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支火腿上南京

2015-01-07 20:13严尔碧
飞天 2014年12期
关键词:光棍狼狗火腿

严尔碧

男人的腰肌像轮胎一样坚韧,一拧就打滑。死东西,我还以为你真不想干呢!在厂区磷烟蒸腾的混沌中,华芬一手捂着嘴吭吭地咳个不停,一手往老耿的腰间拧了一把。老耿哎哟一声,宽实的肩膀夸张地缩了一下,举手投降,你晓得啥子哟,满意不满意别放在脸上,不然让人家小瞧了!

他们按着儿子小满的提示,赔了几十斤笑脸,终于在南京西郊找到了这家据说工资很高的电镀厂。

说是厂,其实连个像样的门头甚至连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都没有。坑坑洼洼的煤渣路,低矮错杂的瓦房,冒着蓝色烟雾的水池,浓烈的刺鼻呛人的气味。墙角边,一条棕黄色的大狼狗端坐地上,脚踩几根啃得光溜溜的骨头,尖嘴嘴出着红绯绯的舌头,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大概是工厂毒气太重,宿舍安排在厂子附近村庄一个破败的院落。就像过年前的大扫除一样,他们戴上口罩,扎上围腰,干得很起劲。不过小半天的工夫,屋子就变得有眉有眼。老耿就着院子里的水池洗了把脸,回到屋里,点着一支烟,胸腔里血管里就充溢着浓郁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忽然,老耿“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把正在清洗灶台的华芬吓了一跳。

我的天啦,老耿痛心疾首的样子,差点忘了,我亲爱的火腿!

一惊一乍的,像个娃娃。老耿翻箱倒柜,找出几颗大号的锈铁钉,咚咚地钉在柱子上,小心翼翼地褪下火腿的外衣,哎,老伙计啊,都把你捂了好几天了,可别给我下崽啊,说着将火腿雄赳赳地挂在柱子上,一瞥眼,瞅见水泥柜上的一个积满灰尘的酒瓶,摇一摇,竟然还有几大口!老耿用拇指抹抹瓶口,脖子一仰,口腔就鼓了起来,噗噗地朝火腿上容易生蛆的部位喷。

家的样子出来了。老耿泡了一杯碧螺春,往竹躺椅上一靠,无比惬意。

天黑了,老耿家的灯光从敞开的门窗里撒出明晃晃的一大片。若是在老家,此时该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剧。《闯关东》只看到第八集他们就走了,也不知道淘金的老朱能否逃出林海。没有电视机,老耿有点怅然,吃过晚饭就傻坐在明亮里看星空。这时候,笨重的铁门吱嘎叫了一声,沉重而疲惫的脚步之后,两个老头出现在明亮里,一个背有点驼,一个腿有点瘸,高低卷起的裤脚还没放下来,露出小截焦黄枯干的腿肚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老耿掏出香烟,起身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可两个老头只朝明亮里瞟了一眼,漠然地进了各自的房间。一会儿,铁门又发出撞击开合的声响,单车链条哧溜转动,和着纷乱的脚步,三四个病怏怏的身影在明亮里摇晃。其中有一个和华芬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老耿听到她唉地叹了口气。几个人都是懒懒地朝老耿家屋里瞅了一眼,就都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些人咋一个个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没一点人情味?

看来这碗饭也不怎么好吃啊。

院子里的水池哗哗地响了几次,夹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半个小时后,平房里昏黄的灯光陆续熄了,只有老耿家依然灯火通明。不见他们淘米煮饭,不见他们择菜炒菜,听不到锅碗瓢盆的声音,闻不到油烟飘散的味道,就这么睡了?老耿和华芬面面相觑,心里不禁有些黯然。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打的什么工啊?

电镀厂的活计拼的是体力和健康。厂里总共八个工人,除了老耿两口子,基本上算是老弱病残。他们的工作就是整天在简陋的厂房里,在雾腾腾的池子里溶液里,和各种各样的零件打交道。搀兑、调剂、浸染、稀释、挂件、烘烤、电离,老耿他们很快就熟悉了这些生产流程。每个人都忙得像个陀螺,连抬起袖口抹把额头上的汗珠都得抓住难得的空隙。老耿和华芬身体都很好,又正值壮年,可也明显感到有些吃不消。

第一顿午饭就把老耿两口子给吓着了。厂里说好了的,午餐管菜不管饭。饭是自己用饭盒子盛了米,放在厂里提供的蒸笼里蒸。老耿取出饭,寻一块干净的地方,找一张旧报纸铺了坐在地上,等着上菜。只见一个老太婆系着脏兮兮的围裙,用小四轮车推来一个白色的铁皮桶子,铁勺敲着边沿嚷:开饭开饭!工人们慢吞吞地走过来,用搪瓷缸子盛了,再晃悠悠地走到饭盒边,靠着墙根哧溜哧溜地吃起来。老耿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亲自跑到桶边望,一桶清汤,漂着几片海带叶子。老耿两口子你望我我望你,半天没动筷子。回头看看别人,一海盒饭已扒下了大半。他们吃得那么有滋味,没有一个人皱一下眉头。老耿像被抽了魂似的,眼神木讷,正准备盛点汤,勉强打发肚子,那个铝皮桶已经见底了。

老耿索然无味地扒着饭,一边望着远处出神,一不留意,就看到了那条棕黄色的大狼狗,正趴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啃一条鱼。老耿撮起口,朝它嘘嘘了几声,突然,伴着一阵铁链剧烈摆动的声响,大狼狗扑哧窜将起来,盯着老耿恶狠狠地吼叫。

老耿也吼起来:去你妈的,王八蛋!

甩手将饭盒砸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诧异地望着老耿。除了华芬,谁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

下午的活儿是憋着气干完的。天擦黑,老耿第一个进屋。他提了菜刀,站到柱子面前,毫不犹豫,取下一块火腿。华芬在后,正好赶上收摊回家的菜贩,辣椒、白菜、番茄、洋芋买了鼓囊囊的一袋。老耿家的屋子明晃晃的,院里的水池哗哗流动。华芬淘米、洗菜,老耿煮饭、切肉,忙得不亦乐乎。华芬站在灶台前挥舞锅铲,一边指挥着老耿,给我把味精找出来,把胡椒面也拿出来,哎哟,忘了打酱油了,快去村口的小店里买一瓶来……叮叮当当,哧溜——哗啦——刷——动听的厨音敲打着每一个角落,院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没多大工夫,一盘青椒炒火腿,一盘干煸洋芋丝,一碗白菜豆腐汤,另加一叠红通通的花生米,摆满了小桌。

老耿吸溜着鼻子,洗出两只酒杯,说,哎,你也喝一口!说着去拿酒瓶,却是空的,就有些扫兴。没想到华芬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亮出一个新瓶子来。

妈那个巴子的,人家不拿你当人,咱自己总得拿自己当人吧?老耿乐滋滋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哧溜哧溜吧唧吧唧的声响。华芬说,饿老虎似的,难听死了。老耿不理她,一边饮,一边晃着腿,唱了起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呀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老耿一边唱,一边往门外望。白花花的光影里,一些身影,不断地在水池和平房之间缓缓移动,每一张脸都不约而同地往老耿家偏移,然后又貌似从容地拨正了方向。老耿朝他们招手,来来来,喝一盅!那些身影就不再游移,探头探脑地聚在老耿家的光影里,仿佛有人要给他们拍纪念照。他们咋恁个好玩呢,华芬莫名其妙,也扯着嗓子招呼:哎,高菊花,你们别站着啊,都进来坐坐!高菊花就带头走近了,却不进屋,只在门槛边上伸长了脖子朝桌上望。老耿拿出香烟,每人发了一支,还给两个老头打着了火。两个老头皱巴着脸,牙齿都不全了,不停地点着头说谢谢谢谢。老耿一再邀请他们进屋,一伙人都嗫嚅着说,吃过了,不坐了,早点睡觉,都转身慢慢走开了。那个叫高菊花的女人还回过头来望了老耿他们一眼。华芬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会儿,平房的灯火陆续熄了。

奇怪,没看他们做晚饭啊,就都吃过了?老耿两口子都觉得这伙人活得真没味儿。收拾好碗筷,已经十点多了。两个人木讷地坐了会儿,困意就袭上身来。倒洗脚水的时候,隐约听到女人低沉的抽泣,从黑魆魆的平房里传出来。夜,忽然就冷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老耿两口子就有了经验。当铁皮桶嚷过来的时候,华芬就不慌不忙地从蒸笼里取出一盒头晚上备好的菜,也从铁桶里舀一盆汤,两个人凑在一起,吃得有声有色。菜算不上好,变着花样烧、鲜肉小炒、油炸豆腐、黄焖茄子、红烧鱼段,每天至少一个菜。起初,老耿觉得自己这样吃有些不过意,便礼貌性地请他们搛一筷尝尝,他们也笑着凑过来,说今天吃的甚呀?看一眼,默默走开了。后来,老耿就不再客气,心安理得吃将起来。老耿吃饭不像其他人那样闷声寡脸。宣威人管吃饭叫干饭。老耿干得酣畅淋漓,浑身带劲,干得肠胃通透,爱憎分明。干得一腔正气,花好月圆,干得不远处的那条大狼狗摇头摆尾和蔼可亲。当然,前提是饭菜要爽口。像别人那种吃法,老耿真是替他们心酸。日子咋能那样过呢?

老耿的吃法,时间一长,就招来了非议,引来了愤懑。那天中午,老耿家的菜有了青椒炒火腿的醇香。老耿嫌南京的猪肉不润肠,不养胃,就像劣质的润滑油抹在轴承上,只滑溜一会儿又闹情绪了。所以,隔个十天半月,老耿就要从柱子上取下一块火腿,给自己的肠胃加点优质的润滑油。老耿照例吃得眉飞色舞,还用一个精致的小瓶子装了点酒,吱咂吱咂地呡,呡到畅快处情不自禁就哼了起来。原本就看他有些不顺眼的工人们这时候突然都雕像一般,捧着饭盒冷冷地瞅着他。那个淮安的陈光棍忍不住就嘣出一句:云南人真他妈的馋比!

老耿自然听明白了。但老耿并不恼。老耿握着小酒瓶,脖子一仰,做了一个无比陶醉的样子,笑嘻嘻地盯着陈光棍说,你看你,黄皮寡瘦,弱不禁风!瞧瞧咱!老耿嘣嘣拍拍胸脯接着说,馋怎么了?馋就丢人吗?咱这身体就是馋出来的!都像你那样不馋,有意思吗?说不准哪一天,CT一做,X光一拍,呜呼哀哉了,还拿啥子去革命?傻比!

老耿的高论夹着云南话、普通话和南京话,不伦不类。他说“傻比”,大伙儿听来就有点像“烧饼”。人群里发出一阵难得的畅快的笑声。午后的厂房有了快活的空气。驼背老头放下饭盒,摸出一支烟,靠着墙根点着了,一边吸一边蠕动着口腔里残余的饭粒说,老耿的话,道理归道理,但是兄弟,跟你说句掏心话,我们不敢像你那样,今儿土琵琶明儿洋琵琶,我们弹不起也听不起喳……

自此,“弹琵琶”就成了老耿的外号。人们一有空闲就拿老耿取乐,似乎解馋而又过瘾。尤其是陈光棍最来劲。陈光棍三十五六的样子,本名叫陈光,几年前老婆跟人跑了,至今仍是孤家寡人,大伙就在他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字。陈光棍有一次就编了一句上联:白日厂里弹琵琶,要大家对下联,对得好他就去买西瓜。结果大伙七嘴八舌说了几句,但陈光棍都直摇头。最后,他清清嗓子道:黑夜床上吹口琴。大伙先是一愣,接着一齐鼓掌大笑。只有高菊花莫名其妙,口琴?口琴是什的?陈光棍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目光掠过高菊花身体的某个部位,笑嘻嘻地说,你身上不就天天挂着一个嘛!什的时候借大伙吹吹?

高菊花一愣,脸就微微红了,吹你个死枪毙的!拾起一块煤渣,朝陈光棍狠狠地砸了过去。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老耿也跟着灿烂地笑。

老耿的黑夜是笑不起来的。时间一长,老耿的魂好像又被什么抽走了。每晚吃过饭,两口子就枯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渐渐就打起了瞌睡。平房里的灯光照样熄得很早,但老耿不喜欢像他们那样一吃完就躺下。活计再累,老耿一下子也睡不着。老耿希望平房里的人到他屋里坐坐,男人喝着茶,女人嗑着瓜子,冲冲瞌子,交交心,可他们,老早就睡觉,真就这么累吗?没劲。于是,赶上灯熄之前,老耿偶尔就去串门,回来的时候,一个劲地说真没意思。开水泡冷饭,下咸菜。发穷呆。日子咋个能这么过呢?

老耿决定买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是小满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崭新的壳子,另加一台CD,才五百块钱。小满似乎很忙,老耿两口子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上班。两口子都觉得儿子很陌生,没一点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样子。而且,这么多年在外面瞎混,心真的混野了。他们曾经打算干到年底的时候,就顺便把儿子带回家,给他讨个媳妇,一家人在一起合合乐乐地过日子。谁知小满听了竟然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笑得又无奈又痛苦。有好几次,华芬炒了火腿,特意打电话叫他过来品尝,谁知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说你们吃吧,那火腿除了咸,也没啥子特别。听得华芬一脸怅然,不住地叹气。儿大不由娘。华芬隐隐地感觉到,儿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有了电视机,老耿比吃了火腿还开心。

老耿没有想到,比他开心的是平房里的伙计们。

线路一接好,老耿就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了,一边呡着小酒,一边朝门口望。本地电视台正在转播《闯关东》,遗憾的是已经播到传武带着军队去剿匪了。枪身、爆炸声、呼喊声响成一片。于是平房的门一扇一扇地开了,老耿家的屋子一下就坐得满满的。收拾好碗筷,华芬还炒了一盘葵花籽放到小桌上。老耿看着满屋的人,心里也满满的,仿佛自己就是《闯关东》里的那个老朱。节目播完,大伙仍然没有睡意,依旧兴味盎然地瞎聊。爽朗的笑声一阵一阵地漫出老耿家的屋子,夜晚的院子有了安详、温暖的色彩。一直到有人打起了呵欠,陈光棍才起身说,走喽睡觉了,别耽误人家老耿吹口琴!大伙才嘻嘻哈哈地笑着,伸着懒腰,踩着老耿家的灯光,进了自己的屋子。

自从有了电视,日子似乎不再那么坚硬了。晚上,伙计们各自带了茶杯,或者小凳子,笑盈盈地打着招呼进了老耿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谈论着电视剧里的故事,饭也就吃得有声有色。想到晚上还会有精彩的剧情,老耿和他们都觉得太阳移动得比往常要快,一天不知不觉就熬过去了。有一天午饭的时候,陈光棍用筷子敲着饭盒,盘腿坐下,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来了……

这一次,所有的目光都聚到陈光棍脸上。大伙端着饭盒,伸长了脖子往陈光棍黑不溜秋的饭盒里瞅:白生生的米饭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鸡蛋!旁边还埋着几片油汪汪的猪头肉。瘸子老头拉扯着一脸的皱纹,不时地瞟着陈光棍的饭盒说:呵呵,陈光也会弹琵琶了?

陈光棍旁若无人,兀自学着老耿的样子吃得摇头晃脑吧唧有声。

自此,院里渐渐亮堂起来,热闹起来。每一道门里都买了电磁炉。淘米洗菜的声音、锅铲抄底的脆响、水滴落进油锅的爆鸣、油烟腾起的浓香、夹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让这个破败、沉寂的乡村院落充满了无限生机。老耿比谁都开心。老耿叼着支香烟,这家看看,那家瞅瞅,俨然一位视察民生的官员。老耿背着手,笑容可掬:这就对了嘛,日子就要这样过噻!

老耿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遇到了麻烦。入冬的时候,老家打来电话,父亲病危,速归。老父已经八十多了,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老耿第一个反应就是找老板结账回家。

老板的模样老耿已经很模糊了。打了七八个月的工,老耿只见过他三次,除了刚到厂里的那天话多说了几句,其他两次都是一晃眼就过去了,老板头颅抬得高高的,招呼都不屑和你打一个。这天底下的老板和工人之间,似乎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为你打工,你付我工钱,天经地义。何况,我是家里出了急事,你要不痛快点结算工资,于情于理都是站不住脚的。

可陈光棍和高菊花都提醒老耿不要想得那么顺当。理由是他们都碰到过类似的情况,老板很不爽,总是摆出一大堆理由,什么资金紧张啊,人手紧缺啊,厂里的规定啊,一拖再拖,好比是削他的肉。

想来想去,为防万一,老耿决定用云南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老耿有些沉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火腿上。曾经肥硕雄壮的火腿,隔三差五地削几片,如今只剩下靠近脚杆那巴掌大的一块了,裸露着暗红、雪白的肌理。这一部位是整只火腿的精华所在,肉质细腻,香味醇厚,营养丰富。在老家,市政府招待贵宾就指定要这个部位。这一块肉,老耿一直舍不得动刀。老耿知道一旦动刀,肯定是连肉带骨一锅熬,往后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老耿毫不犹豫地挥动斧头,将蹄子剁离,又用菜刀小心翼翼地把边皮上那些沾着油腻、灰尘的皮肉削去,把不规则的部分轻轻剔除,再削去一小层裸得久了的陈肉,一时间,红的鲜红,如抹了胭脂,白的雪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老耿丢下刀,怔怔地看着火腿,终于咬咬牙,寻了个干净的塑料袋子,像给婴儿穿衣服一样地套了上去。

老耿提着火腿,昂首挺胸,走进老板办公室。

什么事?老板头发油亮,面皮光洁,有些奇怪地看着老耿。

老耿就把父亲病危的事说了。老耿说,我们得回家了,麻烦老板跟我们把账结算一下。

老板哦了一声说,根据厂里规定,所有工人的工资得等到腊月二十五的时候全部结清,既然你家有特殊情况,那我开个先例,先结你们两千块,余下的等你们回来再结清,行不?

老耿想,这一去不晓得还能不能来呢,就说,还是全部结清吧,家里等着钱用。说着,将火腿呈在老板面前,老板,这是咱家乡的特产,你尝尝。

老板瞅了一眼塑料袋子,不住地摆着手说,你拿回去,拿回去,我们吃不习惯,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老耿说,咦,老板看不起咱云南人是不是?尝尝嘛,这可是宝贝!

放那儿吧,老板有些无可奈何地指了指窗台。又说,我的意见,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厂里正缺人手啊老耿,你应该知道的。

老耿心里很不爽。不识货啊,你当老子那火腿是肉铺里的五花肉?商场里一斤卖五十多呢,就这块肉,少说也值一百块。当然。老耿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老耿说,我会考虑的,老板你也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好不好?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收拾行囊。细细一算,两口子这大半年竟也挣了三万多块,除去每月预支的生活费用,还能结两万多。华芬担心老板肯定要为难他们一阵子的。老耿不这么认为。老耿觉得老板在接待他的时候,除了不把火腿当回事,总体上讲还算给他面子,没有他想像的那么苛刻。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板也有父母,也会病危,不至于那么绝情。再说,他还收了我的火腿!

两个人正嘀咕着的时候,老耿的手机响亮地唱起来,两个人眼睛一亮。听着听着,心里却渐渐黑了下来。

正是晌午时分。老耿的心一路悬在半空,匆忙赶到厂里,四处张望,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灰扑扑乱糟糟。远远地看到陈光棍他们窝在墙角里,便径直走了过去。

他们正捧着饭盒子吃哑巴饭,见到老耿,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老耿觉得他们有点怪,正要问,陈光棍递给老耿一支香烟,往老耿身后一指说,你看那狗日的在干啥?

老耿侧过头,顺着陈光棍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没见啥不对劲,就那条被铁链拴着的大狼狗,卧在地上,前蹄不断拨动,似乎在不怎么情愿地啃着块骨头。老耿懒得多看一眼,回过头,脸上已是凝固的混凝土:你叫我来就为了看这个狗杂种?

啧,陈光棍腮帮鼓起,紧咬牙关,恶狠狠地叹了口气,老耿,你还没看见啊?你以为那狗杂种在干啥?它在弹你的土琵琶!

有人苦笑了一声。有人在叽叽咕咕地诅咒。老耿捏着香烟的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他感到脑袋里忽然嗡地响起很多声音,像有千万只苍蝇、蚊子在要命地飞舞,热辣辣的,乱轰轰的。他的目光散乱而呆滞地划过每一个人的脸。他们的脸也都板结着。他听到他们在叹气。他看到天空和所有的人一样,也灰蒙蒙地哭丧着脸。

老耿抽了一下鼻子,深吸了口香烟,紫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口腔里喷涌出来。他们都默然地看着他。他慢慢地走近那条狗。噗嗤,哗啦,狼狗陡然站立,龇牙咧嘴,朝他狂吠。老耿阴沉着脸,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前进,前进。狼狗前蹄腾空,近乎直立,铁链剧烈晃动,扬起一片灰尘。

与狼狗隔着一尺的距离,老耿蹲下身子,看清了那块火腿。那块被他精心削切得方方正正、毕恭毕敬地送出去的火腿,现在像一个被狼啃过的婴儿,早没了形状,红的像血,血淋淋的,沾着黑泥;白的像被糟蹋过的雪,旁边还伴着一堆狗屎。

恍惚间,老耿发现那块惨兮兮的肉变成了自己的心脏,它沦落在狗嘴之下,瑟缩在狗屎旁边,张着残缺的脏兮兮的嘴巴在哭泣。老耿忽然没了一丝力气,腿一软,坐了下来。

狼狗依旧在挣扎着铁链狂叫,口里噗嗤噗嗤地喷着粗气,白森森的牙齿,刀一样的目光,仿佛要把老耿撕碎。

老耿突兀起身,夺走那块残肉。狼狗猝不及防,惊骇之下后退了几步,依旧狂叫不止。老耿咬牙切齿:我操你妈!退步,扭身,把那块肉朝狼狗身上狠狠砸了过去。

屋子乱糟糟的,背篓塞得鼓鼓的码得高高的,包裹、行李胡乱摆了一地。

小满带着一帮弟兄赶到院子里的时候,老耿正躺在床上,眼神浑浊,脸色憔悴,像得了一场大病。华芬一边唉声叹气。

小满吐着烟圈说,老爹,打起精神来,多大个事儿?放心,工钱我谅他一分也不敢少!老耿不但没打起精神,反而更加虚弱了,嘟囔着说,不光是工钱的事。狗日的,欺人太甚。

不就是一块肉被狗吃了嘛!犯得着生那么大的闷气?我跟你说吧,那火腿其实我也不喜欢吃,就宣威人当它是个宝。你完全没必要送给他。既然送了,你就别管人家怎么处理。

小满还要说下去,华芬扯了扯他的衣袖止住了。小满这才发现,老爹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也加重了。一会儿,老耿掀开被子,盘腿坐了起来,阴沉着脸说,你爷爷病重,你想不想跟我们一块回去看看?小满把脖子扭了几扭说,这个嘛,公司里真的很忙,实在走不开,再说回去也没啥用,要钱的话,我倒可以省出千把块孝敬一下他老人家。

老耿吸了一口气,仍旧沉着脸,说,你爷爷这一次真要挺不过去了,你想不想回来戴孝、送葬?

爷爷?小满脸上现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干咳了一下说,肯定来,如果公司不忙的话。

老耿忽然咆哮起来,甩手将枕头朝儿子砸了过去,你给老子滚,永远也不要回云南。云南人不像你这个样子,好逸恶劳,忘恩负义,成天做梦想屁吃!老子的事不要你管!

小满举手投降,点头哈腰,说好好好,我滚我滚。朝几个弟兄挤了一下眼睛,甩了一个响指,lets go!

华芬急了,小满,你们不要总是杀七打八的,我一看你们这种架势就害怕,要钱归要钱,杀人家的狗整啥子?

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畅笑,几个兄弟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老妈呀,你可真逗,谁说我要杀狗了?你放心,我跟你说过,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从来不做。但我保证那个老板乖乖地一分不少地把你们的工钱算清!

华芬哦哦哦地点着头,似懂非懂。华芬想,儿子是真的长大了。随他去吧。想起老耿刚才对儿子的态度,便隐隐地替儿子心疼起来。

果然,傍晚时分,手机响了。老耿一骨碌爬起来。老耿的脸舒展得像一朵霜后的老菊花。老耿也学着儿子的样儿,甩了个响指,lets go!

老板办公室挤得满满的。小满和他的弟兄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客人似地抽烟、喝茶;陈光棍一干人直戳戳地立在中央。老板虎着脸说,你们都跑这儿凑啥热闹?他们都站着不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老板。

二万七千五百三十元。

老板变了一种口气说,老耿,我不是叫你好好考虑考虑嘛,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

老耿正捧着钱,往嘴里蘸着指头,凝神点数钞票。哼,他翻了老板一眼说,是你先动了我的琵琶。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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