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妇女”性别刻板印象的谱系学研究

2015-01-31 14:51孙婷婷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妇女

孙婷婷

“封建妇女”性别刻板印象的谱系学研究

孙婷婷

“封建妇女”在近代以来被符号化为封建道德的承担者及落后中国的表征,当下中国主流的性别理论依然未摒弃这种偏见。运用谱系学探究“封建妇女”从“传统”中国进入“现代”中国过程中的符号化历史,不难发现,“封建妇女”实乃话语的产物,同时也可揭示从封建社会到现代中国,“新女性”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沿着旧中国女性不断开拓的性别空间继续前行。

封建妇女;刻板印象;谱系学

中国女性解放话语自近代以来开始集中涌现,在20世纪80年代形成了系统的女性主义理论,90年代进入中国的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至今方兴未艾。这些性别话语所做的重要工作之一,便是随着社会变迁不断修正性别角色。近几年相继出现的中性风的“超女”、“伪娘”及“女汉子”等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传统的男女性别气质分野,女性主义及性别研究对此做出了理论回应。通过对新的性别现象予以批判性认同,性别理论成为不断打开新的性别身份的可能性。尽管目前已经呈现出建构多元性别身份的趋势,主流性别话语仍然将近代以前的女性视为静止不变的客体,将其置于封建礼教压制下的“压迫—反抗”模式中。这种设定“传统—现代”女性之间的二元对立是由诸多原因造成的,有殖民视角的影响,也有对封建传统的认识不足。本文拟通过谱系学钩沉所谓“封建妇女”被建构的起点,并具体分析其建构过程,以还原“封建妇女”的多元特征。

一、“传统”与“现代”的历史断裂

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建构“黑暗的封建社会”及解放愚昧妇女的论调从近代就开始了。近代女性主义理论家三四在《觉悟》刊发的文章《我们的姐妹》,论证了自从母权制衰退之后,女人就生活在备受压迫的黑暗中。如此一来,妇女的出现成为启蒙思潮和革命思想中的世界历史事件。梁启超等思想家们分析国贫民弱的原因,最终指出根源在于女性:“吾极推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1]44按照这个逻辑,要变革中国,首先从女性开始。也就不奇怪,周作人把“女人与小儿的发现”视为人的发现的重要内涵。基于这样的优生学理论,近代思想家开始大谈妇女解放的必要。在这个时期,“把女人从强制生育和被迫低下的社会地位中解放出来的基础理论,可能和基于种族纯洁的教条以及启蒙思考的抽象观念一样多。”[2]15

提出民族解放从妇女解放开始,这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历数妇女的缺陷,以进行改造。金天翮在《女界钟》中对旧式女性提出了系统的批判。作为中国提倡女权的开山之作,金天翮以西方女性为参照来思考中国的女性问题。尽管这种参照更多是依赖想象,因为他假定当时的西方女性已获得自由,由此构造出中国性别平等的蓝图:“须以一夫一妻为基础,红袖添香,乌丝写韵,朝倚公园之树,夕竞自由之车,商量祖国之前途。”在构架蓝图的同时,金天翮动用了与民族性的“亡国奴”相联系的“奴隶”(Slave)来形容中国女性的地位,历数中国女性面临的缠足之害、装饰之害、迷信之害、拘束之害。对清朝现阶段的女性极力贬低,即便中国的花木兰和班昭,也比不上西方的贞德和罗兰夫人。他以“野蛮时代”形容传统中国,中国女人就是野蛮落后的象征。王政犀利地指出,他将女子都说成是负面的牺牲品,也是为他自己作为一个解救者的身份做铺垫。[3]6

这种情况在当时并非孤立的现象,为《女界钟》写序的三个才女林宗素、黄菱舫和杨女士,也以进步的现代妇女自居,痛斥需要解救的落后妇女自甘沉沦。三四是女理论家,她在《我们的姐妹》一文中指出,由于男人掌控文化,所以使女人成为附属物。男人把这种性别不平等变成个人资本,巩固了男人的统治。更为悲哀的是,压迫使女人变得愚昧和绝望。过去的女人是愚昧的、迟钝的、淫荡的、依附男人的、不独立的,并且在道德上是有问题的,因为她们或者没受过教育,易受低级俗气的文学和儒家思想过度影响,或者完全在精神上崩溃。“到梅生(三四)重发该文章的时候,对女人的一些定罪——无理智的、残忍的、不完善的、有缺陷的、色情的、顺从的、非常人的、生理残疾或缺乏特征的——已成为启蒙理论中根深蒂固的老生常谈。在充满幻想的情景中,女人基本上是一个有缺陷的理论主体。”[2]127

那么,这些劣迹斑斑、伤痕累累的“封建女性”如何成长为现代女性主体?新时期的女性主义学者明确将现代女性的出现视为喷薄而出的爆发过程,将“启蒙”的节点划定在“五四”。在学者们划定的女性主体时间表上,辛亥革命和“五四”两个弑父时代挫伤了封建符号体系的元气,让女性浮出历史的水面。以《浮出历史地表》一书为代表,戴锦华和孟悦以文学化的方式将这个过程描述为:“19、20世纪之交我们民族经历的历史和文化变迁,一定是一个百思不厌、回味无穷的瞬间:两千多年始终蜷伏于历史地心的缄默女性在这一瞬间被喷出、挤出地表,第一次踏上了我们历史那黄色而浑浊的地平线。”[4]1而在此之前的女性一直是历史的盲点。戴、孟二人继承了精神分析将女性视为空无的衣钵,并且试图勾勒中国女性如何被父权淹没、又如何在主体缺失的情况下构建主体的图景。她们提出,当代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是五四未完成的命题和男作家所不能解决的,旧中国的女性亦不能为之提供解决经验,因此似乎只能在一片虚空当中来寻找自己的道路。《浮出历史地表》将女性的主体视为突然事件,在此之后试图寻找本质主义式女性主体,这奠定了中国女性主义的主体策略。

孟悦和戴锦华二人的观点引起了学者的共鸣。王绯《睁着眼睛的梦》同样激进地指出女性在中国历史中的“匿名与残缺”,“匿名与残缺是中国女性文学史的一个突出的特征,它表明在漫长的历史文化中女性书写的另一种遗失,也是女性之于文学史‘空白之页’特殊形态的展示。”[5]53近几年的一些著作也持这种看法。乔以钢和林丹娅在其2007年出版的《女性文学教程》中指出:“‘女性’这个词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出现的。它的生成,标志着女性以独立的人的身份在社会的位置上出现。如果我们将这一概念置于五四‘人的觉醒’的这一大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更可以凸显出其作为女性的‘人’的觉醒之意义。”[1]2

新时期的学者同样历数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如何造就“封建女性”。如魏国英指出,出自汉代的《女诫》、清代的《女四书》、二十四史中的《列女传》和《后妃传》等作品中都贯穿着“男尊女卑”的观念。这些观念“规定了女性卑下服从的地位,主内治家的职责,‘从一而终’的婚姻,保贞守节的意念”。[6]161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女性先天不足,“旧时代的女性生活在男性中心文化的环境和氛围中,本质上只是作为家庭奴仆、生育工具存在。”[1]前言这些缺陷正是妇女在封建、半殖民地时期被排除在历史表述体系之外的结果。

由此我们看到,所谓愚昧麻木的“封建妇女”形象的书写与现代女性主体的建构几乎同时发生。按照谱系学的观点来看,事物的起源并非是一个纯洁的过程,而是充满了话语暴力的党“同”伐“异”的分类过程。“现代女性”的话语建构同样如此,它让“封建妇女”失声。这种主体观和历史观无疑会忽略历史的延续性,随之体现出对传统的一味鄙视,由此陷入双重标准及男—女二元对立的框架中难以自拔。所以,女性主义者一面批判男权,一面却陷入厌女症的窠臼。尽管戴锦华和孟悦在新时期奠定了中国女性“浮出地表”的论调,但作为中国女性主义最有理论意识的先驱,她们还是较早地意识到历史的悖论。她们指出,五四时代的历史变革赋予女性一种弱者的自觉,诸如主人/奴隶、压迫者/被压迫者、强者/弱者等等意识,文本内的二项对立很自然地暗合于潜意识中男与女的对立。高彦颐不无遗憾地指出,女性的被动地位并非天然如此,而是自近代以来被建构出来的。“我们的现代史,甚至妇女史,是没有旧时代缠足妇女登场的份的,更不用说有她们的声音、立场。她们的生活、意志、欲望、念头,都被金一(金天翮)和他的女同志所代表、淹没和抹杀了。”[3]34

这无疑是一场从“我在说话”变成“话在说我”的女性主体塑造游戏,并且从近代延续至新时期的中国女权话语中。但塑造主体的意识形态话语机制并非能够永远成功下去,它所获得的只能是暂时性的主体,因为主体是在行动中形成的。这带来两个后果:一方面是主体自身无法完全掌控自我,它的存在更多取决于情境;另一方面,情境想要完全控制主体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一个破碎不稳定的存在。这样一来,主体处于关系网中无法完全独立,但是颠覆便成为可能。因此,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愚昧麻木的“封建妇女”本身便蕴藏着颠覆的因子。

二、“封建妇女”的现代性

如果我们对历史进行逆向梳理,重新挖掘“封建妇女”可能被历史所遮蔽的东西,辨读她们被恶意篡改和抹杀的历史,“使那些局部的、不连贯的、被贬低的、不合法的指示运转起来,来反对整体理论的法庭”[7]8,那么,我们会重获什么样的迷失和隐匿的知识?

颠覆的力量首先来自对古代女性文学及文化文本的深入解读。这些文本让我们认识到,旧时代妇女并非都是愚昧之众,她们并没有浑浑噩噩地被权力话语掌控。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美国为主导的中国研究形成了对长江流域中国上层妇女的一般生活环境、生活经验和预期想象为中心的新社会史观,改变了早期史学家认为中国妇女过着沉沦生活的偏见。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的《内闺:宋代妇女的婚姻和生活》指出,宋代的上层社会中,一些妻子因为拥有财产、参与政治联姻而获得较高地位,她们有财产为依托,在夫家也能拥有一定的发言权。明清时期,在文化商品化的前提下,闺秀经过教育,形成自身的文化网络。曼素恩(Susan Mann)在《缀珍录》中提出,闺秀文化加大了妻子们的权力,因为它给了她们文学的手段,以一种掩饰的方式,用文学角逐去揭穿丈夫并谴责丈夫的情色伴侣。而对于近代女性而言,20世纪初,在北京、天津、上海、广州等城市,女权运动活跃,有才干并且勇于参加公共事务的女性层出不穷。王政的《启蒙时期的中国妇女》(Women in the Chinese Enlightenment)一书对近代上海的妇女运动进行深入研究,指出女权主义在中国造就了20世纪的新女性,如30年代创办妇女杂志的王伊蔚以及开办律师事务所的朱素萼等。

回顾历史,中国有规训女性的传统,并且在文化典籍中有诸多体现。比如《周易》有“女正家正”之说,将女性作为家庭伦理道德的维护者,正女方能正德。近代的新文化先驱者们所提出的种种新女性标准,实际也是对现代女性的规训。女性主义者对古代妇女的被规训不乏批判,他们把矛头直指封建礼教。这种思维模式中,权力话语在单向流动,如同阿尔都塞的询唤场景,警察对一个人说:“嗨!叫你呢”,哪怕这人仅仅转身未作应答,阿尔都塞也认为是回应了警察的询唤,“就这样,仅仅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他就变成了一个主体。”[8]364-365我们认识到自己是主体,“是通过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的时间仪式发挥功能的(握手、叫你的名字、知道你‘有’自己的名字,哪怕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这也意味着你被承认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主体,等等)。”[8]363这样的逻辑图式被不少学者用来观照“封建妇女”,他们正是假定了这样一个被询唤的女性主体,由此认定在封建礼教压迫下,传统妇女恭顺地臣服于礼教的询唤,毫无叛逆意识。

但福柯对权力的研究向我们展示,权力是分散的而不是单向的流动。按照福柯的观点,“规训的话语并不能单方面建构出主体,更确切地说,如果它建构出了主体,它同时会建构出主体解构的条件。”[9]93所以询唤的过程中可能有服从的情况,还可能存在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称之为“再赋义”(Re- signification)的情况,即主体起而反抗,自己书写身份,抛弃询唤之名。

回到中国的礼教问题来讲,首先,一些大谈礼教压迫的研究者对礼教的认识是单一和片面化的,不少学者言必称三纲五常,狭隘地将其完全等同于儒家文化。古人的确有等级和女性仪轨的详尽规定。较为有影响力的,比如五种遗规:“凡为女子,先学立身。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后来则有更为系统的《女论语》:

阿翁阿姑,夫家之主。既入他门,合称新妇。供承看养,如同父母。敬事阿翁,形容不睹,不敢随行,不敢对语。如有使令,听其嘱咐。姑坐则立,使令便去。早起开门,莫令惊忤。洒扫庭堂,洗濯巾布。齿药肥皂,温凉得所,退步阶前,待其浣洗。万福一声,即时退步。整办茶盘,安排匙箸。香洁茶汤,小心敬递。饭则软蒸,肉则熟煮。自古老人,齿牙疏蛀。茶水羹汤,莫教虚度。夜晚更深,将归睡处。安置相辞,方回房户,日日一般,朝朝相似。传教庭帏,人称贤妇。[2]75

姑且不论这些规定中包含的性别歧视,倘若把《女论语》中的这些规定作为晚辈对长辈的行为准则的话,便会发现,它所要求的绝对服从与男性所面临的孝道要求并无本质差异。就像孔子在《论语》当中讲述的偷羊故事,一个孝子即便自己的父亲偷羊也绝对不能告发,在他眼中礼法规则甚至高于法律的存在。在《礼记》等礼法典籍中,男性同样面临繁复的规约。如此看来,在古代社会生活中被普遍使用的礼,不能简单化为人身限制。这些规训有丰富的内涵,古人云“礼,履也”,它是一个人必须遵守的规范和履行的责任。葛兆光认为,“一方面它是一套外在的制度(即通常所说的‘礼制’),一方面它还是一套内在的观念(即后人常说的‘道德准则’)。”[10]45它是维护中国古代社会稳定的重要基石,“礼像一部软性法规,它把家庭、宗族乃至国家中各色人等的关系规定得清清楚楚,使他们各守本分,不至于乱套。”[10]45-46所以,“男女授受不亲”等原则首先要起到的是区分作用,并不仅仅是表达性别歧视,尽管它的确包含了歧视性内容。

此外,如福柯所言,规训不仅是一种限制,也是对人的特殊生产。从这个角度看古代女性对礼法的认同,便不能一刀切地认为是愚昧和软弱。女性不仅仅是受害者和牺牲者,她们和男子一样作为礼教的生产者参与了整个机制的运作。所以在社会结构相对稳定的封建社会早期和中期,礼教必然受到大多数人的维护。即使礼教对妇女的日常生活有不利的影响,她们也认可它。社会认可的妇女受过教育的标志,不是她们本身的修养或掌握运用礼仪、礼教和规矩的能力,而是通过这些编码化的行为全身心投入侍奉夫家的能力。上层妇女把传统规定(如缠足、道德教育、女性的才能、美貌和贤惠美德)转变为“女性领域的参数”标记,这是一种精英的实践,维护礼教的妇女某种程度上也是将自己作为精英的一员。所以在《浮出历史地表》当中,两位作者曾提出,像《红楼梦》中的贾母那样的封建女家长,看似是手握大权的女性,但实际上是进行了性别自戕来承担男人的责任,这种观点有待商榷。女人是礼教生产的合谋者,而不仅仅是被生产者。在社会等级关系中受到训育的妇女,在“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中活动,养育儿女侍奉父母、教育子女的道德和养成个人合乎规范的行为,她们是中国文化连贯性的保证,和男性一起生产并延续传统文化。

当然,古代女性并非全部满足于以合作姿态做男性的同谋。现代女性也并非在古代女性消失之后突然出现,而是在漫长的历史沉积中寻找到了爆破点。王德威将晚清视为中国从封建转换至现代的关键,他认为,西方定义下的妇权观念可于此时找到萌芽证明。一些作家借用传统文学中各类女性角色原型来定义“新女性”的尝试,尤其不容忽视,比如《海上花》《孽海花》中的女性角色。在社会实践方面,由于资本流入的影响,在新文化运动之前,已经有一些能够脱离家庭独立生存的女性,她们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中较为活跃。此外,基督教女青年会、中华妇女节制会等有基督教背景的妇女团体也在谈女权。

一些研究者将女性塑造自我的时期一再往前追溯。借助琼·斯科特(Joan Wallach Scott)的研究,高彦颐在《闺塾师》中指出,从1670年到1730年,一个“社会性别”或把自己归属为“同一的女性”构成的社会群体在江南上流社会家庭中出现了。她们不是批判陈腐的家规,而是将其延伸到新的界限,通过接受教育以及传播文化来拓展生存空间。一些古代文学研究者认为,受过教育的上层妇女在悄然改变性别认同。《红楼梦》中,诸姐妹在大观园的诗词场合是我们不陌生的。这种现象并非完全是曹雪芹的想象,如孙康宜所说:“与中国明清时期相比,没有一个国家能拥有数量如此之多的女性诗歌选集或别集。”[11]2这些受教育的上层妇女虽然足不出户,但家庭生活的内容却改变了,文化生活渗透进她们的家庭生活。尽管并未根本改变她们的处境,但是,“女性在家庭内部的正确位置和功能与男性在外部世界中的正确位置和功能被认为是相互补充,因此,女性写作产生后,在公众生活中并无认可的功能和地位。”[11]11她们虽然无法参与公共生活,比如参加科举进入官僚体系,但是她们通过文学文本将生活空间向闺阁之外延伸,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对个人、社会及公众领域界限的跨越。

以明清之际的女性创作为例,这一时期女性的诗文创作尤胜,但风格相对内敛,在风格方面较有突破的是弹词的创作。鲍震培认为,女作家涉足小说创作自清代始,是从弹词这种形式捭阖开去。“把女诗人的气质与女史的才华结合到叙事的娓娓而谈中,往往鸿篇巨制,细腻入微,从而形成17世纪至20世纪300年中左右半边天阅读和写作的传统。”[3]109在这一类作品中,女作家呈现自我的身世、情感,通过女扮男装的历险故事等追求人生价值。这些作品的学识传统是社会化的,李桂玉《榴花梦》中一句“弃脂粉于妆台,拾衣冠于廊庙”就强烈表现了女性参与公共空间、管理公共事务的愿望,表现出一定的反抗意识。作为最长的弹词小说,《榴花梦》将拯救国家于水火视为女性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这是女性“第一次把家国意识与女性追求的人生价值明确地联系起来”。[3]113同时,表现出对父权的蔑视和摆脱家庭束缚的愿望,幻想建立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但这种性别反抗其矛头并不直指男性,在鲍震培看来,这不同于西方女权主义的反抗者形象——被男权压迫造成的“疯女人”,而是“与两性观念传统的阴阳互补和文化男女双性的理想颇有关联”。[3]111弹词中的女性表明对女性地位不满,但不是要推翻男权,而是希望成为有才华、有主见、不攀缘依附、婚姻自主、独立于世甚至能为国建功立业的女性,这背后暗含的是“做和男人一样的人”的性别诉求。这种诉求在秋瑾的弹词《精卫石》中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后的新文化运动明确表示,应以女性的社会化作为妇女解放和社会进步的标志,提倡做出走的“娜拉”。这种把家国话语与女性命运紧密联系的性别话语并非横空出世,或是来自西方女权,它在精神传统上,“与清代女作家所具有的女史传统(可以看作是一种典型的儒家内化女性的途径)、怀才不遇的思想、男女平等的思想以及渴望建功立业、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的爱国主义情怀一脉相承。”[3]123

由此可见,倘若能跳出对父权制合理性及对古代与现代女性鸿沟的认可,重新逆向梳理历史及现实,会发现铁幕重重的性别压迫不免有诸多想象成分,而所谓落后愚昧的旧中国妇女,某种程度上同样是权力话语的产物。旧时代的女性在有限的生活空间中,通过共同的仪轨以及文学创作的交流等方式,形成性别认同。在这有限的空间中,她们通过想象等方式间接参与到对国事的思考,表达对国家危难的关注,从而拓宽了性别空间。随着对古代女性生活及文化创作研究的深入,更多的资料表明,尽管有局限,但中国的传统女性已悄然之间在从封建文化的共同生产者逐步演变为掘墓人,而非仅仅只是逆来顺受,或者被动等待。

三、结语

在当下的性别研究中,一些研究者仍沿袭了近代以来对“封建妇女”的刻板认识,究其原因主要是双重的视野局限:对中国文化传统及西方均缺乏深刻体察。如乔以钢所说,这表现为理论资源接受上的单一视域和碎片拼贴——东/西方接受视域中的单一指向,仰视西方,遗忘本土资源。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特别是明清以来所积累的较为丰富的性别研究资源,相当一段时间里消失在批评家视野之外。林树明也指出,女性主义对西方理论缺乏系统译介,未形成中西方对话,由此造成理论的生吞活剥,同时不能警惕西方殖民话语。

这方面中国学者不如印度理论家斯皮瓦克那般敏锐,也未充分重视周蕾等华裔学者对殖民话语的洞察,所以只能将中国视为被动角色,将中国女性视为“被唤醒”的群体,未认识到中国古代女性的主动书写,对新中国成立后的女性状况也未有深刻认识,所以只能将眼光集中于新时期以来的女性写作。王德威批判了这种狭窄的视野:“大陆学者过于依赖当今理论,辩证论式及结果有颇多相似处,理论策略化繁为简,对港台女性文学成就视而不见……与明清文学学者相较,现当代文学学者更具试验不同方法学的勇气。但缺乏文学文化史的背景知识,使她们的研究或常自我膨胀,或常枉费力气。”[12]

这种狭隘的视角并非孤立现象,也造成了较为直接的社会影响。一方面,在批判传统文化之时,所谓“封建妇女”被全盘否定;另一方面,当“传统文化”勃兴之时,论及中国传统社会的性别意识,便会将“女德”、“女诫”等作为中国传统女性唯一的行为准则。近年来悄然兴起的“女德班”正是如此,某“女德班”的宣传语为“今天,物质发达、经济发达、科技发达,却没有了传统文化的基础,没有了家庭孝道,我们的生活将走入空虚与迷茫的名利与物欲的追逐中,精神世界一片渺茫”,而他们对女性“传统”的认识便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绝不离婚”。

改变这种局面任重道远。随着社会性别(Gender)理论的传播,学界普遍认同了社会性别是社会强加的两性角色,社会性别理论被运用于文学史与文化史研究领域,这带来了不少新突破。首先,一些海外学者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的成果,诸如高彦颐的《缠足》等作品,提醒我们注意,铁板一块的“封建传统”乃是话语建构的产物,中国女性从来不缺乏主体性与能动性。其次,杜芳琴等学者对新中国初期“妇女解放”话语的研究显示,看似性别平等的“男女都一样”等理论实际上以遮蔽性别差异为代价,以男性为模板来规范女性,在貌似平等的意识形态中隐含着深刻的性别歧视。因此,在重新解读旧材料、利用新材料的研究中,中国的性别研究正在逐步解构旧式性别主体,建构新的性别身份。走向新身份建构的重要起点是深入探究中国传统,如高彦颐所说:“要建设一个新的性别体系,我们得首先为中国的现代性,进行一个再翻译的过程。”[3]36对中国古代女性的研究,可能比欧美女权思想的研究更能为我们今天面对的社会问题提供线索,或许这有助于免除被殖民的心理焦虑。

[1]乔以钢,林丹娅.女性文学教程[M].唐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2](美)汤尼·白露.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中的妇女问题[M].沈齐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3]王政,陈雁.百年中国女权思潮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5]陈志红.反抗与困境: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6]魏国英.女性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7](法)福柯.不正常的人[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8]陈越.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9](美)朱迪斯·巴特勒.权力的精神生活:服从的理论[M].张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10]葛兆光.中国经典十种[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1](加)方秀洁,(美)魏爱莲.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12]王德威.女性主义与西方汉学研究:从明清到当代的一些例证[J].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1995,(3).

责任编辑:张艳玲

The Genealogy of the Gender Stereotype of the‘Feudal Woman’

SUNTingting

Since the early 1900s, the‘feudal woman’has become the representation of feudal morality and backward China and Chinese mainstream gender theory still holds to this view today. If we use genealogy to explore how the concept ofthe‘feudal woman’has been constructed from‘traditional’to‘modern’China, we can see that the‘feudal woman’is a product of discourse. So at the same time, we can also see that the‘newwoman’really didn’t arise to fill a gap, but rather was based on previous generations of Chinese women.

feudal woman; gender stereotype; genealogy

10.13277/j.cnki.jcwu.2015.06.014

2015-09-21

D442.9

A

1007-3698(2015)06-0093-06

孙婷婷,女,云南财经大学传媒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650221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述行理论与文化身份研究”(15CWW003)、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大众传媒视野中的云南通海六一村缠足:基于识别研究视角的症候阅读”(2015Y26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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