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化研究：理论比较及其应用*

杨文琪 金盛华 何苏日那 张潇雪 范 谦

(1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北京100875)(2温州医科大学环境与公共卫生学院,浙江 325035)

“非人化(Dehumanization)”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但在现实社会中这种现象却非常普遍。比如,奴隶被奴隶主非人化地对待;流浪者被路人看作透明的障碍物;性工作者被其他社会成员视为低俗的动物;痴呆患者被媒体宣传为笨拙的僵尸;女性在一些文学作品中被描述为无脑的充气物等。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常出现非人化现象,比如,老板经常忘记员工的名字;医生视病人的身体为器官的组合;成人认为小孩子是无知和不成熟的。除此之外,非人化针对的对象可能是群体也可能是个人,发生的形式可能是强烈外显的也可能是微妙内隐的。而且非人化严重地违背了人类普遍的人性观——即每个个体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正因为非人化现象存在的普遍性、形式的多样性及后果的严重性等特点,近些年已经逐渐成为社会心理学领域的研究热点。

关于非人化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但直到21世纪初才开始出现比较完整的理论建构(Savage,2013;Smith,2011)。以下,我们将对非人化最具代表性的4个经典理论进行回顾介绍和评述比较,这些理论分别是低人化理论、双分类模型、刻板印象内容理论以及心智感知理论。

1 非人化理论的简介与评述

1.1 低人化理论

1.1.1 理论简介

比利时心理学家Leyens等人(2001,2003)受启发于人类学研究中“人类更倾向于将人性特征保留给内群体而非外群体”的观点,提出假设：“群体优越感可能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即使是在没有明显群体对抗和冲突的情境下,人们仍然会感知外群体成员比内群体成员有更少的人性特征”。据此,他们使用“低人化(Infrahumanization)”一词来形容更微妙的非人化形式,创造性地提出了低人化理论(Infrahumanization Theory),开启了非人化现代理论的新篇章(Haslam&Loughnan,2014)。

为了证明低人化现象的存在,Leyens等人(2003)首先探索了人们对人性的理解。通过对普通人群的非正式调查,他们发现了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三个主要因素：智力、语言和高级情感。他们将这三个因素统称为人类的“次级情感(Secondary Emotion)”,比如,希望、后悔、自责;而将其他不具有这种区分性的情感命名为“初级情感(Primary Emotion)”,比如,愤怒、高兴、害怕。接着,Leyens等人(2003)也通过实验研究发现,人们更倾向于将人类独有的次级情感归属于内群体,而对初级情感的归属,对内外群体无显著差异。这种现象普遍存在,甚至在6~7岁儿童群体中已经能发现对外群体的低人化效应(Martin,Bennett,&Murray,2008)。不仅如此,人们还会主动避免将次级情感归属到外群体,忽视外群体成员可以体验次级情感的证据(Gaunt,Leyens,&Sindic,2004)。当外群体成员道歉时,如果他们使用次级情感表达,被试更不愿意去原谅他们(Wohl,Hornsey,&Bennett,2012)。这可能不仅仅是由于个体对外群体人性特征认知能力的缺乏,也可能是因为个体具有不愿意接纳外群体人性特征的心理倾向(Haslam&Loughnan,2014)。除了以群体关系为背景的较为复杂的情境之外,低人化效应也同样存在于单个个体的简单任务中,这些任务包括相对外显的词汇归类任务和相对内隐的联想任务(Haslam&Loughnan,2012)。

事实上,目前对于究竟哪些属性属于人类次级情感这个问题还尚有争议。Leyens等人(2001)收集的证据表明,语言、高级认知以及后天获得的高级情感属于人类次级情感。Gosling(2001)通过对性格特征的比较研究发现,某些涉及经验开放性(例如,虚伪、聪明、有教养)和责任性(例如,勤勉、克制、自我控制)的特征属于人类次级情感。Demoulin等人(2004)的研究则指出,人类次级情感是指那些关于道德和认知的特征,而这些特征从进化的角度上来看是出现得较晚的。尽管还没有统一的定义,但上述这些观点都认为：人类次级情感与认知复杂性、文化、教养、社会化和道德有关。

1.1.2 理论评述

低人化理论是非人化理论的一个重要发展。首先,低人化理论认为,非人化不仅可以存在于严重冲突的种族群际关系中,也可以存在于更为常见的一般群际关系中(例如,少数群体与多数群体、男性群体与女性群体)。这就将非人化的研究范围从狭窄的种族冲突和暴力行为领域扩展到了更为广泛的一般群际关系领域,拓展了非人化的应用和研究范围。其次,低人化理论对人性特征的内涵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并首次对人性特征进行了清晰的描述——尤指那些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独有特征。这也有助于社会心理学研究者更方便地对非人化现象进行研究。

1.2 双分类模型

1.2.1 理论简介

虽然Leyens等人(2003)明确地将人性特征定义为人类区别于动物所独有的属性(例如,次级情感),但Haslam(2006)认为,人类独特性(Unique Human,以下简称UH)区分了人与动物的界限,而人类独特性仅仅是对人性特征一个方面的理解,人性特征也可以被理解为那些人类作为生物而应具备的最基本属性,Haslam(2006)将这种区分人与非生物的属性命名为人类天性(Human Nature,以下简称HN)。人类天性区分了人与非生物(例如,机器人、自动装置)的界限。据此,Haslam将低人化理论和之前的非人化研究进行整合,发展出了一种新的理论模型——双分类模型(The Dual Model of Dehumanization;Haslam,2006;Haslam,Loughnan,Reynolds,&Wilson,2007)。该理论认为,人类独特性(UH)和人类天性(HN)是不同的人性特征,前者是指人区别于动物的特征,涉及认知能力、礼仪和教养;后者是指人区别于非生物的特征,涉及情绪、生命力和温暖。对两种人性特征各自的否定会导致不同形式的非人化(图1)。

当个体的UH特征被否定时,个体更多被感知为是没教养的、粗俗的、缺少自我控制力且智力不足的;他们的无礼行为更多被解释为受欲望和直觉诱发所致,没有受到后天良好的教育和培养,也会被看作是不道德的或者与道德无关的。换言之,如果个体被感知缺少UH特征,他们将会内隐地或外显地被看作类似于动物。这种“类动物”的非人化形式其实就是低人化(Leyens et al.,2003)。早期的研究也指出,这种效应不仅适用于次级情感,也适用于除次级情感之外的其他UH特征。这种动物形式的非人化常见于群际冲突和种族对抗中,可以是明显的形式,也可以是微妙的低人化形式。从进化的角度来讲,UH特征出现得较晚(Haslam,Bain,Douge,Lee,&Bastian,2005),体现了人类后天的、独有的特征,受后天环境因素影响较大,其内容可能会随着文化的不同而变化,存在文化差异性。

当个体的HN特征被否定时,个体更多被感知为是麻木的、冷漠的、闭塞且被动的。否定个体的情感和温暖,意味着他们是无用的和冷漠的;否定个体的认知开放性(例如,好奇心、灵活性),意味着他们看上去是僵硬的;否定个体的能动性,意味着他们是被动的,行为不受个人意志控制;否定个体的个性,则意味着他们是可替代的。换言之,如果个体被认为缺少HN特征,他们将会内隐地或外显地被看作类似于物体或者机器。这种机械形式的非人化常见于医疗和科技等领域,人们被更多感知为是无用的、工具化的物体。从进化的角度来讲,HN特征是先出现的,体现了人类本质的、普遍的特征,受后天环境影响较小,其内容相对一致,存在跨文化一致性(Haslam,Kashima,Loughnan,Shi,&Suitner,2008)。

Halsam(2006)通过一系列的研究初步证明了两种人性特征的不同,并据此给出了两种非人化形式特点的比较(表1)。后来的研究还发现,这两种人性特征的区分也存在着跨文化的一致性(Bain,Vaes,Kashima,Haslam,&Guan,2012;Park,Haslam,&Kashima,2012)。新近的研究也在脑神经层面发现,两种非人化形式确实是因为激活了大脑的不同区域所致,动物式非人化增加了对大脑默认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DMN)的激活,却减少了对大脑正任务网络(Task Positive Network,TPN)的激活;相反,机械式非人化增加了对大脑正任务网络(TPN)的激活,却减少了对大脑默认网络(DMN)的激活。这一发现为双分类模型进一步提供了更为强有力的证据(Jack,Dawson,&Norr,2013)。

图1 两种人性概念与两种非人化形式的对应关系(Halsam,2006)

表1 两种非人化形式特点的比较(Haslam,2006)

1.2.2 理论评述

双分类模型比低人化理论有更强的解释力,主要体现在三方面：第一,通过区分人-物体与人-动物这两种人性特征,确立了机械形式的非人化,进而拓展了人性特征的内涵;第二,涵盖了非人化的多种形式,认为非人化的形式可以是强烈外显的,也可以是微妙内隐的;第三,将非人化现象进一步扩展到更一般的人际关系情境中(例如,医生对病人),而不仅仅特指群体感知中的一种特定现象。

低人化理论和双分类模型最重要的共同点在于,二者都是从动机的角度来解释非人化的发生机制。这两大动机理论对非人化研究的发展无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低人化理论开辟了非人化研究领域的新视野,扩展了非人化概念,使其更加清晰且具有操作性,从而扩大了非人化的应用范围;而双分类模型的关键创新点在于对人性特征内涵的进一步探究。实际上,在Halsam(2006)的理论建构下,低人化理论更针对于一些特定情境中的非人化,低人化可以被理解为两种非人化形式的其中一种具体变式,因此,双分类模型在应用范围上更广。此外,对于次级情感与人类独特性的关系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1.3 刻板印象内容理论

1.3.1 理论简介

目前的研究较多地关注非人化的动机特征,认为非人化可以合理化侵略行为、解除道德谴责等,而对非人化的社会认知基础却关注较少。关于认知因素在非人化中的作用,两个较流行的理论是刻板印象内容理论和心智感知理论。

非人化研究的第一个社会认知理论——刻板印象内容理论(Stereotype Content Theory)是Harris和Fiske(2006)根据刻板印象内容模型(Stereotype Content Model,SCM;Fiske,Cuddy,Glick,&Xu,2002)所提出的。该理论认为,群体刻板印象的内容可以划分为热情(Warmth)和能力(Competence)两个维度。受尊敬的群体(例如,专家)被看作是高热情、高能力的;受怜悯的群体(例如,老人)被看作是高热情、低能力的;受嫉妒的群体(例如,富人)被看作是低热情、高能力的;受嫌恶的群体(例如,无家可归的人)被看作是低热情、低能力的。Harris和Fiske(2006)认为,在这4类人群中,人们只有在感知“低热情-低能力”群体时,大脑的社会认知神经网络(内侧前额叶)没有被激活,取而代之的是激活了与厌恶相关的脑结构(例如,杏仁核、脑岛)。Harris和Fiske(2007,2011)在后来的研究中再次验证了认知因素在非人化效应中的重要作用。他们发现,当支持社会认知的神经网络(例如,内侧前额叶、颞上沟)无法激活时,个体会对人类目标产生非人化。此外,这个研究也再一次证明,比起SCM模型中的其它三种对象,人们更难对“低热情-低能力”群体进行社会认知加工(Harris&Fiske,2009)。新近的一项研究在消费领域背景下再一次证实了内侧前额叶在非人化他人中的重要作用(Harris,Lee,Capestany,&Cohen,2014)。

1.3.2 理论评述

与之前的理论相比,刻板印象内容理论对非人化现象的解释在以下三个方面有所不同。第一,不同于低人化理论和双分类模型,刻板印象内容理论并不关注人性特征的内涵,而是把非人化理解为一种社会认知失败的结果,即,将非人化理解为人们对某些群体或者个体不能进行正常社会认知加工的过程;第二,以刻板印象内容模型为基础,认为群体本身的特征会影响非人化的产生,并指明了最有可能被非人化的目标群体特征;第三,该理论首次使用社会神经科学的方法来检验非人化现象,这无疑是对非人化研究在方法上的巨大推进。探索非人化的社会认知基础将会为后续的研究提供更多可能性,并且可以更好地说明非人化是如何在冲突和暴力之外的情境中(例如,流浪者、老人)出现的。

1.4 心智感知理论

1.4.1 理论简介

Gray,Gray和Wegner(2007)通过对两千多名被试有关心智感知(Mind Perception)的问题进行调查研究,采用因素分析法处理数据,发现人类心智可以归为两个独立的维度——能动性(Agency)和感受性(Experience)(图2)。“能动性”心智能力包括思考、自我控制和沟通等区分人类和非人类的属性;而“感受性”心智能力包括情感、意识和基本状态(例如,饥、渴、痛)等区分人类和非生物的属性。如图2所示,从左下角向右上角,人性特征变得越来越高级。在这个基础上,Waytz,Gray,Epley和Wegner(2010)提出了心智感知理论(Mind Perception Theory),该理论将非人化解释为对心智的否定或者“去心智化(Dementalization)”(Kozak,Marsh,&Wegner,2006),并认为对心智的否定可能是对其中一个维度的否定,也可能是对两个维度的同时否定。最新的研究证明,不同的动机会影响个体对外群体成员的心智感知。 具体来说,当个体想与外群体建立归属感和亲切感时,会更多感知对方的感受性心智;而当个体想要与外群体建立控制感和预测感时,会更多感知对方的能动性心智(Waytz&Young,2014)。

图2 非人化心智感知理论 (Gray et al.,2007)

1.4.2 理论评述

心智感知理论扩展了非人化理论关注的焦点。该理论没有把非人化看作是额外的心理过程,而是看作一种和心智基本过程相关的现象：我们对某些对象的心智感知太少,而对另一些对象的心智感知过多(例如,对宠物的拟人化和对神灵的神圣化)(Epley,Waytz,&Cacioppo,2007)。这种理论的扩展非常重要,任何影响心智感知的因素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非人化(Waytz et al.,2010)。此外,这两个维度和双分类模型中提到的两种人性特征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能动性与人类独特性(UH)相对应;感受性与人类天性(HN)相对应。

表2 非人化理论的比较

2 非人化理论的综合比较

通过上述介绍可以看出,4个理论各有理论基础,既有共同关注的现象又有彼此独立的地方。下面就对它们的理论基础、适用范围、研究焦点等维度进行综合比较,从而更加深入地理解各理论之间的区别与联系(表2)。

“低人化理论”借鉴了人类学观点,认为非人化来自人类普遍的群体优越感。该理论首次提出了人性特征的操作性定义——人区别于动物的特征(UH),使非人化研究扩展到更一般的日常情境中而不仅限于群际关系,为后续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新思路。“双分类模型”并没有把对人性特征的理解局限于人与动物的区别,而是加入了另一个维度——人区别于物体或者机器的特征(HN),丰富了非人化的研究领域。“刻板印象内容理论”与这两个理论有所不同,它并不注重非人化的动机因素,而是从社会认知加工的视角来解释非人化现象。认为当支持社会认知的神经网络无法激活时,会对人类目标产生非人化;并且指明“低能力-低热情”的群体或个体更容易被非人化。此外,有研究者发现,刻板印象内容理论中对热情的否定和对能力的否定分别对应于双分类模型中的对HN特征的否定和对UH特征的否定(Jones-Lumby&Haslam,2005;Loughnan&Haslam,2007)。“心智感知理论”将非人化看作去心智化的过程并采用数据驱动的方式发现了两种相互独立的人类心智维度。这四种理论看上去相互独立,其实是可以相互贯通的。正如前文所提,低人化可以看作是双分类模型中非人化的其中一种形式,而心智感知理论中提到的两种心智(能动性和感受性)、刻板印象内容理论中的两种心智维度(热情和能力)与双分类模型中的两种人性特征(人类独特性和人类天性)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互关联。虽然不同的理论对非人化的理解不尽相同,但这些理论有一个共同点：都认为非人化是对他人心理状态感知的减少。

3 非人化理论的应用领域

在理解了非人化的经典理论之后,下文将梳理非人化理论在不同领域的应用。

3.1 族群和种群

随着理论和研究的不断发展,非人化研究虽然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族群和种群情境(Vaes&Paladino,2010),但仍然经常和这些主题相关联,这些群体仍然是低人化研究首要关注的对象。比如,纳粹大屠杀中的犹太人、巴尔干战争中的波斯尼亚人和卢旺达种族屠杀中的图西族人,这些族群都是典型的在暴力侵犯事件中被非人化的对象。

Leyens等人(2001,2003)提出低人化理论时,参考了大量族群研究的理论和文献,因此,在解释和预测群际间的非人化现象有着独特的优势。低人化现象广泛存在于不同的群体当中(Demoulin et al.,2009;Rodríguez-Pérez,Delgado-Rodríguez,Betancor-Rodríguez,Leyens,&Vaes,2011)。研究表明, 族群间(族群指在地理位置上靠近、语言上相近、血统同源、文化同源的一些民族的集合体,是社会意义上的区分,摘自《现代汉语词典》)会产生低人化。比如,相比其他族群,北意大利人更倾向于自发地将南意大利人和猿类联系在一起(Boccato,Capozza,Falvo,&Durante,2008)。除了社会意义上划分的族群外,生物学意义上划分的种群也已经开始成为低人化研究的目标群体。对范围更广泛的种群(例如,“亚洲人”或“黑人”而非“日本人”或“祖鲁人”)或者以血统为基础的亚种群(例如,白种美国人和非裔美国人)的研究已经证明,白人会对非洲血统的人产生低人化,这可能是因为白人内隐地将非洲血统的人与非人类的猿类相联系所造成(Goff,Eberhardt,Williams,&Jackson,2008),也可能是因为对对方人性特征较少的关注所致(Costello&Hodson,2014)。有研究进一步探讨了低人化现象的心理机制。一方面,低人化外群体可以合理化内群体对外群体的罪恶行为(Castano&Giner-Sorolla,2006);另一方面,人性化内群体也可以帮助个体确立社会身份(Social Identity),减少存在焦虑(Existential Threat;Vaes,Heflick,&Goldenberg,2010)。

此外,双分类模型也为群际间的非人化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不仅可以检验人类独特性在知觉外群体时的变化,也可以考察人类天性在其中的作用。比如,有研究发现,比起白人的脸,欧裔澳洲人更多内隐地将东亚人的脸和机器联系在一起;比起东亚人的脸,中国被试也较少将白人的脸和人类独特性特征联系在一起(Bain,Park,Kwok,&Haslam,2009)。这就为探讨不同群体(例如,不同文化的群体)的不同非人化模式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

3.2 对女性的感知

非人化在对女性的感知方面一直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女权主义研究者认为,社会对女性的表征经常涉及到非人化的问题,非人化经常被用来合理化女性被强奸或被欺骗的事实,且相比于男性,女性更容易被感知为具有较少的人性特征。同样地,在传统观念中,女性也总是较少与情绪情感相关联(Citrin&Roberts,2004),总会被理所应当地认为享有较少的利益。

非人化的动机理论(低人化理论和双分类模型)和认知理论(刻板印象内容理论和心智感知理论)都可以为对女性的非人化研究提供良好的预测力和解释力。根据非人化动机理论,非人化是指对他人人类独特性感知的减少。那么,当强调他人的人类天性时(例如,性特征),会不会同样导致对他人人类独特性感知的减少？对此,许多研究采用不同的方法得出一致的结论：对女性性特征的关注会导致非人化的产生,且可能受到知觉者本身动机的影响。比如,性感的女性会被更多地感知为物体而非人类(Bernard,Gervais,Allen,Campomizzi,&Klein,2012),并且男性会对此报告有更大的强奸和性骚扰倾向(Rudman&Mescher,2012)。同样,如果女性的身体具备性特征或者性特征非常突出,被试会知觉女性(相比于男性)有更少的意志、道德价值和能力(Loughnan,Haslam,&Bastian,2010)。此外,即使是对性吸引力一般的女性,只要要求被试关注女性的外表而非她们的个性特征,被试也会对女性赋予更少的人性特征,如热情、道德和能力等(Heflick&Goldenberg,2009;Heflick,Goldenberg,Cooper,&Puvia,2011)。不仅如此,女性也同样会非人化女性。有研究发现,男性和女性知觉者都会同样内隐地将性感的女性和动物联系在一起(Vaes,Paladino,&Puvia,2011)。Vaes 等人(2011)进一步的研究也探索了非人化产生的原因,结果发现,虽然男性和女性知觉者都内隐地将女性与动物相联系,但男性和女性对女性非人化的动机却不尽相同：男性是因为将女性知觉为工具化的目标,而女性是为了和一个不喜欢的小群体撇清关系。由此,低人化理论的基础“群体优越感”可以解释女性对女性的非人化现象,而男性对女性的非人化可能与其他动机有关(例如,性动机),这也为非人化的动机理论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

根据非人化认知理论,神经科学方面的研究也对女性的被非人化现象提供了证据。研究结果显示,男性观察具有突出性特征的女性图像时,其大脑社会认知区域(内侧前额叶、后扣带回、颞极)的神经活动减少,且在性别歧视上得分较高的男性尤为如此(Cikara,Eberhardt,&Fiske,2011)。而根据心智感知理论,对于那些被非人化的女性,人们可能并没有绝对地否认其心智能力,可能只是将其不同的心智内容进行了重新分配。比如,个体否定了女性的能动性心智(与人类独特性相关),却对其赋予了更多的感受性心智(与人类天性相关)等(Gray,Knobe,Sheskin,Bloom,&Barrett,2011)。

总之,众多的研究都一致发现,女性的身体往往比男性的身体更多的被看作是非人化的,“可替代的”(即,只具有女性的性特征而不具有个人独特性特征)(Gervais,Bernard,Klein,&Allen,2013;Gray et al.,2011)。

3.3 临床医疗

非人化的双分类模型首次提出了机械形式的非人化,这一概念的提出很快带动了非人化在医疗领域的研究和应用(Decety,2011)。现代医疗很多方面都与对病人的非人化有关。Haslam(2006)发现,临床医护人员更倾向于使用疾病标签(比如,精神分裂症、精神病、心脏病)来指代病人,拒绝对病人人性特征的感知。研究结果也表明,非人化对医疗领域起到重要的积极作用,这种对病人的非人化可能有利于临床医护人员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医治病人的医疗技术上,从而更有效的医治病人。类似地,在医学决策中,当要求被试(医生)否认病人(虚构的)的人性特征时,被试更倾向于采用痛苦但有效的治疗方案(Lammers&Stapel,2011)。这些研究表明,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临床医护人员对病人的非人化可能更有利于对病人更高效的护理治疗。

在临床医疗领域,非人化不仅对病人的治疗有益,也对医护人员自身的身心健康有益。早期研究采用质性分析的方法发现,对于那些照顾濒死病人的医护人员,非人化病人可以缓解工作中的压力和不适(Schulman-Green,2003)。Vaes和Muratore(2011)对照顾晚期癌症患者的医护人员进行研究,结果显示,相比于人性化地对待病人,非人化对待病人的临床医护人员表现出更少的工作倦怠、更少的疲劳感、更多的职业效能感以及更多的工作投入,而且对那些直接接触患者或处于高医护压力的临床工作者尤为如此。类似地,Vaes和Muratore(2013)的研究也发现,对从事临终关怀的工作者而言,对病人具有较少的人性化感知可以减少他们的职业倦怠(例如,疲倦、和病人不和谐的关系、绝望)。新近的研究也在脑神经层面证明了这一点,研究中让医护人员和普通人分别观看人体身体部位(口腔、手、脚)被针扎的图片,然后用ERP记录被试脑电波。结果发现,与普通人群不同,医护人员在观看此类图片时会抑制与痛觉同情(Pain empathy)相关脑区域(例如,躯体感觉皮层、脑岛、前扣带回和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的激活(Decety,Yang,&Cheng,2010)。对此,有研究者认为,医护人员会倾向于自发地非人化病人,以此作为一种应对工作压力的策略(Di Bernardo,Visintin,Dazzi,&Capozza,2011;Trifiletti,Di Bernardo,Falvo,&Capozza,2014),通过否认病人完整的人性特征,避免感受痛苦,以便将更多的认知和情绪资源用于更好地履行他们的工作职责(Haque&Waytz,2012)。

3.4 社会司法

根据非人化动机理论,非人化现象除了可以存在于严重的种族群体间的冲突与矛盾情境之外,也同样可以存在于更为常见的某些社会问题中。

首先,非人化会影响人们对某些社会问题的态度。比如,关于人口迁移问题,当启动非人化时,以色列人会更支持强迫巴勒斯坦人进行人口迁移(Maoz&McCauley,2008)。还有,关于对性工作者疾病治疗的态度问题,当启动非人化时,社会成员会持更加不支持的态度(Viki,Fullerton,Raggett,Tait,&Wiltshire,2012)。再有,Zebel,Zimmermann,Viki和Doosje(2008)也在关于社会赔偿问题上对荷兰人进行了一项研究。实验中给被试呈现这样的场景：波斯尼亚穆斯林人因为没能受到荷兰维和人员的保护而遭受家庭暴力,要求被试回答,这些受害者是否应该得到荷兰维和组织的赔偿。结果发现,当被试认为穆斯林人与动物有更多的相似之处时,被试会表现出更多不赞成赔偿的意愿。

除此之外,非人化也会导致司法审判中的不公正。在一项有关暴力问题的研究中,Goff等人(2008)发现,让被试观看警察暴力对待疑犯的录像,当疑犯是非裔美国人,且被试被事先启动疑犯与猿类相关的刺激时,被试会倾向于认为暴力是较合理的。对罪犯的非人化会加重人们对罪犯的惩罚力度(Viki et al.,2012;Viki,Osgood,&Phillips,2013)。再有,有关人际冲突的研究表明,非人化会影响人们对人际冲突报复性的反应。比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犹太被试越是将对方非人化,越是支持对对方进行更严厉的惩罚性的审判,而不是通过认定共同价值而寻求和平解决的方式。这种报复性的反应也会同样导致采用暴力解决问题而不是和平协商(Leidner,Castano,&Ginges,2013)。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效应并不是由被激发的道德愤怒所导致(Bastian,Denson,&Haslam,2013)。

4 研究展望

通过上文对非人化理论的介绍、比较和应用情况的梳理,这一部分将根据4个非人化理论的一些特点提出对未来研究的展望。从研究内容上,首先,从非人化现象针对的目标来看,4个理论都共同关注非人化如何在人际环境中发生,即对他人的感知,那么人们对自己的人性特征的感知又会是怎样的？其次,从非人化现象发生的角度来看,4个理论也都共同关注非人化者各个心理变量的变化,而被非人化的群体和个体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呢？再次,从非人化理论的应用领域来看,非人化是将人感知为动物或者机器,而人类和动物在很多方面(人类天性)有相似性,那么非人化为人类对动物的感知研究会不会也有一些启发？是否能将非人化理论应用到对动物的感知中？最后,物化作为一种与非人化既相似又有区别的心理学变量,4个理论对两者的关系有怎样不同的解释和预测？下文将对这些新的研究方向进行简要梳理。

4.1 自我人性化

非人化的研究最早源于群际关系,直到现在,大多数非人化研究仍以群际关系为背景。然而,随着非人化概念的丰富和研究方法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超越传统的群际关系界限,将非人化研究背景独立于群际身份而使其存在于更一般的人际关系和自我知觉中。非人化的4个理论都预测,人们倾向于否定他人的人性特征。然而,人们会不会也倾向于将更多的人性特征归属于自身呢？对此,Haslam等人(2005)进行了实验研究,首次发现了“自我人性化(Self-humanization)”现象,即,人们更多地将代表人性特征的属性归属到自己而非他人身上。此外,这一效应还存在跨文化一致性(Loughnan,Leidner et al.,2010),并且在人类天性(HN)属性中尤为明显,也就是说,在人际比较中人们会认为自己比他人拥有更多的HN特征,即使HN特征是消极词汇也依然如此(Koval,Laham,Haslam,Bastian,&Whelan,2012)。目前,自我人性化效应的研究尚少,其原因可能是因为自我人性化的概念还没有为更多研究者所熟悉,部分自我人性化效应可能被掩盖于群际间的非人化效应当中,未来在这一方面还有很多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此外,对于自我人性化与其他心理变量的关系也值得进一步探究。比如,Haslam和Bain(2007)的研究发现,自我人性化与个性特征、同情心之间没有关联。而Locke(2009)的研究发现,自我人性化与自恋之间存在显著正相关,并且推测这可能与缺乏同情有关。未来研究可以尝试进一步探究自我人性化与其他个性特征等心理变量的关系。

4.2 被非人化效应

非人化的4个理论都是从非人化者的视角出发来探究由此而产生的情绪、认知和行为结果,然而被非人化的群体和个体又会由此产生怎样的变化呢？这一点还没有被更多的心理学家所关注到。到目前为止,只有两项研究明确地探讨了这个问题。首先,Bastian和Haslam(2010)的研究发现,回忆或者经历社会排斥的被试会评价自己缺乏与社会融入相关的人性特征。除了自我非人化之外,被排斥的被试也会非人化排斥者,并推断自己也同样会被排斥者非人化。这种相互作用的非人化形式,揭示了非人化他人是如何陷入恶性循环的。之后,Bastian和Haslam(2011)探究了各种可能产生被非人化的人际情境(例如,被出卖、被剥削、被羞辱),结果发现,社会排斥只是很多可能性中的一种。由于产生被非人化的场景很多,更需要关注被非人化群体和个体的心理变化。因此,从被非人化者的视角出发的研究可能会成为未来的研究热点。

4.3 对动物的感知

人性是理解我们如何看待非人类的一个重要维度,非人化也对人类对动物的感知研究有很重要的作用(Haslam,2015)。尽管我们和动物的许多基本属性(例如,感觉、情感、亲密联系)是共享的,但我们对待动物的方式却残忍得多。当想到或参与虐待动物时,人们是否进行了一个类似非人化(机械形式)的心理过程？近来一些研究从肉类消费的角度给出了回答。Loughnan和Haslam等人(2010)的研究发现,比起被启动吃腰果的被试,被启动吃肉的被试更倾向于减少对动物的道德关怀,不觉得吃肉会给动物带来灾难。同样地,比起素食者,肉食者不仅更加不会将人类独特情感归属到动物身上,还会在人类和动物之间画一个清晰的界限(Bastian,Loughnan,Haslam,&Radke,2012;Bilewicz,Imhoff,&Drogosz,2011)。这意味着,为了合理化食用动物这一行为,个体可能会将动物感知为无价值的和无感觉的(机械形式非人化)。未来研究可以继续探索非人化与动物感知之间的关系。此外,与此相反的过程也能产生有益的社会影响：强调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的相似之处不仅会增多人们对动物的道德关怀,还会增加我们对被边缘化的人类群体(例如,穆斯林移民、土著居民)和社会弱势群体(例如,低地位群体、被排斥群体)的关注(Bastian,Costello,Loughnan,&Hodson,2012)。这似乎表明,有意识的关注人性特征本身就是克服非人化的有效途径,这也为开辟一个新的研究方向铺平了道路。

4.4 物化

“物化(Objectification)”是指把人作为工具或使用对象,被物化者经常在思想和感受性方面被否定;而非人化是指对人性特征的否定。前人对物化现象和非人化现象分别进行了大量的探索研究,最近的研究开始关注两者之间的关联,但目前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观点。不同的理论对两者的关系有不同的解释和预测：根据低人化和刻板印象内容理论可知,当个体被看作缺乏情感和温暖时,他们就会被感知为是迟缓的、没有灵魂的物体;根据双分类模型可推测,当个体的人类天性被否定时,一种表现形式可能就是物化。机器是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这使得人们可以将其为己所用而不考虑是否道德(Gray,Young,&Waytz,2012)。不仅如此,当要求被试只关注对方对自己的有用性(Instrumentality)时,被试会更倾向于对对方进行非人化,并且这个效应与人际亲密度无关(Zhang,Chan,&Cao,2014);而根据心智感知理论,对于那些被物化的目标,人们并没有绝对地否认其心智,可能只是对其不同的心智内容进行了重新分配。比如,个体否定被物化者的能动性心智,如思考、自我控制(与人类独特性相关)等,却对其赋予了更多的感受性心智,如情感、欲望(与人类天性相关)等(Gray et al.,2011)。除此之外,也有学者提出,可以试图将物化与非人化建立一个统合的理论模型(Gervais et al.,2013)。由此可知,研究者已经开始关注物化与非人化之间的相互关系,但相关的研究数量还非常少。二者可能还存在着某种内在联系,也可能在动机层面上也有所不同,进一步探明两者之间的关系将是未来研究的一个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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