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女性为中心的写作

2014-12-26 19:26李仕芬
华文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女性视角女性意识身体

李仕芬

摘 要:女作家写女性的故事,表达女性的自我意识,是女性主义文学致力的写作方向。严歌苓一向喜写女性,其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便是以寡妇王葡萄的生活为叙述内容。本文即从女性中心的写作方向入手,研析这部作品。论文首先从文题切入,评论各家说法,解说“第九个寡妇”蕴含的意义。此外,此篇小说如何以女性视角响应或反击一向主导的男性视角,及以脚上穿戴作聚焦表达,均为论述重点。至于女主角怎样发挥女性智慧,在艰难的政治及生存环境下从容存活,同样会加以探讨。叙述对身体的重视,藉以反映问题及建构女性的生存空间,亦是论文的剖析重心。最后,希望带出的讨论是,这部小说结连民间传说,超越现实,以想象方式,建立女性神话传奇的叙述方式。

关键词:女性写作;女性意识;女性视角;身体;神话传奇

中图分类号:I0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4)6-0046-12

一、前言——女作家写女性的故事

严歌苓多年来笔耕不辍,作品近年在文坛引起注意,2011年更一度被炒作将获诺贝尔文学奖。2006年出版的小说《第九个寡妇》①,亦受到不少研究者垂青。先是陈思和为此书撰写后跋,内容篇幅虽简短,对后来论者却多有启发。②严歌苓向来不找人作序跋,这次特别请来专家学人执笔,可见其对这篇作品的重视。《第九个寡妇》以女主角王葡萄从七岁被卖至五十多岁的遭遇为叙述内容,涵盖的历史事件包括日本侵华、国共内战、土改、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以女主角为对象之余,又尝试把当时历史纳入反映内容,是严歌苓作品一贯的书写策略,其长篇小说尤能体现这种特色。最早的《雌性的土地》,到后来的《扶桑》,以至近年的《寄居者》、《金陵十三钗》、《小姨多鹤》及《一个女人的史诗》等均为佳例。③《第九个寡妇》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其时间跨度大之外,亦能对历史中个人生活作出细致表述。女主角王葡萄以立于大地,顺应自然的姿态,观照历史的维度,除可为新历史主义者视作同道外,大概亦足以让女性主义者引为知己。严歌苓喜写女性的书写习惯,相当符合女性主义以女性为中心的立场,本文亦主要由此角度切入,展开讨论。男性主义者的惯常看法是:男性积极创造出“他的女人”。④《第九个寡妇》让我们看的是:女作家如何在文本中创造“她的女性”。

二、命名的意义

——从“第九个寡妇”的题目说起

严歌苓以“第九个寡妇”为文题,引来评者意见纷纭。陈思和首先提出异议,指出题目与整体故事及意象并无必然关系。他认为以“秋千”命名会更富表现力,因为人的命运就仿如荡秋千,唯有紧抓自己秋千架上的绳子,才不会被抛落。⑤不错,秋千在故事中确是上佳意象,折射了女主角王葡萄在动荡世界里求生的顽强意志。不过,这是否就是命名的唯一依据,却有商榷余地。各种评论因此纷纷钻上这种文学诠释可以多义的空隙。陈思和在国内文评界的地位,或者同样是其他评论者跃跃欲试,挑战权威,提出不同见解的诱因。如郑民娟便认为陈思和忽略了严歌苓那种民间、非精英的创作立场,并引述了严歌苓“九是一个大数”的说法。她最后更指出历史成了王葡萄的故事背景,而《第九个寡妇》是:

一个乡土中国女人的生存故事,而这个女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多汁而又甜蜜,极具生命力。⑥

郑民娟虽提出了一定的看法,但仍显得较为笼统空泛,未能针对题目本身详加解释,读者必须从其行文中自行联想体会。女主角“王葡萄”名字蕴含的意义,固可从葡萄这种水果多汁香甜的特色得到更丰富的联想解读,但《第九个寡妇》这题目本身,却没把王葡萄三字加上。⑦如此说来,以“第九个寡妇王葡萄”命名,似乎能引发更多艺术想象,而“九”这个数字,在中国语文传统习惯里,可以视为虚指,一方面既是严歌苓所说的大数,然亦含有一种无限延伸的意义。⑧《第九个寡妇》演绎的,正是王葡萄无限的生命力。小说以王葡萄为轴心,铺演开拓的也是在固有政治环境框囿下,个人突破的种种可能。附以寡妇这个名称,亦可从反面的叙述意义上加以说明。中国传统社会对寡妇的要求往往是严苛的,克己守节常成为无形的思想桎梏。⑨在王葡萄身处的年代,寡妇容易招惹“是非”(页111)的说法,仍切实反映出社会一贯对寡妇的道德要求。王葡萄是寡妇,但她的行为表现,却不同于前八个,亦即一般的寡妇;她是第九个寡妇,有着无限潜能。刘思谦则在论文中除同样肯定王葡萄的“独特性”外,更反过来把陈思和的说法转化应用,指出“第九个寡妇”这样的标题正好紧扣“整体故事和意象”。⑩

其实,从命名来看,正可见严歌苓对这个第九个寡妇的重视,小说情节重心也的确落在她守寡以后的遭遇。这样的题目本身便颇具戏剧张力。故事一开始便这样戏剧性地展开:

她们都是在四十四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页5)

而内容发展同样没让人失望,剧情引人入胜之余,却从没偏离王葡萄的生活经历。这个守寡妇人无论在任何恶劣环境仍活得精彩的故事,反映的正是题目所标示“第九个”的独特含义。

三、“女人好看”——以女性为中心的写作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关注的核心是女性的命运与处境。从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强调“自己的房间”{11}到伊莱恩·萧沃尔特(Elaine Showalter)的“荒野”{12}探索,以至吕斯·伊加里(Luce Irigaray)意图建立的“流动”女性文体{13},女性作家对性别的自觉意识均为其中重要课题。在一篇企图扭转神话中美杜莎(Medusa)刻板形象的文章中,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更向姊姊妹妹呼吁:要写作,写自己,写女性。她认为女性的写作犹如自我的身体一样,一直被驱赶排斥。因此,女性必须付诸行动,把自身写进文本里,走入世界、历史之中。{14}

其实无论中外,以女性为书写对象,一直是女作家从没忘怀的使命。{15}在男作家垄断文坛的年代,女性心事只能由男作家代言。中国方面,以传统闺怨文体为例,思妇形象常成了男作家笔下一厢情愿的设计。由“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到“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开落”,时代迭变,这种以男性为中心的想象仍然清晰可见。{16}诗的内容是女性的心事,但对男性不能割舍的依恋才是至欲传达的讯息。女作家时思反抗的,或者正是男作家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越俎代庖。在女性主义思潮影响下,近年不少女作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身份与写作的关系。中西两地均曾居停的严歌苓,虽然从没打起女性主义旗号,但对女性角色的钟情及叙写方式,不啻也是一种以女性为中心,有着明显性别意识的写作姿态。严歌苓接受访问时,从不讳言自己爱写女性,认为男性没有写头。{17}《第九个寡妇》编者在引述严歌苓认为“女人好看”的话后,更进而指出王葡萄是个“‘好看的女人”。{18}所谓“好看”,可从不同层面加以诠释。首先,广义地引申,不妨指是以王葡萄为重心而开展的故事的好看,这亦即严歌苓一直在作品中追求的艺术面向。其次,从字面上看,明显的含义自然是王葡萄本身样貌体态的悦目。作者不但从客观叙述中表达,更往往通过别人的视角去说明。此外,可把“好看”解释为爱看人。在故事中,王葡萄常常在看人,从她的视角去观察外面的世界,用她的看法诠释政治人事的变迁。这种女性视角正是贯串全书脉络所在,而这样的性别观照,正是女性自我意识的一种表述。{19}

四、“都是同样的人腿”

——从男性的视角到女性的视角

《易经》以干为天,坤为地,天尊地卑,天主阳,地主阴,阴阳和合,万物遂生。历史不断演变,遂渐形成中国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两性关系模式。{20}在西方,西蒙·波娃则以第二性命名女性,同样谱写出女性受轻贱歧视的命运。{21}在两性关系中,女性往往处于被动地位,于是约翰·伯杰(John Berger)看人与被看的理论,也就自然地推演成男人看女人,女人因而才能行动的说法。{22}可以这样理解的是,女性一直只能活在男性目光下,个人行为亦受其影响。正如乔安娜·弗吕(Joanna Frueh)指出,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女性即使揽镜自照,其水仙子式的自恋形象也必因应社会的欲求。{23} 女性以自身取悦男性的意识形态是牢不可破的性别迷思。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心底往往能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刻意迎合。在《第九个寡妇》中,作者也不时从被看的角度来叙写王葡萄,然而,王葡萄的反应却异于一般女性。她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亦不会扭曲自己的性情来迎合他人。故事中的男性角色如孙怀清、孙少勇、史春喜、史五合、老朴等在对王葡萄的注视中,不但未被安排处于权力上风,更往往成了突显后者可贵人性质量的媒介。在审视过程中,男性以他们的理性分析,整理了可能连王葡萄也不自觉具有的人格特质。王葡萄被视为什么也不怕的人,具有勇气,独立自足,有能力面对种种恶劣政治、生存环境:

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像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像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插,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页270)

他(笔者按:指老朴)想也不敢想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么过的。饥荒、运动、寡妇避不了的是非。她还水灵灵地活着。(页273)

有着强韧生命力的王葡萄,对男性来说,成了落难时的庇荫所。无论是孙怀清、老朴、孙少勇、铁脑或史春喜等,均在实际生活或心理上依赖着王葡萄。叙述更不时透过男性角色,自我省视内心这种依赖。不过,另一方面,曾对王葡萄产生爱恋感觉的男性角色,有时却会在看王葡萄的过程中,感到不自在或受到威胁。“女妖”(页246)的形容,反映的正是传统男权主义思想主宰下,女性被标签为恶魔的负面刻板印象如何又一次落实在文本上。男性对女性恐惧的想象是女作家从未忘怀的笔下题材。{24}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被看的王葡萄,也会看人或回望。小说一开始便通过陌生外来者的视角,发掘王葡萄由双眸显现的野性生命力:

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们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页21)

王葡萄这种原始生命力,正是她日后能面对人生厄逆关键之所在,其看人或回看行为中表现的自主、个性,更在意识形态上抗衡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只能处于被动位置的常规。宋国诚指出:“反观视”是一种“反关系”,意即透过“观视者的冲击性观视”及“被观视者对观视者的反视”,改变我们习以为常的关系。{25}王葡萄也可说通过反观视而达到反关系,改变了惯见的两性关系模式。此外,王葡萄的观视也包括了从门缝或其它地方察看人腿,以下列引文为例,即从腿下穿戴的不同带出政权的更易:

葡萄从门缝看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页23)

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这种因应政治环境而反映在脚上穿戴变化的现象,是经由王葡萄的视角呈现,于是传达了后者个人的强烈主观色彩。陈思和早就注意到王葡萄紧贴大地,从门缝中窥视世界的观照角度,并指出其中所标示的民间立场。{26}王葡萄的观察是从事物的具体层面入手。风云突变的政治舞台,人性的复杂,一般宜以抽象思维概念辨识,王葡萄却只透过脚布相异便概括社会的重大变化。她把原本复杂的事物简单化,于是相应也就建立起一种“啥事都不是个事”(页249)的生活哲学。如此一来,王葡萄眼中看去,政权更迭就如儿戏玩耍:

反正这场院常有这样撒野的脚,分不清张三李四,打孽、打日本、打汉奸、打地主富农、打闹玩耍。(页144)

张三李四,不停打这打那的形容,那种不经意,把严肃话题矮化,以闲话形式带出的手法,正是叙述意欲带出的艺术效果。王葡萄在叙述上表现的主体意识,自亦可从女性主义所标榜的女性自我意识上加以说明。其实,王葡萄的主体意识,同样可从其回望他人的动作中得到反映。她被称为“生胚子”(页65,页76,页98,页105),别人望她,她立即回看,直瞪瞪地,从不退缩,即使是男性,也不会不感到她眼神蕴藏的慑人力量。王葡萄表现的是自然立于大地而无所畏惧的风姿。这样一种气度,清楚反映在她面对任何恶劣外在环境,仍能怡然活下去的生存哲学上。

五、“好活着呢”——王葡萄的生存哲学

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张爱玲{27}

敏感早熟的张爱玲早就认识到女性强悍的生命力。严歌苓在作品中同样喜欢展示女性这种生命力量。扶桑、小点儿、田苏菲、多鹤等,均能在恶劣环境下泰然活着。{28}王葡萄七岁因为水灾逃难,父母死去,给人卖掉,成了孙怀清的童养媳。在这样的环境里,王葡萄自小便要操持家务。长期劳动却没把她的身体弄垮,作者通过孙怀清的视角来看年少的王葡萄如何长得越发健壮:

那么多年的劳累,背柴背粪,没压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页65)

《扶桑》的女主角扶桑即使在被贩卖窝藏的过程中,也是不吵不闹,饭照样下咽,于是出落得更为红润健康。在《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同样也是在任何情况下,均能“好活着呢,给口水就能活”(页255)。个人在恶劣环境下挣扎求存可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课题,不过,作者在作品中表达的往往是一种“赖活”的生存状态。这种赖活态度表现在一种咬紧牙关,胼手胝足,苦中求存的生活模式中,而作者也惯以悲情的手法配合演绎。严歌苓在《第九个寡妇》中却以乐观轻松的调子为全文着色。王葡萄从容活泼,面对任何困厄,都能笃定地疏导化解。当别人在政治主导下生活时,她却活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大众在政治革命下不停地被迫参与,不明所以地不断转换生活模式。问题是,这种改变并没使大家的生活质素有所改善。所谓政治革命,在王葡萄心目中,不但实则改变不了什么,连表面上的改变也是模糊不清,充满疑窦:

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针接一接(笔者按:后一“接”字疑为“针”之误。作家出版社的版本即为“一针接一针”)地纳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黄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页263)

作者以里外不变来指出革命内容的虚妄。鞋这个意象在政治学习会这样的情景下,作用与王葡萄喜欢观察别人腿脚的情况是一致的,它同样反映了政权轮替的问题,只不过这次重点更在民生依旧这一层面上。黄土地上衣衫不整、烂席充斥的形容,更隐然带出了中国人长期的苦难记忆。政治学习会上自顾地纳鞋底的动作,不止一次在文本中出现,同样说明王葡萄漠视政治教条,依照自己意愿生活的特立独行。

女性被消音,没有话语权,一直是女性被压迫,地位卑下的表现,王葡萄却常以发言来抗衡政治话语。推行政治运动时,政治术语的制定及运用往往是推行政策、统领民众的工具方式,而在中国所谓火红的革命年代,政治术语更如洪水泛滥。王葡萄除注意到新词不断涌现外,更用她那朴素直观方式,调侃这些所谓革命新词的内容:

史书记说:“王葡萄,你这觉悟可成问题。”……“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葡萄说。(页261)

还能说谁?你呗——爱国卫生,都不懂?(笔者按:这是王葡萄的说话)(页280)

“又开会?”葡萄说。“咋叫又开会?”(笔者按:以上是蔡琥珀的说话)“可不是又开会。”(笔者按:以上是王葡萄的响应)(页86)

“哎呀!今儿一早就在河滩刑场上执行枪决啦!你公公孙怀清叫人民政府给毙了!”(笔者按:以上是蔡琥珀的说话)“毙呗。”(笔者按:以上是王葡萄的响应)“那对你这个翻身女奴隶,不是个大喜事吗?好赖给大家发两句言。”(笔者按:以上是蔡琥珀的说话)“发呗。”葡萄说着钻进茅房,头露在墙上头,把裤带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页87)

吕斯·伊加里(Luce Irigaray)曾提出以玩笑、谐仿方式拆解男性话语霸权的女性主义策略。{29}王葡萄在面对充满男性主义宰制意味的政治指令时,正是以不经意或带着玩味的方式打发搪塞。在你言我语,带着谐仿玩闹的交锋过程中,王葡萄其实一直以逆向思维方式否定对方。“毙呗”、“发呗”等回应,表面唯唯诺诺,实则虚应蒙混,话语背后潜藏的更是女性窝藏“政治犯”的私密行动及决心。紧接严肃政治话语宣示后,却是王葡萄“解手”过程的披露。煞有介事的形容,一再指向的仍是以戏谑为前提的叙述方向。{30}除以轻松语调解构政治话语的权威外,作者同样着重的是王葡萄如何以看似简单的思维逻辑,直指问题核心:

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页93)

“你说啥?!”(笔者按:以上为王葡萄的说话)“他是反革命啊!”(笔者按:以上为孙少勇的说话)“你们说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笔者按:以上为王葡萄的说话)“大伙都说。”(笔者按:以上为孙少勇的说话)“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了?他给谁家锅里下毒了?”(笔者按:以上为王葡萄的说话)(页82)

言语对话间,王葡萄以简朴的人性原则作为立论依据,轻描淡写地戳破政治的专横武断。当群众的思想淹没在阶级斗争的洪流时,王葡萄却恪守着她心中的人伦原则。这种坚持,是她“胆大妄为”(页259),偷偷救回孙怀清,并独自把他窝藏几十年的生命原动力。当所谓革命要从人的思想以至行动上连根拔起亲情关系时,王葡萄反以“混沌”的智慧,洞悉其中的荒谬。{31}表面上她把一切看得云淡风清,却在在以人为本位。作者即通过以下假设对话剖析王葡萄处事的态度:

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像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页249)

这一段是王葡萄应付人生乖蹇时“躲一躲,就躲过去了”(页103)的想法的再一次演绎,指陈的并非是一种消极或无奈。如何在社会、政治大潮流中自持,活在当下,从容面对横逆,才是其中重要思想面向。表面上个人确是无法改变现状大局,但内心不妥协,从不放弃自己意愿的做法,其实已是意志力的呈现。应时顺势,不硬碰之余却又内藏一己主意,伺机而动,反映的更是雌性的柔性智慧。此外,从叙述角度来看,以上引述的假设对话,则可见作者感情的积极投入及认同。她利用想象,推演假设,却又绘形绘声,为女主角代言。这种手法,也带有中国传统讲唱文学的味道。以这种形式表达的故事,因为有赖说书人演绎,所以角色的活灵活现或伶牙俐齿,往往是说书人能言善道的表现,两者关系异常密切。这样一种特色,也可说表现在以上的虚构对话中。话语中透示的女性语气,固然是主角女性身份的真切演绎,同时更是女作家积极“干预”的结果,而所谓干预,最后昭示的毋宁仍是一种以女性为中心的书写状态。

其实王葡萄能够从容自在地生活,与她干活找食的实际能力不无关系。当别人在大饥荒年代饿得皮黄骨瘦时,她却“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页254)。粮食紧缺时,王葡萄反而表现了寻找及制作食物的能耐,“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页254),“狗屎……都能给它做出来”(页157)。在孙怀清背后的协助及提示下,她更把能力发挥尽致。种种情节,作者花了不少篇幅细致交代。另外,王葡萄干活表现的干劲及为了维护一己利益绝不退缩的行为,亦是笔触所在。与人争夺肥皂时,王葡萄更是动口又动手,“操奶奶”(页63)之余,同时“越打越带劲”(页64)。叙述刻意经营的是野味兼趣味十足的大剌剌女性形象。

细节的叙写,常给指认为女性的写作手法,有时亦因而被负面标签。{32}严歌苓作品却以细节见称,其长篇小说如《雌性的土地》、《扶桑》、《一个女人的史诗》及《寄居者》等,在尝试纳入大历史之余,细节的讲述往往才是关键亮点。《第九个寡妇》亦不例外,透过对个人状况的聚焦描写,几十年的中国历史进程得以呈现。这些细节以女性的角度,具体的呈现手法,重构了当时的情况,不过,这种对细节的刻意经营,重点最后还是落在个人身上。王葡萄“好活”的一生,才是作者用心所在。女作家书写女性的命运,以女性一生反映历史的写法,是女性文学写作的又一次演练,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女性观照的艺术面向。宋国诚在分析女性艺术家的创作时指出:女性的存在意义及价值,可经由女性身体,通过对生命的体验和表达,得以重建。{33}借着对王葡萄生命的体验与表达,《第九个寡妇》试图带出的,正是一种存在的意义及价值,而女性身体则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六、“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页310)——女作家对身体的重视及呈现

肉体是一个大智慧……你肉体中的理智远多于你那最高智慧中的理智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34}

柏拉图(Plato)对身体的鄙视,对精神的推崇,到了男权社会的年代,赫然成了男性形而上,讲求精神追求,女性形而下,着重肉体经验的两极思想分野。在这种思想导向下,女性的身体也连带受到贱视。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回归肉体,因此可以给女性主义者更多有利争辩空间。当男权思维模式惯以天与地、精神与肉体、文化与原始、主动与被动等二元对立方式为宇宙万物定序,女性主义也同样可以由此进发回击。{35}在《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的女性身份,紧贴大地的常见姿态,身体动作先行的表达方式,在在展现了女作家对女性角色定位的思考。严歌苓曾表示概念会窒碍人的心灵自由,{36}可见可触的身体,于是成了她小说中常见的书写对象。借着这种“可见可触”,严歌苓带出的更是身体的“可感”。其中着重的,并非身体的被动性,而是其本身即是人性呈现这一方面。其实,身体固可被视为传递内心感受的媒介,但叙述更为关注的却是其主体性。莫里斯·梅洛·蓬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论说中即指出身体规定了观看世界的位置:“我用我的身体观察外部物体”{37}。王葡萄正是以自身为主体,用自我的身体去观照外在世界。这种观念下,不仅人类的身体受到重视,即使动物的身体也不会受到轻忽。以下分别论述《第九个寡妇》中有关王葡萄以至狗、鳖、牛等的身体书写。

第四节曾讨论过《第九个寡妇》如何以人腿穿戴不同来反映政权更易,其实这种叙述本身也就说明了作者如何把焦点放在人的身体上。以具体物事代替抽象政治理念,进而颠覆,作者用心可见。对于王葡萄这位女主角,作者更强调她如何以身体感知世界,并透过不同叙述视角予以说明。在感情与肉体上均一直割舍不了王葡萄的孙少勇,即有这样的感受:

她可是个宝物,能这么滋润男人。难怪她手碰碰他就让他觉出不一样来。她身上哪一处都那么通人性,哪一处都给你享尽福分。(页81)

对于另一与王葡萄有着情感瓜葛的老朴,除看出王葡萄“真正的尤物”(页281)那种美丽及对异性的吸引力外,亦是从身体的交流来认清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他的身子从一开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两个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拢的。他从葡萄身上明白,原来身子给身子的,也都是懂得。(页281)

人如何借着身体,彼此得以沟通,是“身子给身子”的含义。身体本身不假外求的自主自足,更是叙述着意所在。

至于王葡萄与另一男性角色史春喜的身体纠缠,作者同样以后者的视角加以审视。先是那场两人的搂打,王葡萄善战的阵势架式就让史春喜见识雌性身体的原始力量:

这个赤身的雌兽简直是从远古一步跨到眼前的。他要的是这么个野物?……她疯了一样扑上来,左、右手一块挥舞,把他脸打成个拨浪鼓。他没想到她撒野时劲有多么大,竟被她压在了身下。她的肉又滑又腻,他气疯了。(页204)

野性的力量,从有形的肢体表现出来。{38}女性和男性一样,同样能以身体力量保卫自己,攻击他人。吊诡的是,男性在打斗过程中,除体认到女性身体的强悍外,更同样为其身体散发的魅力所吸引。女性对男性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固有女性主义课题,在这里以身体为对象,又一次得到演绎。所谓女性致命吸引力,在女性主义观照下,演绎的往往是男性对女性既爱且怕的矛盾心理。海妖的悦耳歌声引来灾祸的神话传说,反映的正是这种男性对女性的潜在恐惧。{39}史春喜便曾这样反思:

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页192)

所谓“魔症”,与小说其它男性角色不时把王葡萄视为“女妖”的说法,可谓如出一辙,一再呈现的是女作家对男性漫不经意的嘲弄,而女性身体的魅力,则仍是其中主要话题。此外,紧接二人打斗后的一场性爱纠缠,表面上是史春喜以武力制服王葡萄,但前者的回忆却使男女身体谁主谁从的性别议题得以重新定位:

他回过头去细嚼滋味,办事中她好像还哼唧了几声,怎么弄她她怎么带劲,吭吭唧唧到最后打起挺来。他越想越懊恼;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页204)

史春喜到最后着魔般不能自拔,在性爱过程中只想给王葡萄“毁掉”(页316)及“碎在她肉里”(页316)的感觉,正是对女性身体致命吸引力更具体细致的演绎。其实小说中其它有关二人的性爱场面,强调的同样是女方的身体享受。在大饥荒年代,王葡萄却神奇地借着身体的性满足而“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页240)。食物不可及,性却可及,身体需要借着这种转移得到替代,显示的正是文学想象昭示的理想世界。女性这种从自我主体出发,感受自己身体的过程,更可说是女性意识的一种表现。其实无论吕斯·伊加里(Luce Irigarary)或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在有关女性文体的论说中,均强调身体的触感。《第九个寡妇》的身体言说,正是这种女性主义触觉在文本中的体现。这样的写作特色,最后带出的毋宁仍是以打破男性惯有直线思维模式为意图,呈现文本开放性的阴性书写策略。{40}王葡萄最后以寡妇身份怀孕产子,虽然碍于政治环境,只能把私生儿子托付他人,但过程中表现的自然无惧,安泰沉着,以及对亲子关系那种笃定看法,一再标示的仍是女性遵从身体意欲,不受传统锢蔽的思维形态。

再看王葡萄和另一男性角色史五合的纠缠。因为史五合识破她窝藏孙怀清的事实,王葡萄在胁迫下,不得不与他发生肉体关系。然而,小说的叙述焦点却非落在女性受辱之痛苦上。王葡萄如何把史五合“就地正法”,纠集侏儒等人把史五合活埋山上,才是重心所在:

五合快要咽气了。他已经不是个人,是个人形肉饼。……五合稀烂的肉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肉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这堆血肉渣子滚上了第一层黄土,就像庙会上卖的甜点心滚了一层豆面、糖面、芝麻粉。(页258-259)

人体被活埋过程干脆利落之余,更显主事者的冷静从容。从孩子视角出发,以食物作联想,那种故意不把活埋者当回事的陌生化手法,也一再显示叙述意欲呈现女性对男性进犯毫不退缩的反抗姿态。然而,无论受辱或反抗,一切均以身体的方式呈现。把身体解决掉,一切也就消失,问题便不再是问题。史五合的例子说明,男性身体的存在是如何不受重视,其消逝也就显得无关重要: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事也没了。谁也不觉得缺了他。(页259)

相较于男性身体的受到轻视,女性身体的重要性却在王葡萄身上得到清楚体现。以下一段即从王葡萄如何以身体感应外间物事入手: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页92)

手在这里发挥了具体的喻示作用。它扮演的是主体的角色,而非仅是思想的载体。手先于脑而行,在脑还未及整理思维状况时,已辨清事情的来笼去脉、是非黑白,有所决定及行动。在表达这种身体先行特征时,叙述不时把重心落在王葡萄手巧、勤快等层面上。无论打麻线、养猪,各种做活,王葡萄均熟练自如。作者每每透过不同角色人物的视角呈现这种能力,而使其更具客观性。与王葡萄相处相知几十年的孙怀清,即清楚归纳出前者这种身体主导的性格特征:

她从来不拿什么主意,动作,脚步里全是主意。(页115)

另外,想连带说明的是,荡秋千这一意象固如前述,为紧抓生命的顽强意志的象征表述,但同样可注意的是其折射的身体含义。王葡萄对秋千的驾驭自如,一再印证了作者关注女性身体的写作导向。通过向上腾飞的动作,女性身体展现了掌握自由的意志与能力。其实,《第九个寡妇》也有以侏儒为对象,展开有关身体的论述。故事中侏儒被视为“半截人”(页110)。“半截人”的看法,正反映了所谓健全人士是如何以自己身体大小作为衡量他人的标准。然而,这些碍于身体情况而只能处于社会边缘位置的“半截人”,却反因而免受政治祸延。他们和谐自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旁观,审视所谓正常社会的荒诞怪异。心思的澄明,反让他们意识到王葡萄的“高大完美”(页88)。彼德·布鲁克斯(Peter Brooks)曾指出,在现代叙述文学中,身体可视为通往满足、力量及意义的窍门,因而是至佳的体现。{41}王葡萄的“高大完美”,指向的除了外在形态外,更包含了内蕴的情愫。满足、力量及意义,同样是其中重要的身体意涵。

《第九个寡妇》的身体论述除以人为主要对象外,也延及于狗、鳖、牛等动物。政治祸延,民不聊生的年代里,当人可以被随意摆布侮辱,甚至杀害时,其它动物的生存更加受到考验,而其身体的任人宰割,自亦是意料中事。叙述即借王葡萄的口表明:“他们都不会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页204)、“一运动,它们可受症了,得忍饥了。”(页205)以下一段,骤然把狗的地位提升,与人并齐的写法,笑谑戏拟之间,质疑了政策的权威外,指向的更是强权播弄下,动物生死的予夺由人: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页324)

黄狗最后的命运是:被煮成一锅肉,以自己的身体,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里,填饱了别人的肚腹,温暖了别人的身体。

此外,小说中那只一直为人良伴的老鳖,在这样的饥荒年代里,命运亦恰与黄狗一样,给宰杀了当食物。为了逃避被宰的命运,老鳖一度作出身体防御反应,坚决把头收于硬壳之中,让人无从入手。然而当警戒一松,老鳖头一伸,还是给斩首处置了,身体被熬成滋补人类的汤水。叙述不忘交代过程中的身体挣扎:老鳖身首异处后,头已死透,但身子还是努力反抗,“惊天动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页292)。床底杂物被“撞开,撞塌,撞翻”(页291),尘土飞扬,响声轰隆。不屈的身体,表现了昂扬的生命力,指向的亦是作家关注身体的叙述方向。

至于小说中那头牯牛,不断索食,却又不断排泄,粮食未能消化之余,只夸张地造成牛粪堆积如山的现象。身体的失衡由进食与排泄过程的失调表现出来:

它连反刍都免了,就是吃、屙。棉籽饼全叫它吃光了。一堆棉籽饼眨眼就从后头出来,粪堆在它身子下眼看着高起来。(页226)

一进一出,本来是生物生存的基本生理功能,但过度的运作,却使牛耗尽身体力量,变得剩下副骨架子。叙述通过牯牛身体状况带出的是,在饥荒年代,即使动物同样未能免祸。最后人竟在牛粪中掘宝似地找寻未经消化的食物残滓,表现的更是人在饥馑状态下的不寻常行径。人与牛这种“互动”关系显示的是身体正常需求未能满足下的反常悖论。牛与黄狗、老鳖同一命运,最后仍被杀掉,变成人的粮食。动物身体成了滋育人身祭品之余,作者更注意到以下诡异的互存关系:

村里的狗让人杀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饿死了,不饿死的就夜夜在坟院里扒,扒出新埋的尸首,饱餐一顿。(页227-228)

生物链本来是自然定律,但《第九个寡妇》却以一种乖异变奏的方式展露万物生态的所谓互存平衡。小说某一情节便写到饿坏了的孩子,“眼光冷毒,六亲不认”(页211),让母亲产生会给他们吃掉的感觉。此外,顺带一提的是,小说中与王葡萄相依多年的另一头老牛,为要向人证明自己的能力,濒临死亡,仍然奋力拉动石磨,以身体作出告别演出。以上种种身体论述,昭示的同样是作者独特女性观照下对政治人祸的体会反思。

七、结语:女性的神话传奇

《第九个寡妇》以王葡萄大半生经历为内容骨干,而其“高大完美”更是其中重要的叙事话题。“高大完美”反映的实非仅为侏儒的独有观照,更是对王葡萄个人的总结论述。故事中,王葡萄面对逆厄,显示出超凡意志与能力,而其无所不能,事事化险为夷的种种情节,更迹近神话。这种理想化的表达手法,自易招来评者质疑。{42}不过,如果我们就着神话传说的思路进发,或可得到不同启示。陈思和便曾以艺术想象空间的拓展来肯定《第九个寡妇》的文学价值。{43}故事发生地史屯,本身便是一个理想地域,另类桃花源。居于史屯的人,虽然难如陶潜的桃花源众人般完全摆脱政权干预,但反而造就其心远地自偏的独特性。他们以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凝聚出一个自足世界,以快乐姿态面对穷苦,建立属于自己的乐园:

恐怕人人一样穷,一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呵了。只要绑一块,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呵。(页295)

叙述刻意让已长居异地的孙少隽回望史屯人的生活。借着时间与地域的距离,个人情绪得以冷静下来,营造出一种既带同乡人主观感情,又不失客观的叙事效果。在这种故乡感情升华沉淀过程中,史屯便自然成了人情上的假想以至理想地域。这样一个假想地方,使各种事件的发生变为可能。各式各样的民间传说,也因而得以想象方式,不断敷演。剪窗花祖奶奶再世为人、侏儒祭祖、黑龙爷降雨、人与豹相得等传说,不断在小说中穿插,丰富了故事内容之外,亦搭建了想象的艺术世界。{44}在这种以各种传说形构的世界里,王葡萄及孙怀清的离奇遭遇便不期然带上了神话色彩,而循此角度来看,二人超凡的行事作风即不能单从现实角度加以考虑。当我们把王葡萄与剪窗花祖奶奶连上了线,两者互为并合,人性仿佛结合了神性,葡萄的与众不同也就不难解释,而其隐然如地母的神话形象,亦显得顺理成章。贯串全书的侏儒,其人其事,同样显得神秘莫测。叙述有意地为侏儒塑造香烟迷漫的“神鬼”世界:

侏儒们祭庙三天,远远就看到焚香的烟蓝氤氲地飘浮缭绕。河上游风大一些,白色的蚊帐都飞扬起来,和烟缠在一起,不像是葡萄的人间,是一个神鬼的世界。(页139)

在如此异于人间的“神鬼”世界里,侏儒能发挥神奇力量,为王葡萄的人生遮风挡雨,也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这些侏儒总是适时出现,扭转困局。他们把王葡萄的儿子养大成人,成了政治扭曲,人伦乖谬下,亲情得以延续的契机。他们祭祖的侏儒庙,更一度成为孙怀清的匿藏地。孙怀清半瘫兼又聋又瞎,最后竟能和已长大成人的孙儿相聚,沟通无阻,也显示了作者如何以冥冥中的血缘关系体现人伦概念。至于史屯人再一次确认自身与黑龙爷的密切关系,醒悟到自己对后者的不敬后,久旱的史屯也即受到雨水滋润。叙述通过孙怀清的体验写雨水如何让人“手活转来”、“脸也活了”(页298)。自然与人的契合,是其中带出的重要讯息。就如年老疾缠的孙怀清,因为逃避追踪,给抬至山上匿藏独居,却能在自然环境中,自在地生活。他在意识中把时光逆转,和年青时的妻子闲话家常,一点也不寂寞。半瘫的身体,无碍他与自然万物的沟通。他能敏锐地感应周遭的事物,更隐然成了和野豹相濡以沫的“白毛老兽”(页332)。万物相得相容,叙述意欲创造的是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幻想世界。{45}这样的幻想世界,也因而成就了王葡萄的女性传奇。多年来“她一点没变”(页309),以自身体现着女作家笔下“活着就美”(页230)的永恒神话。自王德威注意到扶桑的“女神”特质后,{46}评者亦每多注意到严歌苓小说中喜把女性形象无限提升的创作手法。严歌苓钟情女性角色,总是以浪漫主义的手法为其着色。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往往外貌美丽,气质独特。黑实粗犷如《倒淌河》的阿尕,虽被视为貌丑,未符世俗审美标准,但在叙述带动下,其动人一面还是给显著放大,而其身世行踪,即带着神秘色彩。{47}王葡萄更是作者继扶桑后,另一以民间妇女为对象的深刻演绎。难怪引来评者把两者予以比较。{48}小说中王葡萄日常生活的起居作息,在在显示其民间妇女的身份,但叙述更为着意的,是其中超拔提升的精神层次。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指出女性特质与神话的关系,王葡萄的女性特质形构及体现的正是这样的神话维度。{49}

① 《第九个寡妇》有不同版本,拙文有关引文据九歌出版社的版本。

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台北:九歌出版社2006版),页5-362。

② 陈思和:《跋语》,《第九个寡妇》(严歌苓,作家出版社2006版),页305-309。

③ 严歌苓:《雌性的草地》(台北:尔雅出版社1993版),页1-486。

严歌苓:《扶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6版),页1-278。

严歌苓:《寄居者》,(新星出版社2009版),页1-269。

严歌苓:《金陵十三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1版),页1-221。

严歌苓:《小姨多鹤》,(作家出版社2008版),页1-274。

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版),页1-258

④ Helene Cixous,“Castration or Decapitation?”trans. Annette Kuhn Signs, Vol. 7, No.1(1981): p.46.

⑤ 陈思和:《跋语》,《第九个寡妇》(严歌苓,作家出版社2006版),页309。

⑥ 郑民娟:《饥荒年代的乡土人性——从人类学角度评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作家》2011年第5期,页14。

⑦ 严歌苓不时以角色的名字嵌入小说标题,如扶桑、穗子、朱依锦、小渔及多鹤等名字均是。

⑧ (清)汪中在“释三九”时指出:“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此言语之虚数也。实数,可稽也。虚数,不可执也。”三、九均为虚数,非为实数,不必拘泥于指称的实在数目。

汪中:《述学》,《四部丛刊初编》,(商务印书馆),页2上。

⑨ 中国自程朱理学形成后,对女性的贞节要求更为严格。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下,寡妇再嫁是备受社会舆论谴责的行为。这种观念,至明清皆然,朝廷更以贞节旌表制度,公开表彰守节不再婚嫁的妇女。

⑩ 刘思谦:《历史风云与个人命运——严歌苓本土题材小说〈第九个寡妇〉解读》,《汉语言文学研究》2010年第2期(总2期),页81。

{11} 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San Diego :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29)3-118.

{12} Elaine Showalter,“Feminist Criticism in the Wilderness,”Critical Inquiry Vol.8,No.2(1981):179-205.

{13} Luce Irigaray, The Irigaray Reader, ed. Margaret Whitford(Oxford: Blackwell, 1991)126-127.

{14} Helene Cixous,“The Laugh of the Medusa”, New French Feminisms: An Anthology, eds. Elaine Marks, and Isabelle de Courtivron(New York: Schocken, 1981)245.

{15} 在一次以“女性书写的新视野”为题的会议发言中,范铭如便曾指出:“女作家在过去数十年间,很努力在‘他的历史里加入‘她的历史。女作踊跃地诉说有关家庭、家族、国族的故事,也勇于介入公领域表达小女子的史观,甚至积极表述热门的议题。”

蓬丹:《迈向更宽广的文学空间——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第11届年会后记》,《文讯》2011年第303期,页98。

{16} 引文分别出自曹植《七哀诗》及郑愁予《美丽的错误》,两诗年代相隔久远,一成于魏汉,一写于当代,但均以男性身份为女性代言。这种为卿诉衷肠的手法,是中国传统思妇诗歌的一贯特色,可说反映了女性被消音,男性垄断文坛的现象。其实肇自诗经,已不乏这类例子,汉晋时期之作品亦然。至唐、宋,文人如白居易、温庭筠及柳永等,均有以思妇为题之创作传世。

{17} 庄园:《严歌苓VS庄园》,《女作家严歌苓研究》(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版),页284。

王威:《严歌苓“解析”严歌苓》,《女作家严歌苓研究》(庄园编,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版),页274。

{18} 《编者的话:这是一个非写不可的故事》,《第九个寡妇》(严歌苓,台北:九歌出版社2006版),页4。

{19} 乔以钢曾这样剖析女性意识的概念内容:“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它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王葡萄正是从她的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在世界,因而她的观照也包含着女性的意识形态。只不过,王葡萄对此似无强烈自觉。不自觉而自然为之,说明的或许为更超拔的人生境界。严歌苓曾表示不喜欢概念的东西,王葡萄实实在在生活,顺应自己意愿,不为政治空洞指引所左右,恰恰是这方面的例子。

乔以钢:《低吟高歌: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论》(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版),页17。

{20} 乾坤、天地等说法见干卦、坤卦、彖辞、说卦传、系辞(上、下)传等。

(明)来知德撰、张万彬点校:《周易集注:易经来注图解》(上、下)(九州岛出版社2004版),页152、157-160、180-182、710-711、733、744-745。

《诗经.斯干》有指:“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及“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男子贵如璋,女子贱似瓦,尊卑立见。

(汉)郑玄:《毛诗》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版)。

男主女从的概念,可见于《仪礼》:“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

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上、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版),页581。

(东汉)班昭《女诫》亦强调夫主妻从:“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张福清编注:《女诫——女性的枷锁》(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版),页2。

{21} 西蒙·波娃《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是妇女运动史上的经典作品。全书以第二性来指称女性,带出女性社会上的次等地位。女性如何只能困居家庭,从属男性,以所谓贤良、温驯的形象出现,而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真正意欲,为其中重要论说。

西蒙·波娃着,欧阳子等译:《第二性——女人》(第二卷)(台北:晨钟出版社1984版),页1-215。

{22} John Berger, Ways of Seeing(London: 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1972)47.

{23} Hannah Wilke, Hannah Wilke: A Retrospective, ed. Thomas H. Kochheiser(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1989)63.

{24} 红颜祸水的概念由来已久,中西亦然。马里英·亚洛姆(Marilyn Yalom)即以伊娃(Eva)及潘多拉(Pandora)为例,说明女性的美丽与邪恶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 Gilbert)及苏姗·古巴(Susan Gubar)更认为,女性的妖魔化形象反映了女性拒绝扮演父系社会为其安排的驯服角色。在《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也可说同样具备了这种反抗特色,只不过,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葡萄“女妖”形象背后呈现的高调人格情操。既惧且爱,是书中男性对王葡萄的暧昧态度,而暧昧背后,隐含的更是作者叙述过程中流露的得意与高调。女作家这种通过文学修辞表述张扬女性角色的手法,正符合女性主义以女性为中心的写作方向。

Marilyn Yalom, A History of the Breast(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1998)59-60.

Sandra M. Gilbert, and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New Haven: Yale UP, 1979)79.

{25} 宋国诚:《〈阅读左派〉不要看我!我来看你——Diane Arbus的“反观视摄影学”》,https://sites.google.com/site/tsunghanchiang/Article/Sung-Guo-Cheng/philosophy/dianearbus,2012年10月20日。

{26} 陈思和:《跋语》,《第九个寡妇》(严歌苓,作家出版社2006版),页307。

{27} 张爱玲:《〈传奇〉再版自序》,《张爱玲小说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85版),页7。

{28} 扶桑、小点儿、田苏菲、多鹤等依次为下列小说的女性角色。

严歌苓:《扶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6版),页1-278。

严歌苓:《乖乖贝比》,《风筝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9版),页206-254。

严歌苓:《雌性的草地》(台北:尔雅出版社1993版),页1-486。

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版),页1-258。

严歌苓:《小姨多鹤》(作家出版社2008版),页1-274。

{29} Luce Irigaray, 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5) 76-77.

{30} 在《第九个寡妇》中,作者打趣政治的语言表达手法,亦不时见于其它段落。以史屯的春联为例,老朴为民众创作内容,一路写下来,上下两联文字赫然成了:“西哈努克走访新疆自治区,周恩来总理接见宾努亲王”、“毛主席会见马科斯夫人、陈永贵同志参观四季青公社”。横幅更是《人民日报》或《红旗杂志》之类。(页282)

{31} 其实,王葡萄的行为表现有时颇符合道家精神。老子提出主张去除过份物欲追求,教人返朴归真,认为善为道之人,就如婴儿般天纯未散,内心保持质朴。小说中多次以“生胚子”、孩子似的眼神来形容王葡萄,也是叙述藉以形构其性格原始素朴一面的表达方式。

{32} William L. Courtney, The Feminine Note in Fiction(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904) 10-11.

Naomi Schor, Reading in Detail: Aesthetics and the Feminine(New York: Methuen, 1987)12, 19-20.

{33} 宋国诚:《观视与反观视——后现代摄影中的抵抗与辩证:从Diane Arbus 到Hannah Wilke的影像反叛》,http://registrano.com/events/9d4884,2012年10月20日。

{34} 尼采着、余鸿荣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台北:志文2001版),页58-59。

{35} Helene Cixous,“Sorties”, New French Feminisms: An Anthology, eds. Elaine Marks, and Isabelle de Courtivron(New York: Schocken, 1981)90-98.

Helene Cixous,“Castration or Decapitation?”trans. Annette Kuhn Signs, Vol.7, No.1(1981):44.

{36} 严歌苓:《序:找到一个缺乏概念的人》,《第九个寡妇》(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2010版),页7-8。

{37} 莫里斯·梅洛·庞蒂着、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01版),页127。

{38} 另一男性角色老朴也曾以野人来形容王葡萄:“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像个陌生人,像个野人。”(《第九个寡妇》,页279)

{39} 希腊神话中,海妖以悦耳歌声迷惑航海的男子,然后把他们杀死。

古斯塔夫.施瓦布着、陈德中译:《希腊神话故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版),页50。

{40} Luce Irigaray, The Irigaray Reader, ed. Margaret Whitford(Oxford: Blackwell, 1991)126-127.

Helene Cixous,“Castration or Decapitation?”trans. Annette Kuhn Signs, Vol.7, No.1(1981):53-54.

{41} Peter Brooks, Body Work: Objects of Desire in Modern Narrative(Cambridge: Harvard UP,1993)8.

{42} 周水涛便从历史虚无主义的角度评隲《第九个寡妇》,指出其历史意识的偏颇。

周水涛:《从〈第九个寡妇〉看乡村叙事的历史虚无主义》,《小说评论》2006年第5期,页80-83。

{43}{44} 陈思和:《跋语》,《第九个寡妇》(严歌苓,作家出版社2006版),页309;页309。

{45} 道家主张道法自然,认为人只要不存机心,自能与大自然兼容。孙怀清晚年在山上怡然自得,与万物沟通无阻,正是这种精神的体现。

{46} 王德威曾这样指出:“《扶桑》写的是个神女变为女神的故事。”

王德威:《短评〈扶桑〉》,《扶桑》(严歌苓,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6版),页6。

{47} 严歌苓:《倒淌河》,《倒淌河》(台北:三民书局1996版),页201-292。

{48} 朴马利阿:《母神的复苏与女性主义探询——以〈扶桑〉与〈第九个寡妇〉为例》,《当代文坛》,2008年5期,页130-132。

龚高叶:《女性的凡俗性和神性之美——浅论〈扶桑〉和〈第九个寡妇〉中的女性形象书写》,《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页70-74。

倪立秋:《从神女到女神:扶桑与葡萄形象分析》,《华文文学》2007年第1期,页94-100。

{49} Roland Barthes, A Lovers Discourse: Fragments, trans. Richard Howard(London: Penguin, 1990)14.

(责任编辑:庄园)

Female-Centric Writing: An Analysis of

The Ninth Widow by Yan Geling

[Hong Kong]Li Shifen

Abstract: A striving trend in feminist literature among female authors is the elaboration of self-awareness of the female characters in their writings. Yan Geling is one such author who prefers writing about female characters, and her novel The Ninth Widow is a prime example of this writing trend. This essay makes a literary analysis of The Ninth Widow,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bove female-centered writing trend. The essay centers on several major points:(i)the different schools of thoughts on the various meanings of the title The Ninth Widow,(ii)how the novel uses the female angle to respond and counter the dominant male perspective, and how the female protagonist sees the world through what people wear on legs and feet,(iii)how the female protagonist, using her female wisdom, survives comfortably under the difficult environment and political situations,(iv)how the novel uses bodily depiction as a means to reflect the problems and construct the female survival space,(v)the essay ends with a discussion of how the novel combines folklore, surrealism and imaginative techniques to establish the mythical female legend.

Keywords: women writing; female consciousness; female perspective; body; mythical leg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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