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繁华:张恨水的北京叙事

2015-01-09 23:38季剑青
文艺争鸣 2014年8期
关键词:杏园游艺南城

季剑青

现代文学史上以书写北京而闻名的小说家,当推老舍和张恨水。与老舍不同,张恨水作为一个外地人,不太关注北京普通市民阶层的生活,而是为北京作为都市的热闹繁华的一面所吸引。张恨水擅长捕捉北京这座都市快速变化的节奏,这使得他与倾心于闲适平和的北京市民文化的老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张恨水是描写北京都市现代性最为出色的作家。这并不意味着张恨水对都市现代性持完全拥抱的态度,他有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去观察和了解北京的都市生活,但他又没有完全沉醉其中,而是时时投之以冷静反思的目光。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北京的都市繁华最终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一场幻梦,这既是主动疏离于现代都市文明的态度的体现,同时亦不失为对现代性内在逻辑的深刻洞察。

1924年4月12日,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开始在北京《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上连载,直到1929年1月24日结束。这部小说以主人公记者兼文人杨杏园为线索,串联起20世纪20年代后期北京都市生活的各个方面,政界内幕、学界风潮和青楼悲欢等等都一一揭橥于作者的笔端。杨杏园以记者的身份,足迹遍布于游艺园、公园、饭店、戏院、剧院、电影院等娱乐场所,这些娱乐场所是各类人群聚合的场所,也是传闻流言等各种信息的集散地∞。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它们大多分布在南城,频频出现的城南游艺园、香厂、八大胡同都是当时南城有名的销金窟。

20世纪20年代北京南城娱乐业的繁盛是产生《春明外史》的重要语境。由于清初统治者实行内外城满汉分治的政策,内城被划为八旗营地,汉民和商户被迁往外城即南城,奠定了南城商业发展的基础。到了晚清,南城已经成为北京的商业和娱乐业中心。进入民国后,南城的繁荣更甚。参众两院位于宣武门外的象坊桥,门前高车骏马,纷列如林。这些议员选色征歌,酒食征逐,更刺激了南城娱乐业的发展。除了著名的八大胡同之外,当时各大饭庄和著名酒家,几乎也都集中在前门外。本来清末京师士大夫酒食声色之风即已甚烈,颇受时论的非议,较之民国初年却不免失色。议员、官僚和各类奔竞之徒麇集北京,日日以口腹声色之娱为能事,以至于一位旅居北京的英国人感慨道,“世界上没有哪座大城市,像北京这样给予娱乐如此多的时间和关注了”。

民国初年北京市政建设的发展,进一步推动南城娱乐业的兴盛。清朝末年,清政府即翻修了正阳门至永定门的大路,并着手开发整理天桥迤西的香厂地区。1914年,京都市政公所对香厂地区进行了系统的规划,试图将其建设为北京的模范市区,规划内容包括修建道路、改善基础设施、增加公共设施等,同时运用市场化的手段,将土地对外招租。短短几年的时间,香厂地区即成为聚集大量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的新式商业区。特别是新世界和城南游艺园两家游艺场,更是轰动一时,市民趋之若鹜。两者均由私人购买或出租土地建造,新世界建成于1916年,城南游艺园则于1918年对外开放。新世界是仿照上海大世界游艺场的环形五层楼建筑,内有剧场、电影院、饭馆等娱乐场所,在当时极为新颖。城南游艺园利用先农坛北坛墙外的空地,占地更为广阔,除了各种娱乐场所外,且有室外活动空间。《春明外史》开始发表的时候,新世界的风头已被城南游艺园抢了去,后者正如日中天。所以《春明外史》提到新世界的地方很少,城南游艺园却频频出现。特别是小说的前二十章,几乎每章都会写到城南游艺园。

出于记者这份职业的兴趣和习惯,杨杏园常常去城南游艺园探访趣事秘闻,有时候也略作消遣。城南游艺园是当时两性公开交往的新兴场所,杨杏园的同学洪俊生有一个朋友是华国大学的学生,穿着很是时髦,游艺园每天少不了来一回,“只在男女混杂的地方乱钻”。城南游艺园还提供了文明戏、话剧等最新的娱乐形式,杨杏园的一个中学同学黄梦轩就在游艺园当话剧演员,却陷入到“新剧家诱骈妓女案”的丑闻中。城南游艺园也是议员官僚的出没之地,新年假期中,众议院的议员们为了捧一个坤伶,专门在游艺园包了一个包厢。城南游艺园不仅是《春明外史》所表现的20世纪20年代北京都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中也承担着某种功能。杨杏园从这里了解到的各种信息和线索,生发出一系列社会故事,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内容。

民国初年北京娱乐业的繁荣是都市现代性的重要表现,与之相辅而行的则是新闻业的兴起。1919年张恨水来到北京时,北京的报社和新闻社已有一百多家。他以前在安徽的时候曾做过《皖江江日》的总编辑,很自然地投身于新闻业,一面兼任《皖江日报》的驻京记者,一面经成舍我推荐,担任《益世报》的助理编辑。1924年4月,成舍我创办《世界晚报》,邀请张恨水编报纸的副刊“夜光”,并且为副刊写一部连载的长篇小说,这就是《春明外史》。作者的职业特征和小说创作与发表的方式,使得这部作品带有强烈的“新闻性”。据刘少文统计,全书出场的有名有姓的人物约为330人左右,除了经常出场的十几人之外,其余95%的人物是“串场人物”,他们只是表现社会事件的载体而已,需要时,招之即来,完成任务便挥之即去。《春明外史》可以称为各种社会新闻之集锦,涉及“新闻哟!80件。作者常用“新闻”“幕后新闻”“趣闻”“报纸”“记者”等字眼,直接引出故事,它们成了叙事结构的标志。

引新闻入小说并不自张恨水始,事实上晚清的谴责小说就经常在小说中记述当时发生的政治和社会事件。民国初年的“黑幕小说”踵事增华,几乎成为各类秘史轶闻的汇编。张恨水后来回忆说,“由于民国初年,许多外史之类的小说,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就把我所写的小说,定名为《春明外史》”。所谓“外史之类的小说”,大概是指《留东外史》一类接近黑幕小说的作品,“外史”本身即有秘史、野史的意味。不过,谴责小说多批评时事,“黑幕小说侧不脱攻击某一特定现象或阶层的意图,两者都有很强的指向性。《春明外史》可能受到了民初“黑幕小说”的影响,但其对社会事件的反映表现出的范围上的广泛性和时间上的即时性,更鲜明地显示出新闻业的深刻印记,可以称之为“报人小说”。

作为一部报人小说,《春明外史》的即时性主要体现在其写作和发表的方式上。张恨水最初创作这部小说,只有一个大体的设想,并无完整的构思。小说逐日连载,作者随写随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此书是日积月累,渐而成之。张恨水在写作过程中,随时将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改写入小说里,小说本身就可以当作新闻来读,其中的人物故事皆可索引。这正足当时读者阅读《春明外史》的方式,“在《世界晚报》连载的时候,读者把它看作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个‘大子儿买张晚报,就为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发展、如何结局的。”作为一部通俗小说,《春明外史》打破了文学自律性的樊篱,借助于报纸这一媒介,直接参与到都市文化的生产中去,成为都市日常生活的一部分。endprint

本雅明对19世纪巴黎的研究告诉我们,追逐新奇正是现代性的准则。新闻是符合这一准则的恰当的文化形式,它每天都讲述一此“新”的事物,满足人们无休止的好奇心。这也是对新闻从业人员的要求,记者须有对各种事物都感到新奇的能力。张恨水的儿子回忆说“父亲虽寄居北京数年,但对一切都总葆有新鲜感”,这是职业习惯使然。为了使新闻对普通读者具有吸引力,19世纪巴黎报纸的编辑们发明了许多短小醒目的栏目,提供各种各样的信息,“这些信息条目只需要很小的空间。是它们,而不是政治性社论或连载小说,使报纸每天都有不同的面貌。……这些条目必须经常补充。市井闲话、风流韵事和‘值得知道的事情是它们最受欢迎的资源”。(巴黎报纸上的连载小说没有做到的,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做到了,它容纳了“市井闲话、风流韵事和‘值得知道的事情”,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而且每天都在更新自己。值得一提的是,张恨水不仅是《春明外史》的作者,同时也是《世界晚报》副刊“夜光”的主编,“夜光”上的新闻条目和专栏文,也都出自张恨水之手。正如周成荫所注意到的,这些条目和文章与《春明外史》之间存在着有趣的呼应和互文关系,它们都提供了关于北京都市生活的最新信息。

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北京,高度发达的娱乐场所为各色人等提供了频繁交往和交流的空间,同时也成为滋生新闻的土壤。每天都在生成的新鲜话题和传闻,通过逐日连载的《春明外史》揭橥报端,作为一种文化商品满足市民的需要。都市现代性对新奇的追逐,通过这样的机制而得以实现,《春明外史》被生产和消费的过程就镶嵌在这一机制之中。从小说的叙事结构来看,人物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空间的快速切换,不正是都市生活节奏的恰当表现吗?

张恨水后来对《春明外史》做过一番反思,说“我太着重那一段的时间性。文字自不能无时间性,但过于着重时间性,可以减少文字影响读者的力量”,所谓“时间性”即是指小说再现当下事件的即时性。就作品的文学品质而言,这种“时间性”当然会损害小说结构的完整和描写的深度,但如果我们跳出纯文学的视野,把《春明外史》看作与都市生活共生的一种文化形式,那么这种“时间性”不仅不是缺陷,反而恰好显示了都市现代性的运作机制。

在《春明外史》的第四十五章中,杨杏园决定搬离原先居住的皖中会馆,到北城去租房子,“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地”。皖中会馆应该是以张恨水曾经住过的潜山会馆为原型,位于宣武门外的山西街。小说开头对会馆的环境有过一番描写,会馆各处房间皆人满为患,只有正屋东边的一个小院子还比较幽静,杨杏园就住在这里。北京的会馆兴起于明代,是同乡人士建立的一种社会组织,主要服务于进京参加科考的举子和在京为官的士人。会馆主要分布于外城,尤以宣南地区为多,它们成为清代宣南士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住在会馆的士人举子都是单身男性,1905年科举考试废除之后,会馆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许多会馆开始容纳妇女和家眷,人员的成分变得混杂,原有的文化气息逐渐消失。杨杏园决定搬离会馆,一方面是为了摆脱南城商业气息的熏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无法忍受会馆里面长班仆役的鄙俗。

对杨杏园来说,会馆是一个个人的私密空间,在这里他可以暂时摆脱都市的喧嚣,沉浸在古典文学的世界里。作为一名记者,杨杏园在小说叙事中的角色是功能性的,作者借助他的观察和探访引出种种新奇的见闻和故事,相比之下,作为一个文人的杨杏园,在某种程度上却是一个具有内在深度的自我,以古典诗词的创作来抒发个人的抑郁不平之气。值得玩味的是,文人的身份退居于私人领域,已然喻示着古典文化的衰落。如果把杨杏园看作传统文士的孑遗,那么曾经在宣南士人文化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会馆就成了文人传统最后的托庇之所。民国初年北京南城娱乐业的繁荣和士人文化的衰落,同为都市现代性的表征,后者只能采取防守的姿态,退避到都市的一隅。杨杏园的迁居,则意味着这最后的避风港亦不可得。

在才女文友李冬青的建议下,杨杏园搬到了内城崇文门内裱褙胡同的一所环境清幽的四合院内。虽然远离了南城,但内城的都市繁华也并不逊色,东安市场、王府井大街、中央公园和北海公园等都在此地。《春明外史》第七十三章写到杨杏园的一位朋友任毅民,“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华场中去瞎混。中央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这三个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处,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三园巡阅使”,可见中央公园和北海公园在北京都市生活中的位置。尤其是北海公园,在整部小说的中后段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几乎取代了前三分之一城南游艺园的地位。需要指出的是,北海公园1925年8月才正式对外开放,对张恨水和《春明外史》的读者来说,也是一个新鲜事物。对北海公园的反复描写,显示出张恨水对这座新开放的公园的浓厚兴趣,这也恰好反映了《春明外史》的创作和北京都市生活之间的同步性。

无论是身居南城还是内城,杨杏园都无法摆脱现代都市文明的喧嚣和纷扰,虽然身为记者的他对北京的都市繁华表现出探究的好奇心,但这不过是一种职业习惯,或者说是小说叙事结构上的要求。杨杏园真实的自我是一个保留传统趣味的文人,他并不能融入到现代都市文明之中,这种疏离感在杨杏园居所环境的幽雅与北京都市现代性之间的强烈反差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疏离感同时还包含着道德的意义,小说开篇,杨杏园对好友何剑尘说:“我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到好处,多多赏玩一会,我觉比逛那龙蛇混杂的游艺场,却好得多”,“龙蛇混杂”一语,显然有道德判断的意味。通过杨杏园的眼光,《春明外史》呈现的北京都市生活的众生相,大多呈现出险恶、腐败和堕落的面目,杨杏园本人则被塑造为洁身自好而又落魄佗傺的雅士形象,尤其是他先后和梨云、李冬青的两段爱情,更以纯洁感伤与娱乐场中的逢场作戏形成鲜明的对比。

1926年9月,张恨水在他主编的《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撰文,谈及当时一些学校建在城外,“实在因为城里的物质文明,日见进步,中国的旧道德,已铲除殆尽。娱乐场所和消耗时间金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这句话不啻是对《春明外史》道德意义的概括。从中可以看出张恨水对现代都市文明持一种道德批判的态度,但是他也意识到,在都市现代性飞速发展(“进步”)的潮流中,旧道德几乎已经没有生存的空间。杨杏园道德上的清白自持,更像是面对都市现代性的一种被动的防御和自我保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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