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因文生事”说的理论构成及其叙事学意义

2015-02-27 17:22
学习与探索 2015年5期
关键词:史传文法金圣叹

周 淑 婷

(1.河池学院 文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2.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金圣叹“因文生事”说的理论构成及其叙事学意义

周 淑 婷1,2

(1.河池学院 文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2.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金圣叹“因文生事”说在中国小说理论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其既涵盖以往各论者对小说文体体式之认识,又有新的理论突破。“因文生事”说在金圣叹的小说理论体系中具有巨大的理论张力和穿透性,是金圣叹小说理论最核心者。“因文生事”说强调小说要以叙事为目的、小说无关乎事实、小说具有文事互生的内在逻辑,这不仅是对小说体式的规范,也是对轻小说重史传之传统的叛逆。

金圣叹;“因文生事”;“叙事”;narrate;史传叙事;中国晚明社会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1]19。

此说旨在辨析小说文体体式与史传之不同,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及其叙事理论建构中具有重要地位与意义。从小说理论发展史看,此说廓清了前人对小说文体体式及其性质特征认识之不足,打破小说混同史传、或视之为“野史”“稗史”“小道”难登“大雅之堂”之局面,接过并超越熊大木“史书小说有不同者”[2]151这一模糊认识,从“因文”而“生事”命题中揭示出 “文”“生”“事”之小说性质特征,阐发了这一命题的中国小说理论及其叙事学意义。“因文生事”说的提出不仅标志着小说理论批评摆脱了小说拟史观念的影响,是小说传统观念的突破性转换与创新发展,而且作为理论指导与批评机制也不断推动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实践的发展,逐步凸显小说的艺术性、文学性、审美性内涵与特质,趋向小说文人化发展方向。金圣叹“因文生事”说还具有巨大的理论穿透性和理论张力,可以之贯通金圣叹小说理论的所有命题和概念,贯通小说本体论、作者论、创作论、文体论、文本论、客体论、读者论、鉴赏论、传播论等理论体系,成为金圣叹小说理论的核心。厘清“因文生事”说的理论构成对于深刻认识金圣叹小说理论及其在小说理论发展史上之意义都具有重要作用。

一、“因文”而“生事”:小说之“文”的文体体式特征

小说是“因文生事”,史传是“以文运事”,金圣叹将两者对比提出之目的是为了区别两种不同文体——小说体与史传体,从而为小说正名。将小说之“因文生事”与史传之“以文运事”对比提出以示区分,彰显出金圣叹明确自觉的小说辨体意识。古人重辨体,“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3],因为不同文体有不同“体式”“体制”“体势”。历代所论“才量学文,宜正体制”,“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4],“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5]等,均说明作文、论文、立文必先辨体。“体制”是“体”之“制”,“指文章、文体的体式、制度、格式”[6],故有区别各自不同的所谓“大体”,“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7]。“大体”即体要,是文体内在的质的规定性。小说体式、体制、大体不同于史传的独特性在于“因文生事”,其“文”规定了小说体式体制的范型。正是基于小说体式是“因文生事”,也就决定了小说要以“生事”之叙事创作为目的。小说创作是一个“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的叙事过程,也是凭借着“文”之体式体制为手段、方式、载体来虚构故事,同时也以“因文”与“生事”互生互动过程达到创作小说之“文”的目的。因此,小说创作的目的既是通过叙事方式叙述出一个故事,也是通过叙事文本建构了小说这一文体。从这一角度而论,小说文体与叙事方式不可分割,两者合而为一,以叙事方式构成小说文体、因小说文体构成叙事方式;小说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遵循小说文体体式之规定,否则小说将不成其为小说,读者也未能将文本作为小说来阅读,社会以及文学史也不会将其作为小说来传播与接受,小说功能作用也就无法发挥与实现了。就此而论,小说之文体体式及其规范要求,对于小说而言不仅是艺术形式构成及其叙事方法问题,而且是小说性质、特征、功能、作用的艺术构成论问题,更是关乎小说存在、生存、发展的本体论问题。基于“因文”的小说文体性决定其文学性及其小说性,由此也决定“生事”之“生”的虚构性与“事”的故事性,或者说其“生”其“事”均缘于其“文”,故“因文”而“生事”。

“因文生事”是小说文体体式所规定“生”之叙事方式与“事”之故事结果的叙事学命题,由此具有小说文体学及其本体论意义。小说之“文”成为这一命题的背景与语境所在,小说性质、特征、功能、作用基于“文”都缘发于此。“文”在中国古代文化语境中所具含义很多,刘永济先生总结为“经纬天地”“国之礼法”“古之遗文”“华饰”“书名、文辞”“文德”等六义[8],具体表征为人文、文化、文章、文学、文字、文体、文采、文饰、文本、形式等。从小说文体之“文”而论,金圣叹所言“文”既有源于文之六义的丰富内涵与内容,又有具体所指小说文体之“文”的形式构成之义。金圣叹在其《水浒传》评点文字中,“文”在不同的语境与语用中分别指文章、文字、文本、文采、文体、形式诸多义项,但其诸义均以文体作为基础并与之产生联系,以文之“体”作为本体与载体,其文之“体”构成无疑包括文字(语言)、文章(章法结构)、文本(作品载体)、体裁(文体类型)、文采(表达方式与表现手法)、文质(形式与内容构成)诸要素构成与基本内容。这些文体构成要素都需要在小说文体中得到体现,并服从文体体式体制的规范,即为小说文体之文字、文本、体裁、文采、文饰、文风、文质,而区别于史传体、诗体、赋体、戏曲体、散文体等文之“体”。由此“因文生事”之“因文”的小说文体从其体式、体制、体势上规定与规范“生事”的小说叙事方式与小说叙述内容。所谓“生事”之“生”为小说虚构、想象、模拟、创造之“生”,并非史传之记录、记载、纪事之“运事”;所谓“生事”之“事”是小说之故事,并非历史与生活中确有其事之事实、事件,即便小说所叙述之故事原型、材料、题材来源于历史与生活,但通过“因文”而“生事”之小说叙事方式与叙述目的,不仅使之着眼于事义、事理、事情、事象的内涵、实质、精神、意义的发掘与发挥而高于生活,而且还赋予其事以虚拟性、想象性、模拟性的虚构特质与特征。小说文体的虚构性叙事方式决定了故事中的情节、人物、环境、结构、语言、文采等内容与形式构成的特质与特征,产生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仿真性、艺术性、审美性的创作效果与欣赏效果,使小说故事有别于历史事件与生活事件。由此可见,“因文生事”着眼于小说之“文”“生”“事”建构小说理论文体理论及其本体论,涉及小说要素及其文体要素构成的基本内容,夯实了小说文体论、文体学基础,为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发展及其评点学、小说学、叙事学建构奠定了基础与条件。

二、“书以纪事”:小说之“生事”的叙事方式特征

中国古代文体论基于辨体以立体,在确立文体性质、特征、功能、作用的基础上,进而确定文体内容与形式构成方式与表达方式。文体分类所涉及表达方式诸如文史之分、文笔之分、抒情与叙事之分,以及语言表达方式的叙述、描写、抒情、说明之分,等等。从文学抒情与叙事之分而论,小说定位于叙事性文体,或曰叙事文学,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叙事”是小说文体的基本特质与最为重要的特征,也是小说最为基本与重要的表达方式与表现手法,而叙事决定于小说的文体体式、体制,小说性质特征决定于叙事性。由此可见,小说与叙事相辅相成、合为一体,是叙事性文学最为重要的文体,叙事是小说最为关键性的内容。

金圣叹“因文生事”说不仅从小说文体论视角提出小说理论的基本命题,而且从小说叙事视角提出叙事学的基本命题。所谓“因文”之“文”从广义角度而言亦可谓叙事性文类,即叙事性文学;所谓“生事”狭义可指虚构性叙述方式,广义可指叙事性方式,即所言“文”“生”“事”均具有叙事文学及其叙事性方式的内容与意义。由此观之,“因文生事”说不仅从文体论视角辨别了小说体不同于史传体的叙事特征所在,而且也从叙事学视角辨析了叙事文学的基本特征。叙事文学相对于抒情文学而言,所包括内容就不仅仅从侧重于形式的体裁及其文本载体讨论,而且侧重于表现内容及其表达方式的文学类型讨论。叙事文学从文学类型着眼,就会涵盖小说叙事、戏曲叙事、史传文学叙事等,甚至可以包括叙事诗、叙事散文等叙事性文体。因此,金圣叹还讨论了小说、戏曲、史传文学三者在叙事上之相同点,三者都采用了叙事方式与手段。其评点《西厢记》曰:

《西厢》者何?书名也。书曷为乎名曰《西厢》也?书以纪事,有其事,故有其书;无其事,必无其书也;今其书有事,事在西厢,故名之曰《西厢记》也[9]42。

“纪”是记载、记述,是对戏曲事件、故事、情节、人物、环境等以“事”名目的内容要素的叙述、叙写。“书(戏曲)以纪事”言戏曲以“纪事”为核心,“有其事,故有其书;无其事,必无其书也”,“纪事”是决定戏曲《西厢记》作为戏曲而存在的内在的本质性规定。这意味着唱、念、做、打等戏曲表演和舞台布景等都为“纪事”服务,是为讲述故事而存在的手段而非根本目的。在此金圣叹把戏曲仅作语言类叙事文学作品之一种来讨论,只关注其叙事性,悬置了戏曲的舞台性,不关注其叙事手段的独特性,这既可说是疏忽和偏颇,也可说是把戏曲艺术表现手段排除之后对戏曲艺术的深刻把握。戏曲“纪事”,史传“记事”,小说作为“稗史”也是“记事”:

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1]46-47。

戏曲“纪事”与小说、史传“记事”本质一致,“纪者,记也。本其事而记之”(《〈史记·本纪注〉索隐》),“记事”和“纪事”均强调文字的记录功能。除了用“记事”和“纪事”,金圣叹更常用的是“叙事”,三者内涵大致相当,只是各自侧重点不同。为行文方便,在此权变,把“记事”和“纪事”都统合到“叙事”这一术语中以便与现代术语接轨。金圣叹未界定“叙事”,但从他的《水浒传》评点中可看出,金圣叹已经在现代意义的叙事内涵上在使用“叙事”一词,兹举数例:

接口将叙事带说过去,何等笔法[1]110。

如此叙事匆忙中,偏有此精细手眼。真是奇才[1]112。

此回前半只平平无奇,特喜其叙事简净耳[1]209。

叙事微,故其首尾未可得而指也;用笔著,故其好恶早可得而辨也。《春秋》于定、哀之间,盖屡用此法也[10]1086。

从以上用例看,金圣叹在史传叙事和虚构叙事两种语境中运用叙事这一范畴,说明金圣叹观念中的“叙事”包容虚构型叙事和纪实型叙事两类。由于他从理论上明确区分了虚构类小说叙事和纪实类史传叙事即小说“因文生事”和史传“以文运事”,从而建构了中国语言媒介类叙事体系的两个组成部分,即纪实型叙事体裁史传和虚构型叙事体裁小说、戏曲。

金圣叹注意到小说、史传、戏曲都以叙事为目的,这是三者的共性。把戏曲、史传、小说以“叙事”为核心统合,把叙事(记事、纪事)作为包含戏曲、小说、史传的一个大的文类概念来运用,表现出金圣叹对叙事文学的深刻把握。南宋真德秀在《文章正宗》中首列“叙事”为一个文类,与辞命、议论、诗赋三者并列,统合本末、传、铭、诗序、赠序、记、墓志、墓志铭等文体,涵盖的文体范围相当宽,且不包括戏曲和小说,这与现代叙事学意义上的叙事相差甚远。而金圣叹“叙事”文类中仅统合小说、戏曲、史传三类,与现代狭义叙事即语言类叙事的分类相较仅缺少了叙事诗。由此可见,金圣叹对小说和史传的区分以叙事共同性为基础,谈两者的共同性又以两者“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之不同为基础,用金圣叹的话说史传和小说两者“同而不同”。

金圣叹所谓的史传和小说之同除了以叙事为目的之同外是否还有所指呢?金圣叹曾就史传、文章、戏曲、小说、诗歌的共同性做过探讨。他对比了小说和史传两种体裁,认为史传文本和小说文本在“文法”上具有共通性,这种共通性在不同时代不同的小说文本和史传文本中存在: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这些文法,他便《国策》《史记》等书都不肯释手看,《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1]25-26。

“文法”是“文”之“法”。因为“文法”具有穿越各种小说和史传文本在不同时空中存在的性质,阅读小说《水浒传》所获对文法的认识可以用于阅读史传书籍,小说和史传在“文法”这一层面可以互通。此“文法”易被理解为叙事方法,但实际上“文法”不仅指叙事方法。金圣叹认为不仅叙事类的史传和小说在“文法”这一层面上可以相通,就是六才子书在“文法”层面亦可相通:

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9]9。

所谓六部书只用一副手眼读得,意味着戏曲、小说、史传、诗歌、子书在某一点上可相互沟通,这某一点可以穿越不同空间、不同时间、不同体裁的作品,这某一点是文学之为文学的最本质的特征,即文学性。小说等各类文学体裁共同的文学性在于“文法”,贯穿小说和史传的是“文法”,贯穿诗歌和文的也是“文法”,“诗与文虽是两样体,却是一样法。一样法者,起承转合也。除起承转合,更无文法。除起承转合,亦更无诗法也”。“文法”是沟通小说、戏曲、史传、子书、诗歌等体裁的那个独特的“某一点”。“文法”是文之法,是方法、经营、安排等,它们与文字、文体、文本等共同构成了“文”这一文学的形式要素。作为形式要素的“文法”被置于空前高的位置,成为所有文学体裁中最重要的东西,成为金圣叹小说评点中最主要的追求。张健提出“金圣叹认为《史记》是文学而不是史传,‘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的区别就不可能是史传与文学的本质区别而只能是文学内部的区别”[11],这一观点非常有见地。金圣叹认识到不仅小说和史传的区别是文学内部的区别,诗歌、史传、戏曲、小说、子书之间的区别也都是文学文体内部的区别。金圣叹以“文法”统合戏曲、小说、史传、子书、诗歌,又以叙事(记事、纪事)统合史传、小说、戏曲,对几种主要的文学体裁特性的认识及其相互间同而不同的认识是金圣叹那个时代小说理论中最深刻、最高屋建瓴的认识,经过这样通盘考虑,才达成了小说文体体式特性的认识。正因为把小说放在文学——叙事文学——小说这样一个大的框架中来认识,金圣叹对小说的理论认识才如此深刻。

传统“叙事”指史传书写中的一种表达方式,到真德秀指一种与辞命、议论、诗赋并列的文类。这样的“叙事”观念天生不完备,不能够涵盖语言类叙事实践全域,更不能涵盖图画、镜头、舞蹈等叙事实践,在历史发展中必然会被突破。从纪实类叙事到虚构类叙事,完成叙事概念在语言媒介内部的突破扩大由金圣叹完成,把叙事突破扩大以包容图画、镜头、舞蹈等语言外叙事方式和人类所有的言说这一层面则由现代理论家正在建构。

“叙事”二字中,中国古人更注重“事”,西方更注重“叙”,这种不同延续的不是“叙”和narrate在词源上最基本的观念差异,因为从词源上说“叙”是次序、秩序,其和narrate一样强调的是形式层面。中国古代叙事理论中强调“事”源于汉儒对“叙”的解释,认为作为形式的“叙”背后有尊卑先后的内容,这个尊卑先后的内容比秩序、次序等形式更重要。西方强调“叙”的叙事观念总结的是虚构类叙事比如小说叙事的特征,中国古代叙事强调“事”总结的是史传叙事这一纪实类叙事的特征。很显然,西方以小说等虚构类叙事为基础总结出来的叙事观念不能够穷尽所有的以语言文字为媒介的叙事,至少史传叙事被忽略了。中国古代叙事观念是建立在史学叙事的基础上的,史学叙事是“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1]19。先有事,后算计出文字,这是史学叙事与以小说为代表的虚构类叙事的根本不同。事在叙前,而不在叙中,这种叙事观念大致概括了史学叙事的特征,但理论上不能够涵盖以小说为代表的虚构类叙事。因此,金圣叹对小说和史传两种叙事文类的区分和统合意义重大,“因文生事”说和“以文运事”说之区分第一次从理论上明确了史学叙事和小说叙事本质上的区别,从而端正了对虚构之事和小说创作过程的认识。同时,由于关注点在小说的缘故,因而更强调虚构叙事,并强调叙事中“叙”这一层面,金圣叹的叙事观念拓展了传统史学背景中理论家对叙事的认识,把以前被遮蔽了的虚构类叙事从史学叙事后面不体面的影子推到了前头,成为舞台关注的中心。

三、“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小说之“生”的虚构性艺术特征

不同于史传的纪实性,小说是虚构型文体。“纪实性叙述,并不是对事实的陈述:无法要求叙述的必定是事实,只能要求叙述的内容‘有关事实’;反过来,虚构型叙述,讲述则‘无关事实’。”[12]小说文体无关乎事实,也不要求文本具有事实性。“‘事实’指的是内容的品格,而所谓的‘事实性’指的是接受者与叙述文本的‘契约’,即把文本看作在陈述事实。”[13]小说叙述的内容无关乎事实,这是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契约,是阅读小说文本的前提条件。“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所阐释的正是小说文体体式中小说无关乎事实这一存在于接受者与文本之间的契约。

首先要“顺着笔性”,要“由我”。“笔性”是书画诗文中所表现的作者各自的风格特点。在中国古代文论中,风格由“体”来表达。“在西方文论中,‘文类’‘风格’‘形式’词义各异,在理论上分工明确,但在中国古代却统一在‘文体’上”[14]。体性、体貌包含在文体中,而具体作者的个人风格又是体性、体貌之一种,所以,“笔性”既是作者各自的风格特点,但这特点又与具体文体体式分不开。“顺着笔性”既是顺应作者各自的风格特点,也是顺应文体体式规范,后者是更有决定性的层面。因为作者风格以文体风格为基础,同一作者选用的文体不同,其风格自然有异。

“由我”区别于史传创作“由事”。“由事”即“先有事”,然后“算计出一篇文字”。“由我”是任由作者创造虚构,“削高补低”,对小说各部分做出“经纬”“经营”“安排”和“心经手维”[1]238。“由我”意味着小说创作是“设身处地,然后成文”[1]341,其间要“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1]526。因为“由我”而非由“先有”之“事”,所以小说创作允许虚构,允许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使得小说故事比之生活故事可以更离奇,情节可以更曲折,人物可以更典型,环境可以更特殊,从而使整个小说可以达到更高的艺术性。小说创作因为“由我”而变成了一个充分展示思想和灵魂自由的过程,人因此变成了类似于上帝的人物,具有全能性,从而在虚拟中实现人类对自由的最大追求。而对自由的追求,正是人类最高追求之一,是比生命、爱情、财富、权势等更高的一种追求,达成对自由的追求正是古往今来的小说家们不计名利、呕心沥血于创作之最内在强劲的驱动力。

其次要“削高补低”。“削高补低”即熊大木所谓“损益”[2]58以及袁于令所谓“可仍则仍,可削则削,宜增者大为增”[2]138,是对小说“因文生事”作为小说虚构过程这一理论侧面的描述。何谓“高”“低”?“高”“低”是生活素材相对作者的故事构思而言,“高”是对庸杂头绪繁多的生活素材之描述,“低”是对简略却意义重大的生活素材之描述。“削高”是对繁杂事件进行削枝减叶,“补低”是对简略事件进行增补,“削高补低”具体表现为“檃栝”“张皇”“附会”“轶去”等小说素材的加工方式:

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1]526。

“檃栝”是简写,对象是“事之巨者”;“张皇”是详写,对象是“事之细者”;“附会”是按情理进行想象增补,对象是“事之阙者”;“轶去”是省略,对象是“事之全者”。“削高”即简写、省略,“补低”即详写、增补。通过简写、省略、详写、增补等素材加工方式,事件、故事、情节和人物、环境获得了适当的形式。

经过了“由我”“顺着笔性”来“削高补低”,小说中事还能具有事实性吗?小说无关乎事实,金圣叹告诫读者阅读小说时勿以为真,“一部书皆从才子文心捏造而出,愚夫则必谓真有其事”[10]646,“此自耐庵奇文耳,岂真有些事哉!”[10]928“《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1]20读者必须明了小说是“凭空造谎出来”“才子文心捏造而出”的,不能够把小说世界中人事当作“真有其事”,否则就是“愚夫”。小说无关乎事实,而是虚构,读者必须怀着这样的小说认识前提来阅读小说。

四、“文生情,情生文”:小说创作中文事互生的内在逻辑

要达到以上小说文体体式规范,“因文生事”的小说创作过程必定是一个文事互生的过程。所谓文事互生,亦即“文生情,情生文”。叶燮《原诗》曰:“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余得以三语蔽之:曰理、曰事、曰情。”[15]任何”事”都是人观照中事,故“事”中有人之“情”,“情”必以“事”为感性显现,是“事”中体现出的价值关系。“事”和“情”都以“事”的形式显现,所谓“文生情,情生文”,亦即文生事、事生文、文事互生。小说创作“因文生事”的过程,也就是凭借小说语言媒介建构故事的过程,其间文事互生,凭文而生事,事因文而成,文因事而生,文事一体,不存在先后尊卑。“因文生事”之“文”指文体、文字、文本以及小说写作过程中作者做出的种种安排、经营,是小说的形式层面;“事”指事件、故事、情节,也指与事相关的人物、环境等。“因文生事”就是凭借着“文(文字、文本、文体)”创生出小说世界之“事(人物、情节、环境)”的过程,是对小说之“事”做出一定的经营、安排的过程。一方面“文”是手段、方法、工具,“事”是目的;另一方面,手段、方法、工具本身即“文”本身也是目的,“因文生事”的过程既是凭借“文(文字)”而“生事”,是“事”随文(文字)生的过程,也是为“文(文本)”而“生事”,是为了创作小说而编织“事”的过程。正是在文生事、事生文这样一个文事互生的过程中,小说得以完成,小说成其为小说。

小说的文事互生区别于史传先有事、后以文来表现,即史传是为特定内容寻找形式的过程,是先有内容,然后赋予形式;而小说则是在形式的建构中完成内容的表达,在内容的表达中完成形式的建构。小说创作文事互生的过程在金圣叹的描述中是一个生生不已的衍生过程,这个衍生过程正是人在时间之流中的存在方式,小说因此被解释成一个发生过程,而不是一个整体呈现不再变化的纸质定性的文本,不是一个一切已经确定的结果。强调文事互生、文的生成和事的生成是同一个过程,突出了小说的建构性,这与现代西方叙事观念如出一辙,却更早,即便在今天这仍旧是非常深刻而具有现代性的观念。现代性是涉及制度安排、生活方式、文化、经济、思想风格和世界观等方方面面的整体性概念。金圣叹的小说理论出现在思想发生巨变的晚明社会,其现代性意义就在于通过对小说体裁的高度评价和呕心沥血的推广彰显金圣叹对儒家思想支配下轻视小说重视史传之传统的叛逆。小说的建构性观念、文学文体特性在于“文法”即形式的观念等等对于他的时代来说都是能够和现代文学观念无缝对接的新的文学观念。

[1] 林乾.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3卷[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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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叶燮.原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5.

[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1-22

周淑婷(1972—),女,讲师,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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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5-0145-06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中提出了“因文生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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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呵护患病妻子不离不弃
从读者角度看史传文学中虚构存在的合理性
幽默到死金圣叹
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点评中“犯”概念的探讨
牧童的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