他震惊地发现,它竟然是一只蝙蝠!

他的脑袋轰然鸣响。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笼罩着他。是它吗,是那只他要寻找的蝙蝠吗?难道在相隔了近一个月之后,它竟会真的出现,而且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背上?

这不是一只死去的蝙蝠。但他知道在空中飞行的蝙蝠落到光明下绝不会是吉祥之兆。一刹那他想,不,它不是那一只蝙蝠,这是另一只受伤的蝙蝠,或许正在飞翔,或许正栖息在某个角落而遭到其它动物的突然袭击。它掉了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它一定是在渴求他的保护。

但它是如此的似曾相识。他浑身发抖,手足无措。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它从他的衣服上剥落下来。因为他害怕,他意识到它一定不是一只普通的蝙蝠,它就是它,那只与他一直有缘的蝙蝠!

实际上,即使他把它剥落下来,放它到哪里去呢?如果它是在追随他而来,他再一次的抛弃它肯定会遭到它进一步的报复。它会一千遍一万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甚至白天的生活里。

现在,在灯光下它显然成了一个瞎子。它不知道自己应该向上飞,上面就是它的世界。黑黑的世界,对它预示着光明。假如他随便把它放在路边,狗也不会吃它,但车子会把它轧死。这个可怜又可怕的小小的动物啊。

最后他决定放弃自己的衣服。即使它离开了衣服,他也不敢再把这件衣服带回家,更不敢把它穿在身上。他会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把它挂在路边的柳树上。他庆幸路边的两排垂柳,它们给了他一次逃生的机会。

他迅速地走开,远远地回头,他看到那件黑色的上衣早已与黑夜融为一体,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如果明天有人把这件衣服拾走多好,但愿那只近视的蝙蝠从此认错人,从此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但令他震惊的是,当他穿着毛衣走回家去,他还是感到了后背上沉甸甸的感觉。还是它,那只小小的蝙蝠,却有着千万公斤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它已经牢牢地抓住他的衣服,他甚至感觉到它慢慢侵入他的身体,进而侵入他的灵魂,进入他的肉体。

他恐惧地意识到,他再也无法摆脱它了。

是不是它,那只死去的蝙蝠,将灵魂依附在了他的身上?

他感觉到自己的灾难真正要来临了。

一点没错,他的生活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发生变化。就是那个晚上,他做了那样一个奇异的梦。他在大学里曾经看過《变形记》,后来很长时间他都一直在想:主人公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甲壳虫呢?他是害怕变成那么一个东西的,但命运与生活似乎逼着他必须变成一只甲壳虫。有时候他想,假如自己有一天变成一只甲壳虫,那他会怎么办呢?现在,他却想,他是不是也能变成一只蝙蝠呢?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想着这个问题。他久久不能入睡,后来慢慢的,他的眼皮开始发沉。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好像所有的部位都在扭曲变形,他眼前又出现了麦克尔·杰斐逊的牒盘,那个黑夜在树林里与少女约会的英俊少年,忽然变成了一个妖怪,从牙齿、眼睛、头发,到手指等,就像神话里的妖怪变化一样。他惊恐地看见自己的身体真的在开始慢慢发生变化——双腿在萎缩,一点一点,最后变成细火柴,同时身体在萎缩,双手也在变小,同时好像血液与骨肉都涌向背后,痒痒的,于是他尝试动动,竟噗噗地响,他竟然长出一双翅膀!恐怖变作狂喜,有些疑惑的,他试着扑打翅膀,天哪,他竟突然飞了起来!天使,黑色天使!他欣喜若狂地想大叫一声:“哇,太美了!”谁知出来后,却成了“吱吱吱”的声音。他一下想起来了,蝙蝠是不会说人的语言的。难道天使都不会说话吗?没关系,只要会飞,不说话又有什么?可他毕竟还算摁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自己的身上不止这一个部位发生改变。他心里跳跃着,带着忐忑,他冲到镜前,平时小小的镜子此时竟一下变得巨大而广阔。一看,他差点昏了过去,他竟然成了蝙蝠!

他睁开眼睛。他大概曾失去了知觉。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个世纪。他知道那是一个漫长的黑暗。他鼓了鼓勇气。他必须正视自己。看一看自己的身子。那是黑色的,没有毛,只有皮,还皱皱的,真丑。他讨厌自己改变的这一切。

他转移视线。他逼迫自己必须找到某种改变这种可悲的心情的事件。他的目光透过窗户。他忽然看到了美景,是黑夜!天哪,他透过窗户,看到了窗外的黑夜。广阔、幽深、浩渺。那竟然是一个如此美丽的世界。他的心像一下掉到了热锅上的豆子,控制不住地跳跃,很痒很痒的感觉。他一下飞了出去。

另一个世界,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世界。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他看到了世界的缥渺,看到了大地变得如此陌生但美好,心灵因此空阔而舒缓。他想,灵魂就要出窍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一定是出窍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痛苦或难过。那些黑色的情绪曾经是他最不快乐的根源。而现在他竟然飞到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美妙的世界。奇异的世界。不可思议的世界。哇,哇,哇!他想大叫,便真的大叫着。尽管他发出的依然是“吱吱吱”的细碎声,但飘散在空气中,立刻细微而虚幻。他就在黑夜中遨游。他飞越花园,飞越工厂,飞越那座著名的摩天大楼,它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他无数次地仰视它,它甚至逼迫他的眼睛,很痛。可现在,它躺在他的身下,那么渺小,像一个毫不起眼的竖影。这黑暗的世界啊。他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一切,超越了大地上的一切可恶的由悔恨和恐惧变得欣喜若狂了!他属于黑夜,他终于飞在了自己的天地!这里是他的世界!他欢呼着,遨游着,在空中快乐地翻着跟头。

他无法冲向那些光明的地方。他看到那些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街道,以及那些大型商场前招揽客人的霓虹灯。他喜欢飞越光明的上空,他穿过去,他要插入到这个城市的“心臟”!他觉得自己因此像天使一样快乐。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像一个黑色的精灵,飞舞着,唱着自己的歌,不受一点时空的拘束。他闭上了眼睛,不料“砰”的一声撞到了那座摩天怪物的顶层。

他醒了。

南柯一梦。他竟然做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他起身,坐在床上久久没有动弹。他不相信刚才的一切竟然只是一个梦。他不愿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他宁愿沉浸在那个黑暗的世界,永远都不要醒来。尽管他讨厌他身体的改变,但他完全被那种自由精神的释放所吸引。他不应该醒来,他应该属于那个黑暗的世界。他拿起床头边手机,看到已经有三个未接电话了,全是老板打来的。他没有动弹,因为他不想理他。那个秃顶的家伙,他讨厌他。只是,他还没有搞明白,他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这样发生了。他明明是有着感觉的,怎么就成了梦呢?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然一无所知!而这是自己的生活!他明明真的变成了一只蝙蝠,那种感觉,那种飞翔的感觉,如同真实的一样。为什么竟会是梦?他不愿相信自己竟然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白天的世界。但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重新回到了那个摩天大楼里,那个秃子找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因为他想起了昨天加班也没有干完的审计材料,今天还要不可避免地进行。他厌恶这一切。但他知道自己还是必须要去做,因为这是他存在的根本与前提。这是他之所以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唯一资本。

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够再度回到刚才的那个世界。那不应该是梦,那是一种真实的感觉。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那果然不仅仅是梦,他惊奇地发现,晚上他刚一进入梦乡,他的另一个世界立刻恍然而至。那是一只蝙蝠的生活,一个另样的世界!更令他欣喜而惊奇的是,从此以后,他每个晚上进入梦乡,都会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曾经渴望的梦想,根本没费任何工夫就实现了。

他的感觉没有错,那真的不是梦,那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他梦寐以求的另一个自我,终于在另一个世界里出现了!

更令他震惊的是,他在两个世界里的思维是连贯的!当白天回到人间,他在梦里的一切历历在目。而夜晚他进入梦乡,白天的一切同样在他蝙蝠形象的脑海里出现。唯一不同的,他的身子经历着不同的变化。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身体的改变,但思维的连贯性令他在哪一个世界里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为自己感到幸福,他同样为自己感到恐惧。伴着一点神秘的眼光,看看周围的同事和人群,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自己又怎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真正对于自身的恐惧,开始于一个不可思议的真实事件。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丰乳,肥臀,他能够透视到那薄薄的衣物下跳跃不止的尤物。她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地漫步行走,似乎茫然无绪。这是一个孤独的女子。但他看到她是从一座大楼里飞快地跑出来。或许那是她的家,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更像是从一个危险的地方逃跑出来的样子。他看到她穿过狭窄布满乌藤的小巷,穿过灯光已经黯然的街道,穿过那条宽阔的却没有几条车通过的大马路。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他想她真像是个可怜的孩子。但他诧异于她所走过的道路是如此熟悉。直到她坐在那棵杨柳下驻足歇息时恍然大悟,她是走在他曾经在无数的夜晚走过的街道上。那棵杨柳上还有那个蝙蝠的影子吗?那影子或许早已飞走,现在正盘旋在上空,在漆黑的夜空的某个角落,窥视着地上的女子。他跟踪着她这样地游走,竟然是完全无意识地跟随。他理所当然地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大脑同样变成另一个不为自身所知的物件。后来他看到了两个黑影,从前面的大道上斜穿过来的两个穿警服的男人。是两个巡警?或许就是他们这个样子的吧。他们一个胖胖的,另一个戴着眼镜。他们在说笑着。戴眼镜的男人一定说了什么荤段子,胖子发出了暖昧而淫荡的笑声。后来他们突然斜穿过来,两个人的身体不断彼此碰撞着。他们进了那条小街,他们拦在了她的面前。他看到他们询问她,好像在向她索要着什么。女子掏着衣服,却一无所有。然后她站起来,跟在他们后面,他的脑子没有转过来。他的脑子此刻总是难以跟上他的眼睛的节奏。她竟然就乖乖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依然在无意识中,但他知道一定要发生些什么。他隐隐地含着期待。他们并没有走几步,突然拐进一个更黑的小巷子。小巷狭促曲折,没有人。她跟着他们,可她走了几步就停下了。她忽然惊叫了一声。在那一刹那,事情的发生令他也猝不及防。正如那隐隐地担忧和期待。他们忽然扑向她,女子倒在了地上。他们上前扯她的衣服。她蹲在地上,尖叫声如锐利的刀锋划在玻璃上,直直地刺向夜空。却仅仅是短暂的一道,甚至一道痕尚未划开,那尖叫声就戛然而止。她早已被扑倒在地上。他们用东西捂住她的嘴。后来的事他不愿再回忆了。只是,然后他们就拉她进了一个偏僻处。他们甚至没脱警服,就办了他耻于描述的事。那女子不能动弹了。但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血红的痕迹,还有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那双眼睛透过长长的黑黑的天空的雾霭,死死地刺着他的眼睛。天哪,这是一个没有瞑目的灵魂。一个男人骑摩托车而去,不久后就回来,背上多了一个袋子。他们把她塞进去,拖在摩托车的后座,飞驰向远远的城郊。他们把袋子扔进了黑茫茫亮晶晶的水库里。

他睁开眼时,脑子竟然分外清醒。好像他刚才没有睡着,但他分明躺在床上。那个女子的眼睛直直地刺过来,刺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看到她了,看到了她被强暴的全过程,而他没有进行任何阻挡。那是她仇恨的目光吗?他有些不相信。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是有些疼。他奇怪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是的,这最好是一个梦而已。因为尽管他的思维是连贯的,但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了一切事情都是黑暗中正在發生的。那真的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甚至恐惧的是,当天的晚报就报道:远郊的水库发现袋装的无名女尸。

他拿着报纸的手打起了哆嗦。头上的冷汗顺着头发流了一脸。对面的鸭头脸竟然也白了,他颤声问怎么了你,你的脸怎么了?还有你的手……他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可他说着手却哆嗦得更厉害了。你一定是犯病了。鸭头一把将他拎起来,拉着他去看大夫,但他强硬地拒绝了。他心里有点感激鸭头,但他不愿表达出来。这个时候他宁愿让鸭头给他一个冷冷的目光,甚至吐他一口再远远地离去。因为他为自己感到了恐惧和害怕。

他没敢继续把报纸看完,却把它偷偷叠起来,塞进裤袋里。晚上他早早地回家去,颤抖着拿出报纸,目光再一次盯住那篇报道。是的,与他看到的地点一致。家住朝阳小区,这是那个女子最先跑出来的地方。水库也是那个水库,事实上,在远郊也只有那一个大的水库……报道最后希望市民提供线索等等。

他打了电话,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地拿起了话筒。是警察干的,两个警察。他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连贯。一个胖胖的,一个戴着眼镜。在那个小巷,黑黑的,他们把她摁倒,塞住嘴巴,直到掐死……他们一个干了三次……他们让他等等,说你等等,请你说明白一点,清楚一点,目击时间、地点、经过,等等。他们竟然如此要求他。我不知道更多。他说。当时你在哪里,你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你能不能确定他们是警察?他们显然对他有着极大的兴趣,但他们对他更多的却是怀疑与愤怒。他听出了其中这种怀疑与愤怒。当然,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们权当我没有说过而已。他迅速扣下电话。他不愿解释,事实上他也能够解释。他自己也不能掩饰住对自己的怀疑。他这样做并非为了作证,更不是为了揪出所谓的警察。他只是要证实自己。过了十分钟,他控制不住自己,再次打通电话,再次把自己看到了一切详细说了一遍。

第二天,他早早地翻开报纸,没有消息。他想不会这么快的。但他以后就天天关注着报纸。一周以后,报纸果然出了消息,案子破了。轮奸并杀害那个女孩子的,正是那晚两个值班的巡警!

他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因为事实一切都如他所言。两个巡警承认了一切。与他的描述丝毫不差!

当枪声在郊外的刑场响起的一刹那,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他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的全身都再次颤抖起来。他兴奋,恐惧。晚上他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新闻里他看到了那两个警察,果然就是那天晚上他看到的样子。他们被反扣着双手,他看到了他们眼里的绝望和疑惑。他们至死都不会相信,到底是谁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他嚎叫了一声,差一点把电视砸掉。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实;但事实再次证明,一切都是真的!

他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的命运注定因此而改变。

他在夜晚不再上街游走了。他每天早早地回去,躺下,变成另一个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他对白天的一切烦恼都看得如烟消云散,只因当他在黑暗的世界里自由飞翔的时候,他的一切感觉、灵魂、思绪都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时间,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

即使在白天,当他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开始出现成群的蝙蝠。到处都是漫天飞舞着的蝙蝠,如他眼里开始时认为的一群奇怪的鸟。

他感到了精神的飞翔。以往那个压抑的自己变得越来越自信而无所畏惧了。

另一方面,渐渐地他又感到了生命在堕落。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怎么发生的?他竟然把梦中当作了真实,生活成了他的梦!

他依然向往黑夜,但他也越来越更加害怕黑夜。他向往的黑夜的自由,他害怕的是黑暗里看到的一切。他现在的一切行动,思想、意识都具有了两重性。

奇怪的是,尽管他害怕他所看到情景,对那一切黑暗与龌龊都感到恶心,从内心里感到厌恶。但他又有种遏制不住的欲望去偷窥这一切。是的,那真是一种偷窥的感觉。新鲜而刺激,恐惧而新奇。

因为他知道了这个城市太多的秘密。

是的,任何东西都有它的秘密。它们总是在自己的两个相反的世界里出现。城市也是如此。而他的两个世界的连为一体,使他能够了解到所有的秘密。

他想,如果把他夜晚看到的一切运用到白天的工作中去,或许他会干出一番大的事业。他知晓了这座城市太多的秘密。从它的最高统治者,从它的精神教父,到它最普通老百姓,每一个市民,他都能够得到他们的秘密,只要他愿意。

他最先跟踪的是他的对手,鸭头。他发现那个鸭头竟然是依靠盗窃他人的智慧而生存。他居然在夜晚翻阅同事们的文件。他好像有一把万能的钥匙,每个人的抽屉他都能打开。他在深夜里打开同事们的抽屉,偷阅他们的所有文件。他抽了一口凉气。怪不得每当他一个创意鸭头总是比他早一步提出来,而且总是比他的更全面。原来他是偷看了他们的东西,然后再加以改进。难怪他的创意总是与他的雷同却又总比他更胜一筹。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明天一定把他的抽屉锁换掉。把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拿到家里来。

他还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

当他换锁时他看到了对面的鸭头,鸭头的目光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里一阵冷笑。

他试图也想偷看鸭头的文件,或者他的另外一些秘密。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他还不想变得那么卑鄙与龌龃。

他忽然想念阿琼。因为阿琼有一段时间不来电话了。他感到有些奇怪。他想证实自己的猜测。虽然他不想干涉阿琼的私生活,但他忽然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渴望知道一点她的秘密。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在心里原谅着自己。果然,他第一次跟踪阿琼就发现了阿琼的秘密。她居然与她的那个顶头上司,那个香港来的秃头老总偷欢!

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得到解放的感觉。那是因为他曾经的放荡吗?

第二天,他立刻打电话让阿琼过来见他。

当阿琼看到他,立刻惊叫了一声:你最近在干什么?

没有啊。他惊奇地说,就是工作太忙了点。

那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吧!你的眼睛,你看看你的眼睛!阿琼的声音有些恐惧。

他照照镜子。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会变得如此令人恐惧。那双眼睛深深凹陷着,眼珠滴溜溜直转,透出一股森然的光。那是一种长期熬夜与失眠者才会有的眼睛。

他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从最初的新奇中清醒了过来。他这时开始审视自己身体发生的一切。不仅是眼睛,他的皮肤甚至也变得光滑而坚硬了。他已经感觉到了食欲的增强,但身子始终不见强壮,反而越来越消瘦了。他知道,那或许是他天天晚上“锻炼”的结果。但越锻炼应该越强壮才对呀。可他分明是在持续的消瘦。

他愈来愈精瘦了。

他的目光越来越精光了。

“如同一只在黑夜中死去的蝙蝠。”

有一天他忽然奇怪地记起了这一句诗。他不记得这是从哪里摘下的一句诗。他的许多关于过去的记忆,都如陈年的柳絮飘啊飘啊没有一点痕迹。大概是在少年的某一个夜晚,他孤独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读书,那时他就爱看《红字》之类的世界名著,如同大多数的文学爱好者一样别无二致。或许就是那时从某一本杂志上,他读到了那一首诗。那是一首他早已忘却的诗。但唯有这句话,刻在了他的心里。当他忽然记忆起这句诗时,他震惊而狂喜。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会焦躁不安——从少年时他的内心世界就是如此一个混乱而混沌的世界。……现在终于他明白了。这句诗如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际:他的生命属于黑夜。

他属于黑夜。他的命运注定他是与黑夜与孤独相伴相随。或许他的前世就是如此,日夜游荡在苍茫夜空,与那漫天遍空的蝙蝠一起。

……伴随着恐惧与厌恶感的增加,他开始想消除掉这一习惯。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去办。因为他一旦进入梦乡,另一个世界似乎如约而至。那根本不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正如他所恐惧的,那只蝙蝠已经深入到他的灵魂。他无法将它摆脱。它的出现已经不是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

他想控制自己的睡眠。首先,他决定改变过去的生活习惯。因为他发现他白天偶然瞌睡的时候从不做梦。虽然他很少瞌睡,但偶尔一次的瞌睡,总是他睡得最香最甜的时候。他想,只要晚上睡得少了,白天总会瞌睡多吧。即使工作受到影响,老板克扣一点工资也是值得的。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每天他都是不知不觉当中睡了过去。就那么躺在沙发上,或者坐在马桶上抽着烟,一不小心他便再一次进入他的另一个世界。而一旦进入那个黑暗的世界,他就不能够再控制自己的思维了。此时主宰他的头脑,他的思想的是另一个自己。他忘记了白天的一切烦恼,一切痛苦,只有全身心的自由与解脱。他就在天空随心所欲地自由翱翔。那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一个心灵无限宽广精神无限自由的自己。而他曾经的恐惧,他的担忧,他的自我控制,都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忽然理解了那些所谓的吸食毒品的“瘾君子”。他没有抽过白粉,但他的感觉正如一个吸白粉者。当他清醒时他痛恨自己,厌恶自己,他渴望远离那个世界。可是一旦他嘴里含上白粉,他立刻就进入另一个飘飘欲仙的世界。所有的理性,所有的控制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此时的自己就是要放任自己,这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另一个自己,是他清醒时所不敢想不敢做不敢行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世界是黑暗的,却又如此斑斓。

他知道,他早晚有一天要被这些夜晚的斑斓所谋杀。

现在,他想自己真的是一只蝙蝠了。当然,他白天还是人,但晚上就是蝙蝠。他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但他还是不能确定自己睡着时的样子。他的肉体是不是真的变成蝙蝠?他明明感到了他的腿,身子,一切肉体的部位都有变化,他甚至越来越觉得身子后面的翅膀要飞起来。白天再看一看,使劲地仔细地看,却看不出一点变化。

他沮丧地想,既然格里奧都能够变成甲壳虫,那么他变成蝙蝠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他忽然想到了父母。如果他的身体真的在夜晚发生变化,那他宁愿让父母看到他的这种变化。他成了一只蝠蝙——父母或者不能接受,但这总比要让阿琼看到可靠得多吧。

他决心让父母来城市陪自己住一段时间。自从考上大学离家,他从来没有让父母来过。他承认他是个不孝顺的儿子。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农民,他甚至以他们的农民身份而感到羞耻。而他们只是以这个儿子为骄傲,甚至从未想到从儿子身上得到什么,只是希望他自己能够生活得很好。虽然他们一直表示他们并不愿意到城市里居住,但突然有一天,当儿子打电话恳切的请求他们到城市里住一段时间时,他们感到惊讶而感动。他们曾经一度认为这个儿子早已不是他们的儿子了。除了每年给他们寄给一些不菲的钱外,他几乎连春节这样的节日也不回家。他们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到他了。但放下电话,他们终于意识到,儿子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儿子还是有孝心的。

他亲自去老家接他们来到城市。路上,他竭尽全力地照顾着父母,他渴望他在以后的日子能够度过一段真实的生活,就像小时候与父母生活在一起一样。

他要带父母出去玩一玩,但他们拒绝了。太累了。父亲说。他租住的房间只是一室一厅。但父亲一进门就开始喜悦地打量儿子的这个小家,好像能够住到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就已经很满足了。进了门后母亲也兴奋地这儿望望,那儿摸摸,目光里竟有些怯生生的意味。最后母亲说了一句,怎么好像到了电视上的人家。

他不禁微笑了,带着满足的笑容。父母依然还是原来的父母,一对至今仍天天到农田里劳作的农人。而他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农村娃了。但此时他心里也有了一丝愧疚,他意识到自己过去确实对父母照顾得太少了。

他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父母甚至还不知道他自己会做饭,当看到儿子忙碌的身影,直至后来端上一盘盘鲜美而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时,他们的眼睛湿润了。无疑,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们的晚餐吃得温馨而满足。饭后,他给他们端上热水,让他们洗脸、洗脚,换上他提前为他们买好的睡衣与鞋袜。看着他们穿上睡衣后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笑了。

带着这种美好的感觉,他上了床。他让父母睡到了他的大床上,自己则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想这样或许他就可以安心地入眠了,尽管还带着忐忑与不安。但他想,那只蝙蝠——至少在这样一个夜晚不会再找到他的身上来了吧?

然而,他错了。当他闭上眼睛不久,他的另一个世界便如期而至。他甚至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从父母的身上飞出去的。他穿过客厅,穿过父母住着的卧室,从窗户里飞到外面。外面依然是他的另一个世界。

天亮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过镜子。从镜子里,他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散出一道从未出现的精光。

他绝望地捶胸。

但他不甘心失败。第二天,他买了一个折叠床,支在了父母睡的大床旁边。父母感到很惊讶。他说,这么多年没有偎着你们住了,让我好好在你们身边睡几天吧。

他说得那么动情而深切。母亲一下就流出了眼泪,父亲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被这个孝顺的儿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这样或许他能够睡得踏实了吧。

可是,他再一次梦回到那个世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飞起来,他梦见自己被捆在一个地方,使劲挣扎。父母出现了,他们从两边摁住他,使他再也无法动弹。

——灯亮了。他看到了父母围在他的小床前,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变得煞白煞白的脸。

你怎么了,孩子?他看到父亲的脸上有着汗滴。他突然感到了绝望。他们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你们拉灯干什么?他愤怒地大叫。他的心情感到无比沮丧。他不能让父母说出什么。不管他们看到了什么,他都不能承认。

他迅速拉灭灯。我刚才做了梦,睡吧。他说。

父母没有声响。

他的这一个夜晚却真正失眠了。父母显然也都没有睡着。他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声。他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害怕,以及担忧。

第二天,他们都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上班去了,给了他们一些钱,讓他们到街上转一转,随便买些东西。下班后,他又早早地回到家里。他想好好陪父母一段时间。或许,这种充满亲情的家庭氛围,能够使他过去的状况得到改变。

但父母显然不打算放弃昨天的话题。他回到家里,一眼就看到父母都坐在沙发上。显然,他们一天都没有出去。他们一定在商量某个重大的事情了。

有件事情,父亲出奇地严肃,说,我们一定要谈一谈。

他故作轻松。什么事?他知道他躲避不了。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有啊。

你让我们来陪你住就有问题!父亲毫不客气地说。从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出来的。你知道你昨天晚上怎么了吗?

他紧张了。怎么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想知道他昨晚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他都是发生了些什么?

父亲沉默了。他们都没有说。他们想,怎么描述他的行为呢?他们在睡梦中听到了吱吱的叫声。开始还以为是老鼠呢。但又想这么高的楼还有老鼠吗?可那分明就是老鼠发出的声音,而且好像还是从儿子的床上发出的。借着月光,他们看到了惊恐的一幕。那真是他们的儿子发出的叫声。他们的儿子,肩膀一耸一耸的,牙齿上下打着颤,吱吱地叫着,就像窝里的雏鸽叫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就是儿子发出的叫声,那吱吱吱吱的叫声,真真切切地像……什么,像老鼠!他的嘴里好像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呓语,飞呀,飞呀。他就那么快乐痛苦地发出呓语般的呻吟。儿子的肩膀那么瘦削,一颤一颤地抖动着。他是得了伤寒,还是中了邪?他们猛然把灯打开了。儿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们。但看到他们惊恐的目光时,他的脸色才一下变了。

父亲显然想到了他昨晚的表现。他不想再叙述他们看到的一切了。他想或许儿子昨晚说得对,他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儿子确实有一些问题,从他的身体,从他的目光就可以看出,但那并不一定就有多大问题。他们相信自己的儿了能够处理一切问题。

然而,以后的每个夜晚,他都会发出同样的叫声,做出同样恐怖的动作。他一定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睡觉时间越来越晚,睡眠越来越少,好像这样就会减少他的莫名其妙地发作与癔症。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他夜晚的变化。终于有一天,他们告诉他,他们觉得他可能病了,他应该去医院找医生看看。没想到他突然又发了火。他愤怒地叫着说他只是爱做噩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要求他们不要瞎猜测什么问题。但他们显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他一定得罪了某些鬼神,一定是有什么鬼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不然他不会这个样子。他知道他们是对的,那是一只被他谋杀的蝙蝠。那只蝙蝠附在了他的身上!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或许,他想它就是来报仇的。可是,他怎么才能摆脱它呢?它已经深深的附在了他的肉体,灵魂。他悲哀而绝望的感到,他永远也无法摆脱掉那只蝙蝠,那只黑色的幽灵了。

十一

他的世界开始有种崩溃的感觉。崩溃的征候似乎悄悄地来临。实际上这种崩溃却先是从他的父母开始的。他无意识当中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有一天,他忽然发觉他们很奇怪的样子。眼神躲躲闪闪,在房间里走动好像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经常躲在自己的屋里,门总是关着。一次他想进去,竟发现他们从里面插上了。他感觉到事情好像有点严重。但又想象不出来他们会有什么秘密在里面。他们好像在隐瞒着他什么,他企图从他们的眼睛里洞察出什么,可他们甚至从来不与他对视。

直到有一天他洞晓了他们的秘密。他奇怪地发现了门上有一把草。开始他以为他们经常出去时顺手在草地里拔的。农民的本性当然一时改不掉。可后来他忽然有了另外一种预感。接着他的预感就得到证实。第二次回来他没有敲门。他用匙钥悄悄地把门打开,蹑手蹑脚走进去。他们显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发现他们的门虚掩着,里面好像飘出一股味道。正是以前他曾经闻到过的茴香的味道。只是这次是如此重,他甚至看到了烟雾袅袅地升起,在客厅上空盘旋。他一把推开门,一股更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没错,他们竟然在里面烧香,而且两人还跪在地上!更让他震惊的是,在床头的小桌上竟然还敬着一尊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神像。他们俩,也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刚才显然一直跪在那个神像面前,脸色慌乱而苍白地对着他。他们肯定没有料到他的袭击,一下有点不知所措。怪不得他们整天鬼鬼祟崇的样子。原来在搞这些东西。他们知道他一直是一个无神论者,从来反对他们搞这些东西。他记起来小时候他还是在乡村上中学,在农村带头把村里的庙砸掉了。那时老头拿起一块砖头就砸,到现在他的脖子与肩头处还有一处伤痕。他们肯定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怪不得要躲着他了。

他盯着那个神像,慢慢地走近,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不……老太太一下扑过来,用身子护住了神像。你不能再得罪菩萨了!她嘴里大声叫着。你已经得到报复了,你应该赎罪,或者让我们来替你赎罪,但你不能再得罪神仙了。不然你会得到更大的报复。她一定也是想起了从前,想起他曾经拿起家里的神像扔出门外的情形。她以为他会像小时候一样拿走来扔掉,摔得七块八碎。可现在他并不想那样,他只是对她有点好奇。他听到“报复”两个字,心里头甚至涌出一阵奇妙的感觉。他一向是不相信什么神仙鬼怪的,可他现在却感到了一丝好奇。他使劲用鼻子嗅嗅,很久违但很熟悉的味道。他感觉挺好闻的。

他没有说话就走了出去。他们接着也走出来。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他问,他们不说话……终于,母亲告诉他他们看到的情景。吱吱,吱吱,她把双肩使劲向上抖动着……

十二

他想他就是被他们的眼神吓住了。他奇怪的是并不是特别的恐惧。他们看到了他的样子,而他们所形容的样子应该是他在熟睡时的动作。但是他有没有飞出去呢?这是他最为关心的地方。可他们显然并没有看到这一切。那么说,他一直躺在床上?他的身体一直没有离开那间卧室?那么,飞出窗外的是谁?是他的灵魂吗?还是那只蝙蝠的灵魂?

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病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他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敢去求医。什么心理门诊,他不敢相信那些人的谎言;他想偷偷去看精神病医生,可他没有勇气走到那些医生面前。谁知道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说不定他们脑子里比他还要有“病”——搞心理病研究的医生本身就都有病。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应该是正确的。可是,如果他们自身就是精神病人的话,却在众人面前保持得这么“健康”,说明他们还是有一种能力。哪怕只是一种自我调节。

他决心打电话咨询一下心理医生。即使他觉得他们并不可信,他也不得不试一试。他拿起电话,在“1”键上连续拨了两下,又拨了“4”。28号为您服务。一个磁性很浓的女声,音质并不美,但他已经没有情绪来料理这类闲适的话题了。当女人问他查询什么时,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说了。要坦白自己的心理有问题吗?他停了一下,说,请查一下有没有关于心理咨询的电话。那女人说,给你精神病院心理咨询热线吧。

他记下了号码。

在哪儿打这个电话呢?他颇思考了一些时间。他不敢在单位,他怕电脑记录下他打的这个电话,那本身一定就有问题。他也不敢在家里打,父母的耳朵越来越尖锐了,虽然他们年纪越来越大,耳朵的听力却越来越管用。他买了一张LP卡,在大街旁一个无人的LP电话上拨打了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同样是一个女人。想心理咨询吗?她的语气还算和蔼热情。可问这话不等于废话吧?这个热线不就是干这行的吗?

有点小问题,我想咨询一下……

他有些吞吞吐吐。没等他说话,对方却打断,请问,您的职业?

他想了一下。工程师。

年龄?

29。

工作性质?

工作性质?他不明白。

就是企业还是事业单位?是普通工人还是国家干部,或许是名军人?只要报一下职业方向就可以了。女人挺有耐心。

可是,女人的問题珠子似的一串串。她一定是在登记。他猛然醒悟过来。即使这个电话是“热线”,那一定是有工作“成绩”的,所以每个值班的医生都要把自己受理的咨询对象登记一下,这样她交班时就是有了工作“成绩”了。

他好像一下看透了这套把戏。同时开始时仅存的一点希望也随即破灭了。他冷笑了,但他并没有立即挂掉电话。他回答了女人问题,信口胡扯了几句。他当然不会告诉她真实情况。但女人还是认真记了下来。他想这是她们的工作,将来她们的年终总结或报告就会写明,一年内共有多少个患者找她们咨询,她们解除了多少个心灵的痛苦等等。

这才是一帮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他还是耐心的等她记下来。

直到这时女人才开始提问他了。他却不知从哪里开口,她就疏导他。你有感觉你有哪方面的问题?我想,是心理吧……他似乎有苦难言。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于是她再次鼓励他。没关系,不用担心,我的年龄都大得可以当你的姑姑了。她笑着说,他感到那笑声却显得那么暖昧。再说,咱们又不面对面,你还需要有什么压力吗?这时候,他似乎看到了电话另一端的那个女人,手拿电话筒,目光炯炯有神,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好像要穿透他的内心,把他的一切隐私都掏出来。那是不是一种窥视的欲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晚上总是做梦……那你一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女人说,因为你工作压力很大,所以你会感到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睡眠质量下降,甚至会整夜的做梦。那是因为你把白天的情绪或思考带入到梦里。同时,你还可能伴随着全身无力,脸色苍白,腰酸腿痛等种种症状,是不是这样……这在医学上就形成了我们所说的亚健康状态,我建议你最好服用一下……等等,等等,他急急地打断她。你们这儿是义务咨询吧。是啊,女人好像听出了他的意思,说,我们是义务咨询,但我们也可以给患者推荐一下最新科研成果。有时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相结合是最好的最有效的,比如说……等等,再等等,他大叫,女人停下来,他告诉她:我就是做医药生意的,这一点不用你告诉我。另一点,我还可以告诉你,你才是真正需要治疗一下心理问题的病人。

没等女人再说话,他已经“啪”挂了电话。

骗子,一群骗子!他忿忿地骂。

窥视狂。而且还要打着医生的幌子!打着义务咨询、热线的幌子!

他明白了,他是有了病,但这种莫名其妙的病,不只是他一个人有,在这个社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得了一种叫做“精神问题”的病。尽管形式不一样,表现方式各异,但它们同属于这样一个所谓的“精神问题”,即使心理咨询门诊的医生也不例外。

十三

他受到了严重打击。

他想起小时候,那只被他谋杀的蝙蝠,以及在城市中再次谋杀的蝙蝠。他相信,那是因果报应。它们或许就是那同一只蝙蝠。当它的阴魂附到他的身上,他的一切都被改变了。

他相信另一种恐慌还没有到来。因为某种病毒性的幽灵已经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游荡。它只是在等待某个合适的机缘,然后迅速附入任何一个有残缺的体内。

一个又一个黑暗中的幽灵就产生了。

他不就被某个神秘的幽灵所附身了吗?那真的就是一只蝙蝠吗?或许那只是他的一个臆想中的假想物。它们早就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游荡,他只知道它已经依附在他的身上。或许,它同样已经依附在了更多人的身上,只不过那只是每个人自己的秘密。那成了每个人身上特有的魔鬼。它只是黑暗中到来,或在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发作,所受的折磨只有每个人自己知道。

终于有一天,他相信了自己就是那一只蝙蝠。

当父母在下面找他时,他已经爬到了楼顶。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上眼睛。他的眼前一直是满天飞舞的蝙蝠。但他们都说他病了,他们竟然要把他送到某个医院。他哈哈大笑,他说他的世界在空中呢。于是他在楼顶真的看到了满天飞舞的蝙蝠。那不是一个又一个的他吗?他曾经在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的飞翔,从一个世界飞向另一个世界。那一切都取决于他的自由。他大叫,我没有病,我没有做梦!他决定以实际的行动告诉他们,他就是那只自由自在满天飞舞的蝙蝠。于是,他张开双臂,满怀自信与微笑,纵身一跃飞了下去。

他终于飞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感觉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一张没有边际的黑网,瞬间笼罩了他。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渺小的一个人置身于这无边无际的世界,那种感觉真是心旷神怡。他大叫着,大笑着,迅速扑向黑暗的怀抱。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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