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初期的士人议边与士风

2015-02-12 08:30刘兴亮
天府新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士人

刘兴亮



宋代初期的士人议边与士风

刘兴亮

[摘要]宋初士人议边过程中体现的边疆观念主要是对传统思想的继承,但在服事观、华夷观等层面也出现一定程度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则最终导致北宋以后“华夷有别”、“尊王攘夷”等思想更加深入人心。在士风层面,士大夫议边在整体上反映出当时士风的颓废、低迷态势,但议边活动本身也助长了士大夫改革时弊、参政议政的热情,从而使议边成为砥砺士风的重要推手,而这种推动则足可视为真、仁之际士风发生转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关键词]宋初;士人;议边;士风

提及宋代,“积贫积弱”一词,几成大多数国人历史认知体系中模式化的记忆。与这种认识相伴而衍生的其它一些命题,诸如重文抑武、士论不张、士尚空谈、党争不断、守内虚外等等,也广为社会大众所熟知。但是近年来,随着宋史研究的逐渐细化和深入,这些传统上耳熟能详的命题,开始逐渐不被学界接受,对宋代研究的反思与再讨论已然成当前一个热点的话题。著名宋史研究专家邓小南教授《宋代历史再认识》一文即指出:“宋代处于中国历史重要的转型期,它面临着来自内部与周边的诸多新问题、新挑战,并不是古代史上国势最强劲的时期;但它在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方面的突出成就,在制度方面的独到建树,它对于人类文明发展的贡献与牵动,使其无愧为历史上文明昌盛的辉煌阶段。”之所以“从前辈学者的研究论文中,意识到宋代的‘积贫积弱’,特别是鼎峙与战争中国势的不振;而与此同时,却又在西方流行的史学著述中,注意到费正清( JohnKingFairbank)、谢和耐( JacquesGernet)、伊懋可( MarkElvin)等汉学家对于宋代历史的极高评价,甚至称之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期”,需要注意两个层次的问题:“其一,国内学术界对于宋代的认识,基本上是近代以来形成的,包含着当代人反观历史的体悟。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饱受列强欺侮,积郁着强烈的民族情感,充溢着建设强国的期冀。在这种状况与心境之下,对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憧憬,往往与对于汉唐盛世的怀念联系在一起。而西方学者则没有这种内心感受,他们从一种外在的角度观察中国的历史。其二,政治史是国内学术界的传统优势所在,政权间的角力是我们所关注的核心问题。西方学者则出自于和我们不同的学术背景,而更加注重社会史、文化史方面的因素。”〔1〕又如朱瑞熙教授《重新认识宋代的历史地位》一文认为,以往的史学家对于宋朝的历史地位的评价“过分强调北宋对辽朝、南宋对金朝处于劣势,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北宋对辽朝、南宋对金朝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双方皆无攻灭对方的实力。至于宋朝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则不再采用‘封建社会中期’的旧说,而代之以中国古代的‘一个新的继续发展时期’”。〔2〕此外,张邦炜《瞻前顾后看宋代》、王曾瑜《宋代文明的历史地位》、葛金芳《两宋历史地位的重新审视》、李裕民《破除偏见:还宋代历史以本来面目》、李华瑞《宋代“积弱”说再认识》、邢铁《也谈宋代历史的重新认识》等文也从不同侧面对以往研究中的定论性问题提出了新的看法。①详见:张邦炜.瞻前顾后看宋代〔J〕.河北学刊,2006,( 5) ;王曾瑜.宋代文明的历史地位〔J〕.河北学刊,2006,( 5) ;葛金芳.两宋历史地位的重新审视〔J〕.求是学刊,2009,( 5) ;李裕民.破除偏见:还宋代历史以本来面目〔J〕.求是学刊,2009,( 5) ;李华瑞.宋代“积弱”说再认识〔J〕.文史哲,2013,( 6) ;邢铁.也谈宋代历史的重新认识〔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4,( 4).

上述宏观历史认识的重新解构,势必在具体问题的讨论上产生一些新的思考方向与研究范式。仅以宋人议边活动为例,学术界对于这一命题的研究由来已久。上世纪三十年代张耀庚即发文《宋代之边患》,认为“宋代因鉴于唐代藩镇为患,故集权于中央,削弱诸将,致全国除皇帝侍卫之外,不留一强者,但集中于京师的禁军,渐亦以训练疏忽,流于腐败。一旦受了外族的侵略,就无法抵抗,受尽了百般侮辱。终宋一代,边患无已,实为中国民族史上受异族侵略压迫最严重的时代。”作者进而提出,“宋代边患之格局终促使时人畏于言边”。〔3〕又如林荣贵《北宋与辽的边疆经略》一文认为“北宋与辽都是封建王朝,它们对边疆民族地区的施政或用兵,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种种弊端”,在北宋方面,由于长期的边疆问题,导致宋人对于边界的认识,在观念上日趋内敛。〔4〕而台湾学者王明荪《宋代的内外关系》、日本学者松川健二《宋明的思想》、金成奎《宋代的西北问题与民族政策》、胡玉冰《宋人御夏“议边”专题文献述要》、祁琛云《北宋前期朝野对联蕃制夏策略的非议及其原因》、李清凌《北宋治理西北边疆民族的思想和实践》、方铁《唐宋元明清的治边方略与云南通道变迁》、杜芝明《宋朝边疆地理思想研究》、汪前进《宋代边疆管理与地图使用》、汤开建《论曹玮——兼谈宋真宗时期的西北御边政策》等文虽非专论议边,但也均对此问题有所涉及。②王明荪.宋代的内外关系〔A〕.宋史教学研讨会论文集〔C〕.台湾大学历史系,1993; (日)松川健二.宋明的思想〔A〕.二松学舍大学人文论丛〔C〕.1999,( 3) ; (日)金成奎.宋代的西北问题与民族政策〔M〕.汲古书院,2000;胡玉冰.宋人御夏“议边”专题文献述要〔J〕.宁夏社会科学,2004,( 5) ;祁琛云.北宋前期朝野对联蕃制夏策略的非议及其原因〔J〕宁夏大学学报,2007 ( 1) ;李清凌.北宋治理西北边疆民族的思想和实践〔J〕.河西学院学报,2008,( 1) ;方铁.唐宋元明清的治边方略与云南通道变迁〔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 1) ;杜芝明.宋朝边疆地理思想研究〔D〕.西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汤开建.论曹玮-兼谈宋真宗时期的西北御边政策〔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3,( 5) ;汪前进.宋代边疆管理与地图使用〔A〕.舆地考古与史学新说-李孝聪教授荣休纪念论文集〔C〕.中华书局,2012.除上述所列,与本文议题有所牵涉的论文还有很多,但这些成果论述重点多与本文主旨关系并不密切,故此处不再逐一罗列。纵观上述研究成果,大多将立论之基础置于宋代边患的大背景下进行考虑,这固然不错,但是对于议边活动的具体情形,则多未作详细梳理。而在这种研究积淀下,贸然得出因边患而促使时人畏于言边,及宋人言边之论日趋内敛等观点,似有所不妥。著名学者包伟民教授曾指出,“宋代历史与现代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毕竟存在着显著差异,后者的理论方法不可能不加修正地套用到前者上面”〔5〕,因此,对于宋人的议边活动有必要将其重新置于宋代历史的实境中进行考量,并且需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分别作出专题研判。基于上述种种情况,本文拟对这一议题加以探查,为避免内容庞杂,则仅将研究范围圈定于宋初三朝,同时出于凝练主题之需要,重点关注当时士风与议边活动的关系,议边言论所反映的边疆观念以及议边言论本身的走向等问题。③对于宋初士风的研究,目前专题成果甚少,就笔者寓目,仅见郭学信.略论北宋初期的士人风貌〔J〕山东社会科学,2003,( 2) ;王祥.试论柳开的古文、古道与宋初士风〔J〕北方论丛.2004,( 1) ;马茂军.论宋初百年士风之演进〔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 4) ;陈峰.柳开事迹与宋初士林的豪横之气.人文杂志,2012,( 4)等文,而对于就士风与议边关系之论题,尚不见专文予以考察。

一、有关宋初士大夫群体的议边活动

众所周知,北宋建国以后,不但与北方辽国互相对峙,在西北边境地区亦与吐蕃、党项等部族势力互相征战。在严重的外患面前,自宋初开始,士大夫们就多参与对敌方针政策的制定与决策,留下了很多有关边事方面的议论,这些议论广泛见载于宋代正史、士人文集、笔记以及外交文书之中。为便于下文讨论,姑将议边言论分对北边(对辽议边)、西边(对吐蕃、党项议边)两类,分而述之。

(一)宋初士大夫的北边言论

宋太祖时期,赵匡胤大力延揽士人,不但对前朝遗臣优加恤养,而且通过荐举、布衣上书等方式,吸纳草泽遗隐进入政权。但这一时期,武风尚烈,士人总体地位不高,人数不多,因此能参与北边议论者,自然为数寥寥。史载,开宝二年(公元969年)五月,宋太祖分兵攻打北汉,但契丹随即增援,变数陡增,太祖首次下诏议边。太常博士李光赞上言:“陛下应天顺人,体元御极,战无不胜,谋无不臧,四方恃险之邦,僭窃帝王之号者,昔与中国为邻,今与陛下为臣矣。蕞尔晋阳,岂须亲讨!重劳飞挽,取怨黔黎,得之未足为多,失之未足为辱。”又言“国家贵静,天道恶盈。所虑向来恃险之邦,闻是役也,竭府库之财,尽生民之力,中心踊跃,各有窥觎。”〔6〕太祖览其奏,又以其议询问宰相赵普,赵普则乘势提罢兵之说,考虑师出无功,太祖终究从其请。

至太宗时期,朝廷一意倡文事、重科举,奖掖文臣,故从太宗时起,言边事者骤增。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辽侵雄州(今河北雄县),宋军力战,终“破契丹万余众,斩首三千余级。”战报传来,群情振奋,有武将提出乘势取幽冀之地,太宗亦心动,命将已毕,又令翰林学士李昉等献边策,然李昉等人均以“幽蓟之壤,久陷敌人,慕化之心,倒悬斯切”为说,提出“今若拥百万横行之众,吊一方傒后之民,合势而攻,指期可定。其如大兵所聚,转饷是资,且河朔之区,连岁飞挽,近经蹂践,尤极萧然,虽偶荐于丰穰,恐不堪其调发,属兹寒冽,益复罢劳。况今小寇宵奔,边陲宁肃,若亲巡塞下,震耀威容,固足惧彼残妖,亦恐劳于大举。”〔7〕太宗得奏,犹迟疑。左拾遗、直史馆张齐贤进而上书告诫,雁门等地所争只为小利,“方今海内一家,朝廷无事。”且河东初平,人心未固,不应再思战事,朝廷只需“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以备契丹而已。〔8〕河北南路转运副使田锡更引经据典,极力劝阻,其言:“圣人不务广疆土,惟务广德业,声教远被,自当来宾。”又言,“夫动静之机,不可妄举。动谓用兵,静谓持重。应动而静则养寇以生奸,应静而动则失时而败事。”〔9〕此次议边,前后达数月,上书者人数众多,但请战者甚少。

到了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十一月,高阳关捕得契丹生口,宋太宗又有轻辽之心,提出“周世宗及太祖皆亲征不利,朕决取之,为世宗、太祖刷耻。”及闻此言,刚擢升宰相的宋琪即劝阻,“臣少陷北庭,备知戎马之数,自晋末始强盛,然种族蕃多,其心不一。自石岭关之败,平继元,缘边诸郡,频有克捷。以臣度之,其部下携贰必矣,国家不须致讨,可坐待其灭亡。”〔10〕而后,太宗与其谈及后晋之时,冯道屈身事辽之耻,宋琪又言:“晋高祖遣冯道奉使,张筵送之,亲举酒洒涕曰:‘达两君之命,交二国之欢,劳我重臣,之彼穷塞,息民继好,宜体此怀,勿以为惮也。’及道回,有诗曰:‘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而今宋辽间出现“亭鄣肃清,生灵安泰”〔11〕的景象,就正是冯道委身奉辽而换取的成果。太宗征辽之念遂寝。

及至雍熙三年(公元986年),知雄州贺令图与其父岳州刺史怀浦及文思使薛继昭,军器库使刘文裕,崇仪副使侯莫、陈利用等一干武将再引边议。其相继上书认为,“自国家伐太原,而契丹渝盟,发兵以援,非天威兵力决而取之,河东之师几为迁延之役。且契丹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其大将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人疾之,请乘其衅以取幽蓟。”太宗令群臣集议,给事中、参知政事李至提出,“幽陵,戎之右臂,王师往击,彼必来拒。攻城之人不下数万,兵多费广,势须广备糇粮。假令一日克平,当为十旬准计,未知边庾可充此乎?又戎城之旁,坦无陵阜,去山既远,取石尤难,金汤之坚,非石莫碎,则发机缒石,将安得乎?”〔12〕明确反对兴师北伐。此次,宋琪又长篇上书,备述利害。武胜节度使兼侍中赵普更认为,辽人“诚非我敌,盖迁徙鸟举,难得而制。自古帝王,置之度外,任其随逐水草,皆以禽兽畜之。”朝廷只有与辽国“安和寝膳,惠养疲羸,长令外户不扃,永使边锋罢警,自然殊方慕化,率土归仁,料彼契丹,独将焉往,又何必劳民动众,卖犊买刀。有道之事易行,无为之功最大,如斯吊伐,是谓万全。”并乘势攻击主张伐辽者,指此辈“必邪謟附会,蒙蔽睿聪,致兴不急之兵,颇涉无名之议。”〔13〕直至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太宗诏询文武,求御戎之策,士大夫仍多以“不用干戈,不劳飞挽,为万世之利”〔14〕为说,极力劝说太宗少动干戈。

至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太宗虽已至暮年,但仍心存恢复旧疆之念,他最后一次下诏令朝臣议北边之事,此次上书者共有四人,其中户部郎中张洎上疏认为:“备御之术,简册具存。或度塞以鏖兵,或和亲而结好,或诱部落以分其势,或要盟誓以固其心,谋议纷纭,咸非得策。举其要略,唯练兵聚谷,分屯塞下,来则备御,去则无追,是矣。”〔15〕右拾遗、直史馆王禹偁认为,辽国之国力,不及于汉朝时之匈奴,至于其挠乱边土的能力,亦非常有限,论及御边,朝廷只需“在外任其人,而内修其德”〔16〕而已。知制诰田锡认为“设如人欲理身,先理心,心无邪则身自正;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并建议“边上动,由朝廷动之,边上静由朝廷静之。任贤相于内,则百职举而纪纲正。委良将于外,则四夷静而边鄙安。”〔17〕得此众议,太宗虽不拟兴兵,但仍挂怀边事,故是年九月,太宗在委任王化基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时,又以边事问询。王化基本身与宋琪相友善,故再以宋琪之说劝诫,“治天下犹植树焉,所患根本未固,根本固则枝干不足忧。今朝廷治,边鄙何患乎不安。”〔18〕

再以后太宗本身已不拟攻辽,言边者日少。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所记,淳化元年(公元990年)以后,仅有太仆少卿张洎上疏言边事,然其所谓“国家暂时降屈,以济艰屯,而取乱侮亡,其则何远”〔19〕的观点,也基本只是老调重弹。

真宗朝以后,宋辽之间再生变数。景德初年,面对辽国大兵压境之势,士大夫们边事之议再度集中。如澶渊之盟订立之前,陈尧叟奏请,“江河皆撤去浮桥,舟船皆收南岸。”〔20〕王钦若则请派人与辽议和,满足辽方一切要求,不可轻开边隙。二人还一度请真宗迁都吴、蜀以避辽兵。朝中士大夫“惟寇准劝亲征。”〔21〕盟约订立后,士大夫议边言论虽有所减少,但所论观点仍一以贯之,那就是尽可不求生事。如天圣初,“契丹遣使请借塞内地牧马,朝廷疑惑,不知所答。”章献太后命肩舆王钦若入殿,钦若遂以真宗咸平年间,契丹侵疆,亦无书信为由,认为“不与则示怯,不如与之。”〔22〕对此,清人王夫之直言不讳地批评,“盈宋之庭,琤琤自命者充于班序,曾无一人能知准之所恃,而惊魂丧魄,始挠其谋,终妒其功,高琼、杨亿以外,皆巾帼耳。后之论者曰:‘准以静镇之也。’生死存亡决于俄顷,天子临不测之渊,而徒以静镇处之乎?则论者亦冯拯、王钦若之流匹,特见事成而不容已于赞美,岂知准者哉?无所见而徒矜静镇,则景延广十万横磨之骄语,且以速败,而效之者误人家国,必此言矣。”〔23〕王夫之此语,对满朝朱紫萎靡畏事的分析,可谓颇有见地。

(二)宋初士大夫的西边言论

对于西边,太祖时期尚称和平,因党项、吐蕃等并未壮大,不足以构成威胁,故士大夫议论中少有言及者。随着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党项首领李继迁,率其亲党数十人奔走地斤泽(今内蒙古巴颜淖尔湖一带)公然反宋,士大夫对西边的议论才逐渐呈现。

雍熙元年(公元984年),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县)奏获李继迁母。太宗很高兴,急召枢密副使寇准入见,寇准主张杀之以儆效尤。宰相吕端得知后,以“边鄙常事,端不必与知,若军国大计,端备位宰相,不可不知也”为由,极力反对,并认为“宜置(李继迁母)于延州,使善养视之,以招来继迁,虽不能即降,终可以系其心,而母死生之命在我矣。”〔24〕在吕端等人的一再请求下,李母终得善待。

此次重创李继迁后,吕端等人本以为“夏州蕃部并已宁谧,向之强悍难制者,皆委身归顺。”〔25〕孰料,不久以后李继迁即重整族帐,又自强盛,不但与契丹结亲,而且胁迫吐蕃共抗宋廷。有鉴于此,宋太宗多次出兵,但卒无成效。

端拱元年(公元988年)赵普上奏,请以李继捧为夏州刺史,充定难军节度使,夏、银、绥、宥、静等州观察处置押蕃落等使,厚加赏赐,以示羁縻,令其伺机与李继迁相攻,以使宋方坐收渔翁之利。

淳化五年(公元994年),李继迁又攻掠灵州及通远军所辖部分堡寨,宋太宗怒道:“保吉(李继迁)叛涣砂磧中十年矣,朝廷始务含容,赐以国姓,授以观察使,赐予加等,俸入优厚,仍通其关市,又以绥、宥州委其弟兄,可谓恩宠俱隆矣。乃敢如是。”〔26〕遂决定出兵征讨。宋琪再上奏,“党项号为小蕃,非是劲敌,诚如鸡肋。若得出山布阵,止劳一战,便可荡除。深入则馈运艰难,穷追则窟穴幽邃,莫若缘边州镇,分屯重兵,俟其入界侵渔,方可随时掩击,非惟养勇,亦足安边。”〔27〕实际上,宋琪此言,意在羁縻、姑息,而这也代表了当时多数上书者的意见。

但是,就后续事态发展来看,士大夫们的姑息之言并未换得李继迁诚心归附。及至至道元年(公元996年)三月,李继迁多次乱边。太宗忍无可忍,竟至咒骂其“游魂孤孽,贪利忘义。”〔28〕客观地说,自此时起由于李继迁羽翼渐丰,宋廷早已无法一战而将之荡平,太宗咒骂只是发泄心中怨怒而已。后来,他与宰相们谈西北边事,言:“继迁负固不庭,啸聚边境,朕君临四海,须与含容。”宰相们则随声附和说,只要厚结沿边蕃部,且断其供给,则“继迁率乌合之众,往来沙碛,犹困兽处于槛穽,但自跳跃,岂能为人患乎?”〔29〕至此,不求生事的心理早已在宋廷上下占据了主导地位。

至宋真宗继位,李继迁势力更为强大,逐渐开始由小规模骚扰,变为多方出击,应该说时局已经非常严重。然局势虽危,士大夫们言行与之前并无二致。如咸平二年(公元999年)朝廷集议西边,京西转运副使、太常博士、直史馆朱台符即认为,“继迁当自革心而束手,是一举而两获也。西北无事,然后备边之兵可议减省。夫边兵省然后费用可节,费用节然后赋敛可缓,赋敛缓然后黎庶可安,黎庶安,然后政化可致。原其根本,非他也,在安边弭兵而已。”〔30〕同年十二月,真宗以李继迁久叛,又询边策于宰相李沆,李沆认为:“继迁不死,灵州非朝廷有也。莫若遣使密召州将,使部分军民空垒而归,如此则关右之民息肩矣。”宰再如,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真宗与王钦若等人议西边,曰:“德明屡言西凉府元属部内,见各纳质及人使往来,且继迁因攻西凉为其所毙。今德明意将阻絶六谷,使不得预缘边属户,朝廷若不绥抚,则德明足以复仇。”〔31〕并决定以六谷书付张崇贵令谕李德明。真宗意图很明显,旨在安抚党项势力与诸蕃部族,使双方尽量保持相安无事状态,防止其因失和而危及宋边。对于此次集议,王钦若等人是何态度,史不见书,但是从后来政令施行效果来看,应该是经过了上述诸人的附和。

二、议边言论所见边疆观念与士风状况

仅就以上言辞来看,宋初士大夫的议边不可谓不频繁,言论亦不可谓不热烈,由此看来,以往所谓的畏言边事之说,自无从谈起。而就议边观点而言,士大夫观点大体可归为两类:第一类即如寇准等人所主张的坚决与之抗衡,以战止战。第二类则是希望能够姑息容忍,维持现状。而就第二类观点而言,又有三种不同的思维。一种大抵认为辽、夏等所据为边鄙之地,蛮夷之类,不堪教化,与之争斗实不获其利。这种思维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历代以来对“西部地理认识的神异化倾向。”〔32〕其一些言论的依据尚未完全摆脱六朝、隋唐士大夫心目中就已经出现的地理偏见和种族歧视。第二种认为,边界之地轻开,则劳师费力,不利于国内的修养生息。第三种认为边境民族狡狠、武风浓烈,自古以来就无法将其彻底清除。另外,从前文所列言辞即可看出,终于宋初三朝,持第一种观点的士大夫少之又少,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够维持现有局面,不喜生事,而这一切正鲜明地反映了时人的边疆观念,并间接反映了当时的士风状况。

(一)边疆观念

学界一般认为,“在古代中国,边疆观是随国家的产生而逐步产生,随国家的发展而发展起来的。”如将边疆理解为划分不同政治统治的界限,那么,“中国古代传统边疆观就是古人对不同范围与层次的内外关系认识的总结。服事观和华夷观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古人对边疆内外关系的认识。”①马大正,刘逖.二十世纪的中国边疆研究:一门发展中的边缘学科的演进历程〔M〕.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 34.相似观点还见于(马大正主编.中国边疆经略史〔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 436-442;戴逸中国民族边疆史研究〔A〕.国家教委高校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编:中外历史问题八人谈〔C〕.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8: 230.)等著作。因此,对于宋初士大夫议边言论中所反映的边疆观念,又实可集中于服事观和华夷观两种核心体系中予以讨论。

“服事观是从一个政治中心对不同地区实施不同程度的管辖,和不同地区对一个政治中心承担不同程度的义务的角度着手认识边疆的。”就宋初服事观来说,士大夫虽然在边事纷争中提出了不同的应对措施,但是,就其言论根源,大多服膺于自先秦以来形成的服事观念,②最早提出服事观的是《尚书》。《尚书·禹贡》言:“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这就是一般所谓的五服之说。除此之外,《周礼·夏官司马·职方》中还记载有九服之说。但无论是五服还是九服,其所规定的王畿与四方的服事关系是确定的。均是以宋廷作为单一的统治中心出发点,再由近及远地将理想中的统治地域推向四方。这种服事观念实际就是传统上从核心逐渐向四周扩散的政治结构,这不仅与中原王朝历代以来延续的边疆统治政策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也忠实地反映了北宋初期的边疆政治形势,即由盛唐之授官拜爵之治到唐末五代之羁縻而治,再到入宋之并立不治。③本文此处所谓的不治,主要是就契丹族统治疆域而言,对于党项、回鹘、吐蕃地域,宋初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羁縻统治。自宋初以来,中国社会的形势较之以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④对于这种变化,中外学界都早有定见。傅斯年先生早在上世纪初期,即发文认为“宋三百年间,尽是汉风。此其所以异于前代者也。就统绪相承为言,则唐宋为一贯,就风气异同以立论,则唐宋有殊别,然唐宋之间,既有相接不能相隔之势,斯惟有取而合之,说明之曰‘第二中国’。”详见(傅斯年.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A〕.史学方法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而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宫崎市定等人将这种变化归为“唐宋变革论”并加以引证,产生较大学术影响。但是,这种变化并未改变服事观作为士大夫阶层处理边疆民族问题的思想基础。赵宋立国后,随着士大夫阶层的渐次崛起,以及儒家思想的进一步传播,士大夫对宋廷为核心,四夷为藩辅,即“一点四方”的空间秩序观念的认同感进一步强化,故在具体实践层面,诸如“来则纳之,去则不追”、“鼓励朝贡以收羁縻之效”、“厚往而薄来”等观点,在边事议论中才大行其道。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宋初士大夫在服事观上虽然有继承传统的一面,但是,由于契丹人所建辽国的存在始终是其无法抹去的梦魇,故宋初士人的服事观相较于前朝又有所不同,那就是对于西边事务,尚能够秉持传统,严守单一政治核心观念。如真宗即多次提出诸如“长抚西夏,为吾信臣”〔33〕的想法,而现存《宋大诏令集》中也保存有多篇诸如《赐甘州回纥天圣五年历日勑书》、《甘州外甥回纥可汗王夜落隔可特进怀宁顺化可汗王制》、《赵怀徳加恩制》等对西边诸族敕封的诏令,从中不难看出宋廷上下“荒服之外,无非藩属”的边疆意识。

然而对于北边,因为政治上的完全并立,且在一段时间内约为兄弟之邦,因此,传统的“一点四方”观念,在士大夫的言论体系中不完全适用,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北朝”、“南朝”观念,逐渐开始流行,如时人即言“北朝与南朝欢好既久,纵有间言,南朝不疑也。凡疑不可有,有则两情不通,而奸人得逞其离间之计,若两朝洞达此理,自然无事。”〔34〕当然,这种观念的出现,从一方面来看,固然是宋辽双方在政权观念上互为正朔,互相认同的一种灵活变通,但是,单就宋人而言,却无形中造成一些士大夫思想的自我矮化,进而可能会直接导致他们在边事议论中更易于产生保守观念。

与服事观相较,华夷观是从华、夷双方自身所处不同地域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其中也涉及到民族身份的认定问题。如果说在服事观层面,宋初士人思维并非尽能一致,迫于现实将西边、北边分而待之的话,那么在华夷观问题上,则完全继承了传统观念,即如宋初名儒石介所总结“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35〕而且对于华夷秩序的认定,自宋初开始就日渐严格,无论是李昉、宋琪还是寇准、张洎,其边事观念中均存在明显的华夷之防的思维前提。正如傅乐成先生所言:从安史之乱开始,“夷夏之防亦因而转严,然一种具有悠久传统之观念,往往不易于短时间完全改变,故有唐后期国人之夷夏观念,尤不若宋人之严。”〔36〕从士大夫议边言辞来看,无论是对于北边的辽国、还是西边的西夏、吐蕃等,宋初士大夫实际均以夷狄待之,从而在政治、军事影响均不及的情况下,以文化中心主义来完成对自己政权优越性的确认。而这种变化在葛兆光先生看来则是“在自我中心的天下主义遭遇挫折的时候,自我中心的民族主义开始兴起。”〔37〕应当说,士大夫议边活动的频繁,源自于周边民族政权的存在和强大,而这种外敌的强大,则助长了士大夫的危机意识,从而加深了他们对华夷秩序的认同与强化,进而导致北宋立国以来春秋之学与尊王之学的兴盛,并最终使特定士风的形成及风气变革逐渐成为一种可能。

(二)士风状况

客观地说,宋初士大夫多为五代遗臣,此辈既经历过五代乱局,自会产生一种“贵不如贱。富不如贫,智不如愚,仕不如闲”的悲观心态,〔38〕大多数人就会不自觉地滑入“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做贵人而不要做好人”〔39〕的泥潭而不能自拔。清人杨以贞《志远斋史话》评价说:“宋初士大夫多苟贱,故取轻人主如此,然非宋无礼义之防也。承五代之后而其毁节灭义之风,未尽革也。”〔40〕对于宋初出现的这种风气状况,郭学信认为除受五代遗风影响之外,还当与“宋初统治者的治国方略黄老思想以及清净致治的为政方针有关。”〔41〕张邦炜则指出“贪利禄实可视为北宋士大夫的劣根性。”〔42〕而这正是宋初帝王强化专制权力,一手控制士论所带来的负面结果。

纵观宋初历史,“士大夫的地位本身并没有后世追述的那样高,以武力起家的宋太祖有较为强烈的独断能力。”①林瑞翰先生概括宋初历史特点时认为:“宋代文治,虽云肇自太祖,实成于太宗,然太宗求治心切,为政颇流于独断,宰臣循默,备位而已。”实际上此语所指,也无意间道明了北宋初期士风的状况。详见林瑞翰.宋代政治史〔M〕.台北:正中书局,1989: 68.很多政策的制定,并不需要士大夫群体与之共谋,反倒处处信任武臣。②对于这种现象,时人韩元吉即曾言:“臣闻祖宗朝最重武臣,亲民资序必历亲民始得擢用,与文臣改官亲民事体略等。”参见南涧甲乙稿〔M〕.文渊阁四库全书( 1165册)〔Z〕.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40.宋太宗上台以后,虽日渐重视文士的作用,在禄秩制定以及取士政策方面大开方便之门,且做出了“天下广大,卿等与朕共理”〔43〕,以及“天下至广,藉群材共治之”〔44〕等许诺。但朝政决策,则往往不以士大夫劝谏为据,士人如若犯罪仍有杀身之虞。仅《长编》所载,士人宋惟忠因私习天文,惨遭屠戮。河南府进士李霭,因不信释氏,“著书数千言,号《灭邪集》”〔45〕,被判决杖,流配海岛。此外,还有如监察御史杨士达、监察御史闾邱舜卿等很多士大夫也都先后以各种罪名遭到诛杀。在如此政治生态面前,士大夫为政自然心存苟安,小心缄默。如宰相吕蒙正为政以宽简自任,太宗问“幸门如鼠穴,何可塞之!但去其甚者,斯可矣。近来纲运之上,舟人水工有少贩鬻,但不妨公,一切不问,却须官物至京无损耳。”吕蒙正则对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人情伪,君子岂不知?但以大度容之,则庶事俱济……陛下如此宣谕,深合黄、老之道。”〔46〕又如吕端,号为雅重,凡事多不见其主张,张洎遂越次上章认为,吕端备位廊庙,“上有所询,端等缄默不言,深失吁谟之体。”吕端则反驳“洎欲有言,不过揣摩陛下意耳。”〔47〕因为为政者心存苟安,小心缄默对未来没有信心,其所引荐之人自多此类。

当然,宋初诸帝实际很想振作士风,如针对朝堂缄默风气,宋太祖就试图通过鼓励言事,加以扭转。他提出“取才之道,盖非一端。近以诸道摄官,悉令罢去,又虑洊更民政,或著吏能,雷同遐弃,良可惜也。宜委有司按其历任,经三摄无旷败,即以名闻。受伪署者不在此限。”〔48〕宋太宗则针对奔竞风气,对宰相宋琪直言:“前代帝王多以尊极自居,凛然颜色,左右无敢辄进一言。朕每与卿等欵曲,商搉时事,盖欲通上下之情,无有所隐。卿等直道而行,杜绝请托,勿以众口铄金为虑。”〔49〕

仅以议边为例,宋初帝王就均有意据此发现慷慨敢言之士,凡有言边事者多会被破格提拔。如太祖朝的比部郎中张全操,本不为人知,官资甚浅,但正是因为其“慷慨敢言外事”,太祖遂“甚宠遇之,命知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委以边事。”〔50〕又如,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太宗诏文武群臣各陈备边御戎之策。右正言、直史馆河南温仲舒因首先上章,太宗为提振士风,遂赐温仲舒金紫。监察御史王济与太宗议边,并著《备边策十五条》以献,时适逢大理寺缺员,太宗感叹王济“刚正不回”,“似有特操”〔51〕,于是降旨令其充缺。而历仕太宗、真宗两朝的寇准,之所以能很快获得拔擢,正是因其敢有作为,不尚苟且有关。

当然,某种风气一旦形成,即有其延续性。从这个角度来讲,五代以来士人不讲士节,荒唐无耻之行,自会波及宋人。如此一来,宋初士大夫也就谈不上像后世那般忠君报国,亦无意于自我约束。对于这一点,就是那些被后世称颂的所谓名臣亦有所缺。而以上现象与宋初帝王姑息隐忍的统治策略也不无关系。开宝三年(公元970年),宋太祖设宴广政殿,“太子太师王溥、太子太傅武行德、左金吾卫上将军王彦超,皆醉酒失仪,为御史劾奏,诏释之。”〔52〕王溥位居群臣之首,为士大夫之表率,其行为如此,在仁宗以后的宋代政坛中是绝难想象的。宋初士大夫诸如此类的言行还有很多,又比如孟州进士张两,因两试吏部不合格,遂纵酒大骂于街衢,完全不顾身份形象。然与王溥、张两相比,更多的士人则是要么寻花问柳,饱食终日;要么追求上位,奔走权要之门。在某些场合,甚至看似正常的议边也会变成士人晋升手段之一。如太平兴国时太宗赴大名府督师,“方渡河,有持手版衣绿邀车驾者,前驱斥之,不退,号呼道旁,自言献封事,上(太宗)令取视,乃临河主簿宋捷,上甚喜,即以为将作监丞。”〔53〕又如宋军出师北汉,左拾遗宋白急献《平晋颂》一首,并最终因此“与右补阙郭贽并为中书舍人。”〔54〕实际上此辈既为利来,故多不求振作,一旦获利又复循默自得。对此,太宗曾感叹,“朕孜孜听政,所望日致和平。而在位之人,始未进用时,皆以管、乐自许。既得位,乃竞为循默,曾不为朕言事。朕日夕焦劳,略无宁暇。臣主之道,当如是耶?”〔55〕据有学者统计,宋太宗朝共用宰臣薛居正、沈义伦、卢多逊、赵普、宋琪、李昉、吕蒙正、张齐贤、吕端等九人。除了卢多逊有专政之迹、赵普刚毅专断外,“其余人等在史料记载中的共同特色,正是循默守位。”〔56〕

值得注意的是,从议边活动我们可以看出,宋初士风中亦曾有后世少有的一些状况。如这一时期士大夫多具武风,这虽是特殊历史阶段所造就的人才,但很符合当时帝王政权革新思路,即太宗所谓“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57〕些人很受皇帝的青睐。如巴蜀初平,辛仲甫权知彭州,后又被任命为西川兵马都监,并于御前试射。史载,太宗初见其面,即问:“能擐甲否?”辛仲甫以“臣在郭崇幕府,屡从征讨,固尝被介冑矣”〔58〕为对,太宗大喜,以为得士。又如王明,本科举出身,以其有武力用为刺史,并放言“若公勤不懈,不日亦当为牧伯也。”〔59〕当然,此类士大夫绝非士人主体,但正是他们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五代以来文武之间紧张对立的关系,对于消除社会有关“士惟能文者,未必能武”〔60〕的一般认识亦不无好处。

当然,若将这里所论述的宋初士风置于更为宏大的历史场景,将其与同为汉人所建立的唐、明二代进行对比,我们或许还可以发现,宋初士风决然不同于前此二者。钱穆先生曾说“唐代士人,一面在北朝吏治与南朝文学的两种风气转换之下徘徊,一面则在贵族门第与白衣庶族的两种势力消长之下鼓荡。”〔61〕受钱先生影响,陈弱水曾将初唐士风归结为“孝悌行为与出世情怀”。即言当时“士风倾向进取,绝少有萎靡之象”。〔62〕至于明初士风,却正好相反,在朱元璋强力打压之下,士习卑下、学术僵化、逐渐形成了“谨固柔顺的士风”〔63〕,士人保守程度更甚于宋初。而这里尤需指出的是,两两相较,以上诸朝士风之表现,似乎隐约存在一种演变的轨迹,那就是由唐至明,后起王朝之初期士风,实则前后相继,呈现出一种逐渐沉寂、萎靡的趋势。①对于唐、宋、明三朝士风,前辈学人多有研究,葛兆光称初唐时代为“盛世的平庸”,士大夫勇于进取,极富“出世情怀”(葛兆光.中国思想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9),但及至中期天宝以后,士风则渐趋沉寂。而宋代士风正与之相反,前期多存萎靡之象,然于中期庆历年间,则渐趋高昂,士论大张。与唐、宋有别,明代初期士风,极度谨固柔顺,但中期以后,士风却并不曾出现变化迹象,在赵园先生看来,明代士风真正发生变化已是明清易代之际的事了。(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士风与士论〔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25-132.)对于笔者所作的这一点观察,虽仍存模糊之感,但或是的确存在的。而检视出现这一现象的背后诸因素,其中固然与学术发展、文风变化紧密相关。如唐太宗问王珪,“近世为国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对曰:“汉时尚儒术,宰相多用经术士,故风俗醇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64〕但从根本上来讲,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中国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日趋强化,也当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关键因素。

三、结语

由上观之,宋初士大夫的服事观和华夷观均承继于传统,但又均有所变化。就服事观而言,士大夫采用了分而待之的策略。对于雄踞北边的辽国,承认其政治合法性,以兄弟治礼待之,“认知中原是一个国,辽也是一国。”〔65〕这等于是间接否定了传统服事观中有关一元核心,“天下一家”的观念。而对于西边,则冀求继续维系“一点四方”的尊卑等级秩序。在华夷观问题上,士大夫进一步强化了尊王攘夷观念,以正统、“中国”自居,明言“居天下之中者曰中国,居天下之偏者曰四夷”,并清晰勾勒了“中国”与“四夷”之间的文化差异。在这个层面上,辽政权与党项、吐蕃等并无二致,均属夷狄范畴。至北宋中期以后,士大夫边疆观继续出现变化。在西边,随着西夏势力的日渐强大,传统的对夏一元核心的服事观念,逐渐有心无力。而在北边,士大夫对于辽的政权认同感也逐渐趋强,及至北宋后期,女真灭辽,宋廷尚议“本朝与契丹有百年兄弟之好,不忍坐视,今欲与契丹议,备封册,建立大国,各捐细故,共图休息。若契丹车服、仪物有未备者,本朝当为相给。”〔66〕南宋以后,面对主体意识更为强烈的女真政权与西夏政权,士大夫传统的服事观呈现出不断弱化的趋势,与之相对应,华夷观念随着历史的进程不断强化,“华夷有别”、“尊王攘夷”等思想在理学家们的阐发下,逐渐在国人思想深处扎根,并最终成为近代以后民族意识觉醒的一大渊源。

另就议边所体现的士风状况来看,宋初边事观念与士风之间则可谓相辅相成。一方面,在宋初萎靡、苟安等风气的影响下,士大夫之于边事之议,总体上倾向于保守,冀望隐忍,不求生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种观念甚至较为盛行。另一方面,议边作为宋初士人论政的重要舆论场,它同时也有效地砥砺了士风,特别是对于真、仁之际士风的转变可以说功不可没。边事危机的频现如同一把双刃剑,它在消磨掉一部分士人进取精神的同时,却也极大地激发了另一些人对于家国天下的责任感,助长了他们改革时弊、参政议政的热情。这样一来,敢于担当、积极入世、胸怀天下随之成为真宗朝及以后士大夫特有的风貌,以上变化仅在寇准身上就有很明显的反映,对于这一个案,王瑞来先生《左右天子为大忠——兼论寇准在澶渊之盟前后的作为》〔67〕一文即曾有深入地分析,本文在此姑不具论。这里只需指出的是,议边所带来的这种变化,反映在士风上,便是士林风气状况的日趋振作,帝师意识逐渐膨胀,忧患意识与爱国主题逐渐得到弘扬,特别是士人以道自任精神的复活,使得宋代士风在北宋中期以后,最终迎来了新的曙光。

这里还值得注意的是,北宋中期以后士大夫对于边事的议论有增无减。目前所存仅与御夏相关的“议边”文献就有:薛向《边陲利害》,赵瑜《安边致胜策》,曾致尧《清边前要》、《西陲要纪》,刘质《边防要论》,陈贯《形势》、《练兵论》、《选将》,张宗诲《景德安边论》,景泰《边臣要略》、《平戎议》,盛度《景祐边计十事》,丁度《备边要览》,徐复《边防策》,张方平《平戎十策》,魏庭坚《四夷龟鉴》,夏竦《攻守策》,王琥《平戎方略》,蔡禀《通志论》,贾昌朝《边备六事》,姚仲孙《防边龟鉴》,范仲淹《攻守策》,田况《兵策》,范育《清野备敌法》,吴遵路《陕西御戎要略》、《边防杂事》,等等。而遍观上述文献,士大夫言论中已经绝少见到前期那种对于边事的沮丧与隐忍,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能以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来谏言边事,字里行间建功立业的思想变得异常强烈,这种状况可谓是一种过去少有的新情况,且与彼时士风状况相吻合。此外,需强调的是,客观地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宋初士大夫议边就其行为而言,当然也还拖着一些旧时代的习气,而这对中期以后国家政策走向及士大夫阶层本身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且这种影响亦是不容小觑的。

【参考文献】

〔1〕邓小南.宋史研究的再认识〔J〕.河北学刊,2006,( 5).

〔2〕朱瑞熙.重新认识宋代的历史地位〔J〕.河北学刊,2006,( 5).

〔3〕张耀庚.宋代之边患〔J〕.新亚西亚,1936,( 6).

〔4〕林荣贵.北宋与辽的边疆经略〔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0,( 1).

〔5〕包伟民.理论与方法:近三十年宋史研究的回顾与反思〔J〕.史学月刊,2012,( 5).

〔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5〕〔26〕〔27〕〔30〕〔31〕〔40〕〔43〕〔44〕〔45〕〔46〕〔47〕〔48〕〔49〕〔50〕〔51〕〔52〕〔53〕〔54〕〔55〕〔57〕〔58〕〔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中华书局,2004.224-225,483,484,498,557,595,602-603,614-615,635,466,672,678,687,703,575,767,767,769,932,1448,562,600,753,169,774,104,273,581,397,997,242,445,461,748,293,203.

〔20〕〔22〕〔宋〕司马光.涑水记闻〔M〕.中华书局,1989.129,138.

〔21〕〔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11.

〔23〕〔清〕王夫之.宋论〔M〕.中华书局,1964.60.

〔24〕〔元〕脱脱等.宋史〔M〕.中华书局,1977.9515.

〔27〕〔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中华书局,2004.769.

〔28〕〔29〕〔宋〕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6.188,189.

〔32〕马强.唐宋时期中国西部地理认识研究〔M〕.人民出版社,2009.391.

〔33〕佚名编.宋大诏令集〔M〕.中华书局,1962.944.

〔34〕〔宋〕范纯仁.范忠宣公文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 1104册)〔Z〕.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719.

〔35〕〔宋〕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M〕.中华书局,1984.112.

〔36〕傅乐成.汉唐史论集〔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7.209.

〔37〕葛兆光.宋代中国意识的凸显——关于近世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个远源〔J〕.文史哲,2004,( 1).

〔38〕〔宋〕赵令畤.侯鲭录〔M〕.中华书局,2002.195.

〔39〕〔宋〕朱熹.朱文公文集〔M〕.四部备要〔Z〕.中华书局,1936.74.

〔41〕郭学信.北宋士风演变的历史考察〔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1.

〔42〕张邦炜.论北宋晚期的士风〔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0,( 2).

〔56〕刘静贞.北宋前期皇帝和他们的权力〔M〕.台北:稻香出版社,1996.69.

〔59〕〔元〕佚名.宋史全文〔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73.

〔60〕〔明〕黄克缵.数马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第180册)〔Z〕.北京出版社,1998.256.

〔61〕钱穆.国史大纲〔M〕.商务印书馆,1948.347.

〔62〕陈弱水.墓志中所见的唐代前期思想〔A〕.唐代文士与中国思想的转型〔C〕.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18.

〔63〕展龙.明洪武专制统治下的士林学风及其嬗变〔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2,( 1).

〔64〕〔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中华书局,1956.6058.

〔65〕陶晋生.宋辽关系史研究〔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99.

〔66〕〔宋〕陆游.家世旧闻〔M〕.中华书局,1993.223.

〔67〕王瑞来.左右天子为大忠-兼论寇准在澶渊之盟前后的作为〔A〕.张希清主编.澶渊之盟新论〔C〕.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51-156.

(责任编辑:谢莲碧)

[作者简介]刘兴亮,历史学博士,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重庆博物馆)副研究员。重庆400015

[收稿日期]2015-06-09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区域文化研究中心2013年度项目(项目编号: XBYJB1309),并受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科研经费专项资助。

[文章编号]1004-0633 ( 2015) 04-139-9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K244

猜你喜欢
士人
论陶渊明对诸葛亮的接受——兼及士人仕隐之间的矛盾与彷徨
从调笑戏谑到抒愤寄恨
《儒林外史》中士人道德探析
元代福建多族士人圈研究三题
明朝的区域来源、政权性格与“江浙士人”
君子制义与两汉士人的政治际遇
《续夷坚志》对《夷坚志》在内容上的继承
地域学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
试论春秋战国时期士人的文化之旅
湖湘士人的崇文尚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