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共产党对先富群体的政治吸纳

2014-12-03 17:30臧秀玲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企业主精英中国共产党

杨 帆 臧秀玲

(山东大学 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的发展,给中国带来的一个重要改变就是社会财富的大量增加,但是这一社会财富的增长并不是一个均衡的过程。虽然几乎所有的社会群体都能够在改革开放中获益,但是财富在某一阶层的富集也是一个显著的事实。这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由于能够掌握相当可观的经济资源,其社会地位也相对较高,他们开始成为一支政治力量,有着独特的政治诉求。中国共产党需要解决他们的政治参与问题,其主要的方式就是政治吸纳。

一、政治吸纳的内涵

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长的金耀基教授曾经使用“行政吸纳政治”的概念来解释香港地区执政模式,这被国内学者认为是用“政治吸纳”这一理论工具分析中国内地改革开放以来政治变迁的源头。*郎友兴:《政治吸纳与先富群体的政治参与——基于浙江省的调查与思考》,《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金耀基教授认为,“‘行政吸纳政治’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政府把社会中精英或者精英集团所代表的政治力量,吸收进行政决策结构,因而获致某一层次的‘精英整合’,此一过程,赋予了统治权力以合法性,从而,一个松弛的、但整合的政治社会得以建立起来。”“要掌握香港政府的政治艺术和本质,‘共治’是一个锁钥性的概念。……英国统治者与非英国的(绝大部分为中国人)精英共同分担决策角色的行政体系,共治表现之于政治上的是一种精英构成的共识性政府的形式。可以说,这是香港政府回应‘政治整合’问题所采取的一种可名之为‘草尖式’的途径,英国统治香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建立在这个共治的原则上。……由于‘共治’原则的运作,非英国的精英,特别是中国人的精英,逐次被吸纳进行政决策结构中,从而,在行政体系之外,很少有与这个体系站在对抗立场的政治人;即使有,其政治影响力也大都是微弱无力的。”*金耀基:《行政政治吸纳——香港的政治模式》,《中国政治与文化》,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8页。除了这种将“草尖”精英吸收到行政决策结构之外,香港政府还通过“咨询”的途径进行行政政治吸纳,金耀基认为咨询性的机构是香港行政中的一个极为特殊的制度,几乎所有政府部分都有咨询机构。“这些委员会的目的是使各个行政单位能广泛地经常地接触社会各界的人士及他们的意见,以使政府的决定尽可能地符合公众的意愿和利益。……香港行政这个咨询性的制度设计,使政府对社会的意向有更敏锐的反应,因而常能化解许多潜在的冲突,同时,也使政府不至孤傲地脱离社会,形成一个闭锁的集团。”*金耀基:《行政政治吸纳——香港的政治模式》,《中国政治与文化》,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7页。

2002年,康晓光教授借用金耀基的这一理论分析框架来解释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政治变迁。他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内地的政治表现出“行政吸纳政治”的基本特征,具备了“行政吸纳政治模式”的所有基本要素:一个不对任何社会阶级负责的政府,它致力于经济发展,政治精英与社会精英的联合,“精英共识”的形成,是对大众的全面剥夺。这就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能够保持政治稳定的根本原因。[注]康晓光:《90年代中国大陆政治稳定性研究》,《二十一世纪》(香港)2002年8月号。从此之后,“政治吸纳”这一概念在国内学术界受到重视,浙江大学郎友兴教授在研究先富群体的政治参与时,提出了“政治投资”和“政治吸纳”来进行理论归纳。前者说明了先富阶层为什么要参与到国家政治生活中来,“富人从政”现象背后有着资本投资式的理性动机;后者则用来解释执政党和政府为什么会接纳这些先富阶层的政治参与要求。他指出,“政治吸纳”主要“指执政党建立一种能够表达政治意愿的政治结构,让社会上有些群体或者阶层可通过这个结构表达出他们的政治意愿,从而使其利益得以实现。”[注]郎友兴:《政治吸纳与先富群体的政治参与——基于浙江省的调查与思考》,《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

上述概念梳理可以看出,政治吸纳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面对改革开放出现的各种新情况,比如社会结构变迁、社会阶层分化,不同社会利益群体要求国家制定政策过程中考虑到他们的利益时,进行的一种策略性的政治整合方式。吸纳的目的是为重新获得和巩固党的执政合法性。通过吸收社会各类精英参与决策,将社会政治参与尽量纳入有序的轨道,提高政府决策的科学性和有效性。

二、政治吸纳的社会背景

改革开放以来非常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私营企业的大量出现,它们不断的发展壮大,从经济总量和就业人数来看都已经占据了中国经济的半壁江山。私营企业的出现,也造就了一大批的私营企业主。这部分人成为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新经济精英。精英的产生,一般来说,有两个途径:循环与再生产。循环是指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化,原来的社会精英可能经历一个实质性的向下流动过程,而以前的非精英群体中则会涌现出一批人取代原来的精英而成为新的精英。再生产则是指,原来的精英并没有向下流动,而是在新的社会结构中仍然占据着社会上层的地位,只是因为占有的资源的不同而从一种类型的精英变成另一种类型的精英。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过程中,这两种情形的精英产生渠道都出现了。

对于中国政治生态来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哪种经济精英的数目谁多谁少,也不是他们与以前的政治体制距离的远近,而是他们的出现所依靠的改革开放是由中国共产党主导的。换句话说,新的经济精英并不是因为与传统政治经济体制的决裂而出现的,相反,他们的发家致富与现有的政治权力有着许多共同的基础。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它是一场自上而下的、由中国共产党引导的社会转型过程。因此,私营企业主都深深地知道,事实上党和国家才是主导中国发展的主要力量。而且,虽然经过了三十年来的经济放权,党和国家仍然掌握着许多重要的经济资源和行政资源,比如对特殊行业的准入审批、对工厂土地的无偿拨付,以及政府部门提供的税收减免和优惠扶持条件,都是私营企业的产品能够形成有效市场竞争能力的重要资源。所以,私营企业主有着广泛的参与政治的愿望,他们希望通过各种渠道进入政协、人大等国家机构,可以在参政议政的过程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在不同的政治组织中谋求职位,追求政治机构中的阶层的代表性。有一部分人已经开始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始从政治的边缘部分走向政治中心。由于中国特殊的“差序社会”文化的影响,私营企业主们也开始在这些公开的政治活动中,谋求与党和国家的干部建立一种私人性的关系。在某些时候,这种私人性的关系能够帮助他们更加轻松的实现自己的各种利益诉求。无论如何,中国出现的新经济精英一方面具有一定的自由行动空间和能力,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他们拥有了一部分资源,而无需完全依赖党和国家;另一方面,他们又和党和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大可能成为整个国家政治制度的反对者,而更多是以一个合作者的身份出现在党和国家的面前。这样的一种复杂的关系,是中国共产党对先富阶层精英们实现政治吸纳的社会背景。

三、政治吸纳的主要措施

先富阶层的政治参与诉求如何能够在现有体制内得以释放,一直就是中国共产党在思考并努力寻求解决的问题。亨廷顿曾经指出:“在理论上,每一个没有被妥当纳入政治体系中去的社会阶级都具有潜在的革命性”。[注]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9页。而新经济精英掌握了大量财富,在社会中占据着相对较高的地位,对他们不可能采取一种一味压制和排斥的办法。因此,将这些政治精英吸收到现有体制中来,给予他们政治利益诉求的相应渠道是中国共产党能够做出的唯一选择。

最初,这种吸纳法是从传统政治体制最为包容性的地方,即统一战线的范围内进行的。对于新的经济精英来说,与之相对的主要组织就是工商联。1991年7月,中共中央下发了15号文件要求“做好非公有制经济代表人士的思想政治工作,对巩固和发展爱国统一战线具有重要意义。对非公有制经济代表人士进行团结、帮助、引导、教育,通过工作,在他们中逐渐培养起一支坚决拥护党的领导的积极分子队伍,以带动他们的同行为社会稳定、改革开放、四化建设和祖国统一服务。”从此之后,工商联开始大量吸收私营企业主加入,而且他们在其中担任的职位也不断上升。2002年,重庆力帆集团董事长尹明善、浙江传化集团董事长徐冠巨、贵州神奇公司董事长张芝庭分别当选为重庆、浙江、贵州三地工商联会长。私营企业主开始成为省级工商联的最高领导者,标志着工商联对新经济精英的广泛接纳。

工商联虽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但它们毕竟只是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其重要性和对政策的影响力度远不如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协商制度。因此,私营企业主加入工商联之后,都希望能够更加深入一步,也就是可以参加政治协商会议。与工商联共同执行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任务的政治协商会议制度是中国的基本政治制度之一。也就是说,从工商联到政协意味着私营企业的政治参与更加接近于中国政治的核心。中国共产党逐渐在政治协商会议中吸纳私营企业主。他们参加政协会议的人数逐年增加,获得职位也逐步提高,政治协商会议也成为对私营企业主政治吸纳的主要渠道。不过和工商联与政协对私营企业主的吸纳形成一个比较鲜明对比的是,中国共产党对私营企业主担任高级人民代表还是持有非常谨慎的态度。在立法层面上对私营企业主的吸纳,总体上还是维持在一个相对中间的层次。

无论是工商联、政协还是人大对政治精英的吸纳,并没有在社会上和中国共产党内部形成太大的争议。但是关于是否应该吸收私营企业主入党的问题却被看成重要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引起了党内外激烈的争论。1989年,由于受到“六四”政治风波的影响,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加强党的建设的通知》,明确指出:“私营企业主同工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不能吸收私营企业主入党。”再次坚持强调了党的工人阶级性质,明确表示中国共产党不是全民党。但是,当时已经出现了一批是党员的私营企业主,他们大都是在进入私营经济之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面对这样一个相对有点尴尬的群体,《通知》要求,“已经是党员的私营企业主,除应模范地遵守国家政策法令、依法经营、照章纳税外,还必须坚持党的理想和宗旨,严格履行党员义务,自觉接受党组织的监督;在企业的收入分配方面,领取作为经营管理者应得的收入,而把企业税后利润的绝大部分用作生产发展基金,增加社会财富,发展公共事业;要平等对待工人,尊重工人的合法权益。做不到这些的,不能再当党员。”[注]《十三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98页。中央文件暂时平息了对私营企业主入党问题的争论。但是中国私营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来越快,随着私营企业的迅速壮大,私营企业主在工商联、政协和人大中的人数不断增多。这一问题又再度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相关的争论也开始大量见诸于理论报刊。[注]刘强:《新中国成立以来关于私营企业主入党问题的四次论争》,《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2001年7月1日,江泽民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周年大会上发表讲话,明确肯定了私营企业主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这就为党能够吸收他们加入进来扫清了道路。江泽民指出,“不能简单地把有没有财产,有多少财产当作判断人们政治上先进与落后的标准,而主要应该看他们的思想政治状况和现实表现,看他们的财产是怎么得来的以及对财产怎么支配和使用,看他们以自己的劳动对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所作的贡献。” “来自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军人、干部的党员是党的队伍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和骨干力量,同时也应该把承认党的纲领和章程、自觉为党的路线和纲领而奋斗、经过长期考验、符合党员条件的社会其他方面的优秀分子吸收到党内来。”[注]《江泽民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6页。从此之后,私营企业主入党的最大障碍被清除了。2002年,中国共产党召开了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进一步明确了对待私营企业主入党的态度,新党章中明确规定了“年满十八岁的中国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社会阶层的先进分子,承认党的纲领和章程,愿意参加一个组织并在其中积极工作、执行党的决议和按期交纳党费的,可以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四、政治吸纳的功能与不足

政治吸纳不断将新的社会群体精英纳入到现有政治体系的事实表明,中国共产党具有很强的适应性,而且这一政策总体上来说也是成功的。政治吸纳大体实现了两种政治功能,即保证了政治体制的合法性和政治参与的制度化。但是由于政治吸纳本身针对的是社会结构中相对处于上层地位的精英阶层,对下层民众特别是新阶层中的下层民众的关注还是有所欠缺的。

首先,通过政治吸纳,新的社会阶层,特别是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的新经济精英认同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巩固了现有政治体制的合法性。因此,在改革开放的中国,人们会发现,对现有政治体制进行激进改革的意见几乎得不到社会中各群体的响应。一般被认为是促进社会体制变动的主要力量的新经济精英们,同中国共产党和现有政治制度展现的更多是一种合作而不是对抗。美国中国问题专家狄忠蒲教授指出,中国的私营企业主“还远远不是变化的推动者,不是表达反对,而是显示出讨好的政治现状”,私营企业主“更有可能与国家成为合作伙伴,而不是对手”。[注]Bruce J. Dckson,Recl Capitalists in China: the party, private Entrepreneurs, and Prospect for Political Chan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23.通过吸收新兴精英群体加入中国共产党,积极地并有选择性地吸收和笼络经济精英和技术精英,而且鼓励精英群体参加由党所创建的各种社会性组织,以此来保证各类精英都有一个集体的身份,增强这些精英对现有政治制度的认同。

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吸纳政策,避免了新的经济精英将他们的利益表达和政治诉求通过体制外的方式展现出来,拓宽了中国现有政治体制表达和反馈渠道,减少了他们与党和国家政治对抗的可能性,从而巩固了现有政治体制的合法性基础。

其次,政治吸纳能够有效的实现政治诉求的制度化、有序化。政治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大众的政治参与。但是一旦政治制度化的程度滞后于大众政治参与的发展,政治体制的稳定性就会受到冲击。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同阶层尤其是新的社会阶层的政治参与问题就成为了中国共产党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将新的社会阶层吸收到党的权力体系之中,不能反映他们的偏好,那么在制定政策的过程中就十分容易忽视他们的利益诉求,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表达——反馈链条,社会矛盾就无法得到解决,久而久之矛盾不断积累,就会以破坏性的方式表现出来,不利于国家的稳定和发展。正如亨廷顿在《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指出的,政治现代化和政治发展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政治制度化水平和政治参与扩展的速率。这两点都和政党体制有着非常重要的联系。[注]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5-336页。政治吸纳正好在这两方面满足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社会两方面的要求,将政治参与过程纳入到党的组织结构之内,既扩大了政治参与,又拓宽了社会集团表达自身偏好的空间和渠道,这是中国实现政治发展和社会稳定的先决条件。

最后,政治吸纳存在着的某些风险。政治吸纳过程从某种角度来看,是一种政治精英与新经济精英的再结盟。这种结盟过程本身就让新经济精英更加便捷的接触到政治信息的传输渠道,能够向政治体制更加快捷有效的表达自己的利益偏好。而且在这种政治结盟的过程中,腐败行为也更加容易发生。政治精英与新经济精英的这种结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孙立平教授说的“总体性精英”。孙立平认为,在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了一批掌握总体性资本的精英群体,这批精英共同掌握了文化资本、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本。[注]孙立平:《总体性资本与转型期精英形成》,《浙江学刊》2002年第3期。虽然,这一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精英之间的一致并且也忽略了不同资本行使权力的不同特征。但是,这也确实表达出了一种深切的担忧,即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形:由于精英结盟过程的不断深化,中国社会总体上被向两极拉伸。精英的结盟可能会导致社会分裂程度的加剧,精英和普通民众之间的鸿沟会越来越大。中国现在不断激化的贫与富、官与民的冲突似乎也从侧面佐证了这一点。事实上,中国现有的贫富差距,除了市场经济发展本身产生的社会收入差距之外,某些地方政府和官员所采取的偏向经济精英的政策和行为,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因素。这种偏向性的行为让少数人在社会竞争中处于一种优势地位。当新经济精英认识到与政治精英结盟的好处之后,他们会更倾向于强化和巩固这种优势地位, 这就会让他们更加脱离一般的民众。从这方面来说,中国贫富差距的拉大, 和精英与大众的分裂与政治吸纳过程有着一定的联系。而且,这种分裂已经开始影响到社会的稳定与和谐。 近年来,无论是在网络社会中不断散布的对官员、富人的敌视言论,还是在社会生活中愈演愈烈的民众与商人、与政府的冲突现象,都非常鲜明的说明了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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