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力量关系都是权力关系:论福柯的权力概念

2015-01-23 01:50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福柯普兰话语

罗 骞



所有的力量关系都是权力关系:论福柯的权力概念

罗 骞

福柯赋予权力以社会本体论地位,从多个方向上更改了经典政治理论的权力概念。在话语—权力—身体相互构成的分析中,理性的统治成为福柯权力批判理论的核心主题,它从根本上改变了马克思经济批判的政治理解模式,经济关系至多被看成是理性权力运行的具体领域,由此使政治阐释超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框架。理性权力批判作为福柯理论的主题和基本贡献充分体现了后现代政治理论的典型特征和当代政治思考的基本方向。

权力;理性;话语;身体

批判与继承是真正的思想家面对思想史的基本立场,也是思想生成和发展的根本途径。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和阐释中,这样一种立场不仅要被一般地提及,而且应该被本质地贯彻。当代西方的许多思想家和思想流派都是在与马克思的批判性对话中发展起来的,显示出一种断裂与连续的辩证法。虽然断裂与连续哪一方面占据主导地位并不一致,但却共同表现了思想发展的开放性。福柯对于马克思的“忠诚”就是一种令人震惊的背离,他并不只是停留于马克思的理论体系,而是着眼于马克思提出的问题和问题的解决。按照莱姆克的说法,福柯非常忠实于马克思最初的直觉,他用一种政治理性的批判补充和扩大了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1](P13)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阐释了对于政治的理解,打破了现代思想在政治与经济之间建立的封闭线,而福柯则是对于政治理性本身展开批判,揭示了理性统治的本质。做个简单的类比,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作为一种社会权力成为核心的范畴,而权力作为一种普遍存在的力量关系则构成了福柯思想的中心。从资本批判到权力批判,从马克思到福柯之间的跨越到底有多大呢?通过实现这种跨越,福柯如何进入后现代主义的思想氛围,这样一种进入如何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视域中得到考察?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的是,福柯的权力概念及福柯对理性的权力如何在话语和身体中的运作所展开的分析。

在现代政治理论中,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分化成为基本的分析框架。围绕着政治国家和公共权力这对范畴,现代政治理论的核心就是确保个体的权利和自由,划定公共权力的运行边界。不论是通过选举实现政治权力的轮流更替,还是通过制度确立权力之间的分化与制衡,权力都是与国家和政权联系在一起的,指的是宏观的、制度化的公共权力。现代政治解放就是确立了理性化、世俗化的政治权力概念和运行机制,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私人生活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和自由。但是马克思认为,现代国家的统治恰好以现代资本主义的确立为前提,资本作为一种积累起来的劳动体现的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新型的统治关系,平等的交换原则使统治不再直接表现为政治暴力和政治强制。因此,维护资本稳定运行的现代国家,实际上是在捍卫统治者的利益。正是出于对现代政治解放限度的这种理解,马克思主义坚持批判现代自由主义政治,将政治重新激进化,形成了革命的政治理论,将超越现代资本主义作为革命的根本指向。

一般人看到的都是自由主义和马克思革命理论之间的这种差异乃至对立,要么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革命理论超越现代政治的优势,要么是把它看成反对自由民主的专制理论进行批判,揭示它的倒退和反动。福柯却与众不同,他以权力概念为核心,认为两种思想之间存在着“经济主义”这样一个显著的共同点。福柯的这一见解让人疑惑,自由主义的权力概念以市场调节和政治权力二分为基础,它怎么是经济主义的呢?福柯指出:“在经典法权理论中,权力被视为一种权利,人们像拥有财产一样拥有它,因此可以全部或部分地通过法律行为或建立法律的行为来转移和让渡(过程发生的瞬间是不重要的),这属于占有或契约的范畴。”[2](P12)权力与财产、权力与财富的比喻总是贯穿于经典的权力理论中。福柯这里讲的经典权力理论就是以自由主义为代表的权力理论。很显然,福柯抓住了自由主义权力概念的实质,它以所有权概念为基础,权力的运行模式和机制是以经济为母本的。我们可以看到,政治中的责任、义务、占有、授权等都是一些根植于经济行为的范畴。从福柯的这一揭示中,我们确实能够更深入地理解现代权力运行的形式主义、功利主义、世俗主义特征。在福柯看来,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权力概念也是经济主义的。福柯指出,这种权力概念认为,“权力的主要职能是既维持生产关系,又再生产阶级的统治,后两者是由生产力占有的固有形态和发展赋予其可能性的。在这种情形下,政治权力在经济中找到了其历史性的原因”。[3](P13)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权力概念是在服务于经济基础并被经济基础推动这样的功能性关系中被规定的,因此仍然是一种经济主义的权力概念。这一点在列宁“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这一命题中表现得异常突出。

在肯定这两种基本权力概念同一性的同时,福柯也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着差异:“在一种情况下,有一种政治权力在交换的程序中,在财产流通的经济中找到它形式上的模型;在另一种情况下,政治权力在经济中获得历史性的原因、具体形式的原则和当前的功能。”[4](P13)一个是经济模式成了权力运行的模式,一个是经济因素成了权力的基础和对象。从福柯的这个区分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自由主义中,核心的问题变成了公共权力的合法性和运行模式问题,权力的划分和权力制约成为关键,公正与否就产生在权力的运行机制中;而在马克思主义中,问题的关键在于政治国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联系和共谋,因此,政治的本质任务不是通过现有的制度和模式维护资本主义的稳定运行,不是程序是否合法,而是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而打碎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革命问题。

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权力概念都是围绕着国家和政权展开的,并且表现出与经济基础之间的密切关联。福柯认为,它们都是一种传统的、宏观的、经济主义的权力概念。福柯指出,17世纪和18世纪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权力机制,它与立足于统治权的经典权力理论的叙述完全不相容。这种权力机器首先作用于人的肉体及其行动,超过作用于土地及其产品。福柯说:“这种新的、完全不能用统治权的术语加以描述的权力,我认为是市民社会的一项伟大的发明。它曾经是建立工业资本主义及其相联系的社会的基本工具之一。这个无统治者的权力与统治权形式不相符合,这是‘惩戒’(disciplinaire)的权力。它是用统治权理论的术语完全不能描述和辩护的权力,其根本上的异质,似乎理所当然地应该带来统治权理论的法律大厦的消失。”[5](P33-34)正是立足于这种新的权力形式的出现,福柯批判了经典权力概念,重新阐释了对权力的理解。

首先,福柯赋予权力基本的存在论地位。在福柯看来,权力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力量关系,而不是经济、阶级等其他因素的派生物。德勒兹曾经指出,在福柯那里权力概念很简单,所有的力量关系都是权力关系。[6](P73)在《性经验史》中,福柯明确地指出,权力关系并不在经济过程、认识关系和性关系等等之外,而是内在于其他形式的关系之中。[7](P71)福柯从这种普遍的力量关系来理解各种事物和现象,关系本身就被看成是权力性的。权力普遍存在,它不是获得或者攫取的,而是存在本身的方式,一切事物之间的关系似乎都表现为权力。福柯指出:“这并非因为它拥有将一切会聚在它的不可战胜的意志之下的特权,而是因为它随时随地都会产生,或者更明确地说,在任意两点的关系中都会产生权力。权力无处不在,并不是因为它包含着一切事物,而是因为它来自一切方面。”[8](P126)在历史唯物主义那里,人处于由各种物质经济关系编织成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因此,经济关系成为马克思理论的出发点。而在福柯的思想图景中,社会存在表现为权力关系构成的网络,经济关系不过是权力关系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福柯将权力概念确立为理论的中心,权力概念相当于马克思理论中的“经济”。福柯对权力客观运行机制的批判,甚至在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相比照的意义上,被看成是一种“后现代的唯物主义”。它以权力关系,而不是以经济关系作为理解社会历史的基本范畴。

其次,福柯认为,权力关系的本质是普遍存在的反抗与控制之间的力量冲突,而不是一种单向的支配形式。在《必须保卫社会》中,福柯明确了权力概念的两个基本假定,即权力的机制是镇压,权力关系的本质是敌对力量的冲突。在《性经验史》中,福柯提出“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抵制绝不是外在于权力的。[9](P62)福柯将压制和抵抗的权力关系看成是政治的实质,以看清楚“战争、斗争和力量冲突的图式在什么范围以内实际上可以被定位为社会内部的基础,是政治权力运行的原则和动力”。[10](P16-17)权力并不是固定的、静止的,而是流布和展现在对抗性的存在关系之中,权力不再是指单向的支配和掌控,而是一种制约和反抗的辩证关系。福柯说:“没有反抗的权力关系并不存在。反抗是更真实、更有效的,因为它们恰恰是在权力关系得以行使的地方形成的。”[11](P49-50)

第三,福柯理解的权力并非只是消极的否定性力量,而是一种生产性的、建构性的因素,权力的运作和建构产生出新的存在关系和存在方式。权力作为存在关系和存在方式本身的生产性力量,是存在的创作者和推动者,新的权力关系本身是新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状态的生成。福柯说:“我们不应该再从消极方面来描述权力的影响,如把它说成是‘排斥’、‘压制’、‘审查’、‘分离’、‘掩饰’、‘隐瞒’的。实际上,权力能够生产。它生产现实,生产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个人及从他身上获得的知识都属于这种生产。”[12](P218)福柯的阐释从根本上改变了权力概念,它不是被看成一种压迫性的、限制性的消极力量,而是在辩证的对抗中产生新的形势和新的状态。福柯权力批判的实质就是揭示权力的这种生产机制。

第四,在福柯那里,从权力的普遍性延伸出了权力的微观性。权力关系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于社会存在的每一个角落,而考察这种微观状态的权力运行机制是福柯的兴趣所在。正是通过对无处不在的权力进行“微观物理学解构”,福柯揭示了统治和反抗的具体机制和普遍存在。福柯指出,应该在最底层分析权力现象、技术和程序运动的方法,指出普遍的权力或经济利益为什么能够钻进相对自治而又无限细微的权力游戏之中。[13](P29)这就要求从权力研究的“利维坦模式”中解放出来,以便“在法律的统治权和国家的制度划定的领域之外研究权力;重要的是从统治的技术和战术出发进行研究”。[14](P31-32)

福柯认为他所讲的统治并非是一个整体的统治:一个人统治其他人,一个集团统治另一个集团,而是指在一个社会中得以运转的复杂统治形式;并不是处于中心地位的国王,而是相互关系中的主体;不是在唯一机构中的统治权,而是在社会实体内部发生作用的复杂多样的奴役。[15](P25)后来福柯在《性经验史》中还再次指出,在研究和分析中,人们一直没有砍掉“国王”的脑袋,因此,在权力理论中,仍然认为法律与暴力、合法与非法、意志与自由、国家与君权的问题最重要。福柯认为必须摆脱这种分析模式,才能真正理解权力具体的、历史的运作。[16](P58-59)福柯对权力概念的重新阐释,为权力批判和权力分析奠定了基础。

在后现代政治思想谱系中,福柯的政治思想被称为“生命政治”、“话语政治”、“微观政治”、“技术政治”等等,所有这些命名都是从福柯对“权力”的独特阐释出发的。福柯将知识考古学和谱系学的方法运用于社会政治领域,将“话语—权力”的模式发展为“话语—权力—身体”相互构成的三维图景,由此展开对权力问题的分析,构成福柯思想中“最有”分量的内容。[17](选编前言P4)在《必须保卫社会》中,关于传统政治哲学和他关注的问题之间的关系,福柯说:“简略地说,存在着一个传统问题,我认为即政治哲学,人们可以如此归纳:关于真理的话语,或简单地说,作为尤其是关于真理的话语的哲学,它们如何能够确定权力的法律界限?这是一个传统问题。然而,我想提的问题处在这个问题之下,与这个传统的、崇高的、哲学的问题相比,它是完全只与事实相关的问题。我的问题可以说是这样:为了生产真理话语,权力关系实施的法律规则是什么?或者: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真理话语被赋予如此强大的效力,用以生产它的权力属于哪一类型?”[18](P23)福柯的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在重新定义真理与权力,或者说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理性权力批判构成福柯著作的主题和红线。

传统政治哲学的问题是真理话语如何提供绝对的原则,规定政治权力和法律的边界,因此,真理是第一位的。探索真理的哲学,在本质上是认识论哲学,亦即是正确地表象存在的客观哲学。它的目的是客观真理,基本方式是理性的沉思。哲学不是指向实践、改造现实本身,哲学的真理不是实践中构成的对象性关系,而是一种绝对主义的知识。然而,在福柯这里,以哲学的真理规定政治边界的传统政治哲学,被转化为政治权力如何生成真理话语的问题。这个倒转具有本质的重要性,它改变了传统西方哲学发现客观真理的认识论哲学路线,权力在知识和真理中的运作成为解剖的要点。真理不再被看做是具有优先地位的绝对体系,真理作为话语本身是权力关系建构的结果。正是在这一点上,福柯的思想对于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贡献是巨大的。

福柯着力考察的是权力在真理话语生产中的地位、作用及其运行方式。福柯指出,在任何一个社会里都一样,复杂的权力关系穿过和建立社会实体,并规定其特征;它们相互不可分离,权力也不能在没有真理话语的生产、积累、流通和运转的情况下建立和运转。如果没有真理在权力之中通过权力运行,也就不可能行使权力。我们屈服于权力来进行真理的生产,而且只有通过真理的生产来使用权力。[19](P23)真理和权力不可分离,相互建构,这就打破了真理自在的绝对地位和绝对优势,真理变成权力运作中的一种话语建构,它在权力运行中产生并指向权力运行。真理本身只是一种相对知识,“权力的运作制造出新知识对象和信息体系”。[20](P126)真理作为知识的体系在权力的运作中是流动的。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应该完全抛弃那种传统的想象,即只有在权力关系暂时不发生作用的地方知识才能存在,只有在命令、要求和利益之外知识才能发展。相反,应该承认,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认识主体、认识对象和认识模态应该被视为权力—知识的这些基本连带关系及其历史变化的众多效应。[21](P29-30)因此,应该透过知识的形式及其变迁看到权力的运作,将知识话语看做是权力的一种出场形式,考察权力在其中的运行机理。哲学家、思想家、知识分子都不再扮演绝对真理拥有者的启蒙角色,他们操持的话语中具有权力的运作,因此,只能是情景式的,受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制约。知识话语“考古学”能够揭示权力形式的转移、变形、巩固或流散等等。知识话语的历史本身显示出权力关系的运作,话语的对象、话语的内容和机制都是被历史地构成的。

在博纳福瓦对福柯的访谈中,福柯曾经重复《词与物》中的见解指出,人们错误地认为人文主义话语体系是历史发展的动因和目的,实际上连人的观念也是现代的发明。人文主义运动始于19世纪末,在16—18世纪的文化中根本还没有人的位置。也就是说,人作为知识话语中的主体,只是历史的产物,是在历史中被构成的。[22](P79)正如莫伟民先生在《词与物》“译者引语”中指出的那样,《词与物》从根本上驱散了当代知识形式中的人类学主体主义,批判了自笛卡尔、尤其是自康德以来西方哲学中的先验意识哲学和主体主义。[23](译者引语P3)福柯说:“我不相信存在独立自主、无处不在的普遍形式的主体。我对那样一种主体观持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正相反,我认为主体是在被奴役和支配中建立起来的;或者像古代那样的情形,通过解放和自由的实践,当然这是建立在一系列特定文化氛围中的规则、样式和虚构的基础之上。”[24](P201)福柯质疑绝对先验的主体,将主体作为观念的形成放置于历史实践中,同各种权力冲突形式联系起来。

在《性经验史》中,福柯的目的也不是研究和考察性经验结构本身的变迁,而是通过性史分析权力形式、知识形式和话语形式的变化和相互关系。福柯说,重要之处在于“权力是在什么形式下,通过什么渠道、顺着什么话语最终渗透到最微妙和最个体化的行为中去,它沿着什么道路直达罕见的或几乎觉察不到的欲望形式,还有,它又怎样穿透和控制日常的快感,而所有这一切及其后果又能够既是对性的拒斥、阻碍和否定,又是对性的煽动和深化,简言之,它们具有‘多种形式的权力技术’”。[25](P9)话语权力在性中起到了一种抑制和煽动交织的生产性作用,质疑和拒斥只是诱导和激发的环节。福柯明确指出,他在《性经验史》中“不打算分析我们通常优先考虑的性饥渴结构和性淡化的原则,而是找出话语生产(当然,它还节制各种沉默)、权力生产(有时,它有禁忌作用)和知识生产(它经常传播各种错误或误解)的要求”。[26](P9-10)《性经验史》本质上是一部话语权力在性经验发展中的历史解剖学,揭示了话语如何将权力刻写在身体的发展上。在这里,政治就是“生命政治”、“身体政治”。

监狱被福柯理解为一种关于肉体的“政治技术学”和“权力微观物理学”。对于身体遭遇的规训与惩罚的历史研究,实际上是考察政治权力对肉体的干预,应该被看成是“政治解剖学的一章”。福柯指出:“我们关注的是‘政治肉体’(body of politic),把它看成是一组物质因素和技术,它们作为武器、中继器、传达路径和支持手段为权力和知识关系服务,而那种权力和知识关系则通过把人的肉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人的肉体。”[27](P30)“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项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28](P27)在福柯看来,“灵魂是肉体的监狱”。各种知识话语和理性原则将肉体变成了监控和惩治的对象,将自己的意志铭刻到肉体上,肉体本身成为统治对象的时候,也成了统治的工具。福柯将灵魂理解为与“支配肉体的权力技术相关的存在”:“这种现实的非肉体的灵魂不是一种实体,而是一种因素。它体现了某种权力的效应,某种知识的指涉,某种机制。借助这种机制,权力关系造就了一种知识体系,知识则扩大和强化了这种权力的效应”[29](P32),强化了对于物质肉体的统治和支配。

福柯说,从17世纪和18世纪开始,纪律变成了一种规训身体的支配方式和技术,塑造了“驯顺”的身体。“当时正在形成一种强制人体的政策,一种对人体的各种因素、姿势和行为的精心操纵。人体正在进入一个探究它、打碎它和重新编排它的权力机制。一种‘政治解剖学’,也是一种‘权力力学’正在诞生。它规定了人们如何控制其他人的肉体,通过所选择的技术,按照预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仅在‘做什么’,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这样,纪律就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如果说经济剥削使劳动力与劳动产品分离,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规训强制在肉体中建立了能力增强与支配加剧之间的聚敛联系。”[30](P156)严密的纪律以一种强制性规范精确规定肉体,肉体成为科学认识和实践管理的对象,这一点在有广泛影响的泰勒制中得到了充分表现。这一身体政治与资本运行的效益和利润原则结合起来,今天仍然是生产生活的基本形式。“我们可以说,规训(纪律)是一种能够用最小的代价把肉体简化为一种‘政治’力量同时又成为最大限度有用的力量的统一技巧。资本主义经济的增长造成了规训权力的特殊方式。它的征服各种力量和肉体的一般公式或技巧,即‘政治解剖学’能够运用于极其多样化的政治制度、机构和体制中。”[31](P248)

当然,生命政治并不只是体现在对于个体生命、欲望的规训和管理上,它还在宏观层面上表现出来。比如以自由、平等或者保家卫国的名誉进行的战争和屠杀,比如对于人口流动和人口数量的规划和管理等等,身体和生命都成为权力施行的终极场所。在谈到现代战争时,福柯指出,发动战争的这一巨大的死亡权力,现在变成了对一种积极地管理、抬高、增加、具体控制和整体调节生命的权力的补充。福柯对于身体政治的考察为生命政治理论奠定了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宏大的政治命题获得了新的思考视角,政治哲学的许多范畴可以在生命政治的框架中进行重写,福柯的政治哲学思想成了后现代生命政治、欲望政治、身份政治和微观政治等等的思想基础。

福柯的理论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相比较而言,实际上是一种政治理性批判。福柯以权力概念为核心更改了马克思以资本批判为核心的政治概念,具体地分析了权力如何在知识话语、身体欲望中生产和运作。那么,福柯的理性权力批判与马克思立足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政治理论之间存在着何种关系呢?关于福柯与马克思之间关系的考察,可以从多个角度展开。从政治哲学的视角来看,核心的问题还是福柯权力批判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之间的差异和联系。法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普兰查斯基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对福柯的权力理论作过深入的批判。杰索普在《普兰查斯与福柯笔下的权力与战略》一文中,将普兰查斯对福柯权力理论的批判概括为七个基本方面。普兰查斯批判福柯权力理论的要点,往往也是后来福柯权力理论备受批判的基本方面。可以说,普兰查斯对福柯的批判代表了基于马克思主义立场可能提出的批判性意见。概而言之,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以下根据杰索普的归纳和概括,简要介绍普兰查斯对福柯权力理论的批判以及杰索普从福柯的立场做出的回应。在此基础上,笔者也将阐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基本理解。杰索普的文章《普兰查斯与福柯笔下的权力与战略》参见莱姆克等:《马克思与福柯》,87-93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首先,普兰查斯指责福柯主要是从个体化的角度来看待国家权力的运行,不懂得现代国家的真正基础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阶级斗争。在普兰查斯那里,这是理解现代国家和现代政治的关键。普兰查斯的这一观点站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抓住了马克思主义政治概念的两个核心范畴。杰索普回应说,福柯前期的著作固然是关注了那些资本主义生产之外的“边缘人”如何受到理性权力和知识话语的统治和规训,但后来福柯还是看到了现代国家的出现与经济学研究的人口、领土和财富之间的关系。杰索普提出的回应依据是存在的,但回答不了普兰查斯的责难。这里的关键是,福柯的确拒绝了经济主义和阶级斗争的分析范式,并且明确将这一点作为自己权力理论的出发点。对此,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以及《规训与惩罚》、《性经验史》等著作中都有明确的交代。福柯是把马克思主义将经济看成权力的历史根源这一立场同自由主义的权力概念放到一起进行批判的,认为他们都是经济主义的。福柯从话语—权力—身体的相互关系展开权力分析就是力图从权力观念的经济主义范式中走出来。在我看来,重要之处不在于像杰索普辩护的那样指出福柯后来也看到资本、经济等等因素与政治的关系,而是要看到福柯与马克思主义根本的不同。从这个不同中,我们才能够把握福柯思想的意义和限度。在普兰查斯看来,由于福柯不是从经济基础和阶级关系来阐释权力,福柯的权力就成了无本之木,不再围绕国家这一核心来理解权力,将权力看成是一种流动、分散的现象。他指责福柯的权力没有别的基础,只有权力关系本身的观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权力概念本身成了福柯理论的中心,它被赋予了一种本体论的地位。的确,像杰索普指出的那样,福柯不是在构建一种权力的形而上学,福柯的权力理论是一种微观物理学、技术解剖学等等。但是,权力在福柯思想体系中无疑具有一种本体论的地位。权力之于福柯,就如资本之于马克思。其实,不同思想体系对于社会存在的分析,由于视角差异可能有不同的出发点,没有一个出发点能够成为绝对,能够自洽地说明自身的绝对合理性。福柯思想的意义恰恰就在于他开启了一个权力分析的新视角,这当然也是一个有其自身边界的视角。

其次,普兰查斯批判福柯的权力理论重“权力”而轻视抵抗。*我们可以看到,姚大志先生在《何为正义: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研究》中也提出了福柯权力理论中没有“抵抗”的看法,并且认为这是因为福柯无法确立反抗的主体。参见姚大志:《何为正义: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研究》,401-40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也就是说,福柯重视权力关系中统治、镇压、束缚等等方面的技术和机制,而没有重视和研究反抗,没有解释反抗,只是将反抗看做是权力统治中民众自然质朴的精神产物。这一点的确也是福柯权力理论的一个显著倾向。虽然福柯将权力看成一种镇压与反抗的斗争关系,认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很显然,在福柯的理论中,权力统治的技术分析占据着主导地位,而对于这一关系中的反抗机制和形式没有予以充分的关注。普兰查斯提出,斗争总是比权力机构和机器占有优先位置。也就是说,反抗性因素在权力关系中具有重要的构成作用。因为镇压与反抗的关系是在关系中存在的,恐怕很难抽象地将某一极作为绝对本体论意义上的起点。不过,对于具体的理论家来说,哪一方面占据着主要的地位,被过多地关注了,这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只是说明理论的限度而已。这种限度总是存在的。用绝对完美主义的尺度要求处在特定语境中的理论和理论家,恰好是问题之所在。同情的理解就是辩证地揭示理论的限度,并包容这种限度,为突破特定的限度寻找新的可能性。

再次,普兰查斯认为,福柯夸大了现代国家内部惩罚方法的一般意义,夸大了这些方法作为正面和积极力量的特殊角色,认为这种力量是导致顺从产生的原因。福柯强调法律作为强制性权力形式在镇压和禁止方面的职能,同时也指出了非强制性的规训权力的积极作用。这就使得福柯低估了为保证这些惩罚得以实现时,强制性暴力因素所起到的作用,也低估了在国家行为中暴力的持久重要性。也就是说,福柯重视了理性的程式化的制度性因素在权力运行中的作用,而忽视了非理性的暴力,尤其是国家暴力的现实作用。福柯的政治批判变成了理性权力的批判。普兰查斯的这一批评的确也很有启发意义。权力现象中暴力因素的存在很难单纯置于理性与非理性的框架中进行分析。相对于马克思的经济政治批判,福柯这一视角的限度和贡献都是显而易见的。杰索普认为,普兰查斯的这个批判仍然只适用于福柯早期,后来的福柯放弃了这样一种立场,承认自己夸大了惩罚权力的重要性。

最后,普兰查斯批判福柯的重要方面在于福柯关于政治反抗策略的论述。福柯否定宏大的革命叙事,主张微型反抗。《性经验史》在谈到权力与抵制时指出:对于权力来说,不存在一个大拒绝的地点——造反的精神、所有反叛的中心、纯粹的革命法则。[32](P62)从无所不在的微观权力概念和微观反抗理论出发,福柯认为,微型反叛只有拒绝被纳入国家内部并试图从外部对其进行颠覆时才可能获得成功。同样,在福柯看来,这种微型反抗也应该拒绝统一化的组织和领导,以避免被国家体制收编。而在普兰查斯看来,将反抗的运动指向国家权力以推动权力机构的根本性变革至关重要,只有这样,才可能避免将自由的领域不自觉地让渡给国家权力。问题的关键只在于,在斗争中保持与国家之间的距离,不至于在斗争中丧失自我。在我看来,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没有特定的理论价值,何种实践方式是现实的并占主导地位只能在历史中得到回答,思辨的理性提供不了绝对的答案。按照列宁的说法,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没有一种策略是绝对普世的。应该坚持宏观实践还是微观实践,这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在宏大革命运动的衰退中,福柯将代表不同反抗形式的微观运动理论化,这是他的贡献。他对组织化的拒绝反映了组织化运动中的各种问题。有必要对这些问题进行反思,这才是他的理论带来的真正的启示。

普兰查斯从阶级范畴出发,认为政治是围绕着国家政权展开的阶级斗争,而这种斗争是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政治权力实际上体现的是阶级斗争中的力量关系,通过阶级斗争划定各阶级之间的权力界限和在政治国家中的地位。从这一方面来看,普兰查斯对于福柯的批判的确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但另一方面,普兰查斯变革现实的理论并不主张以暴力的方式彻底打碎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而是通过民主运动参与和推动国家制度的变革,因而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不过,对普兰查斯理论本身的关注并不是本文的任务,本文甚至也没有全面讨论普兰查斯对福柯权力理论的批判。因为在我看来,普兰查斯批判福柯夸大了知识与权力之间的联系、权力理论主要是描述性概念,以及在权力分析中忽视了时间和空间因素等等,都不是问题的主要方面。关于这些方面,可以见杰索普在《普兰查斯与福柯笔下的权力与战略》一文中的论述。参见莱姆克等:《马克思与福柯》,87-93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所以,问题的关键只在于,只有在差异与同一的辩证关系中理解福柯权力理论与经典权力理论的关系,才能领会福柯政治思想在当代政治哲学中的重要地位和理论限度。

[1] 莱姆克等:《马克思与福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3][4][5][10][13][14][15][18][19] 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6] 德勒兹:《德勒兹论福柯》,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7][9][16][25][26][32] 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2。

[8][20] 乔治·拉伦:《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11] 转引自塔姆辛·斯巴格:《福柯与酷儿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2][21][27][28][29][30][31]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17][22] 杜小真选编:《福柯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23] 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24] 转引自陈嘉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李 理)

All the Relationship of Strength is that of Power:On Foucault’s Concept of Power

LUO Qian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Foucault views power as a constructive element of society, and changes the concept of power from multiple directions. Reason’s domination is a core theme in Foucault critical theory of power, which differs fundamentally from the theory of power in Marx’s economics critique. Foucault’s theory of power displays the typical features of post-modern political theory and leads the basic direction of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ought.

power;reason;discourse;body

罗骞: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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