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诗,无以言

2015-03-01 23:45李彬
新闻爱好者 2015年6期
关键词:唐诗李白

□李彬

不学诗,无以言

□李彬

2014年10月,有两部唐诗宋词的佳作问世,一为已故文坛耆宿施蛰存的《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一为中山大学教授彭玉平的《唐宋词举要》。《唐诗百话》是部名作,问世三十年,蜚声海内外,有唐诗百科全书之誉。《唐宋词举要》比照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唐宋文举要》而成,名列各路新书排行榜。

古代中国堪称诗的国度,诗的气息连绵不绝,滋养着一代代中华儿女。深厚的文明积淀,多元的文化交融,将诗意、诗情、诗魂深深融入中国人的生活与生命,形成无所不在的文化景观与人文情怀。即使穷乡僻壤,纵然目不识丁,一张口便若诗经楚辞敕勒歌。最早一首记录下的上古歌谣,正是一位老农悠然自得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南朝武将曹景宗,朝堂侍宴,酒酣耳热时,随口吟出,令人惊叹:“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唐代民间流行的《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诗情画意丝毫不让大历十才子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汉语尤其富于诗的韵律、节奏、隐喻(如山头、山腰、山脚)。且不说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史——诗经、楚辞、乐府、古诗十九首、魏晋风骨、齐梁侧艳、唐诗、宋词、元曲,以及代为不绝的山歌、民谣、春联、俗语等,就拿日常生活中的无数成语来说,听起来都像一个个对仗工整、声律和谐的诗句:气吞万里,一泻汪洋,长驱直入,势不可挡……无怪乎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呢。唐诗宋词更将美丽中文演绎得淋漓尽致,就像杜甫的律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放声读读这样的诗句,即使不完全懂其深意,也能体味一种音韵铿锵、虎啸龙翔,如同聆听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第一乐章。而一千多年前,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写诗填词之辈遍布三教九流,岂止成千上万,从宫省到乡野,从百姓到百官,都像徜徉在诗的花海中呼吸着诗的芬芳。倘若没有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无数诗家,没有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诗坛盛况,没有浩浩莽莽的诗的“青藏高原”,那么唐宋时代怎么可能兀然崛起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柳永辛弃疾似的“珠穆朗玛峰”。

唐诗宋词不仅是诗的国度的高原与高峰,而且也集中展现了中华文明的两种风流高格调。一者矫若游龙,一者翩若惊鸿;一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一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一为边疆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一为内陆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诗人毛泽东自称对诗的态度也正概括了这两面: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在道可道非常道的阴阳八卦图上,在外圆内方、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剑胆琴心等一系列习语中,在剑拔弩张的《孙子兵法》与善之善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间,这一豪放与婉约之势无所不在地体现出来。于是,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既有李广李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又有周瑜孔明,“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高适名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依施蛰存之见,非谓将帅不恤士卒,醉生梦死,而在表现以柔克刚、从容不迫的大将风度。东晋淝水之战,前线鏖战,军情如火,主帅谢安却捻着棋子与人对弈呢。这位谢丞相的一段雅趣也恰好提示了两种风流高格调: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谢玄)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世说新语·文学》)

如果说唐诗是《国殇》的慷慨回声,“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秦剑兮携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那么宋词则绵延着《国风》的万般心曲,荡漾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的幽远遗响,乃至当今的新边塞诗也形成豪放、婉约两路。

也许是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的早年生长背景,总体上,我更喜欢唐诗,当然也倾心于宋词。大学时,系主任请来导演谢晋作报告,他用岑参的《白雪歌》说明镜头语言,让我印象深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还有一次,慕名去听史学名家秦佩珩先生的课,他声如洪钟,旁征博引,而至今令我难忘的是两句遒劲板书——不记得为什么说到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他顺手写下“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于是,拿到《唐诗百话》与《唐宋词举要》自然要先睹为快。

2002年,刘效礼在《中华读书报》上推荐:“《唐诗百话》在选诗、解题和理论基础等方面,匠心独运,极具巧思,从不因袭前人或时贤,因而如清水芙蓉般傲然挺立于众多同类平庸著作之上。全书一百篇,每篇均运用严谨的考证和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将历代至今诸多众说纷纭的唐诗难题,条分缕析、清澈通达、举重若轻地揭示在读者面前,从而使读者充满了阅读的愉悦和惊喜。”由于施蛰存既是作家又是学者,文学的灵感与学问的渊博相得益彰、相映成趣,故使《唐诗百话》“在欣赏与研究之间找到了一种绝佳的平衡”。

范敬宜上大学时读的是中文系,而喜欢选修新闻系课程。我上大学时读的是新闻专业,而修了不少中文课程,仅中国文学史就读了两年,考试也有两次,第一次有道题让评析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任课的俞绍初老师给了我全年级最高分,让我受宠若惊。作为公认的七绝圣手,王昌龄除了神品《出塞》,还有《闺怨》等若干上品。施蛰存将他的四首七绝放在一起讨论,讲了创作与赏析的章法,使人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其中,《芙蓉楼送辛渐》的名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一般都理解为作者清高,不肯随波逐流,就像陶渊明“归去来兮”,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而施蛰存则以令人信服的旁证说明,“冰心玉壶”乃指为官廉洁清正,犹如冰壶之清白皎然:“请辛渐告诉洛阳亲友,说自己做官,一定守冰壶之戒。”[1]如此说来,为官者包括学界为官者倒是不妨将此句置于座右,时刻提醒自己做个冰清玉洁的好官。

说到洛阳,不由得想到唐宋之世,由于天时、地利、人和,河南诗人仿佛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张说(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李颀(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刘方平(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王湾(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沈佺期、杜审言、杜甫、岑参(闻一多考证为荆州江陵人)、刘禹锡、崔颢、韩愈、王建、元稹、祖咏、李商隐、李贺、元结……天宝三载(744年),李白、杜甫、高适三位大诗人聚会汴梁,吟诗作画,开封名胜古吹台还有“三贤祠”,与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画壁一样传为美谈。汴州(开封)诗人崔颢的《黄鹤楼》,使李白叹惜“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更是广为人知的诗坛佳话了。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2014年秋的一天下午,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朋友带我去黄河边放风筝。站在黄河大堤上,望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苍茫雄浑景象,我们不约而同地背诵起“李白最自然流畅的作品”(施蛰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不过,施蛰存解读此作而对李白及其作品的一番评述,也让人有了更深一层体味:

李白的诗,以饮酒、游仙、美女为题材的最多,后代的文学批评家常以此为李白的缺点。例如王安石就说:“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言妇人与酒耳。”所谓其识污下,就是世界观庸俗。这种批评,虽则也有人为李白辩护,但在李白的诗歌里,高尚、深刻的世界观确是没有表现。他只是一个才气过人的诗人,能摆脱传统创作流利奔放的诗篇。至于对人生的态度,他和当时一般文人并没有多大不同。早期的生活,就是饮酒作诗,到处旅游。……此后,他又恢复了饮酒浪漫的生活,把自己装成一个飘飘然有仙风道骨的高人逸士,不时在诗里讽刺一下政治,好像朝廷不重用他,就失去了天下大治的机会。《盐铁论》里有一段大夫讥笑文学的话:“文学裒衣博带,窃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窃仲尼之容;议论传诵,窃商赐之辞;刺讥言治,过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万乘。及授之政,昏乱不治。”这些话都切中文人之弊。他们平时高谈阔论,目空一切,“心卑卿相”,人人自以为是伊、吕、管、晏。及至给他一个官做,也未见得能尽其职守。……这种孤芳自赏的高傲情绪,从屈原以来,早就在我国文学中形成一个传统,而李白的表现,特别发扬了这个传统。[2]

相比李白,杜甫显然更富于忧国忧民的意味,闪烁现实主义的光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所谓“诗史”,名不虚传。同时,杜甫在近体诗的格律、声韵上,也做出了彪炳千秋的贡献,晚年律诗如《秋兴八首》,更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按照通常理解,律诗是律诗(五律、七律、排律),绝句是绝句(五绝、七绝)。而施蛰存反复申说,实际上不管五言还是七言,也不管二韵、四韵或多韵,都叫律诗。所谓律诗,就是讲究声律的近体诗,与之相对的是唐宋之前的古体诗。清季大儒沈德潜编了一部有名的《唐诗别裁》,又编了一部更有名的《古诗源》,将古诗作为唐诗之源:“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唐诗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古诗源》序)另外,通行的“格律诗”说法,在施蛰存看来也不尽准确:

用“格律诗”这个名词来表示唐代兴起的律诗,这恐怕是现代人开始的错误概念。在唐代人的观念里,格是“格诗”,即讲究风格的诗,也就是古诗;律是“律诗”,即讲究声律的诗,也就是近体诗。高仲武在他编的《中兴间气集》的序文中说明他选诗的标准是“朝野通取,格律兼收”,这是说:不论作者有无官职,不论诗体是古体还是近体,凡是好诗都要选入。……

“格律”是两回事,不能把唐代律诗称为“格律诗”。我们如果要一个双音词来称呼唐代的律诗(包括绝句),应该名之为“声律诗”。[3]

在现代文坛上,施蛰存向以先锋派著称,所谓“中国现代派鼻祖”。评论家朱大可认为,“他的都市心理小说,与沈从文的乡情小说,是中国文坛对称的两大支柱,共同完成了现代短篇小说的话语建构”。然而,读其《唐诗百话》,却常常能领略一种现实主义的美学气息,人民、劳动、国家多难、民生多艰等不时闪现,兴观群怨、文以载道、家国情怀也是他评价诗人及其作品的主要标尺。整整30年前的1985年,他在百篇诗话结束之际,长篇大论谈的最后一首唐诗是堪比杜甫《北征》的韦庄的《秦妇吟》,其中写道:“从个人的成败来看,黄巢是个失败的农民革命领袖,如果从他所领导的革命的效果来看,这一场革命毕竟加速了李唐政权的崩溃。从这一意义来认识《秦妇吟》,它是反映唐代政治现实的最后一首史诗,正如杜甫的《北征》是盛唐最后一首史诗。”[4]这路现实主义文脉是“五四”以来,特别是延安以来一代爱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底色。有名著《宋词赏析》传世的沈祖棻也曾写道:“许多优秀的和伟大的诗人,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反映了人民的生活和要求;和内容相适应,他们并不断地向人民学习,创造了多种多样的形式。”[5]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待多言,三十年来现实主义一步步从中心退居边缘,而五光十色的现代主义现代派一个个渐成新宠。当此时,看到一代大家朴素而雄廓的情怀,不禁想起并慨叹秦韬玉《贫女》一诗的名句: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此句意思纷说不一,问题主要在于“共怜时世俭梳妆”。按照施蛰存的分析,“俭妆”其实不是俭朴的装束,恰恰相反,乃指流行的、人人趋之若鹜的时尚装束,因为晚唐曾经一度流行这种“俭妆”:

这里一个“共”字,一个“俭”字,大家都讲错了,因此没有掌握到作者的原意。“共”字应讲作“许多人”“众人”。“俭梳妆”本该是“俭妆”,因为要凑足七字,而加入一个“梳”字。整句的意思应当讲作:“大家都喜欢时行的俭妆。”[6]

如此说来,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的寓意是,当今之世,还有几人追慕诗经大雅似的境界,又有几人不追攀此起彼伏的流俗潮流呢。

虽说《唐诗百话》主要讲唐诗,但对中国诗歌的渊源流变,包括唐诗宋词的嬗替也多有论述,令人开眼界,长见识,受启发。比如,白居易的《花非花》是首摇曳生姿的小诗,也选入《唐诗百话》,可怎样理解,又仿佛雾里看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施蛰存一语破的,使人恍然而悟:

是为妓女而作。“花非花”两句比喻她的行踪似真似幻,似虚似实。唐宋时代旅客招妓女伴宿,都是夜半才来,黎明即去。元稹有一首诗,题为《梦昔时》,记他在梦中重会一个女子,有句云:“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也是描写这一情况。因此,她来的时间不多,旅客宛如做了一个春梦。她去了之后,就像清晨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7]

白居易最有现实主义意味的作品是“新乐府”“讽喻诗”,《卖炭翁》《新丰折臂翁》惊心动魄,而他最多也最为人知的却是“感伤诗”与“闲适诗”,《琵琶行》《长恨歌》《霓裳羽衣歌》以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等绝唱。与之相似,作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晚唐大诗人,韦庄为人熟知的不是长叹息以掩涕的《秦妇吟》,而是宋词一般的清词丽句: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的《思帝乡》更典型,不妨视为唐诗宋词的分水岭:“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词学大家叶嘉莹2015年立春时节,在《人民日报》上撰文《终古挚情能似此——品读韦庄〈思帝乡〉》:

“人世间之所谓爱,虽然有多种之不同,然而无论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间的伦理之爱,或者是对学说、宗教、理想、信仰等的精神之爱,其对象与关系虽有种种之不同,可是当我们欲将之表现于诗歌,而想在其中寻求一种最热情、最深挚、最具体而且最容易使人接受和感动的‘爱’之意象,则当然莫过于男女之间的爱情”。这正是写男女欢爱的小词,有时偏偏能唤起读者幽微丰美的感发和联想的主要缘故。

如果说,唐诗如同高适的黄钟大吕《燕歌行》,那么,宋词则是莺歌燕舞的流行曲,宛若苏轼的《蝶恋花》。元代诗人元好问有三十首《论诗绝句》,其中也以韩愈名篇《山石》和秦观名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为例,对比了唐之豪放与宋之婉约。

宋词难脱美酒加咖啡的音乐情调,满目春草绿色、春水绿波的幽情与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的相思,声声慢仿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点点愁总是遥岑远目,美人迟暮。但同时看似不可思议的是,如此莺莺燕燕、袅袅婷婷、花花柳柳、风风韵韵的形式,却偏又翻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铿铿锵锵,激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浩浩荡荡。

宋词豪放之作,我尤爱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而通行版本同当年背诵版本的下阕文字不尽相同,只觉得背诵版更有慷慨豪气:“酒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呼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四顾,慷慨生哀。”与之相埒还有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辛弃疾与苏东坡同为豪放词翘楚,但似乎形似而神不似。苏东坡富于浪漫,耽于神游,犹如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有仙气,有灵气,更有一介书生的个人意气。而辛弃疾则身当乱世,又文武全才,上马擒贼寇,下马草军书,既充满杀敌报国的豪情壮志,又有壮志难酬、英雄末路的一腔激愤,就如这首千古绝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唐宋词举要》对此的解析入情入理,洞悉幽微:“这首诗共十句,第一句醉着,中间八句梦着,只有煞末一句醒着。然而醉着的豪情、梦着的壮志都在醒着的白发中飘逝了。”[8]

香港回归的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赴港访学。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所长孙旭培教授也恰在那里,我们同在一校,同住一处,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一天晚上,我们登上位于太平山上的楼顶平台,望着万家灯火与起伏山峦,孙老师思乡情浓,脱口吟出辛弃疾的“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末尾恰是“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那一幕令人感慨,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诗语不仅是美的艺术,而且也深深地融入中国人的生命世界与精神血脉。想想看,日常生活中,有多少耳熟的诗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到长城非好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来江水绿如蓝;池塘生春草,澄江静如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春江水暖鸭先知;为有源头活水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每逢佳节倍思亲;人间正道是沧桑……

不学诗,无以言。对于以笔墨为生的新闻记者来说,学诗的意义更是不待多言了。且不说知人论世,也不说腹有诗书,仅以范敬宜与梁衡为例就可想而知。他们既是中国第一大报的名记者,又是享誉天下的文化人。由于早年在无锡国专打下的古典根基,诗词歌赋在范敬宜身上已成为一种融入血脉的文化基因,以至于后来在新闻工作中也将这种文化基因自然流露笔端。他的代表作之一,那条有名的“睡出来的新闻”《夜无电话声早无堵门人》,就以一首绝句“月光如水照新村”收尾,既升华了报道主题,又独树一帜,别开生面。他认为,从事新闻工作应该像龚自珍作诗一般:“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情深不自持。”于是,他的文字既平易近人,又饱蘸对国家、对人民的一往深情,而他的新闻观、人生观也凝聚在一句如同穆青“勿忘人民”的词句中:“念白云深处千万家,情难抑。”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毕业的梁衡,同样酷爱古典诗词,并自觉地以此锤炼自己的文字。他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讲座中曾经谈道,当年下乡采访之际,还带着诗词读本,乘着早上一点悠闲时光读上几段,背诵几篇。他的文字含英咀华,同这种修养修炼自然密不可分。可惜,记者在新媒体、大数据、云计算的大环境下采访写作,不知还有几人有如此雅人深致,晨迎朝阳诵佳句,夜对明月吟新篇。至少一天到晚低着头,刷着屏,恐怕很难体味艾青伫立大地对泥土的眼含泪水,更难共鸣屈原怅望长空对生民的太息掩涕吧。

[1]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上册):177.

[2]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上册):231-232.

[3]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上册):188-189.

[4]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上册):129.

[5]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前言”.

[6]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下册):101.

[7]施蛰存.唐诗百话(最新修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中册):208.

[8]彭玉平.唐宋词举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419-420.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编校:董方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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