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式的《奥狄浦斯王》——解读《城堡》

2015-01-31 14:16张明
关键词:卡夫卡现代城堡

现代式的《奥狄浦斯王》——解读《城堡》

张明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古希腊文化对卡夫卡有十分重要的影响,这在其作品中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城堡》作为卡夫卡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带有明显的古希腊文化的印记,《城堡》与古希腊悲剧《奥狄浦斯王》有不可忽略的联系。《城堡》中蕴含着巨大的悲剧性,其悲剧性的产生遵循了与《奥狄浦斯王》相同的逻辑和模式,借此,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在另一个维度得到展开。《城堡》的人物与《奥狄浦斯王》中的人物也存在着对应的关系。《城堡》是古希腊悲剧《奥狄浦斯王》的现代式演绎,是一部现代式的《奥狄浦斯王》。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奥狄浦斯王》;现代;悲剧

收稿日期:2015-04-30

作者简介:张明(1990-),男,浙江乐清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城堡》自问世以来,就不断地受到多方面的解读,但意义并不因为解读而归于消灭,相反,却因解读而更加丰富和深刻。《城堡》这一作品蕴含着悲剧性,国内外许多评论者对此都持有类似的观点。主要有这几种看法:《城堡》表现了命运的悲剧、个人处境的悲剧、犹太人的悲剧等,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总体来看,这些观点都是从宏观的视角来解读《城堡》的悲剧性和意义,将《城堡》同具体某部古希腊悲剧进行比较的研究则较少。本文旨在通过《城堡》与《奥狄浦斯王》两部作品的比较来解读《城堡》的悲剧性。《城堡》是一部现代作品,而《奥狄浦斯王》是一部古典悲剧,其二者的联结点在哪里?两者的主题有哪些相近之处?《城堡》中的人物同《奥狄浦斯王》又有哪些关联?这些都是本文需要讨论的问题。

卡夫卡对古希腊文化有相当深的涉猎,他不仅在日记和书信中多次涉及古希腊文化,更有部分作品对古希腊文化有专门的论述。在其日记中,卡夫卡提到其在车厢里阅读《潘神》、[1]82在剧场观看歌剧《奥尔孚斯在冥府》的经历,[1]198提及朗诵《纳西塞斯》,[1]328评论“西绪弗斯是个单身汉”。[1]448卡夫卡在游记中也提到有关古希腊的内容,如英雄的农夫(特尔斐女预言家),[2]486希腊式圆柱的坡地和“塞基的落发”,[2]495以及女神“克利奥”。[3]在致马克斯·勃罗德的信中提到了古希腊讽刺作家卢坎,[4]29爱神“厄洛斯”[4]289和德尔菲的神谕,[4]411在1921年4月份的一封信中他更是将自己设想成一位深处古希腊特洛伊战场的“匿名的希腊人”。[4]402卡夫卡在致菲利克斯·韦尔奇的信中提到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和“品达”,[4]237在致菲莉斯的情书中提到弗兰茨·韦尔弗改编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特洛伊妇女》,[5]在致密伦娜的情书里提到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梅杜莎、[6]257大力士赫克力斯,[6]352以及古希腊哲学家狄奥根尼斯。[6]418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另有专门论及古希腊文化的《塞壬们的沉默》、[7]《普罗米修斯》、[8]《海神波塞冬》,[9]在这些作品中他以其全新的视角解读古希腊神话。另外,作品《猎人胡拉格斯》[10]中“冥府”的意象也来自于古希腊文化,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古希腊文化对卡夫卡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这些影响在他的作品、书信、日记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正如瓦尔特·本雅明所说:“在卡夫卡从古代找到的祖先中……是不应该忘记这个希腊祖先的。”[11]

《城堡》中也有明显的古希腊文化的痕迹。比如,误入比尔格的房间的K在梦中看见,比尔格“样子很像一尊古希腊神祗的雕像,K在战斗中把他打倒了”,[12]267此处直接出现了古希腊意象。所以,对卡夫卡作品的解读是不能与古希腊文化割裂的,对《城堡》的解读亦不能脱离古希腊文化的背景。德国学者威廉·埃姆里希认为,卡夫卡的作品具备神话的一切基本要素,在这些作品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看不见的命运的力量隐藏在事物的背后:“对这些命运力量的一切阐述都是意义双关的,主人公如同在古代神谕中那样可悲地懵懂无知,一任命运力量的摆布,他采取的方式就是与之对抗,或者从字面上去理解他们;把这些命运的力量刻画为不合理性的,类似神仙般的形象,所有的凡人都对它们无可奈何。”[13]威廉·埃姆里希的这段评论正准确描述了《城堡》所描绘的这个世界。小说中懵懂无知的主人公K在一个新的环境中,尽管采取了不妥协的反抗态度,最终依然要接受那股不可知力量的摆布,其悲剧性的产生也正源于此。在现实社会中,这股不可知力量是不可理解的,换言之,是非现实的力量,然而一当它与古代神话的背景联系起来,这股命运力量的出现也就合情合理了。将古希腊悲剧《奥狄浦斯王》同《城堡》作比较正基于这样的理由:《奥狄浦斯王》中主人公的命运是被注定的,人无论如何反抗,最终都逃不脱神谕的裁决。《城堡》也是如此,作品中的人物被一股非现实的力量牵制而无法摆脱,他们都在一种类似双眼蒙蔽的状态下进行徒劳的反抗。《城堡》与《奥狄浦斯王》在这一悲剧意义上是相通的。

主人公的身份是分析《城堡》与《奥狄浦斯王》两部作品关联性所无法绕开的问题。在悲剧《奥狄浦斯王》中,主人公奥狄浦斯出于反抗命运的目的逃离科任托斯来到了特拜。在剧中他回忆起这一经历时有这样一个段落:“我听了这些话,就逃到外地去,免得看见那个会实现神示所说的耻辱的地方,从此就凭了天象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14]69-70此处说奥狄浦斯凭了天象“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而K是“土地测量员”,如果仅从字面的意思理解,他们都是在“测量土地”。然而,虽然都是“测量土地”,两者所说的“测量”又显然都不是原意。卡夫卡曾在与青年朋友雅诺施的对话中说:“我不能很快变成什么,然后又很快回到我自身中,精确地测量距离。”[15]可见“测量”一词对卡夫卡而言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解答为什么K不能是别的,而只能是“土地测量员”的关键也在于“测量”一词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悲剧《奥狄浦斯王》中,当奥狄浦斯讲述自己“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其实是在说他逃离自己的“故土”,因此“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带有自我流放的意思,“测量”也就意味着逃离命运为他铺下的巨网,简而言之,“测量”意味着“逃离”。因为神所预言的厄运正是从其逃离科任托斯时开始应验的,换言之,厄运起始于“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之时,所以奥狄浦斯的流浪其实恰使他离神谕的实现更近。他一步步逃离科任托斯,也正是一步步掉入命运为他准备的陷阱。如此一来,“逃离”(“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本身就产生了悖谬,假如主人公的“逃离”这一行为反而将其自身推向其所要逃离的那个结果,那么“逃离”的意义又在哪里?回到《城堡》。如文中村长所说:“您已被录用为土地测量员;但是遗憾得很,我们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我们要土地测量员做什么?”[12]60主人公在一个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的世界里担任土地测量员,“土地测量员”这一身份也就产生了矛盾。

日本学者平野嘉彦评论:“不管是不是这样,依K本人的申报,他是被‘村庄’招聘的‘土地测量员(Landvermesser)’。这本身就表明他的工作责任是对无界限的‘土地(Land)’进行‘测量’、划分、差异化。或许就像‘城堡’下级主事的儿子施瓦尔策骂的那样,‘哪里是什么土地测量员’,不过是个‘卑鄙的、信口雌黄的流浪汉(Landstreicher)’。”[16]165细读文本,我们注意到,《城堡》所描画的世界,不仅仅没有度量,而且不存在方向,不存在“东、南、西、北”这样的词语,这个世界所处的整个空间是模糊的。所以,不仅仅是“土地测量员”这一身份,就连“测量”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词语。唯一能够证明他有资格获得这个身份的是:他必须始终游荡于这个不存在度量的空间,用他的身体“测量土地”,也即K只能够游走于城堡的世界里,以求寻找“土地测量员”这一身份。简而言之,这一身份的确立正是基于其“必须不停地寻找这个身份”这一事实,正像维斯坦·奥登所评论的,“如果他成功地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就证明他失败了。”[17]所以在《城堡》这一特定的语境中,“测量”的含义较之于“测量土地”,则更接近于“流浪与漂泊”。“土地测量员”也就成了“漂泊者”的代名词。

我们看到,不论是在《城堡》还是《奥狄浦斯王》当中,“测量土地”都无不是带有“流浪”和“漂泊”的含义。奥狄浦斯拄着拐杖“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流浪于荒野,他企图凭借自身的力量摆脱被诅咒的命运,却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催使其来到其接受神谕的地方,尔后神谕应验,他“从明眼人变成瞎子,从富翁变成乞丐,到外邦去,用手杖探着路前进”,[14]60最终的结局仍然是“测量土地”。而K同样是拄着他那根远行的手杖,始终流浪在这个边界模糊的村庄,他为了确证自己的身份,用自己的身体“测量”城堡所在的这一空间,他徒然地抗拒既定的事实,被命运的力量无情摆布,最终不得不在这片没有边界的土地上进行无休止的“测量”。K的命运也即奥狄浦斯的命运,他们二人的结局都遵循着同一个逻辑。

有人认为“‘土地测量员’(Landvermesser)这个职业暗含着‘傲慢’(Vermessenheit)和‘胆大妄为’(Vermessen)之意”,[18]意味着追问“超越自身的秩序”,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在作品中读到,K与老板娘等人的争论,或奥狄浦斯与先知等人的争论,都无不透出一股傲慢和胆大妄为的气息。卡夫卡所塑造的K在性格上无形之中暗合了古希腊悲剧的主人公奥狄浦斯。而追求“超越自身的秩序”即追求自身以外的秩序,追求本不属于自身的秩序也就包含了突破命运的含义。这一意图在奥狄浦斯那里则再清楚不过,他的悲剧也正是起始于他的“反抗”。再回到《城堡》中直接出现过的古希腊意象:K在梦中将古希腊神祗雕像打倒。古希腊神祗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有命运的象征,如果结合前文的理解,那么K打倒古希腊神祗的雕像,并不仅是打倒雕像,而是在K的意识中对命运的反抗。由于K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它,反抗命运的愿望于是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了。

此外,主人公K除了“土地测量员”身份还曾有过另一个身份,即勤杂工。事实上K是可以选择作为勤杂工而留在村庄,“留在村庄”这一目的在这一层意义上是已经达到了的。但此处K选择作为勤杂工住在学校仅是出于权宜的打算,他希望做的仍是要同城堡取得联系,即便K在学校中安家,也始终处于漂浮状态(酒店深夜而归、夜访巴纳巴斯)。所以,K只能是“土地测量员”,而不能是别的什么。他作为勤杂工的身份也是有名无实,此时的他仍在努力地进行“土地测量工作”。这正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其“土地测量员”的身份。

《城堡》中的K与村民们(也即K以外的其他人)二者形成了明显区别的两个项。最直观的体验就在于,村民们似乎都知道什么,而K则不知道什么,随着文本的展开,这个“什么”才逐渐为人所知。譬如在《城堡》开头,K突然闯入村子,没头没脑地要求留宿,并打算向伯爵讨要许可。此举又是引起村民们的嘲笑又是引起他们的愤怒,他的一系列行为在村民们看来简直像一个无知的莽汉。相反,村民们则对他们所处的环境十分了解,并且共同分享某些历史事实。K与村民们这两个不同的人群形成了一个对立的结构。这个结构正对应了古希腊悲剧《奥狄浦斯王》中人物的对立关系。在《城堡》中,这个对立关系是以K与老板娘、莫姆斯、村长、比尔格等人的对立为代表;在《奥狄浦斯王》中,则以奥狄浦斯王与先知特瑞西阿斯、克瑞昂、信使及牧羊人等人的对立为代表。

有人就《奥狄浦斯王》的情节结构专门做了论述,认为“《俄狄浦斯王》(《奥狄浦斯王》)的情节结构是一个二项对立的序列”,“情节中的所有冲突、事件和细节都是二项对立”的,[19]这一表述有一定道理。同样,这一结构也适用于《城堡》。《奥狄浦斯王》中的冲突、事件、细节全都是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展现出来,人物是这些对立的重心。《城堡》中的对立结构较为不明显,但也有规律可循。《城堡》中的情节也是借助人物与人物之间的互动才得以展现,与《奥狄浦斯王》一样,对话是《城堡》情节的重心。此外,《城堡》中的角色在情节中所起的作用也与《奥狄浦斯王》十分接近。《奥狄浦斯王》中的二项对立结构,在《城堡》中以更为隐晦的方式展开。

在《奥狄浦斯王》开头,奥狄浦斯决心要找出凶手拯救城邦而求助于先知特瑞西阿斯。特瑞西阿斯因担心引致奥狄浦斯不测的命运而不愿说出真相,但当他受到奥狄浦斯的逼问时,他无奈地告诉奥狄浦斯,“你就是你要寻找的杀人凶手”。[14]57直到最后在争论中,奥狄浦斯激怒了阿瑞西阿斯,这时特瑞西阿斯才道出了那一段预言。简而言之,就是在先知与主人公的对立中,通过先知之口而道出命运的真相。随着剧情的深入,通过主人公与其他人的对话,真相的其他部分也逐渐为人所知。组成《城堡》的一系列对话也遵循了同样的模式。

《城堡》中的老板娘与K第一次谈话时,面对K对其处境的无知,她无奈地告知真相:“您太特别了,土地测量员先生”,“您想做的是不可能的事”,在K的进一步询问下她表示自己会给予解释,“那语气仿佛这解释不是最后再帮助K了解一些情况,而已经是她对K实行第一次惩罚了”。[12]48老板娘在此处正是作为一位“先知”的形象出现,而K则对应于被蒙蔽了双眼而看不清事实真相的奥狄浦斯,他对自己无法冲破命运一无所知。接下来的对话中,老板娘更是处处指出K的无知与想法的不着边际:“您这种无知不是一下子能改变得了的,也许永远改变不了;但是如果您稍微听我两句忠告,并且牢牢记住自己的无知,许多事情就可能会好办些。”[12]55K则对此予以辩驳:“当然,我的确是无知的……无知者往往更无畏,所以,在我的力量还够用时,我倒是挺愿意再保持一阵子这种无知状态并承担它那肯定是很严重的后果的。”[12]56正如悲剧《奥狄浦斯王》中,奥狄浦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发下毒誓:“诅咒那没有被发现的凶手……定将过着悲惨不幸的生活。我发誓,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我愿忍受我刚才加在别人身上的诅咒。”[14]53《城堡》中K的“愿意承担它那肯定很严重的后果”则几乎是这段诅咒的诠释。两者异曲同工。《城堡》中老板娘与K的第二次谈话与前一次一样,也是以规劝者的身份进行,她在谈话中表示希望“通过我的各种关系把您求见的愿望转达上去让克拉姆知道”,但是被K一口拒绝:“这个我不能答应。”随后老板娘作出进一步让步,但得到的K的答复仍然是拒绝:“我主意已定,即便下来的回话是拒绝,我也仍要按我的主意去做。但既然我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就不能事前请人转达我的会见请求了。”[12]86

奥狄浦斯与先知特瑞西阿斯,K与老板娘,两者的共同点就在于:其中一方掌握了真相,而另一方完全处于蒙昧状态;一方企图劝诫另一方莫要误入歧途,另一方因无知而无视他人的规劝;一方因知道真相而有所畏惧,另一方则无知无畏。

在《城堡》的这一系列对立的结构中,莫姆斯这一角色十分重要。莫姆斯是克拉姆的秘书,当K在院子里正等待克拉姆的到来时与其相遇,莫姆斯直截了当地告诉K:“您反正是要错过他的,等和走都一样。”[12]104“您反正要错过他”所暗含的意思也即告诉K,他当前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结果是在他行动以前就业已决定的。但当他与车夫两人离K远去时却走得很慢,“似乎在告诉K,现在扭转局面把他们叫回来的权利仍操在他自己手里。”[12]105此处的莫姆斯所说所做同老板娘十分相似。当K离开酒店,想到自己如何顶住压力不向老板娘屈服,“她的努力又是比较隐晦的,实际上她暗中同时又在把他从记录拽开”,[12]118一时之间,读者没有办法区分此与彼究竟属于哪一阵营。

此处《城堡》的情节所呈现的意义的多重性在《奥狄浦斯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奥狄浦斯王》中的先知特瑞西阿斯与克瑞昂一方面与奥狄浦斯形成冲突,另一方面实际上又在不停地向奥狄浦斯暗示真相。而克瑞昂的作用则实质上刺激了奥狄浦斯寻找出真相的决心,对推进悲剧的发展都有重要作用。《城堡》中的莫姆斯对K所起的作用也是双方面的,一方面具有规劝的性质,另一方面又促使K决心行走在无边的追索当中。“他K要亲自(不是别人)带着自己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要求去会见克拉姆……经过他身边继续前进,到城堡里去。”[12]110不论是在《城堡》中,还是《奥狄浦斯王》中,对立的二项结构以及情节的双重意义对于整部作品情节的发展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城堡》中K与村长的谈话至关重要。《奥狄浦斯王》是通过奥狄浦斯与牧羊人、王后伊奥卡斯特、信使等人之间的谈话逐步揭示出奥狄浦斯的身世经历和奥狄浦斯未为王之前不为人知的历史的。在《城堡》中,村长与K的谈话起到类似的作用。K与村长的谈话一方面最为彻底地悬置了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另一方面这番谈话却是第一次清晰地揭示K之所以有今天的处境的整个前因后果:他既解释了K为什么被聘为“土地测量员”,又介绍了这桩没尾的案子的整个的处理始末。所以村长在《城堡》中同时承担了《奥狄浦斯王》中的多个角色的功能:王后伊奥卡斯特、牧羊人、报信人。在交谈中,村长指出“您已被聘这一点要由您自己来证明”,[12]71即意味着K的“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在于自证。在第一部分已有论述:K的“土地测量员”的身份正在于其不停地寻求证明这一身份,唯一能证明其身份的只有这一过程。村长告诉K,这个村庄根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可是最后又说:“这里的确没有谁拉住您不让您走,但这也并不等于要赶走您呵。”[12]73村长与K的谈话既悬置了K的身份,另一方面也在指明K进一步的求证之路。

此外,不能忽略比尔格与K之间的对话。比尔格本应在K前往城堡的道路上起到重要作用,假如K听从比尔格的建议,K的请求可以获得实现,但他所起的作用也被K的封闭与麻木所消解。比尔格开门见山地为K指明道路,实质是告诉他若想要实现他要得到的诉求,“只要把他的请求随便怎样说出来就行了……请求的实现简直就近在眼前。”[12]272K由于疲惫(实际上也是K的拒绝沟通)而错失了这样的机会。最后比尔格同K道别时所说的话又指出K之所以要失败的原因:“有些事不是因为别的而只是由于自身的原因才归于失败。”[12]273似乎又是在暗示K失败的原因正在于其自身的“土地测量员”身份。

《城堡》与《奥狄浦斯王》的另一个联结点在于“官员”与“诸神”,这也是造成作品内在悲剧性不可或缺的要素。《城堡》中“官员”的形象一直是学界的关注点之一。在文本中,“官员”是不可忽略的存在,他们看似超然于世外,来无影去无踪,形象模糊,却与《城堡》中发生的一切都有不容忽视的联系,不论是K的现时处境,还是村民们的命运走向,都完全取决于这批官员,然而,这批官员统治这一村庄却不是通过现实的方式,此处,官员与普通人拉开了距离,是非现实的人。

比如,《城堡》中的老板娘对克拉姆表现出的至死不渝的忠诚超越了普通人的概念。她自称靠了照片、手绢和睡帽这三件纪念品才得以度过漫长的岁月,而这三样纪念品与克拉姆是否确有关联也是值得怀疑的。在她讲述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激动,那种夸张也非以正常的逻辑可以理解。另在奥尔嘉叙述家庭悲剧的整个经过时,非但没有怨恨城堡的官员,还表现出对索尔替尼不可思议的“尊敬”。这两段关系与情感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成立,克拉姆与索尔替尼两人的存在也超越了普通人的概念。村民们对这批官员所怀有的恐惧与崇拜,我们只有在宗教的神祗崇拜中可以找到相似的影子。

《城堡》自问世以来就不乏论者从宗教神学的角度解读它,马克斯·勃罗德认为《城堡》是一部无限制的一神论的长篇小说。[20]“城堡”在小说中象征着上帝的领导,“城堡”正是神学家们所称的“仁慈”。[21]英国学者埃德温·缪尔认为,“《城堡》一书,乃是一幅关于寻求得救之途的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的图画。”[22]然而在基督教文化中,神(上帝)不仅具备全能的神力,而且具备全能的道德。而代表城堡出现的官员们——克拉姆也好,索尔替尼也好,他们都无一不在道德上表现出巨大的缺陷,这些官员所具有的淫荡好色的性质[16]180与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十分接近。如果不把这些官员连同城堡一并作为单个的抽象概念来看,那么《城堡》中的“神”其实并非只有一个,城堡的官员们构成了复数形式的“gods”,而不是单数的“God”,因此“一神论”的论断也不确切。所以《城堡》中的“神”较之于基督教的“上帝”,则更接近于古希腊的“诸神”。

“诸神”在悲剧《奥狄浦斯王》中亦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作品展现了奥狄浦斯如何试图冲破命运的巨网而最终归于毁灭的整个过程,但命运的仲裁者诸神,却从未作为一个完整的行动对象而正式出现在文本叙述当中,而仅仅在对话里被一次次提及。诸神在悲剧的始末都是沉默的,整部剧呈现为人的活动的集合,而非神的活动。

与《奥狄浦斯王》一样,《城堡》的“诸神”(官员)也是隐藏在整个事件的背后,他们并不实际出现,却又无所不在。他们并不直接作为作品中推动情节发展的角色存在,但又时不时地穿插于人物之间的对话与描述中。我们仅仅透过人物的对话逐渐构建起了这些官员的形象,而他们对于整部作品而言却又是至关重要。K、老板娘、弗丽达、巴纳巴斯等作品中所有主要人物都与官员有联系,官员在作品中有着尤其特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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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中的官员与《奥狄浦斯王》的诸神相同的特点有:不可接近、虚实难辨、若有若无。此外他们最重要的特点是沉默。例如当K在贵宾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门洞中见到克拉姆时,克拉姆像雕像一般端坐于房间内,让人分不清是沉睡或是清醒。弗丽达告知,“老爷们睡觉的时间特别长,长得你简直就弄不明白怎么回事。”[12]40“沉默”使官员的形象同常人拉开距离,使其更接近于“神”,远离“人”。当K与弗丽达在贵宾楼的地板上交欢,甚至撞在克拉姆的门上,房间内的克拉姆始终无动于衷,有的只是一声向弗丽达低沉、冰冷的呼唤,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这是一股令人窒息与绝望的沉默。

《城堡》此处的描述里,房间外的混乱与嘈杂令常人难以忍受,却并不影响房间内克拉姆那无边的沉睡。房间内外虽然只有一门之隔,但这两个世界却区别分明,房间里的世界有序、沉默、严肃,房间外则混乱、嘈杂、肮脏、颓败。隔开这两个世界的门是一道无法打破的门,是非现实的门。卡夫卡的另一部作品《在法的门前》[23]里也有一扇无法打破的门,但这扇“法的大门”无法进入是因门警的把守。而《城堡》的这个场景中,距离如此之近的两个人却要依靠电话和信使交流(并且是单向的)就显得不可思议了。按正常的逻辑,门外拜访的那个人只消敲敲门即可,可是在作品中,这扇门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于是“沉默”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符咒,隔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奥狄浦斯王》中(与其他古希腊神话有别),神与人之间存在分明的界限,两者不可跨越,不可交通。剧中凡人无法与神祗正常对话,只能通过接受一个个隐晦的神示去解读与猜测命运的走向,并且这个神示只能经由特殊的场所和中介传递。例如在悲剧开头,奥狄浦斯为了祈求神示而派内兄克瑞昂专程到阿波罗的神庙求问。[14]49《城堡》中的官员与村民们也处于这样一种关系中。他们之间的交流同样需要借助于一定的场所和中介。连接城堡的官员与村民的场所是贵宾楼,而村民们与官员交流所凭借的中介则是秘书与信使。但是《城堡》的官员们出现在这个场所的方式与时间却仍模糊不定,尽管文中提到了马车与车夫,他们的踪迹仍然无法确定,仿佛凭空来凭空去。这些特点都使这批官员的形象趋向诸神。此外就算官员与村民现实地相遇,他们之间的交流仍然无法实现。他们之间无法达成交流不仅仅是由于空间上的隔离,更是官员的沉默所致。例如索尔替尼出现在那场联欢活动上,“他坐在灭火机辕轩上,两只胳臂交叉放在胸前,一动也不动”。[12]193当奥尔嘉一家上前交谈,“一概被他用一声不响的方法挡了去”[12]192——对话是不可能的,仅有的信息传达是通过第二天信使送抵的一封信,之后他再也没出现,却同时又深刻影响了整个家庭的命运。并且在这场家庭悲剧中,受害者无法确知其灾难的源头在哪里,只能够猜测城堡“官员”的态度,不得要领地企图向每一个官员请求宽恕。

“诸神”沉默的力量的最有力的展示莫过于,他们掌控凡人的命运,其自身毋需一言一行,惩罚就施于凡间。《奥狄浦斯王》的进场歌部分,歌队祈求借助诸神的力量将瘟疫逐出特拜的土地,祈求宙斯“用霹雳”打死造成灾难的那个罪人。[14]52这些“神”如同那些“官员”,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对话当中。但在悲剧的结尾,奥狄浦斯的惩罚是其本人——而非神——施于自身,他刺瞎自己的双眼,自愿放逐流浪,奥狄浦斯之母伊奥卡斯特也是自缢而死。剧中凡人希望要借助的神的力量,最终依然要依靠人去施行。诸神虽然主宰了人的命运,但在整个过程中诸神都是沉默的。《城堡》中奥尔嘉一家所遭受的灾难一方面是来自于城堡,但他们的惩罚的施行者也是其自身。正如卡夫卡在《塞壬们的沉默》中所写:“塞壬们如今有一种比她们的歌声更为可怕的武器,那就是她们的沉默。虽然未曾发生过,但也许可以想象,有人似乎曾经逃脱了她们的歌声,但绝对逃不过她们的沉默。”[7]两者异曲同工。正是依靠这一股力量,城堡所在的彼世界操纵着此世界,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其掌控。也因为这一股沉默的力量,个人的努力与抗争显得更加徒劳与无力,《城堡》与《奥狄浦斯王》所表现出的悲剧性才更为震撼人心。

加缪曾有言:“在一部悲剧作品中,命运在逻辑性和自然性的面具下变得最清楚……但是,一当它在社会、国家和亲昵经验的日常范围内作为必然性呈现在我们面前,惊恐就有其根据了。”[24]《城堡》的悲剧性是隐晦的,它的悲剧性隐藏在所描写的种种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假如抽去表象,《城堡》就是古希腊悲剧《奥狄浦斯王》的现代式演绎。它所造成的惊骇绝不亚于后者。如果说《奥狄浦斯王》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场古典式的命运悲剧,揭示个人在强大的命运面前的渺小与脆弱,那么《城堡》则为我们描画了一幅现代的悲剧图景: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普遍面临着价值消解、无法定位身份、人与人关系疏离等问题。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个人的努力似乎是荒诞的、悖谬的。尽管如此,人却是通过这种反抗命运的努力而获得自身的价值,也正是通过这种努力,个人才得以有理由生存于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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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edipusRexin the Modern Age: OnTheCastle

ZHANG Ming

(CollegeofHumaniti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Ancient Greek culture has a great impact on Franz Kafka, which is embodied in his works at different levels. Specifically, The Castle, his most representative work, is obviously marked with ancient Greek culture and there is a significant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astle and the ancient Greek tragedy Oedipus Rex. Its tragic characteristics and model of tragedy reveal in a way how the Oedipus Rex does, whereby the ancient Greek “fate tragedy” unfolds in a modern work. There are links, too, between the characters in The Castle and Oedipus Rex. The Castle by and large is how the ancient Greek tragedy Oedipus Rex plays in a modern way, or in other words, is the Oedipus Rex in the modern age.

Key words: Kafka;TheCastle;OedipusRex; the modern age; tragedy

(责任编辑周芷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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