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教育(中篇小说)

2015-01-04 22:45林晓哲
文学港 2014年4期
关键词:韩进

林晓哲

我的哥哥韩进东长着一张雕塑般的脸。他不苟言笑,嘴巴里经常吐出一些禁止的号令。多年以前,他禁止我穿牛仔裤,禁止我穿皮鞋,禁止我留长发,还禁止我带传呼机。他没能禁止的是我戴近视墨镜。我到初三就迅速近视了。那时我坚持偷偷熬夜,终于使眼角爬出了一根根血丝。韩进东确信我的眼睛容易对日光过敏。事实是我非常害怕他从我的眼睛洞察我的心思。我佩戴近视墨镜直至今日。也许就是这副咖啡色墨镜让我收获了女人的垂青。大学四年时光,我的身边都不乏女人。我在没有韩进东的地方如鱼得水,但是毕业之后还是乖溜溜地回来了。韩进东把我安排在一个外人艳羡的单位。我不喜欢这个单位。如果当初一定要回来的话,我的打算是去残联或者文联,我可能更喜欢和一些落寞的人打交道。韩进东不容置疑地把我放在现在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把我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什么难度。

韩进东去邻县当县委书记后,我以为我的生活又将回到轻松的状态。不过他把儿子留给了我。我的侄子韩湘正在读高二。据我所知,韩进东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就是和我的嫂子柳萍芬离婚。那时他还是个局长,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坐上副县长的位置。据说这和跆拳道有关。他经常去省城和一个高官的秘书切磋拳技,也许只是当靶子。韩进东一直担心离婚会成为他仕途上的阴影。至今也没有再婚。他似乎也没有情人。如果一定要找出佩服韩进东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一点。尽管像他这样的男人,同时占有几个女人才符合这个时代的逻辑。韩进东是一个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在控制了对女人的欲望后,是不是会选择自慰作为出路。不过看起来,他应该没有兴趣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相比之下,韩湘的定力就差多了。他有手淫的习惯。知道这一点并不困难。我只需要观察一下卫生桶、被褥、地面或他换洗的内裤就够了。这不是说韩湘没有做好善后,而是我在这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我非常同情韩湘的处境。在他的年龄阶段,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恋爱了。韩进东在就任县委书记之前,曾留下两道禁令:一是禁止韩湘使用手机和电脑,二是禁止我留宿没有前途的女人(他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传闻)。韩湘过着北朝鲜人的生活由来已久,对此我并不感到诧异。但是韩进东不知道,我的身边从来只有没有前途的女人。原本以为随着他的离开,我在这方面不会再有所忌惮。事实证明没有这么简单。

韩湘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过早离开母爱的家伙长着一双受过惊吓的大眼。这双大眼如同猫眼,灼灼发亮,却无力捕捉鲜艳的色彩。韩湘通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不出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兴趣。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连同性也没有。如果我以某个借口推门而入,通常看到的也只是他端坐在书桌前,或者正在转笔。韩湘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件事物发呆,书本,台灯,茶杯,或者一枚硬币,裸露的脚趾,转动的圆珠笔,等等,好像他是用眼睛来思考的。他的成绩也不是很好,以他现在的成绩不可能考上重点大学。韩进东希望韩湘可以通过考试证明自己的能力,事实上这只是增加了我的压力。

除了眼睛之外,我和韩湘有许多相似之处:前额凸出,两腮饱满,鼻梁坚挺,嘴巴宽大。我们的卷发继承了他祖父的传统,像一撮枯萎的杂草。这就是我看到韩湘便会联想到自己的原因。但是我很少和他在一起交谈。我一时也找不到怎么和他交谈的方法。有一次,我特意买了一副淡咖啡色墨镜,无声无息地放在他的书桌前。过了好一阵子,我都没有看到韩湘佩戴墨镜的样子。他也没有对我说一声谢谢。直到彻底失望之后的一天晚上,他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门口,叫了一声:叔叔。

韩湘刻意挺直的腰板看起来十分僵硬,像是被两片木板夹住了身体。接着他泛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韩湘这副窘迫的样子很容易带我走向记忆的深处。他确实是我从前的影子。我立即关掉正在收看的电影。我担心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尽管韩箱已经过了少儿不宜的年纪。

我说,挺好的,多戴戴就习惯了。

韩湘说,是不是更像叔叔了?

我合上电脑。我打算和他谈谈,尽管不确定可以谈什么。

和韩湘改善关系有一个好处,就是当我带着某个女人出入房子的时候,不会再有太多的顾虑。目前和我保持密切联系的是两个女人,分别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妇和一个守身如玉的小姐。她们喜欢这么形容自己,对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张秋晨和我保持每周约会一次的频率,时间和地点都由她确定,但绝不会在我家。她说她不能忍受那种逼仄的感觉。她喜欢的是人潮涌动的购物街,以及诸如游乐园、古村落、山水景点等。我疑心她更感兴趣的其实是我的那辆越野车。我们穿梭在临近不同的城市和村落之间,还要随时准备回来。她不希望心存愧疚地面对丈夫生活,也不能忍受自己不检点的样子。时至今日,我们之间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没有。张秋晨说和我在一起有一种初恋的滋味。她说这话时呆望着车窗外,一点柔情蜜意的感觉都没有。

相反汪彤很喜欢睡在我家里。她的职业决定了她是一只夜猫。我给她配了一串钥匙。她对那串钥匙长期无法正常使用非常愤懑。只有在我的臂弯里她才可以安然入睡。我们一起躺在床上,不停地接吻,直到舌尖麻痹——也仅此而已。汪彤很快就睡着了。她可能根本没有欲望,或者她的欲望早被陌生男人掏空了。事实上我并不想独占她的接吻权。我渴望像其他男人一样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有着海绵一样的质地,那一定是一种非常柔软非常温暖的感觉。

两个女人当然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有时我也会有意挑起一些小姐或者出轨之类的话题,她们鄙夷的神色是惊人的一致。即使女人也习惯用身体来评判女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们只是想和我说说话,和我谈谈对人生的看法。只要摘下墨镜,你就会发现我的眼珠占用了大量眼白的空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她们最喜欢的话题是童年。她们对童年充满温情。那些美好的往事都一去不返了。她们有时也会陷入遐思,迷离地望着远方。夜色里的远方其实只有一片混沌。我不知道她们重复的回忆是为了忧伤,还是为了快乐。或许为了快乐就要付出忧伤的代价。与此同时,她们也会追问我的童年。她们满怀期待,我真的不想让她们失望。endprint

韩湘也喜欢听我讲述童年的故事。

我和韩湘很快达成默契。我们会在每个晚上踱到客厅,打开电视,一起说一会儿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讲,而韩湘在听。韩湘十分向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现在,我不得不坦白,我的童年是虚构的。那时候我醉鬼的父亲突然失踪了。那是在一天夜里,最后一个目击者称当时他正在一条桥上练功。我们从河流的下游一直找到上游都没能找到尸体。我神经衰弱的母亲不久就改嫁了,新任丈夫只同意资助她的子女,而绝不允许住在一起。韩湘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们也早已离开原先居住的那个村庄。他只知道他的父亲二十出头就开始独立承担起一个家庭,主持了两个妹妹的婚礼,还培养了一个弟弟。韩进东一心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他的叙述里,他的父母一直是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的,谁都不能篡改这一事实。

在真实的记忆面前,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一堆平淡无奇的拼图。我机械地拼凑着八零年代初大众的记忆,他们却浑然未觉。他们相信我和我同年的伙伴都是天生的发明家、商人、侠客、军人、盗贼。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制的风筝、弹弓、鱼竿、蜜糖和手枪。我们用铁盒盖子做秤盘,用筷子做秤杆,用石子做秤砣,我们的交易五花八门,黄金泥、树叶、米糠、鸡毛都成了商品。我们还摆过地摊,每个看小人书的都要交两分钱,我们用赚来的钱买一分的糖、五分的甘蔗棒、一毛的冰棍。我们手提木制大刀和宝剑,在路上荡来荡去,视对方为番帮、无赖或坏蛋,那些厮杀可没少见过鲜血、眼泪和鼻涕。我们也会分成两支大队伍,用弹弓进行远程战斗,揉搓成的软纸团就是子弹,如果一不小心陷入敌人的包围圈,那就要抱头忍受乱弓扫射的疼痛,每个人因此都学会了投降。我们偷过葡萄、杨梅、桔子、枇杷、西瓜,每一样都是高风险的动作,有个伙伴从墙上摔下来脱臼了,有个伙伴被一个老太婆逮住脱了裤子吊在栋柱上,还被罚了一场电影。当然,田野才是我们更为广阔的天地。那些拖着长长稻草干尾巴的风筝就是从田野里升起来的。我们还在田野里烤番薯、烤麻雀,在靠着田野的长长的河里游泳、摸河蚌,在轰隆隆直响的抽水泵前冲澡。我们用稻草堆护体打野战,直到大家都成了泥人才回家。我们还会拿着锄头铲泥鳅,只要田野里孔洞的手感是滑溜溜的,就必定有泥鳅无疑。到了晚上,我们还会烧上油棉花团,沿着水涧钓鳝鱼,那些鳝鱼一看到针勾上的蚯蚓就探出头来了。我们还用蛤蟆腿钓蛤蟆,蛤蟆可不是用来吃的,我们会把钓来的蛤蟆全都放到自家的田里,让它们吃害虫……

我在他们面前讲得眉飞色舞、声泪俱下。不断地重复连我自己都相信这些确曾真实的发生过。韩湘经常听得目光呆滞。我的童年让他自惭形秽。很长一段时间,韩湘的童年都是在一扇铁门中度过的。里边只有纷扰。柳萍芬尖锐的嗓音跳跃在苍白的墙壁上。她的歇斯底里里最终在韩进东的沉默中败下阵来。她明智地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结束了这段大学时代的爱情,选择带走一大笔钱,从此杳无音讯。

老实说,我对柏拉图式的爱情一点兴趣都没有。有一次,我非常迅捷地亲了张秋晨一口。我仅在她的左腮帮子停留了一秒钟,她却用将近十分钟的缄默回报我。我只好打消了更进一步的念头。张秋晨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一家中学的副校长。我听说她可以在酒桌上干掉两瓶红酒,十三瓶啤酒,还会肆无忌惮的说情色笑话。可是面对我,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汪彤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在我家过夜了。她说她经常失眠。后来她痛定思痛,决定给我三条路走:第一是她重新来我家睡觉,第二是我去她宿舍睡觉,第三是分手。我爽快地选择了第一条路。那时候我和韩湘的关系已经不错了。

我也向汪彤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如果她来我家睡觉,就得小心翼翼地提着靴子步入房间。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是真到了我家就忘记提靴子这回事了。汪彤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以前,她会大嚷大叫地要我抱进去。她酥软地勾住我的脖子,跳到我的怀里。我喜欢看她一脸赌气或者陶醉的样子。我想我不应再苛求什么,我心安理得地成了那个半夜三更提靴子的人。每次从房间出来,我都会下意识地瞟一眼韩湘的门口,没有灯光,没有声音。韩湘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上学了。

可是这样的和谐没能延续多长的时间。韩湘在与我交谈时很快有了某些变化。他诚惶诚恐地提到了小偷,好几次问我家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他对我断然的否定将信将疑。看起来,好像只有家里经常闹小偷才会让他满意。此后的一天夜里,当我走到出门口的时候,韩湘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从餐桌下爬出来,我当时立即产生有人入室抢劫的错觉,赶紧提起两只靴子准备战斗。直到韩湘叫了一声叔叔才镇静下来。

我说,你吓了我一跳。

韩湘说,我刚才看见有个人进来。

我说,是叔叔的女朋友。

我补充说,她厂里加班,回来比较迟。

我又赶紧说,你是不是晚上一直躲在这里?

韩湘说,叔叔,我怕,我每天夜里都会听到开门声,可是你不信。

我们始终没有开灯。我接着扔开靴子,轻抚着韩湘的头送他回房间。那时候汪彤已经在洗澡了。卫生间的门开着。我一只手支在门框上,看着她晃荡荡地冲洗身子。她雪白剔透的肌肤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酒味。她朝我幸灾乐祸地一笑,又装了个鬼脸。

我说,还笑,我侄子都知道了。

汪彤说,我就要光明正大,你能怎么着呢?

汪彤甩上门,差点碰到我随后探进来的脑门。

自从汪彤光明正大地在我家过夜后,韩湘就与我疏远了。他睡眠不好,眼袋很深,虚火旺盛。我跟汪彤商量是不是哪天和他一起吃顿饭,遭受断然拒绝。汪彤最近很忙,据说有个六十多岁的大老板正在没日没夜地追求她,后来她索性当着我的面关掉了手机。其实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担心的是韩湘。我每天都会在他上学后走入他的房间。我可以感觉的到,他增加了手淫的频率,而且越来越不注意善后,已经到了难以自拔自暴自弃的地步。我打算和他好好谈谈,端正他对手淫的态度,但不知从何入手。我从网上订购了两本关于青少年生理卫生的书,照旧无声无息地放在他的书桌前。这两本书一度使韩湘不敢再到客厅里来。我知道他迟早会出来。过了几天,他果然早早地坐在沙发上等我。他看到我时立即低下头,两只手插在紧闭的双腿之间,活像一个认错的学生。endprint

老实说,韩湘不应该有和我这种年纪的人当年相同的遭遇。以前,我们连一睹女人的乳房都要煞费周折,还可能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在我父亲在世时,我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那时韩进东正在省城读大学,而我在村里优哉游哉地做起了赤脚医生。我辉煌的行医史上留下了给十几个女孩打针的记录。我叫她们扒下裤子,然后用手指或小木条顶在她们的屁股上来一针。我喜欢看她们白花花的屁股,她们为什么喜欢让我看,就不得而知。总而言之,找我打针的女孩子越来越多,有几个还为顺序靠后,哭哭啼啼闹个不停。后来我有了一个主意,就是用一只圆珠笔在她们的屁股上做下标记,每人一天不得超过三针。这一办法受到女孩子们的普遍欢迎,但没过几天她们的父母就找上我父亲,要求他对我这个小色鬼严加管束。我记得当时我父亲轻轻地抚着我的头,理直气壮地说:

是你们女儿自己扒下裤子的,关我儿子什么事?

韩湘听得咯咯地笑起来。他的耳根涨得通红,却一直睁着那么一双大眼看着我。那个晚上我和韩湘重新拉近了距离。他喜欢听我讲述这些懵懂的往事。两个女人也一样。她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笑得合不容嘴,一边口口声声骂我如何龌龊不堪。好像她们从未干过龌龊的事情一样。

事实上,在讲述这些真实的往事时,我经常从韩湘的眼睛里看到当初惊恐的自己。我父亲和母亲很快离开了我。韩进东在一个暑假带来了一个女人,她就是柳萍芬。我对柳萍芬最初的印象,定格为一个总是穿着各种颜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时常冲着我笑,用普通话和我讲话。我像躲避怪物一样躲避她,同时又会偷偷看她。我喜欢看她花花绿绿的连衣裙,黑白相接的凉鞋,裸露的白净小腿,一绺整齐的刘海,一束简短有力的马尾辫。她总是不紧不慢地说话,不紧不慢地走路。我最害怕她不紧不慢地俯身靠近我。她的身上有一股像苹果一样清新的味道,那会让我心惊肉跳。

那个暑假柳萍芬和我的两个姐姐睡了几天后,就搬进了韩进东的房间。他们一连关了几天。此后韩进东向邻里借了一台电视机,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台录像机。他们又关在房间里。我的两个姐姐成天鬼鬼祟祟唠唠叨叨个不停,一见到我又会立即闭口不言。一天中午,我终于鼓足勇气,利用吃饭的空挡潜入了韩进东的房间。我钻入床底。他们很快就进来了。我从床裙的下摆看到四只脚利索地移动着。窗帘被拉上了,房间暗了下来,电视机里发出了细碎的声响。接着四只脚紧密地闭合在一起,其中两只纤细的脚被一只粗壮的手撩了起来。接着剩下仅有的两只脚疾步走到床沿,一跃而起。四只脚都不见了,床板随即沉沉地咯吱了一声。我屏住呼吸,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我真的很想看到一闪一闪的电视屏幕上有什么。柳萍芬清脆的笑声突然传入我的耳际,使我立即停止了前进。笑声旋即被喘息声替代了。她的喘息声和嘎吱嘎吱的床板声合在一起。它们越局促,我的心跳也跟着越局促,我豆大的汗珠唰唰地流下来,渗入了眼睛。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我全身都麻痹了,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我从床底钻出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们叫唤我的声音由近及远,最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韩湘听到他母亲的名字时没有我预料中的反应。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流露出更大的好奇心。柳萍芬这些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至今不明白当初她和韩进东争吵的原因。唯一可以成立的推测是,韩进东旺盛的精力发生了彻底转移。他第一次升职就卖掉了我两个姐姐豢养的七八只母鸡。她们因此偷偷哭了好几天。但是在韩进东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的记忆一天天深入。我知道它终将触及我最忌惮的那一部分。直到初二,我都在为如何见到女人的身体伤透脑筋。有一阵子,我的同学中传播着一种神奇的打火机。打火机上贴着女人的图片。据说只要用点着的火柴在上面一刷,图片上的女人就会自动脱落身上的衣服。可是每次打火机辗转到我手里,我都只能见到一具几近烧焦的尸体。对此我真得很沮丧。那时韩进东还没有在城里买房子,他和柳萍芬每逢周末都会回村。柳萍芬一回来就会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洗澡。那个小房间的墙壁上有一扇气窗,正对着外边的一棵樟树。也就是说,只要爬上樟树,就可以透过气窗看到正在洗澡的柳萍芬。

我用多个失眠之夜谋定了一个行动计划。我到后山端掉了一个鸟巢,把它移到了樟树上。那个周末我早早守在樟树上。我看见柳萍芬走进小房间,关门,拉上窗帘。我匍匐在樟树一根细长的枝干上,身子随着枝干一起轻轻地摇曳。我看着柳萍芬一件一件脱掉衣服,看着她舀水从头到脚淋湿整个身子,看着她托起滑溜溜的乳房。她端起两只乳房上下摇晃着,像是揣度分量一样,止不住露出浅浅的笑意。接着她抬起头,透过气窗看到了我。有那么一刹那,两双惊悸的眼睛触碰在一起。她立即用双手护住胸部。而我则吓得连眼珠都僵住了,仍然定格在那一对被遮掩的乳房上。意想不到的一幕在随后发生了。柳萍芬朝我嫣然一笑,摊开了紧捂的双手。她的一对乳房以特写的形式再次跃入我的眼帘。接着她从凳子上拾起一件衣服,披到了身上。

我从树上掉了下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裤管上的尘埃。这时,才发现韩进东正手持谷耙立在我眼前。

韩进东说,你在干什么?

我说,树上有个鸟巢。

韩进东扇了我一巴掌,说,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想捉小鸟玩。

韩进东又扇了我一巴掌,说,你在干什么?

我只好说,我看到嫂子在洗澡。

韩进东再次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掌,朝我整张脸罩了下去。

正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惧怕触到韩进东的目光。而佩戴墨镜的念头,也渐渐滋长了起来。

韩湘的年纪已经比我当初大了两岁。现在的社会不仅可以提供各种一睹女人身体的途径,即使想干上一场,也几乎没有什么难度。但是我笃定韩湘从未见过女人的身体。我想我有这个责任。我把笔记本电脑借给了韩湘。这台电脑收藏着许多精彩的电影和视频。在E盘,我说,收藏夹里也有很多不错的网站。韩湘不知所措地接过去。他的惶恐提醒了我。于是我又补充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的,这是我们的小秘密。endprint

关于诱导韩湘看色情片的事情,我只告诉了汪彤。我没有告诉张秋晨。张秋晨最近时常在我面前感慨世风日下。我不太明白这是否包含和我打情骂俏。我们缺少拥抱、接吻、做爱的过程,但毕竟多次在各种情境中牵手。有几回她还挽着我的手,懒洋洋地靠着我的肩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起来即使不像初恋,至少也像一对老夫老妻。张秋晨最得意的作品是她的儿子。她说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灌注在儿子身上。她陪他练钢琴、学书法、朗诵诗歌以及写作业。她那个十岁的孩子好像是由一堆荣誉构成的。她对韩湘中游水准的成绩惊讶不已。按照她对遗传基因的理解,韩湘实属优良品种,之所以成绩一般,主要责任在我。有一次,我们坐在车里,我干脆对她说,那你来做家教好了。她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如果不是考虑时间安排的困难,我猜想她确实会来做家教,不管我家有多么狭小和逼仄。她是个母爱过剩的女人,有时甚至把我都当成了一个孩子。

汪彤对韩湘看片后的反应非常好奇。我们躺在床上。她肆意捶打我的胸部,数落我如何为老不尊。之后尽情发挥想象力,反复揣测韩湘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其实没什么变化。韩湘仍然会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等我出来,新近的一次期中考试没有下降名次,手淫的频率也没有增加的迹象,相反可能有所减少。汪彤努了一下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她决定不惜以旷班的代价,留在家里,亲自探明真相。后来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出了点问题。据说有一个老板和一个局长为她大打出手,结局是二人同时被她奚落了一番,双方至今还没有善罢甘休的迹象。她只好躲到我家里避避风头。

汪彤煞有介事的探查是从笔记本电脑开始的。她查看了韩湘最近打开的文档和网页的历史浏览记录。结果显示,韩湘在短时间内的观看和浏览量相当惊人,几乎囊括了我收藏的所有电影和网站。他可能是一路拉下来的,只对精彩画面感兴趣。汪彤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会儿瞪着电脑,一会儿瞪着我,连称有其叔必有其侄。她接着从几本教科书下发现了那两本生理卫生的书,又对我指指画画了好一阵子。她显得异常兴奋,扬言一定要找到韩湘手淫的蛛丝马迹,好像手淫就是被我带坏的证据一样。她像一个蹩脚的侦探探查着韩湘房间的每个角落,从地板、衣柜、床沿到卫生桶,直至掀开被褥,凑上去闻了一闻。遗憾的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那天下午后来汪彤突然消失了两三个小时,回来之后她的头发便染黑烫直了,只简单地扎成一束马尾辫。她换了一身天蓝的毛线衫和青灰的紧身牛仔裤,脚下也蹬起一双橘黄的休闲鞋。不得不承认,汪彤一身素颜让我心底一颤。我一把把她拽到怀里仔细端详着,情不自禁吻她。我们一路吻到客厅,我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她的双手紧绷地抓着我的衣角,和往常时而捏时而掐时而挠的不安分截然不同。单凭这一点,都足以让我产生汪彤不是风尘女子的错觉。我想也许机会来了。感谢韩湘!感谢他让汪彤对我从良了!但是当我迅速挺进她的三角区时,她猛地挣开我。

她说,你不要这样。

我问,怎么了?

她说,我不想和你这样。至少,现在不想。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除了我骤然升腾的热情。我一下子瘫软下来。我不明白汪彤即使可以随便让某个陌生男人侵入她的身体,也绝不允许我这样做。相比之下,我想我应该可以带给她更多的快感。一个聊以自慰的理由是:正是因为我可以带给她更多的快感,才使她毅然决然地拒绝我的进入。但我又认为她没有这么复杂。汪彤毕业于一所高职学校,父亲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母亲是一家杂货店老板,弟弟在广东打工。如果她所言不虚,确实只是一个普通家庭出来的普通大脑和普通经历的女孩子而已。这使我越发觉得她对我的拒绝有些异常。除非她染有性病。问题在于我从未发现她的皮包里藏有什么治疗药物,哪怕是普通的妇科药物也没有。我想总不至于是身患不治之症吧。

韩湘这个腼腆的家伙一见到汪彤就脸红了,在我再三要求下才肯坐到客厅来。他双腿紧闭地坐着,时不时或推或摘一下眼镜,整个晚上他都在躲避汪彤的目光,只有借看我的机会才会用余光瞟她几眼。这和我当年见到柳萍芬的情景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使我不得不神情恍惚了好一阵子。出乎意料,汪彤一改嗲声嗲气的语气,不仅自称阿姨,还语重心长地地向韩湘提了一连串和学习有关的问题。她忧伤地回忆了自己学生生涯的诸多趣事,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之后勉励韩湘要努力学习、创造佳绩。我一味地注视着韩湘。面对眼前漂亮而陌生的小阿姨,他显然无力摆脱窘境,想回房又不得不接连回答一个个问题。后来,汪彤舒展了一下柔软的身体,对着韩湘妩媚地一笑,懒洋洋地偎依到我怀里。

汪彤说,谈恋爱了吧?

韩湘摇了摇头。

汪彤说,那一定有心仪的女孩子吧?

韩湘低下了头。

汪彤说,还不好意思呢?

我扯了扯汪彤的衣服。可是她却不依不挠起来,眨巴着清澈如水的眼睛说,听阿姨的,去谈个恋爱吧,有益身心健康。

这次见面以韩湘借故撒尿直接回房告终。我因此训斥了汪彤一通。汪彤一脸无辜,嘟囔着说分不清引诱人看色情片和怂恿人谈恋爱哪个更恶劣。她真的不去上班了,还特意买了条围裙,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一阵子全职情人。我对此没有意见。我的两个姐姐和姐夫远在北方做生意,韩进东周末除了加班,就是去省城练跆拳道,不必担心他们中有任何人到访。我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特别的三口之家。汪彤很快适应角色,对韩湘更可谓关怀备至,时不时炖一碗乌鸡汤或桂圆人参汤给他喝。她还坚持每天打扫韩湘的房间。令她失望的是,韩湘原本邋遢的房间变得越来越干净,直至根本不需要打扫了。

汪彤的努力收效甚微。就像当初我对柳萍芬一样,韩湘从未放松对她的警惕,和她说话总是吞吞吐吐,脸涨得通红,目光东躲西藏。他不再主动到客厅聊天,除非我叫他出来。不过他好像很喜欢汪彤的补汤,每次都喝个精光。我知道他仍然会用眼角的余光瞟几眼汪彤。他的余光有时会向下移动,落在她半露的乳沟或鼓起的乳房的位置上,然后迅速离开。这些对我来说,都似曾相识。我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我一边躲避柳萍芬,一边又在想象中走向她。在想象里,我和柳萍芬一起掏过鸟巢,玩过过家家,折过纸飞机,捉过迷藏,我还曾经跳到她的背上让她背着我走路,让她牵着我的手上学,让她帮我一起完成家庭作业。到了晚上,我还会躲在她的怀里呼呼入睡。有一天夜里,我义无反顾地抱紧了她,她在我心中才终于从母亲走向了情人。她成了我怀里的一个枕头或一角被褥,和我在无数个梦中缠绵挣扎。至今我仍记得无法摆脱那些梦境的负罪感。只要梦境存在,我就只能排斥柳萍芬的关怀。而一旦排斥柳萍芬的关怀,我对她身体的渴望就会愈加热切起来。endprint

可以肯定的是,韩湘也在排斥汪彤的关怀。他越是排斥汪彤的关怀,我就越是怀疑他也在想象中走向汪彤,编织各种和她相处的细节。他也会不能自拔地拥她入眠,在各种梦境中和她缠绵不休。他涨红的脸和躲避的目光不仅是出于腼腆,而是包含着负罪感。简而言之,韩湘就像我从前对柳萍芬一样,正在热切渴望着汪彤的身体。我想我可以帮他达成意愿,至少可以让他一睹活生生的女人的身体。我想这并不难。因为在男人面前一展身姿,本来就是汪彤应该具备的基本职业素养。

我立即和汪彤商量,她支支吾吾地答应了。汪彤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都兴致盎然,她的犹豫在于不想因此失去良家妇女的形象。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扒光衣服给人家看吧?她说。我们于是展开了一场深入细致的讨论,涉及醉酒、梦游、走错房间、上错床等各种情况,但都被她一一否决。汪彤倾向于洗澡。遗憾的是现在商品房的卫生间通常都是四面封闭,几乎不具备偷窥条件,即使开了一扇气窗,也只能利用望远镜隔空远眺,否则难以避免坠楼身亡的危险。当然,汪彤也可以开门洗澡。我家有两个卫生间,外卫过于明目张胆显然不适宜,如何引导韩湘通过我的房间走进内卫呢?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在和韩湘聊天的时候故意把补汤倒到沙发上,然后叫他赶紧去内卫,取一种特效洗洁精来清理——也只有内卫才有这种原装进口的特效洗洁精。那时候,汪彤正在洗澡。接着她将正面迎接韩湘的到来。她将对他说,怎么了?

即使韩湘立即躲闪,她也可以走出来对他说,傻孩子,是阿姨,有啥好羞的?

或者也可以这样直接说,是不是要拿洗洁精?阿姨递给你!

我和汪彤相视而笑,兴奋地吻在一起预祝成功。但是这一完美的设想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主要责任在汪彤,她居然开着淋浴器。韩湘一听到里边哗哗的淋浴声就往回跑了。汪彤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她埋怨我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倒补汤,致使她赤条条地在卫生间里冻了很长时间。最多五分钟。我抗议说。那你脱光了冻个五分钟看看!汪彤争辩说。一场游戏就这么结束了。如果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那就是使我明白:即使不是内讧导致失败,失败也一定会引发内讧。

基于汪彤的存在经常妨碍我和韩湘的交流,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就是她要尽量减少逗留在客厅的时间。汪彤的好奇心已经渐渐消退,爽快同意,还附带减少了晚上在家的时间。她又开始忙碌了,也不知道她都在忙些什么。这几天我清净下来,重新思考韩湘的问题。至少汪彤有一点是对的,恋爱才是走向女人更实在的方式。也正是大学里收获的那几段所谓爱情,才使我摆脱了韩进东的阴影。我给韩湘买了一只手机,现在的高中生几乎每人都有一只或新或旧的手机。韩湘收下了,立即装进口袋,又兀自讪笑起来。事实上他非常喜欢这只触摸屏手机,好几次和我谈到了同学们艳羡的目光。我告诉他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发短信给女孩子。结果他顿时面红耳赤。我记得我是在大学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只传呼机。这只传呼机在一个暑假被盗。它被搁置在宿舍里,因为我压根不敢把它带回到家里。当时韩进东每月给我的生活费是四百元,根本不够开销。幸好我母亲在去世前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我。这笔无人知晓的遗产成了我追求女人的资本。为此我曾经多次遭受良心的谴责,但最终确信,我在地下的母亲已经原谅了我。

事实上,我第一次追求女孩子没有花一分钱,只不过损失了几个早上的睡眠。那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要骑自行车去一个供应站提牛奶。我是她忠实的消费者。她敲开我宿舍门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放下牛奶便转身离去。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连她的一袭校服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后来我和我的室友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一起穿着裤衩,勾肩搭背地围在门口。她终于被吓怕了,接着便只把牛奶放在门口,敲一下门就走开了,使得我们许多更为夸张的念头也来不及施展。一个室友曾经厚着脸皮提出交涉,收到的答复是,我要给你们一个学期的时间改过自新,让你们知道怎么尊重女生。

也是从这句话开始,我发觉自己爱上了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追求她,唯一的办法是每天早起,跟在她的身后。我默默地跟着她,她一回头,就装出一副晨跑的架势。她很快有了被跟踪的感觉,不断加快骑车的速度。她骑车的速度越快,我跟踪的速度也越快,以保证两者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三米左右。这段初恋的美好只延续了几天时间,我那群无所事事的室友就揭发了我的秘密。他们迫不及待地哄闹不仅使我的行踪完全败露,也让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恋的滋味。

韩湘,你心里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我问韩湘。

韩湘踌躇地看着我,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韩湘的回答如此出人意料,反而使我一时语塞。我告别那段短暂的单恋再也没有追过女孩子。我失眠了几天,独自去了一家酒吧,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女孩。我起初根本没有勇气坐到她的身边,直到她起身离开,才不由自主跟了上去。她只是去上厕所,我又在洗手处等了好长时间。她出来的时候径直走向我,一路逼视我,对我说,你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此后展开了一次彻夜长谈。至今我已经忘记那天晚上究竟编造了多少忧愁的故事,只记得第二天醒来,女孩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微笑地摊开手,向我要钱。

此后我和这个女孩继续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交往。我很快迷恋上这种简单明了的关系。我不再试图追求喜欢的女人。而是渐渐习惯随时动用存款,随时迎接愿意为我献身的女人,包括身边的同学,乃至校外。当然,这些都不能告诉韩湘。可以告诉他的,仍然只能是嫁接于大众的记忆。比如,我可以告诉他,我曾经为一个女孩通宵达旦写情书,足足写了二十页那么长;曾经为她买了十一个气球,写上一串串甜言蜜语飘到她寝室窗口;曾经为她跑遍全城的饰品店,才找到一把和她丢失的一模一样的牛角梳;曾经为她排了一整天的队伍,才终于买到一张某个巨星演唱会的后排边角门票……我们一起走上很长很长的路都不会觉得累,不敢开房就坐在通宵录像厅里相拥而眠,晚上给她打包一份廉价的砂锅都会让她感动地掉泪,要是上课开小差她就会挠我的头发、牵我的耳朵,她还会像管家婆一样规定我的作息时间,未经允许决不容许逾越。我知道我冗长的叙述就像成群结队的细菌一样侵入了韩湘的身体,撩拨着他蠢蠢欲动的神经。韩湘听完叙述,发愣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对我吐出一句话:endprint

叔叔,我想追她,很多人都在追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没事,叔叔帮你。

韩湘对我敞开心扉让我如释重负。他在追求女孩子上可谓毫无主见,使我尤感责任重大。我向他阐明了信心、耐心、诚心以及时刻安心等落俗的道理,他居然一概信服。我接着自己试着罗列了各种正面强攻的方式,一番权衡后又逐一被自己否决。我想韩湘的性格绝不适宜急于求成。那将是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漫长的过程。在我的悉心指导之下,更将是一段回味无穷的美好时光。即使时隔多年,我都那么坚定地以为,假如当初让我一直跟着那个女孩,接着伺机在她扛起牛奶箱时跑过去扶上一把,在她走向自行车时抢先一步握住扶手,在她分发牛奶时陪着一起走过一个个寝室,我短暂而失败的初恋一定会被彻底改写。值得庆幸的是,现在韩湘将为我接续上这段夭折的路程。因此我为他设计的第一套方案,就是默默跟着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走路、骑车、挤公交还是打的,只要能在她斜眼瞥见的地方存在就够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载着韩湘来到女孩居住的小区。我们在小区门口等了很长时间后,那个女孩终于出现了。她跟在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身后,中年人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我仅能从可见的三分之一左右判断她是一个矮小清瘦的女孩。她很快钻进路边的一辆小车。小车发动了。它在驶到我们跟前时按了两声喇叭,随即倏地消失了。

韩湘焦急地说,叔叔,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失望地说,我先带你去学校吧。

几天之后,我确定女孩上学放学都由她的父母接送,不得不放弃了这一方案。最初的挫败使韩湘立即进入失恋的状态。他无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我又不得不为此耗费了诸多口舌。我决定采取的第二套方案是,寄送匿名礼物,包括发光抱枕,水晶音乐盒,变色马克杯,粉红猪等,每周一次,每次都寄到班上。我交付韩湘的任务是观察女孩收到礼物的表情,并再三告诫王虽及时向我反馈。但是韩湘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好。尽管他每次都可以看到女孩抱着礼物回到教室,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均语焉不详。他就此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视线,而余光又触及不到她的表情。我再三强调他必须盯紧她,尽可能引发她的猜测和遐想。几天之后,他终于对我说,他做到了,并且走到她身边,探头看了看她收到的礼物。

我说,她有什么反应?

韩湘说,她把整个身子都贴到桌上,很紧张的样子。

我说,然后呢?

韩湘说,然后她对我说,不准看。

我说,那你怎么说?

韩湘说,我就走开了。

我说,你怎么不说你猜得出她的礼物是什么?

韩湘沮丧地瘫倒在沙发上,对自己的表现无论如何不能满意。他眼巴巴地望着我,再次发出求助的信号。我想寄送礼物可以告一段落了,一份情书呼之欲出。事实是我早就准备好情书了。在情书里,我把爱意表白、礼物的寓意、等待的心情等等都涵盖进去了。但是我不能确定韩湘是否已经做好了浮出水面的准备。韩湘看完情书后,心事重重地站起来,踱到阳台上,背对着我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回头,说:

叔叔,现在同学们不流行写情书了。

我说,那你想怎么样?

叔叔,我想再热烈一点,我做得到的。

韩湘这句话使我陡然一惊,也使我信心倍增。我立即叫他誊抄一遍准备好的情书,折成一小团。我们上街买了十几个气球和一个手电筒,顺便交了点押金,借来店里的打气筒,接着向夜深人静的学校大步迈进。我们从操场翻墙而入,疾步走向教室。教室里漆黑一片。韩湘端起一扇窗户,直接把它取了下来。我们从窗户进入教室,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孩的座位旁边,然后蹲下来。我让韩湘提着手电筒,开始给一个个气球充气。我把情书放入其中最大的心字形气球里,用线拴好,粘在女孩桌面的中央位置上。其他气球则分别绑在她的桌腿和凳子上。韩湘提着手电筒的手一直哆嗦个不停,即使做一个无需动脑的助手他都谈不上称职。但这也无关紧要。明天上午,韩湘所有的同学都将见证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女孩将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走进教室。她将发现心字形气球里藏着一张折叠的纸团。她将小心翼翼地解开气球,等待它释放完空气。接着她将激动地打开折叠的纸团,用心阅读上边的文字,心里涌起一缕缕暖意。最后,她将在看到落款的名字时,把目光转向韩湘。

那时候,你们的目光将都是带着高压电的,一定要万分小心。我说。

韩湘对我嘿嘿地笑起来,又忽然止住,探头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窗外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我搭着韩湘的肩膀说,去跑步吧?韩湘说,现在?我说,你觉得你现在还睡得着吗?韩湘说,我睡不着了。我说,那就去跑步吧。我拉着韩湘,他却突然反抓住我的衣袖。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蠕动了一下嘴唇,终于什么也没说没有说出来。

关于韩湘追求女孩的结局,张秋晨比我和韩湘知道的都要早。事实上,那天早上韩湘根本没有去上学。他很早起床,在街上闲荡了一圈,此后原路返回,上床睡觉。他不知道一整天里发生了什么。在中午、下午和晚上间断醒来的各个时段,他屡次告诫自己发短信给女孩子,结果都被接踵而至的睡意所取代。后来他开始担心第二天上学的问题。他希望女孩能够低调处理气球里的情书,至少不能让同学们知悉它的作者。但是更多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征服女孩。所以他又时常打开手机,等待她的短信到来。睡觉、揣测和想象构成了韩湘一整天的生活。我相信他会在想象中和女孩拥抱、接吻,乃至抚摸她的乳房和胴体。在我推门而入时,他呆滞地凝视天花板的目光便是明证。他没有立即看到我。接着整条被褥都在惊悸中掀动了一下。

韩湘一五一十地把一整天里的情况告诉我。我对他的懦弱大为失望。我告诉他临阵退缩绝非丈夫所为。我不假思索地接过他的手机,决定为他代发短信。结果手机到了面前,如何遣词造句却让我犯难了。最终只干巴巴地发出四个字:

你在干吗?

没有收到回复。韩湘直勾勾地盯着我,又直勾勾地盯着手机。他此刻似乎没有呼吸,而心脏的震动却波及胸前的衣服。也许手机不在她身边。我安慰他说。接着索性拨出了女孩的手机号码。手机里传来的是王心凌的《我很好,那么你呢》,一曲终了,对方也没有接听电话。是吧?手机不在她身边。我松了一口气说。几分钟后,我再次拨出女孩的手机。仍然无人接听电话。就在这时,张秋晨的电话来了。endprint

我和张秋晨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联系了。我们曾经在车里吵了一架。她希望我去探望一下韩进东,原因是他正被一桩棘手的民间骚乱弄得焦头烂额。我对此毫无兴趣,骚乱纯属正常,何况韩进东还会跆拳道。当时小车已经驶抵韩进东所在的县城。我立即产生受骗的感觉,张秋晨苦口婆心的劝说则令我更加反感。于是我提议与其我去慰问韩进东,倒不如她去,毕竟女人还有更多的慰问方法。张秋晨果然气嘟嘟地下车,在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下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很不情愿地回头向我走来。返回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在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韩进东年轻时的照片。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在镜子前故作深沉。镜子里的和照片上的人是如此相像,发现这一点让我倍感沮丧。

现在,我们又坐在车里。张秋晨好像已经忘记我们之前的的芥蒂,她很自然地对我说起韩湘追求女孩子的事情。事情的结局比想象的糟糕许多。女孩连亲眼见一见情书的机会都没有。当时她来到教室心字形气球已经被捅破了。一个男生拾起弹到地上的情书,扬言被一股缠绵的思念所牵引,因此在班级里大声朗诵了一遍。此后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又在女孩走入教室后,跑到讲台上朗诵了一遍。女孩在瞬间经历了惊诧、恍惚、醒悟的过程,此后泪流满面,跑出了教室,不是感动,而是屈辱和恐惧。当天下午,女孩的父亲就找上班主任,质问她的管理能力。事情由此迅速转移到校方。

张秋晨说,如果不是考虑韩书记的关系,韩湘早就被叫到学校里来了。

我说,这和韩进东有什么关系?

张秋晨没有回答我,而是问道,韩湘现在在哪里?

我说,他在家里睡觉。

张秋晨哦了一声说,你是不是知道韩湘追女孩子的事?

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张秋晨接着严正指出,韩湘之所以误入歧途,和我长期放任自流脱不了干系。因此她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每周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到我家来做家教。从她的语气判断,好像我不可以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我只好选择了沉默。沉默助长了她的气焰,她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谈到了她的儿子。她说她最近都在陪他练琴,准备参加省里的大赛,所以疏远了和我的联系。她问我是否介意。我说我不介意。她接着打开车内灯,直起身子,洞察人心似的审视着我。

她说,你真的不介意?

我说,我真的不介意。

她说,不,你介意。你介意很多东西。我知道的。

我说,我没什么可介意的。

她说,不管你介不介意,反正我问心无愧。

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感到她现在好像又需要有人来理解她。但是我把脸撇开了,尽管这可能造成我介意的错觉。事实上,对我来说,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如果张秋晨来做家教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那么一旦和汪彤撞个正着,那该怎么办?

我想我应该尽快提醒汪彤,今后每周的某个晚上,会有一个女教师来给韩湘做家教。我也希望她可以恢复那种类似母亲的角色,比如每晚炖一碗乌鸡汤或桂圆人参汤给韩湘喝。尽管汪彤确实曾经妨碍我和韩湘的交谈,可一旦真的少了她搀和,我又有些不适应。何况韩湘最近还失恋了。看起来,失恋之后的韩湘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第二天他就正常上学了,晚上还到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是韩湘越是表现得正常,我就越是觉得他不正常。我开始像以前一样留心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在失去汪彤的关注后又变得凌乱了。历史记录显示,他也很少上网,网页、视频和电影都不再是他的兴趣了。他房间的灯却长时间亮着。他或许只是躺在床上,沉浸在无尽的冥想中。我想那些冥想里一定充斥着许多女人的身体。韩湘沉湎于那些身体的符号里,甚至因此失去了打开电脑的精力和耐性。

汪彤对未来的家庭教师、扮演母亲的角色以及韩湘的失恋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她说她可不想做一个呼之则来驱之则去的女人。她说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给我当保姆。她说韩湘要是失恋了就再去找呗再去追呗。自从重新上班后,汪彤的变化是明显的。回家睡觉的时间也变得毫无规律可循,有好几次都是清晨天亮后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头大睡。一天夜里,她鼻青脸肿地回来,躲在被窝里哭哭啼啼,我怎么叫都没有应声。她被撕裂的衣服透出身上的淤青和抓痕,我想她肯定是又被人揍了一顿。但她躲在房间里调养了几天后就又出去上班了。我也曾经产生过劝汪彤换个职业的念头,比如去企业做工,到商城当店员,或者去酒店做礼仪小姐。问题是汪彤即使做小姐都很难养得起自己。我记得当初她答应陪我睡觉时,对我开价是每晚三百元,相当于一次坐台的起步价,粗算一下我也还不起了。我想我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如果叫汪彤有意避开张秋晨会挫伤她的尊严,那么对我而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几天之后,张秋晨如期而至。我们在客厅里彼此客气地做了介绍。张秋晨像对韩湘一无所知一样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她始终爱怜地注视着韩湘。而韩湘则始终低头不吭一声。我带他们走进了书房。书房在西北角,和我的房间相距较远,相对比较安全,可以尽量避免张秋晨和汪彤撞个正着的机会。首次家教统共延续了将近三个小时。期间我以倒开水为由进去过一次。张秋晨和韩湘两人分坐在书桌的两侧,自顾埋头对着课本。张秋晨没有抬头,只是对我说了声谢谢。韩湘也没有抬头。我自讨没趣地走了出来,在客厅里踅来踅去。我从来没有觉得这座房子像现在这样沉闷。我感到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自由。直到张秋晨从书房出来,才如释重负。

张秋晨微笑着说,小韩,今天差不多了,我们下周见。

小韩这个称呼让我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张秋晨离开后,韩湘朝我瞥了一眼,径自回房间去了。

张秋晨苦心孤诣的家教只产生了一个效果,那就是韩湘不再到客厅和我聊天。或许也有另一个效果,那就是她有了与韩进东直接联系的借口。张秋晨很快喜欢上我这座狭小的房子,每次过来都神采奕奕。相反韩湘的态度就差多了,起初还会出来送别,很快便只呆在书房里。有一次我偷偷地站在门口,只听到张秋晨语重心长的劝导声。我怀疑这个孩子是在用消极怠工的方式应付她。这一方式的后果是,张秋晨增加了家教的频率,从一周一次改为一周二次。她仍然是一副不厌其烦信心十足的样子。事实上,她的耐性也已经到了临界点,时不时利用休息时间出来数落我几句,声音虽然轻微,措辞十分严厉。在我们最近唯一一次的约会中,措辞则更为严厉。她希望我可以尽力配合她,也算是尽了到一位叔叔的责任。对此我只能频频点头,我很难向张秋晨解释韩湘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即使她知道,我也觉得她会毫不犹豫地走向韩湘需要的反面。endprint

一天晚上,我走进韩湘的房间。韩湘正坐在书桌前转笔。我叫了他一声。他只是把视线转移到课本上,装出一副学习的样子。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韩湘突然大声说:

叔叔,我可不可以不要家教?

我说,这是你爸爸的意思,由不得叔叔的。

韩湘说,我们给了钱不就是了?

我说,家教也是有必要的。

韩湘说,她是来监视我的,叔叔,我不喜欢学习的时候被人监视。

我说,她怎么是监视你?

韩湘说,爸爸就喜欢监视别人。是不是爸爸不相信叔叔,所以又派别人来监视我?

我不明白韩湘为什么会产生被监视的错觉。你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为你好。我想了想说,接着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虚伪。

韩湘说,叔叔,下次那个张老师还来的话,我会逃走。

我说,这不合适。

韩湘说,我已经想好了。

我说,你不听叔叔的话吗?

韩湘说,叔叔,我很烦,我根本没有心思读书!

韩湘望着我,接着背过身子,赌气地重新对着课本。

遗憾的是,韩湘迟迟没有实施逃走的计划。同样遗憾的还有,汪彤和张秋晨至今也没撞个正着。我的忧虑以及在忧虑中滋长的期待都成了枉然。汪彤这段时间是很少回来过夜了。只能确定一点,她在某些白天还是在我的床上度过的。至此汪彤彻底过上了一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一想到她的身体每天都在被不同的陌生男人蹂躏,我就越想远离她的身体。一个小姐偶尔出台是一份情调,每天出台就成了妓女!我真的很担心汪彤成了妓女。一个比较乐观的推测是,汪彤最近在陪伴一位失眠或者失恋的朋友,但在这方面她从没有什么方向性的指示。即使我再三询问,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少管,你烦不烦啊诸如此类,便是通常的回答。只是有一次,她突然可怜楚楚躺到我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我,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可能是难以启口,也可能只是完成某种形式的需要。就连韩湘有一天也忍不住问我汪阿姨去了哪里。我说她最近很忙。韩湘接着满怀期待地问道:

叔叔,你和汪阿姨是不是闹矛盾了?

我只能对韩湘报以不置可否的笑容。从概率上来讲,汪彤和韩湘或张秋晨撞个正着是迟早会发生的。但是真的到了发生的时刻又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那天晚上我其实已经提前把汪彤的靴子藏起来了。韩湘和张秋晨先后进入书房。为了防止汪彤醒来后走向客厅,我把自己也锁在房间里,并告诉张秋晨我已经提前入睡,请勿打扰。我的准备工作可谓天衣无缝,之后发生的情况只能说是不可抗力。没过多久,张秋晨就开始猛烈敲击我的房门。她在外面嘶声裂肺地叫嚷着。我从她口中得知韩湘上了一趟厕所后就消失了。他终于下定决心逃走了,只是选择的时机不是很对。坚持了几分钟的佯睡后,我不得不认真考虑是否开门的这一现实而紧迫的问题。我的房间一直没有灯光,只要不发出声响,坚持不开门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被惊醒的汪彤迅速做出反应。她腾地从床上跃起,朝门外应了一声:

要死人呀,怎么回事嘛?

急促的敲门声戛然而止。张秋晨在门外问道,你是谁?韩新东呢?

汪彤推了推我说,你死猪呀,还不醒来!又对门外说,新东就起来啦。

我只好硬着头皮起床开门。张秋晨站在门口,眼里的寒光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冷冷地走入我的房间,掌开灯。两个女人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发生了。张秋晨好像一直在汪彤身上寻找着什么。她的目光掠过汪彤黑色的蕾丝文胸,蓬松的棕色卷发,尤其显得卷翘颀长的假睫毛,晶亮剔透的红色嘴唇……不知道汪彤为什么睡觉前也不先卸下妆。此刻她只是一味昂首挺胸,任由对方的注视。张秋晨觉得自己已经在汪彤身上找到了答案,转向我说,她是你女朋友?我惭愧地点了点头。很不幸,这个回答增加了张秋晨的鄙夷,鄙夷又转为愤懑,愤懑使她决定立即离开。离开之前,她又抛下一句话:

韩湘就是这样被你带坏的。

汪彤坐在床上,一掠而过惊诧、愣忡、委屈、疑惑等各种表情,接着又仿佛恍然大悟,咯咯地笑着说:

刚才这个女人不会是和你有一腿吧?看她气的,都要杀人了!

韩湘回家的时候我正一声不响地坐在客厅里。他对我糟糕的心情一无所知,在短暂的忐忑后立即流露出亢奋的情绪,连说话也带着颤音。他向我大声宣告自己回来了,宣告自己一路走遍了大街小巷,宣告自己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感觉。然后才试探地问我张秋晨是怎么走的,还会不会再回来。韩湘第一次那么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话,我实在很不忍心打断他。我告诉他也没什么,家教老师本来就是来赚钱的。尽管事实上,张秋晨从来只是个任劳任怨的义工。

几天以来,我都没有和张秋晨联系。我曾经打算向她解释清楚,即使带上汪彤一起吃顿饭也无妨。打消念头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临场表演能力不是很有信心。但是拖延时间无疑是默认她的判断正确。一想到张秋晨和韩进东扑朔迷离的关系,韩进东冷峻的面容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仿佛感到韩进东正在推开大门,正在朝我走来,他逼视的目光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接着他毫不犹豫举起的巴掌又落了在我的脸上。我无处可逃,逃无可逃。我这时才明白,其实我一直没有摆脱韩进东的阴影。

韩湘倒是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他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比如到客厅陪我聊一会儿天,回房间看一会儿书,或者浏览某个情色网站或视频,也许还包括手淫。他也许是直接把使用过的纸巾扔到窗外的。因此我只能证实纸盒里的纸巾在减少,但是去向却无从知晓。一天晚上,我就此直截了当地向韩湘提出疑问。他涨红了脸半天支吾不出一个字,和最近日渐明快的风格大相径庭。

我说,韩湘,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明白,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湘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接着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带着韩湘离开了房子。我们来到一个公园。我带着韩湘坐到一棵大树之下,和他一起偷窥坐在角落里的情侣。收获不费吹灰之力,一对男女很快撕咬在一起。我叫韩湘看那个男人的手,如果他的手被石椅的靠背挡住,那就从他身体晃动的幅度和频率来想象他的手触摸到的地方。韩湘仔细地观察着,可惜那个男人很快发现了我们。他转过头时我迅速按住韩湘的头,和他一起抓着草皮玩。他躲在我怀里一直偷笑个不停。接着,我又带他站在一间KTV的大门口。我叫他看那些勾肩搭背进进出出的男女。我们跟着两个涂脂抹粉的小姐走了进去。这时韩湘显得步履维艰,他尽力调节着自己的步伐,以期与我一致,始终有点困难。我们经过了散发着浓腻香水味和酒味的走廊,站在窗玻璃前打量坐在包房里的一个个小姐,音乐和人声嘈杂地混合在一起。我叫韩湘透过虚掩的门看里边搂搂抱抱的男女。一个穿白褶子裙的女人正坐在一个中年人的大腿上,中年人在给她喂酒,他张开嘴巴是强行吻了她一口,女人娇嗔地笑起来。我感到她的笑容和汪彤的非常相似,也不知道汪彤最近是不是在这家KTV上班。想到这里,我就带着韩湘离开了。endprint

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如果现在汪彤在我身边,也许感觉会更好一些。我又带着韩湘在路边喝了几瓶啤酒,乘着酒兴走进了一家浴场。是的,我的目的地就是一家浴场。脱鞋,接过手牌,进入浴室,脱衣,冲浪,桑拿,淋浴,擦干身子,换上睡衣,韩湘完全遵照我的动作完成一个个步骤,接着跟我走进了一间推拿房。我们一起靠在床上。这是一张红色的圆弧形睡床,里边的灯光也是红色的。对面一排整齐的镜子里折射出我们的身体。我从镜子里看到韩湘正惶恐地盯着我。他在等待我告诉他将要发生什么。接着一个服务员走了进来。

他说,先生,需要为你们叫两个小姐吗?

我说,你先叫一个过来看看,年轻点的。

随后我宽慰韩湘说,别紧张,没事的。

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透明红丝褂的女人,黑色的文胸和内裤若隐若现。她欠着身子,十分标准地对我们绽放了一个笑容。笑容使韩湘整个身子都抽搐了一下,他的双手立即拉起被褥,护在胸前。他的眼睛充满了戒备。我想我有必要缓解一下韩湘的情绪。于是我朝那个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在女人离去后,我发现韩湘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影。

我说,叔叔今天是特意带你来这里的。

韩湘把目光转到我身上。

我说,叔叔带你来,就是想让你明白,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湘松开被褥,撑着身子坐起来,使整个人都靠在背后的床垫上。他的表情因为过于专注而多少显得滑稽。我抚着韩湘的头,告诉他如果过会儿还是紧张,可以试着换一下小姐。就像叔叔刚才一样,朝她摆一摆手就行了,人也会放松下来。我感到韩湘已经记住我的吩咐,于是起床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时,我朝韩湘微微一笑,韩湘也朝我微微一笑。

后来的事实表明,我多余的吩咐纯属没事找事。韩湘出于紧张一连换了五六个小姐,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汪彤。我在休息大厅大概躺了半个小时,心忖以韩湘这样的新手应该已经完事,于是志得意满地走向了推拿房。是汪彤为我开的门。当时我就闷住了,整个大脑都停止了运行。我看了看坐在床上的韩湘,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汪彤,不知道应该支开韩湘,还是拽出汪彤。推拿房里只有一盏床头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有那么一阵子,我、汪彤、韩湘和房间里的灯光、镜子、被褥都是静止的。我最终选择把韩湘一把牵了出去,甩上门。韩湘没敢抬头正眼看我一眼,此后房间又归于沉寂,直到汪彤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汪彤说,怎么,我不能在这里吗?

我说,你们刚才没做什么吧?

汪彤说,那得去问你侄子。

我说,好端端的你做这个干什么?

汪彤说,你不知道吗?我一直是做这个的啊。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汪彤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咯咯地笑起来。接着异常平静地说,韩新东,你真的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我只是想过一种更加简单的生活,不用低声下气,不用陪笑脸,不用把自己喝吐,不用被人打,被打了还要赔礼道歉,现在,我觉得我轻松多了,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你不喜欢我这样生活吗?

我无言以对。我想我和汪彤是玩完了。以这种方式作为结局是始料未及的。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摆,把她拉到怀中,说:

还剩下一点时间,要不,我们抓紧来一下吧?

韩进东在这个周末出现在我的房子,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两天我一直呆在房间里,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也没洗个干净。我要让我的侄子韩湘感到我是一个受骗的男人,或许还可以挽回一点失去的颜面。韩湘照旧会在客厅里坐上一段时间。我知道他在等我出来,向我解释或者询问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没有出来。我们唯一一次相见是我把一叠汪彤的衣服扔出房子的时候。事实上那只是几件汪彤遗弃多时的衣服。我走到客厅,韩湘立即站起来,怯怯地叫了我一声叔叔,但是我扔掉衣服就径直回房去了。

现在,韩进东庞大的身躯占据着了客厅沙发最中央的位置。韩湘侧着身子坐在一边。茶几上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只手机。在我走近时,韩进东没有做出丝毫反应。我原本想坐在韩湘的身边,但是韩进东指了指另一个更加靠近他的位置,我只好按照他的指示坐下来。

韩进东说,你睡醒了?

我说,是的。

韩进东指着茶几说,这些你都收回去吧。

我说,好的。

韩进东说,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吗?

我低下了头。

韩进东说,接下去韩湘要去住校。

我瞥了一眼韩湘。韩湘也低着头。

韩进东说,下周你不用去上班了,我已经为你请过假。

我抬眼看了一下韩进东。

韩进东说,你用一周的时间,把自己最近所犯的错误,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交给我。

我又低下头。

韩进东说,你听到没有?

我只好说,我听到了。

接着韩进东皱着眉头站起来,我和韩湘也跟着站了起来。

韩进东说,现在,都跟我去一趟爸妈那里吧。新东,你把锡纸和香烛带上。

我父亲和母亲的墓地就在我们老家的后山上。我们每年都会过来为他们扫墓,却从来不会踏入我们原先居住的村子。那座老房子也转让多年了。因此在那个村子里,我父亲和母亲的墓地成了我们唯一拥有权属的地方。我和韩湘跟着韩进东来到墓地。韩进东点上香烛,插在坟头,带着我们拜了三拜。接着他叫我们烧掉带来的锡纸。他独自坐在一角,凝视着锡纸渐渐烧成灰烬。他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后来我发现他的眼角溢出了几滴泪水,他没有试图拭去那几滴泪水,而是朝我和韩湘瞥了一眼。我感到他的眼里充满悲怜。我们一直蹲在父母的墓前。锡箔的灰烬随风打转,香烛即将燃尽。我失神地望着封着两口棺材的半圆弧洞口,事实上那里边只有我父亲的几件衣服和我母亲的一撮头发。我不明白我们每年过来,到底是在祭奠什么。我们也许应该去祭奠让父亲失踪的那条河流,以及装着母亲遗体的那座墓地。当然,我从来没有向韩进东提出我的这一建议。

太阳即将落山。韩进东说,下山吧。于是我们跟着他,一起下山,驱车返回城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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