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民间情歌的艺术抒写

2015-02-13 09:55陈毓文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情歌民间爱情

陈毓文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011)

闽都民间情歌的艺术抒写

陈毓文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350011)

闽都民间情歌细致而深入地反映了青年男女在爱情道路上的心路历程。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运用、细腻的心理刻画、充满“虾油味”的语言描写,构成了闽都民间情歌独特魅力来源的三大要素。

闽都民间情歌;情感;意象;心理刻画

对民间情歌的关注重心长期以来一直有重少数民族轻汉族、重整体轻局部的倾向,作为闽都民间文学重要成员的民间情歌长期以来更是受到冷落,研究成果基本停留在资料的收集整理和民俗内涵的挖掘上,从文学角度进行探讨的研究成果基本一片空白。然而,作为闽都地区社会历史文化进程的见证者之一,闽都民间情歌凝聚了闽都人民对爱情生活的理解与认识,饱含世代闽都人民的集体智慧,具有重要的文学史和社会史意义。本文拟以民间情歌为切入点,通过分析其情感表达特点,以点带面,进一步深化对民间歌谣在闽都历史文化形成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的研究。

对闽都民间情歌的界定,我们采取朱自清在《中国歌谣》中的提法:“亦名恋歌。农歌、山歌、秧歌、牧歌、船歌、渔歌、樵歌、采茶歌等,凡和职业上无关系而只描写男女爱情者,也可归入此类。”[1,p481]题材内容的广泛性与多样性使情歌在民间歌谣中所占比重最大,也最能体现民歌倾述心声、反映现实的社会功能。从内容来看,闽都民间情歌细致而深入地反映了青年男女在爱情道路上的心路历程,具有浓郁的闽都地域色彩。

真鸟仔,啄柴头。对面依妹好人才,行路好比蝴蝶舞,坐着好比莲花开。(《真鸟仔》①)

情妹生得白如雪,白衣白裤白得娇。男穿白衣逗狗咬,妹穿白衣逗人要。(《妹妹天生好口才》)

隔河牡丹开盈盈,郎想采花怕水深。找根竹竿把水探,唱个山歌试妹心。(《唱个山歌试妹心》)

桔仔段落古井心,一半浮来一半沉。你爱沉来沉到底,莫要浮起费哥心。(《桔仔段落古井心》)

闽都儿女对爱情的表白总是既含蓄又热烈,充溢着浓浓的主体情思。在爱情萌芽阶段,感情的表白多是以对对方的赞美开端,女子的容貌、打扮、姿态均成为咏叹的素材。在郎有情妹有意却又不曾挑明的情况下,他们偶然相遇了,心里充满难以控制的羞怯而紧张的心情。对初涉爱情的青年男女而言,情歌以情达意的表现方式,成为了他们婉转传递心曲的最佳手段。而当这种试探为双方接受以后,原先还比较含蓄的情感一下子就变得热烈而直露:

阿妹好比一朵莲,莲花生来面朝天。阿哥好比天上露,滴滴润在花芯间。(《滴滴润在花芯间》)

妹是青山一枝梅,哥是蜜蜂满山飞。蜜蜂落在梅枝上,两翅摇摇不愿飞。(《两翅摇摇不愿飞》)

不论是莲花叶叶朝天,甘露自天而降滋润花蕊;还是梅花青山摇曳,蜜蜂依恋梅枝振翅不飞都暗示着爱情的结合。青年男女沉浸于爱情世界之中,他们渴望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只要能在一起,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挡他们:

家住高山不怕风,海里捞鱼不怕龙。有心跟哥不怕死,妹有双手不怕穷。(《妹有双手不怕穷》)

“妹有双手不怕穷”形象传达出女子对未来生活的坚定信念。然而,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美好的愿望总是会受到现实的无情摧残:

哥且送娣到井边,两人照井似神仙。井里两人成一对,奴兄共娣不成双。

哥且送娣到船头,看见渡船眼泪流。千言万语讲不尽,船家声声催开头。

哥且送娣尾洋溪,尾洋溪水流东西。哥呢转厝别人夫,娣呢转厝别人妻。(《十送》节选)

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泣化作潺潺溪水,转眼间各奔东西。然而,闽都儿女并不一味妥协退让,面对来自家庭的干涉、社会的压力,他们更多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抗意识:

不要媒人自成亲,哥有心来妹有心。哥变燕子妹变莺,飞在空中打一架,叫声哥哥你放心。(《叫声哥哥你放心》)

结识私情不要慌,捉着了奸情奴自当。拼着见官双膝跪了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偷》)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女性的爱情观念多倾向于保守,情感表达也比较含蓄委婉。然而通过民间情歌了解到的闽都女性形象却推翻了我们的固有观念,她们敢爱敢恨,勇于担当。在她们心中,爱情天经地义,神圣不可侵犯,因为即使是菩萨也有凡心,更何况是普通人?

太阳下山山上阴,罗汉伸手摸观音。神仙都有风流事,哪有凡人不知情。(《罗汉伸手摸观音》)

连神仙都尚且有七情六欲,更何况是普通人。处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心思洁净如小孩,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忍受各种各样的磨难:

前门挨打哭哀哀,后门招手喊哥来。好花不怕霜雪打,霜雪越打花越开。(《霜雪越打花越开》)

情到深处,仅凭回忆恋人的只言片语就能扛饥饿:

真鸟仔,飞过墙。妹讲其话句句香。出门三日不带米,念妹言语当干粮。(《真鸟仔》节选)

“出门三日不带米”看似夸张却真实表现了处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的心理。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感煎熬中,回忆就成为了最好的精神食粮。

可以这么认为,闽都儿女在情歌中尽情抒写了爱情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些情歌根源于现实生活,同时又寄寓了闽都人民的爱情理想,情感热烈而又真挚感人。

不管是沉溺于爱河中不离不弃的誓言,还是面对爱情道路上种种磨难的不屈不挠,闽都民间情歌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主体情思。这种情感毫无掩饰,直接而热烈,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闽都人民总是善于从生活取材,灵活运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表现手段自如地书写情感。选择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来寄托情感、细腻的心理刻画、充满“虾油味”②的语言描写构成了闽都民间情歌独特魅力来源的三大要素。

民间情歌的作者们文化层次普遍不高,他们不能象文人那样以精美的意象传情达意,但对意象的娴熟运用却毫不逊色于作家文人。在民间情歌的咏叹中,他们总是能够信手拈来,以身边随处可见的事物来寄托情感,如鲜花、竹子、手帕、剪刀、针线、罗鞋、手只(戒指)等等。这些起兴之物往往饱含情歌作者们浓烈的主体情思。以花为例,民间情歌中常见的花有梅、莲、茉莉等。在文人诗词中,这些花意象常与人格象征、春愁秋怨、韶华短暂等相关联,而在民间情歌中,人们赋予了花更多的寓意,如绽放的青春、美丽的容颜、美好的爱情、生命繁殖的象征等等。在青年男女的心中,这些花以其宜人的香气、漂亮的外观成为青年男女表白爱情的最佳载体:

七月茉莉值千金,哥有情义妹有心。对面虽然无言语,两人暗里结同心。(《丫头恋歌》节选)

在爱情的初生阶段,花是情感交流的纽带。在爱情的成熟阶段,花则成为爱情的象征:

垂柳丝丝映塘中,塘中荷花朵朵鲜。哥妹塘中双照影,恰似塘中并蒂莲。(《恰似塘中并蒂莲》)

塘中并蒂莲作为两人爱情的写照,于荷花的观照中映射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在爱情发生波折之时,花也丧失了绽放时的色彩,默默陪伴伤心人:

十二月梅花风雨残,做个下人泪暗弹。今生今世难如愿,但愿来世谐白头。(《丫头恋歌》节选)

除了花之外,青年男女在抒写情感时还经常取竹、树、藤等作喻,表达他们彼此之间齐心合力、永不变心的誓言:

郎有真意妹真情,隔河种竹连成林。河水相隔两边分,竹根相连一条心。(《竹根相连一条心》)

只要两人真心相爱,自然能把爱情这份事业经营壮大,只要两人之间彼此恩爱,爱情就能永葆长青:

妹是梅花开满园,哥是紫竹长青山。梅爱紫竹千个节,竹爱梅花朵朵鲜。(《竹爱梅花朵朵鲜》)

哥是山中千年树,妹是山中千年藤。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对妹总是一条心》)

树与藤之间生死缠绕巧妙传达出男女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恋情感。类似的成对意象还有剪刀与尺子、针与线等:

一株芹椿一抱围,哥那先行妹后随。哥是家刀妹是尺,家刀共尺两头随。(《十二株芹椿》)

哥一声来妹一声,好比花线配花针。妹是花针朝前走,哥是花线随后跟。(《莲花并排共一蓬》)

哥有情来妹有心,一条丝线一根针。哥是花针妹是线,针行三步妹来寻。(《针行三步妹来寻》)

日常生活中这些常见事物由于其成对性成为了闽都儿女抒写爱情的重要意象,“家刀共尺两头随”、“哥是花针妹是线,针行三步妹来寻”形象描写出处于热恋之中的青年男女一刻也舍不得分离的情感。

其次,细致的心理刻画也是闽都民间情歌重要的抒情手段。通过各种细节描写,借助各种修辞手段,情歌的作者们细腻地传达出他们在爱情道路上的喜怒哀乐:

姐儿立在纱窗前,眼观孤雁好凄惶。黄连抹筷筷头苦,好像败落山门无走廊。(《无郎》)

一连两个比喻将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内心那种渴盼爱情而倍感孤单苦楚的心绪形象地传达出来。更多的情歌则着力于对处于热恋之中的恋人复杂而又微妙的情思的刻画。最常见的场景见于男女约会,面对即将到来的约会:

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约我黄昏头。日常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等》)

内心由于充满期待而使得时间维度发生了异常的变化,白天变得极其漫长,难以忍耐。“双手扳窗看日头”的细节生动传达出此刻女子内心渴望时间加速好与情郎相会的焦灼情绪,这时候的心情往往是极度不安与羞涩:

妹在房中把头梳,梳好拆了拆了梳。不是妹子爱打扮,只为今日接郎哥。(《梳好拆了拆了梳》)

绣花妹妹闻郎声,断了花线乱了心。拿起剪子倒头剪,拿起银簪当花针。(《绣花妹妹闻郎声》)

望郎望到起一更,手拉门闩望情人。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明天晴不晴”。(《我望明天晴不晴》)

远见哥哥在路口,妹在楼上把手招。爹娘问我招什么?风吹头发用手撩。(《远见哥哥在路边》)

“梳好拆了拆了梳”,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生动反映出女子在约会之前的忐忑不安的心理状态,而听到意中人声音后那种手忙脚乱的动作更是细腻刻画出了女子内心那种既欢喜又紧张的情感状态。

后两首情歌则有异曲同工之妙,父母似乎看出了女儿内心,故意询问女儿在做什么,女儿怕羞,找了个理由进行掩饰,但这掩饰恰恰暴露出女子的真实内心。这种末句画龙点睛的手法在民间情歌中被大量使用,对于这样一些民间情歌,往往你没读到最后一句,则根本体会不到其独特之处,它既传达出主人公细腻的心理变化,同时又能造成一种意蕴悠长的审美意味。

第三,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运用也使闽都民间情歌充满了浓厚的“虾油味”。这种“虾油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闽都方言的使用。闽都地区地理形势复杂,俚音各异,在长期的传承使用中却逐渐凝练成地方特色鲜明、内蕴丰富的闽都方言。正是借助于闽都方言,民间情歌传唱出独属于闽都人民的爱情理念,也传达出许多书面语言所无法表述的复杂情思。当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闽都民间情歌的传播,非闽都语系的听众往往很难理解其情感蕴含,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使得闽都民间情歌具有了鲜明的地域特色,如:

四粒荔枝四角框,毛姆(没老婆)求人洗和浆。有柴有米“定尸”(懒得动)煮,有事没人来商量。五粒荔枝五梅花,有钱找姆要细查,找着好妻做家贵(添家产),找着坏姆会败家。(《十粒荔枝》)

讨到一个好老婆已经上升到家业兴隆与否的高度,体现了闽都人对家庭关系的看重,具有鲜明的闽都色彩。因此,情歌的作者们总是善于选择使用那些最恰当的言语来传情达意,在看似通俗的语句中寄寓丰富的思想情感。

首先,套语被广泛运用。一方面由于情歌的歌唱多是即兴演唱,歌手们掌握大量的套语句式,有利于他们在演唱时根据现场情况临时创作出新作品。另一方面,由于对这些套路非常熟悉,民众在欣赏过程中也很容易产生既熟悉又新鲜的感受,容易唤起情感上的共鸣,如男子对女子容貌的赞美,就常以“妹生人样实在好”、“妹妹人样生得好”“妹的人样过作佳(太美丽)”等套语开头,老百姓一听开头就能明白歌唱内容并迅速进入歌者营造的情境之中,建立起歌者与听众之间的情感通道;又如《十把白扇》《十粒手只》《十二条手帕》《十双罗鞋》等以数字为题的情歌亦是如此。这类情歌大都采取递进的形式逐层铺叙渲染,通过类似句子的不断重复,对听众的听觉进行刺激,造成一种萦绕在耳的节奏感与音乐美。

其次,语言富有形象性,善于借助各种表现手段来传情达意。比兴、拟人、谐音、夸张、想象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手段层出不穷:

山中有竹也有松,人里有妹也有哥。哥想妹来妹想哥,青竹翠松栽一起。溪水流过妹家门,流水流过哥家门。两条溪水流一处,情像溪水一样长。

(畲族《情歌》节选)

相依相伴的竹与松、连系家门的清清溪水形象而直观地传达出对长相厮守的企盼巧妙:

妹妹说话理由多,没有半句欺骗哥。把话刻在石板上,千年大雨洗不脱。(《把话刻在石板上》)坚贞的爱情,经得起千年的风雨。表达虽然夸张,其间蕴含的真情却沁入人心。

太阳出来四山黄,十八情妹洗衣裳。双脚踏在石板上,一双眼睛望情郎。棒椎捶了手指上,只怪棒椎不怪郎。(《只怪棒椎不怪郎》)

虽是生活小事却写得妙趣横生,“只怪棒椎不怪郎”非常形象刻画出处于热恋中女子心有所属的情感状态。

第三,语句结构灵活多变。情歌以书写青年男女在感情道路上的细腻感受为主,情思复杂多变,因此不仅在表现形式上灵活多样,有单歌、对歌、组歌等多种形式,在语句结构上亦是变化多端。如:

郎有心,姐有心。可怜无处结同心。好像双层板壁,眼对着眼,烛上无油空费心。郎有心,姐有心。屋小人多难近身,胸前挂镜心里照,黄昏时的汤圆夜里盛。郎有心,姐有心。哪怕人多屋又深,人多虽有千双腿,屋深哪有万扇门。(《有心》)

于“郎有心,姐有心”的不断翻唱之中传递出两人无由接近的无奈,歌词不做润饰,完全从心臆之中流出,句式参差错落,韵律和谐,读之琅琅上口,具有流畅的韵律美。

需要说明的是,闽都民间情歌有些并非本土产物,但闽都人民并不排斥,只要有助于情感表达,情歌作者们总是能巧妙地将其运用于一个个爱情场合之中,从而使其融入本土情歌,烙上鲜明的闽都色彩。闽都民间情歌的这一特点,使其既具有广泛的包容性,同时又能保持自身地域特色,这亦是其独特魅力之所在。

[注释]

① 本文所引民间歌谣数量较多,不在文中一一注明。具体可参阅《中国民间歌谣集成·福建卷》福州各区、县市分卷。

② 虾油为闽都特产,一般以“虾油味”形容某人事物具有地方特色。

[1]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6卷)[C].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2] 福州市各区,各县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歌谣集成·福建卷(福州市各区,各县市分卷)[Z].

[3] 黄仲昭.八闽通志[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

[4] 徐景熹.福州府志[M].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On Lyric Art of the Folk Love Song in Fuzhou

CHEN Yu-wen
(Department of Chinese, Minjiang College, Fuzhou 350011, China)

The folk love song in Fuzhou deeply reflects the mentality of young men and women in love. Symbolic image, subtle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and the local color of language constitute the main factors of the attraction of Fuzhou love song.

folk love song in Fuzhou; emotional; image; psychological depiction

I106.7

A

1009-9115(2015)03-0066-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5.03.017

福建省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项目(JB11149S)

2014-11-03

陈毓文(1973-),男,福建龙海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民间文学。

猜你喜欢
情歌民间爱情
情歌的故乡是我家
《甜蜜蜜》:触碰爱情的生存之歌
不谈爱情很幸福
彝寨情歌
七夕情歌
绵绵情歌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