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视域中爱欲与权力的格局

2015-01-21 22:44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中州大学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爱欲权力

张 月(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性别视域中爱欲与权力的格局

张 月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摘 要:爱欲与权力是构成男女关系的关键要素,爱欲令男女结合为一,权力则生产两者关系的不同形态。权力存身于多维的空间,既在爱欲的对象化中从内部改变着自我与他人,也在爱欲对象化的实践中由外向内限制、控制、影响甚至塑造身在其间的人们的关系结构。本文以福柯、米利特、费孝通、弗洛伊德、霭理士、罗洛·美的研究成果为依据,集中探讨爱欲的特性与功能,权力的存在方式与运行空间,讨论爱欲与权力的多维交错关系,描述爱欲的自由表现与权力的禁止之间的冲突,展现两者交互作用过程中造就的错综复杂的格局。

关键词:爱欲;权力;一夫一妻制;社会规训;复数形态

从母权制、父权制直到当今社会,人们最关注的问题之一,始终是男女在权力关系中各居何种地位,相对应的制度体系表现为何种样态,其形成缘由及它们如何影响男女的心理与行为。从历史进程上看,男性在特定时期因具社会生产能力及权力角逐上的优势而获取统治地位,经由系统建制,构筑男权制社会,通过权力的最为集中的表现形式——政治,全方位地为男女两性划定出彼此的疆域,同时利用话语权力的传播途径,制造诸如夏娃由亚当肋骨做成之类的神话,力倡男性优越的性别意识形态,令女人接受并认同其第二性的社会地位。

凯特·米利特,以性别政治研究著称于世,在代表作《性政治》一书中,首先借用汉娜·阿伦特的论断来表述其主张,“汉娜·阿伦特认为,维持统治的是一致同意支持的权力或用暴力强加的权力。接受一种思想与前者相似”[1]34-35,进而分析说,男性权力的维系涉及性别气质、角色及地位等三重要素。那看似自然形成的性别气质与个性,实乃男权社会的规范需求与价值在性别上的投射,“第一个因素气质涉及到按照固定的性类别(“男性”与“女性”)界限划定的个性。男子的个性是积极进取、智慧、力量和功效,女子的个性是顺从、无知、‘贞操’和无能。”[1]35

为更有效地对女性进行操控,男权社会又对性别角色做了具体规定,“性角色将料理家务、照管婴儿之事划归女性,其他的人类成就、兴趣和抱负则为男性之责。女性的有限作用往往使她停留在生物经历这个层面上。”[1]35这样一来,女性的领地就被限定至极为狭小的空间。

角色由社会分工设定,主要角色分派给完成重要社会使命之人。为完成对女性的统治,男权社会刻意将社会分工类别中较次要的工作派给女性,结合其他要素,建构起对女性一条环形的控制链。“这种分工又会引出第三个因素——地位问题。如果我们分析一下这三个因素,我们也许会认为地位属于政治范畴,角色属于社会范畴,气质属于心理范畴。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它们相互依存,形成了一个链。”[1]35凯特·米利特指出,为将权力稳握在手,男权社会做了一系列设计,利用对己有益的说辞,编制性别神话,在政治领域、社会领域和心理领域对女性进行权力剥夺与实际控制。

在实际生活中,男权社会为女性制定出了规范,女人应内心贞洁,性格柔顺,德性贤淑,行为端庄。同时又对女性生命活动空间做出了严格限制,竭尽所能关闭女性可直接通达权力与社会成就之路,仅为其留出通往爱情、亲情、家庭与个人生活的天地,于是女人只得将注意力更多投向男人希望其关心的容颜、爱情、婚姻、家庭、儿女、时尚、化妆品、服饰等,绝少关注权力与社会、政治与经济。

吕雉、武则天及慈禧太后等人,竭尽全力开辟其社会生存空间,终达权力巅峰,可她们获取的骂名远多于赢得的赞誉。在文学艺术领域,女性艺术家侧重的表现主题亦多集中于内心情感及个人生活,李清照、薛涛、鱼玄机、弗吉妮娅·伍尔芙、西尔维娅·普拉斯、女画家维热·勒布伦等人的作品即为典型例证,即使有着社会大视域的女作家,如法兰西的乔治·桑和日本的紫式部,虽展示社会生活场景,但其表现主题,仍主要为爱情。

在男女的世界里,位居中心的始终是权力与爱情。权力可让人获取高位,控制、支配资源与财富,更顺利地实现自我欲求;爱情则能让人按其意愿,把生命最深处的爱欲肉身化、对象化。人生的目标是追逐梦想,权力与爱情为追逐梦想的人提供导向与目标,原始生命力则为其提供动力之源与永不枯竭的生命能量。梦想总在生命的最上方与最远方,因具体境遇异样,男女在追逐权力与爱情的进程中,会做出各自异样的选择,采取迥异的行动,而等待他们的,也将是各不相同的命运。即使是同一性别的人,在追逐自我梦想实现的征程中,亦会因具体情势的变动,或一路通畅,高歌猛进,或途经艰难险阻,屡遭挫折与失败。可无论如何,原始生命力,作为与生俱来的生命能量,皆会驱策人继续前行,去谱写生命的乐章,成就心中梦想,执着地行进于命运之途,走完一生之路。

原始生命力,是生命的动向之源,亦是动力之源。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美在《爱与意志》一书中,对其做了界说:“原始生命力是每一个生命内部存在的驱力,它力图肯定自身,确证自身、增强自身,让自身永生不灭。”[2]123对其具有的双重属性,他亦进行了说明,“一旦它强行控制整个自我,原始生命力就变成邪恶的力量……所有的生命皆在原始生命力的这两种导向之间来回流动。”[2]123

德国诗人里尔克对原始生命力的魔力有着切身体验,这种力量令他着迷,为他带来灵启与创造的能量,亦给他带来焦虑、恐惧、不安与痛苦,令其难以忍受。他求助精神分析医生,希望能解除这种痛苦和压力,但后来又毅然放弃治疗,因为他无法割舍原始生命力带给他的灵启与创造的喜悦,并用诗人特有的方式表达了对其的认知,“倘若我的魔鬼离我而去,我担心我的天使也会振翅高飞。”

作为肯定自身、确证自身的力量,原始生命力往往通过爱与权力的面相来昭示其存在,若把爱欲视为一种原生力,即可将爱欲视为原始生命力的一种形式。爱欲的对象化即是原始生命力的现实化形态。

与爱相比,权力是确证自身、肯定自身价值的更直接的样式,那种将自身原生力量施加于对象的意愿与生俱来,弗里德里希·尼采将其视为人的天性,并称其为权力意志。爱与权力表面上看似殊异,其内里却有着高度的关联性,甚至有区位的重合。爱欲的对象化涉及权力的实施,将其欲求加诸于对象之身,使之成为接纳者与承载者。一旦建立恋爱关系,恋爱中的人总想要对方接受其意愿,认同其主张,并按其意志行事。恋爱之中既有为了彼此之好的奉献,更有为获取优势而进行的权力争夺。爱与权力本身就具有某种内在的同质性与共生性。

在人渴望达成的梦想目标中,权力的获取与爱情的圆满最具原型意味。对男女而言,爱与权力皆难割舍,会不约而同地将其作为追寻的目标,可在具体情境中,二者的选择会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因占据优势地位,男人可最大限度地运用社会资源,追逐权力与爱情的道路更为直接。相比之下,女人直接追逐权力的途径则时常受到封限,所以诸如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希腊名媛阿斯帕西娅这类女性,仅能择取迂回曲折的路径来获取权力,前者用身体的美艳征服罗马的凯撒与安东尼来保全王位,后者则用智慧和媚术赢得雅典杰出政治家伯里克利的心,并通过伯里克利来施展影响力。

女性自幼接受规训,远离权力的竞技场,同时社会亦为其获权设置重重障碍,于是他们把注意力移向其他领域,寻觅适于自己的价值目标。据人格心理学家分析,在价值取向上,世人各有偏好,归结起来,大体集中于权力、财富、审美、爱情、道德、信仰等方面,人依照偏好行事,最终会成为执着于其偏好的那类人。圣雄甘地与圣女特蕾莎嬷嬷最注重道德价值的践行,为捍卫人类文明与尊严进行不懈的努力,终成万人敬仰的圣者,可绝大多数人还是更偏重与个人幸福息息相关的爱情,并把赢得圆满和谐之爱视为一生幸福的保证。德国诗人歌德是爱情至上的推崇者,他宣称人能否获得爱才是决定其是否快乐、幸福的关键。他一生幸福、美满,却未曾料到自己极力推崇的爱情至上理念会带来悲剧与灾难——《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经典将其同时代无数失恋的男女送进了坟墓。

将任何一种价值置于生命价值的首位,皆始于偏好,把爱置于首位亦是如此。从常态化的生活角度分析,爱情至上是一种逾常,甚至是一种疾病。这一偏好终会促生超价观念,产生惟有爱至高无上,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的意识与幻觉,生命活动朝向单一维度行进。将生命能量完全导入这一向度,会令人走向极端:要么成功获爱,生活充满意义;要么情路坎坷,生活变得毫无价值。这即是为何在生活中本来就无太多选择的女性会如此执着于爱,对爱的追求如此奋不顾身,为保卫爱情不惜以死相拼的根本原因。

生命单面化的爱之悲剧有多重形态,其一表现为因爱生恨进而导致残酷杀戮。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一剧是表现这一形态的典型例证。剧中美狄亚痴爱伊阿宋,为这种爱她背弃父王,为救情郎脱险,她不惜杀弟,将其碎尸,四处抛洒,让其父所派差役忙于收尸,放弃对其情郎的追击。而当伊阿宋另结新欢,嫌弃、远离自己时,其炽烈的爱随之转化为强烈的恨,由痴爱者一变而为复仇女神,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用计谋杀死伊阿宋的新欢,并最终致伊阿宋因恐惧抑郁而亡。

超价观念,令人将生命能量聚集于单一维度,同时其他维度生命能量被抽空,导致生命常态活动的失衡。单向度化在具有理想化特征的超价观念引导下,有时确能让人创造奇迹,成就神话,但单向度化的生命活动带给人更多的还是生命的逾常与变态,特别容易导致人陷于厄运。

无论是在文艺作品还是在生活中,爱最吸引人,是人投注精力最多的领域之一,亦是最能充分体现男女心理特征及生命强度的领域,其间有着诸多异同。造成此类异同的,既有生物性的起因,更有社会、文化、历史的缘由。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建构起错综复杂的格局,影响着男女在爱情上的选择、命运走向及最终结局。从现象上看,男人比女人享有更多选择的自由,显得多情、主动,女性则表现得专情、被动。若拥有同等的选择自由与社会境遇,男女在心理与行为上则会表现出趋同性倾向。爱欲对象化的单一与多样,既取决于对象化的人与主体内心爱之灵魂的契合程度,亦取决于生物习性的差异、文明的规训、利害的取舍、制度的规限、性别的契约关系、外在道德与内心良知的力量。

爱情与婚姻常紧密联系在一起,相爱之人最终通常视婚姻为归宿。婚姻虽有多种形态,但普遍盛行于文明世界的,是一夫一妻制。此婚姻制度要求男女在情感与行为上忠实于对方。在实践中女性对婚姻制度的遵守好于男性,究其缘由,女性对亲密关系的忠实程度较高,情感与欲望无法分离。更重要的是,若红杏出墙,女性所付出的代价要远高于越轨的男性。

男性对婚姻的忠诚度低于女性的成因,除偏离婚约所受惩罚较轻外,两性在生物性与心理需求方面也存在差异。因种系繁殖本能的作用,男人在进行爱欲活动时,在行为上趋于多元,且男性的爱欲系自然生发,具有主动性甚至攻击性,一旦出现,就有要求满足的强烈趋向,若当事人缺少足够强的自控力,爱欲冲动就会变得不可遏制。

令男人背离单一对象爱情的,还有视觉、触觉、心理上的厌倦。以人为对象,论证心理厌倦与爱欲能力变化的实验迄今尚无,但埃默里大学的研究者曾以罗猴为对象做实验。给实验组的四雄四雌八只猴子注射药物,使其长时间保持性亢奋状态,猴子随之开始进行无休止的交合。可过了数月后,雄猴开始失去兴趣,每当雌猴靠近,雄猴就后撤,躲避亲近。研究者随机进行检查,发现约三分之二的雄猴性能力开始下降。实验继续,研究者将四只雌猴牵走,带来新的雌猴,雄猴见状立即振作起来,以往那种欢乐场面重现。一个月后,雄猴再次失去兴趣,研究者将新雌猴牵走,把原来的雌猴牵进来,对老女友的归来,雄猴几乎不予理睬,若其近前,雄猴便即刻躲开。这一实验展示罗猴的爱欲旅程中出现的厌倦心理,即是对象性厌倦,“当然也包括对以往厌倦的回忆”[3]156,此为症结的关键,如何消除厌倦心理,是研究者面临的最棘手的课题,简单更换对象,仅能暂时起效,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就男人而言,众研究者与性治疗医师认为,导致其性兴趣降低与性能力下降的,“有90%是男人头脑里的问题”[3]158。

世间男女与实验中的罗猴有着某种相似性。雄性罗猴的作为,仿佛是多情男人在动物界的翻版,限制男人的滥情,数千年来一直是社会的理想。一夫一妻制即是塑造男女忠实于单一性伴侣的制度安排。宛如民主制度并非完美一样,一夫一妻制同样也并非处理人类爱情关系的最佳制度,只是在当今社会,此种制度形式能通过法律,最大限度地满足男女多方面的需求,保障双方的公平权利。若仅从爱欲满足的角度思考,这一制度设定的目标与人的爱欲追求不可能完全对应,更不可能契合,爱欲本身追求意愿自由的对象化,趋向于历时性的多元,与信守忠诚的一夫一妻制间存在矛盾。这本身反映出人类自我的冲突:既想要安全,又渴望冒险;既向往自由无羁,又渴望信守不变的承诺;既追求永恒不变之爱,又渴望爱的自由、多样、新奇与刺激。

关于爱欲与婚姻的本质特征,社会学家费孝通在其《生育制度》中有着精彩论述,他所引用的性心理学家沃克与蔼理士的论断,颇具启示意义:“沃克说得很彻底:‘人类婚姻的对象尽管只是一个,可是在感情上男女都能在夫妻之外另有眷恋,因为人实在是个poly -erotic(多元性感的)动物。’哈夫洛克·霭理士也说:‘每一个男子或女子,无论他或她如何的倾向于单婚,对其夫妇而外的其它异性的人,多少总可以发生一些有性爱色彩的感情。’”[4]时至今日,人虽已能坦诚面对爱欲,承认其自由取向,但这并不意味着让其毫无约束地自由展现,爱欲只能在被限定在社会关系模式中运动,以免其演变成为某种破坏性的力量。

费孝通先生深知性爱力量的巨大及其可能造成的后果,“它可以把规定下亲疏、嫌疑、同异、是非的分别全部取消,每对男女都可能成为最亲密的关系”[4],为规避爱欲的自由奔涌可能带来的难于预测、难以控制的结局,实有必要对其加于防范。要“维持社会结构的安定和完整,不容它紊乱和破坏,性这个力量,无论如何得加以控制”[4]。把性关系关在夫妻的栅栏里,是种有效的制度实践,只是它在多大程度上能控制爱欲的导向与流动,依然无法确知。

爱欲的自由取向,常会对既成的稳定关系构成威胁,社会择用婚姻,即是要对其进行管控。人类漫长的婚姻史,亦是规训爱欲、管控欲望的历史。婚姻满足人的爱欲,为其限定范围与对象,用法律与道德手段,将责任和义务加诸男女。然而,爱欲不满这种限定,要求享有更多自由。为规避限制,人们作出许多不同的选择:要么直接绕开婚姻,自择单身生活,以便轮流追寻大自然赋予人间无数之美,如福楼拜和莫泊桑;要么完全听命爱欲的召唤,无视婚姻,如舞者伊莎多拉·邓肯和女作家乔治·桑;要么虽身居婚姻,但从不拒绝品尝婚外爱欲之果,如维克多·雨果和歌德等。爱欲以特有方式,在活色生香的世界里寻找着肉身化的对象。

一夫一妻制婚姻,虽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却无法确保爱情永驻。《犹太法典》有言:“婚姻比爱情更长久。”因本质不同,爱与婚姻实难达成终极和谐,在二者间原本就存在着根本矛盾:爱追求自由无羁,婚姻则注重守成;爱是内心意愿的实存,婚姻则是外在固化的社会关系的限定性模式。爱与婚姻确有重合,但毕竟属性各异,功能不一。单纯的、无他种因素介入的爱,源于内心自由的选择,而法定婚姻的缔结,则有双方当事人对利益的考量;自由相爱的人来去自由,婚姻中的双方则必须履行法定义务,承担家庭责任。日本学者大井正对此颇有研究,在其《性与婚姻的冲突》中指出:“性爱本身就是要求具有多样性。合法的婚姻既具有维持夫妻爱情的效果,也减少了趋向具有性爱多样的人际关系的可能性。”[5]婚姻对爱欲的管控增强了男女间关系的稳定性,但婚内性行为的义务性,抑制了爱欲的内在活性,“对于性爱来说,一夫一妻制使性爱中的人格矛盾更尖锐化了。”[5]

与泸沽湖摩梭族人的走婚相比,一夫一妻制显然魅力不敌。摩梭族人只需两情相悦,即可结为伴侣,一旦爱情不再,便可重觅新人,彼此间无法定义务、强制性责任,不必考虑经济问题,其走婚之旅,在最大限度上显示出爱的自由本色。一夫一妻制婚姻,则要求双方恪守一生忠实于对方的永久承诺,履行义务,任何偏离、越轨的感情与行为,都将受到惩罚。即令如此,婚姻无法也绝无可能驯服爱欲。爱欲拥有巨大力量,令人难以抗拒。美国总统肯尼迪、罗斯福,法国总统密特朗、希拉克,美国亿万富翁霍华德·休斯,希腊船王奥纳西斯等人的婚外恋情举世皆知,而有着溢出婚姻恋情的电影巨星像玛琳·黛德丽、伊丽莎白·泰勒、费雯·丽、葛丽泰·嘉宝、英格丽·褒曼等更是多得不胜枚举,依据社会道德标准衡量,其多发的恋情并不值得称道,却恰恰从反面印证了爱欲力量之强大。

相比男性,普通女性更趋于信守婚姻誓约、恪守承诺。不过,享有崇高地位的女人,却仿佛是另类,其爱欲的实践与普通女人迥异。歌舞巨星麦当娜的爱欲生活非同凡响,她既爱男人,也爱女人,且在其爱欲最高涨的时期,四年间先后拥有近百名恋人。被誉为“美国公众良心”的苏珊·桑塔格,公开宣称,她一共拥有过九段恋情,五段是女人间的同性爱,另有四段是男女间的异性恋情,世界顶尖级女摄影大师安妮·莱柏维茨,即是其生命晚期最为铭心刻骨的同性恋情中的女主人公。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礼记·礼运》中记载的孔子对食与性的主张,《孟子·告子上》也阐发过同类观点,其表述更简洁:“食色,性也。”与近现代人相比,古人对男女之事的态度显得更自然,也更坦荡,不仅认定行男女之事是天性使然,且像饮食一样天经地义。爱欲与生俱来,自然生发,始终在寻求其自身的对象化、不喜受限,其能量永不停息地通过常态或逾常的路径,找寻得以释放的天地。

人作为爱欲的持有者,在其爱欲的对象化过程中,会竭力凸显自由个性,但因置身于具体社会之中,不可避免地为文化、社会、历史环境、制度、习俗所塑造,其爱欲的对象化必受相应的文化、社会、历史、宗教、道德、法律、习俗等影响与限制。

人对于爱原本有着与对饮食同等的多样化诉求,若对历史文献稍加浏览,即可了解古人在爱的领域中的不懈追求。“在人类发展的早期,性本能并不是仅仅为了生育,而是为了得到某种快感。”[6]266古印度的《欲乐经》、阿拉伯的《芳香园》、中国古代的《玉房秘诀》、古罗马的《爱的艺术》宛如集大成的食谱,教导人们如何去获取爱的欢乐,无论何人“只要他认真研读,细心揣摩,就能知道什么是爱,熟稔爱的艺术”[7]。

要享受高质量的爱之欢乐,人应研习爱之技艺。“男人不仅要学习怎样获得道德和财富,还应该致力于研习《爱经》及从属于此经的各种技艺。”[8]“女人应该研习《爱经》,或至少研习其中的部分内容。她还应独自学习构成《爱经》的六十四艺。”[8]谢赫·奈夫瓦齐也声称人们应阅读其《娱乐灵魂的花园》,“每一个人都应学习此书。只有那些无耻之徒和科学的敌人才会拒读此书,或嘲笑它。”[9]然而,食与性毕竟不同,饮食的多样化,不会直接导致社会关系的改变,而爱欲的对象化,若其形态多样化,必会带来人与人之间复杂难解的格局,危及秩序与既成规范,因此近现代社会对“饮食”与“男女”的态度截然不同,一面鼓励“饮食”多样化与创新,一面却专门针对“男女”设定戒律与禁忌。

从历史上看,爱欲在开放空间里,定会如食欲一样多样化,从性学之父伊万·布洛赫的《人类奇异性实践的人类学研究》中,从古印度的建筑、古罗马的壁画、中国的密戏图中,皆可窥见爱欲的多样态,在古希腊瓶绘上,甚至可见人与动物之爱欲亲近。克拉夫特·埃宾的《性的心理病理》、阿尔弗雷德·金赛的《金赛性学报告》以及A·摩尔、M·赫希菲尔德、H·福勒尔、E·武尔芬等人的著述,更是将多形态的爱欲实践记录在案。但自进入近代社会,情况发生骤变,除异性恋,尤以婚姻中男女的爱欲活动受鼓励外,其他爱欲行为都被列为禁忌。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回顾了这一历程。“在第一期里,种种不导致生育的性行为,能够自由自在地进行。在第二期里,除了能导致生育的那一种性行为之外,其他各种全部被压抑。在第三期里,只有‘合法的’生育,才能成为性的目标。”[6]267社会力推一夫一妻制,主因在于异性恋及婚姻可实现社会的管控目标,既可完成繁衍的使命,又能管控人的欲望,把爱欲满足设限在夫妻的栅栏里。

爱欲的这种变形与权力不可分割,米歇尔·福柯对性史与权力的关系做过专门研究,在《性经验史》中,他描述说:“性经验被小心翼翼地贴上封条。为家庭夫妇所垄断……性只存在于父母的卧室里,它既实用,又丰富。”[10]据福柯所言,性是人想得最多,却说得最少的事。因功利考量,社会为实现其管控目标,对爱欲进行了取向与区域的限定。“一切没有被纳入生育和繁衍活动的性活动都是毫无立足之地的,也是不能说出来的。一旦它在言行中稍有表现,大家就要根除它。……对性不仅不要去说,还不要去看和了解。”[10]社会将此视为必要的压抑,使之在其预设的域界里存身与展现。

被压抑的爱欲转入暗黑地界,其藏身之处变得更为隐蔽,在极端严苛时期,其实现方式惟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一旦戒律变得宽松,爱欲又会顽强现身。薄伽丘的《十日谈》,伪托唐寅选辑的《僧尼孽海》,巴尔扎克的《都兰趣话》等作品,都通过具体形象向人宣示:宗教戒律、社会清规,皆无法阻挡爱欲的持续奔涌,爱欲总会现身,它游走于隐秘卧室,呈显于人能想象到的空间。

爱欲永在,并总在寻觅表现的途径与方式。在爱欲史上,除文化禁止的兽恋、乱伦外,其余形态如同性恋、双性爱、易性恋、虐恋、物恋、窥恋、娈童之爱、萝莉之恋等,普遍存在于多数社会,其中虐恋、同性恋的数量、存在方式与状态,尤为引人关注。

施虐之恋与受虐之恋统称为虐恋,SM字母为其简称,SM分别是萨德(Marquis de Sade)和马索克(Leopold Ritter von Sacher-Masoch)名字的起首字母,萨德以写《朱斯蒂娜》《索多玛120天》《闺房哲学》等施虐作品著称于世,而马索克则以写受虐之恋的作品《穿裘皮的维纳斯》而闻名遐迩,表现虐恋的作品还有波莉娜·雷阿日(Pauline Réage)的《O娘的故事》。虐恋系强烈的激情之恋,其间爱与权力混合,其快感的特定形式“痛快”蕴含着权力的实施。

在相爱的人之间,爱对方隐含着施虐的权力,相爱的强度需要用“力”来体现,爱侣之间用力接吻留下的吻痕,似要将对方化入自己体内的强有力的拥抱,极乐状态下留给对方的抓痕与咬痕,皆为用“力”的写照。在爱中用力越大,伴随而来的快感愈强。有意味的是,施虐方以对方的痛为乐,受虐方则在痛中享受快乐,此快乐即“痛快”。施虐方似要用强力证明对对方的爱,受虐方接纳强力来印证对方对自己的爱。极端施虐常伴随暴烈激情,以传递爱意。双方藉此来获取期待中的极乐。典型的施虐者与受虐者可成为理想伴侣,其快感获取方式异于常人,其使用的力度逾出常人可承受限度。因性别不同,男女在虐恋的取向上亦有差异,作为爱之游戏中的施虐方,男性所占比例较大,这或许与身体构造有关,与男性的主发性与攻击性不无关联。

爱在对象化过程中,既是奉献,亦是索取。唯有奉献,方能给予爱,唯有获取爱,方能确证爱。毋庸讳言,爱意味着权力的施加和对占有的确认。然极端之爱会导致极端的占有,时而面露爱之温柔,时而尽显残酷与狰狞。大岛渚的《感官王国》,对此作了绝妙叙说,片中女主人公阿部定深爱吉藏,不容他人染指,为彻底占有他,她与温柔其做爱,尽享性的极乐,尔后令其窒息,将其勒毙,为使他永远属己,她将其阳物割下,随身珍藏,直至警察将其抓捕时,她仍贴身携带。

爱情、欲望与权力、施虐、残暴、疯狂和死亡关联紧密,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和《美丽》,展现了其间深层的错综复杂关系。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女主人公玛莱娜因美丽而遭遇不幸,其美艳唤起男人的爱欲,招致女人的嫉恨,男人想方设法占有玛莱娜的身体,女人则对其肆意羞辱,恶意施暴,致其沦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美丽》表达的内容更为复杂,片中恩英美艳动人,引来仰慕者无数,他们对其充满欲望,为其疯狂,假以爱的名义欺侮、虐待、强暴她,恩英躲避不及,不堪忍受,于是奋起自卫,她杀死施虐、强暴她的男人,最终,在与警察对峙中,中枪身亡。此类剧作表现了爱与罪、爱与死的残忍主题:美引发爱与欲望,唤起激情,促生暴力,引致犯罪,带来死亡。

与虐恋相比,同性恋受关注程度更高。与异性恋一样古老,同性恋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各个历史时期不同于众认定的正常性取向,同性恋在人内心中所唤起的感情复杂多样。在不同时代、地域、文化环境中,人对其态度表现各异。这与爱欲行为的标准认定密切相关。

爱欲行为的标准,从根本上看是一种历史范畴,一种人为设定的、带有地域、文化特征的标准,同性恋形象的历史演变,可谓其真实写照。远在4000年前,古代埃及人将男同爱欲行为视为行神圣之事,法老守护神荷鲁斯与战神赛特即行男同之好。古时的美索不达米亚人、印度人、亚述人、迦太基人、诺曼人、西徐亚人等,皆有关于同性恋的记述或形象展示,据称古玛雅人对同性之爱的评价,超过异性之爱。

公元前6世纪至4世纪,希腊文化进入鼎盛期,其间同性之恋最为流行,著名政治家梭伦、将军阿尔西比亚德、诗人萨福等,都是众人皆知的同性恋者。色诺芬,当时的史学家,曾将“男同”之爱称为“古老、崇高和理智的爱”,柏拉图给“男同”的定位则更高,认为“圣神之爱”仅存于男人之间,只有“男同”之爱是灵魂之爱,高贵之爱,男人之间的爱所激发出的炽热情感,能用于寻找更高层次的美与善。从商至汉,国人对同性恋亦持开明态度,一些国君本身就是同性恋者,所谓“龙阳”“余桃”“断袖”等,皆为不同历史时期国人对同性恋颇具诗意的称谓。

希伯来文化,作为西方文化的另一源头,对同性恋则持截然相反的立场。无论是犹太教徒,还是基督教徒,皆认为同性恋者是可憎的罪人。在《圣经》的多个篇章中,在“利未记”“士师记”“列王记”“罗马书”“哥林多前书”“提摩太前书”“犹大书”里,皆将同性恋斥为神所憎恶的罪行。步入中世纪,欧洲人承袭了希伯来文化传统,将同性恋视为与行淫、拐卖、谋杀、弑父母一样,同属重罪。时至近代,同性恋虽走出罪恶之域,却又被打上变态的烙印,赫然被列入精神病教科书的性变态一章,医生使用各种可以想到的疗法对其进行医治,历经一个多世纪之久的徒劳无益的努力之后,终在1990年5月1日,世卫组织将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册中删除,承认同性恋为自然性取向。

同性恋这一主题,历来为文学家、艺术家所关注,从古到今,表现同性恋内容的作品不胜枚举,其中有人们熟知的托马斯·曼的《魂断威尼斯》,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波德莱尔的《累斯博斯》,雷德克利芙·霍尔《孤独之井》,还有库尔贝的《梦乡》等。一些诗人、作家原本就是同性恋者,如蓝波、魏尔伦、王尔德、纪德等。喜欢标新立异的王尔德因此而身陷囹圄。坦率承认同性恋取向的纪德遭人围攻、谩骂,可他无所畏惧,在《田园牧人》上他毅然发表专题文章,激烈地为同性恋辩护。诗人魏尔伦深爱蓝波,为阻拦其离去,竟开枪打伤了蓝波,魏尔伦的做法虽极端,但显其爱的炽烈。与异性恋相比,同性之爱似更浓烈、深沉,彼此更易成为灵魂的伴侣。香港女导演黄真真在其执导的影片《女人那话儿》及《男人这东西》中,通过镜中人物的对话给出了经验性的总结:同性恋因身心同构,心有灵犀,更熟知彼此的诉求与欲望,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故相合度更高,自然也会爱得更深。

树立健康的性观念,对每一个人都至关重要。如其他形式的爱恋,同性恋是一种自然的存在,对其如何作出反应,应由每个人自己来抉择。同性恋并非洪水猛兽,虽不同于异性恋,但亦为常态的性取向。美国女性性学家希尔·海特关于同性恋的主张颇值得人们借鉴:“同性恋,抑或渴望与某个与自己性别相同的人在身体上亲近,在一生中的某一时刻如此、或始终如此,可以被视为一种自然的、‘正常的’类型的生命经验。惟有当你坚持如此这般的立场:惟有意在繁衍后代的性活动才是‘正常的’和‘健康的’,同性恋才是‘不正常的’。讨论一个人为何成为‘异性恋’,所达成的是与此一样的没有结论的结论。认定一切非生育性的性行为皆为‘大自然的错误’,是一种极其狭隘的观点。”[11]性关系代表着人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模式,其亲密程度甚至超过血缘关系。生育性不能成为界定性关系是否正常的关键要素,生育只是性活动的一种产物,若尊重事实,人们就应承认,多数性活动与生育无关,而与保持、证明彼此间的亲密关系相关。时至今日,那些只认可生殖导向性观念的人,应转变认识,破除狭隘意识,接纳世卫组织倡导的更具包容性的性观念,对与生俱来的爱欲活动的复数形态持开放心态,正视其存在,承认并悦纳其存在。

正视同性恋的存在,绝非是倡导同性恋。其用意在于倡导人们持包容心态,正确对待与自己性取向不同的人,消除内心成见与歧视,用健康的眼光看待他们,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承认其享有与自己同等的权利,把原本属于他们的权利还给他们。让同性取向者从压抑中解放出来,按其本性,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免受来自各方粗暴的干涉,让原本属于大家的世界为所有的人分享,让人们健康、平等、自由、丰富多彩地生活在大地之上。所有的人都有责任营造这样一种良好的社会氛围:每一种人都能依本性行事,不受阻碍,同在一个蓝天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的另一半,找到今生的幸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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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Shere Hite.The Hite Report:A Nationwide Study of Female Sexuality[M].New York:A Dell Book,1976.

(责任编辑 许峻)

The Configuration of Eros and Power from the Viewpoint of Gender

ZHANG Yue
(School of Liberal Arts,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Abstract:Eros and power are the key elements that for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woman.Eros dominates the union of man and woman,while power produces the different types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exes.Power has its existence in the multi-dimensional spheres,which transforms the self and the other from inside to outside in the objectification of eros,and it limits,controls,affects and even shapes the relational structure of the individuals who are engaged in the practices of love embodiment from outside to inside.Based on the findings of Michel Foucault,Kate Millett,Xiaotong Fei,Sigmund Freud,Havelock Elis and Rollo May,the paper focuses on probing into the features and functions of eros,analyzing the living style and the running space of power,discussing the multi-dimensional relationship in which eros and power interlock,describing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free expression of eros and the prohibition of power,and demonstrating the complicated patterns that are formed in the process of their interactions.

Key words:eros;power;monogamy;social discipline;plural form

作者简介:张月(1959—),男,河南开封人,社会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艺术学、文艺学学科带头人,研究方向:艺术社会学,组织社会学,并从事西方经典作品和人文思想的翻译工作。

收稿日期:2015-09-30

文章编号:1008-3715(2015)05-0074-07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F323.6;D442.6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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