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居诗

2015-03-11 07:43
青春 2015年2期
关键词:空杯米缸书写

被遗忘的空杯

1

遗忘,在凝视着它,仿佛在它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遗忘。杂乱的小桌板上,它仰面朝天,如玻璃或陶瓷发出的一声叹息,或空气中来回晃荡的一个标点。词语正在被遗忘。了无痕迹的时间之书,绣在它身上。它感觉到一种奇特的空洞:一种失落感在肚中盘旋,盘旋,仿如幽灵……

2

不知何时,一种遥远而动人的声响,开始从遗忘的眼睛深处传出……灵动的水,打开了空杯的记忆阀门。它浑身一颤,如同在电击中接入了新的生命气,开始抖擞起来。它甚至哼起了“哗啦啦”的B大调,仿佛自己就是一把大提琴。

这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对被遗忘的它来说,水早已像害羞的姑娘,躲了起来。水的身影如同渐行渐远的卖货郎,早已消失在窗帘的身后。它的欢笑声也为尘埃所遮掩。

在水的身上,我们总可以发现空杯的饥渴之眼。它被遗忘了,它在等待……日复一日……对水的源源不断的欲望,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童年梦魇,如影身随……

3

水的另一面,是月光。对空杯而言,水是日常食物,像饭菜,像面包,像甜酒,而月光则是精神之粮,像书画,像琴音,像白日梦。

月光洒下,如白银落入杯底,如轻风在它的虚空中自由打转。它如梦如醉。它知道自身的每一种欲望。需要水,就像需要呼吸一样;需要月光,就像需要神一样。

水会让空杯失去自我,但月光却会让空杯更凸显自身。它随时准备着敞开自己,向月光发出诚挚的邀约。它期待着……

4

不过,在一场注定的美学纠纷中,它受到了诗人和月亮的诅咒。遗忘侵占了它。在一种遗忘的呼吸中,就像抵达了一场梦的尽头,剩下的只有等待。有什么从等待的深处升了起来?也许,在对那一场被嘴唇无期延迟的约会的漫长等待中,空杯找到了被遗忘的词语。那些湿润的花瓣,那些美丽的情人,那些闪着光的梦……

5

在空杯的概念中,世间只有两种等待,一是长等,二是短候。如与嘴唇的相遇,可以预见,甚至可以估算,等待是暂时的。而月光,则可遇不可求,或许将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也许,某个月圆之夜,长年蒙住窗脸的面纱被轻轻拉起……这是一个意外,还是一个约定?十八岁的光如银子般穿入屋内,像沉浸在梦境中,如此亲切动人。盼望多年的空杯,终于如愿以偿,颤抖着饮入月光,如喝下清凉之水。也许,直到空杯绝望,月光也难得一见。

如今,遭到诅咒的它,内心的等待被打上了“永远”的烙印。它在等待……嘴唇与月光,站在遥远的同一平行线上。而死亡与枯萎,则近在咫尺……

米缸与山怪

在漫长的记忆中,它变成了一个路牌,一个通向幽秘之境的标记物,甚至化身为一种花香,引领着一系列形象的绽放。它的平凡身影虽已消失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但总在某个时候不自觉地忆起我们,将我们的意识标记出来。仿佛此时此刻它就在我们的屋子中一样。

在被遗忘的言说中,借由一种内在感官的召唤力,米缸在场了。它的形象偶尔带我们返回记忆中去——它勾兑出山怪的影子,或被山怪的形象牵引出来。对于感知与言说来说,妖怪总是比米缸更具有魅力,更能吸引人。这一点,就像月光是洁白的一样,明明白白。

当友人谈起地方妖怪时,山怪的身影出现了。长相奇特的山怪(已记不起具体的形貌)从海上飞奔而来——既像乘着弯月,又像御着狂风——准备洗劫一个叫作白的村庄。这个画面从小就盘旋在我脑海中,从来没有退隐去。

“山怪竟是来自海上”一直以来并未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谜,而是被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也许是“如何躲避山怪”的问题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人们的脑海里只剩下盘旋其中的米缸的形象——只有躲在米缸里,才能不被山怪抓走。这是奶奶讲述的故事,还是自己在梦中所见,抑或是来自潜意识中的形象诱惑?

山怪呼啸而来……我们纷纷钻进米缸中。它呈米缸状,棕色,约80厘米高,缸口直径约为10厘米,手伸进去够不着缸底,腋窝被卡住,无法再深入,只剩下悬空的手在缸中晃动。如此小的米缸,我们的身体如何能钻进去?恍惚间,米缸突然张开了大嘴,将我们吞了进去……

在这个“躲米缸”的想象中,涉及的是身体的变形术,还是米缸的伸缩术?米缸从不言说。山怪在屋里搜寻不到我们,转身就离开了。此时此刻,与友人说起山怪。米缸就在屋子里。米缸是另一个妖怪?

人间碗话

1、手与碗,形成一个吻(物与物的远古忆念,一段天合之作)。碗的底部来源于手托的情状,它的大小与手掌的大小恰好吻合。(一种古老传说的痕迹。)心心相印的云雾,轻盈地萦绕在它们身上……

2、碗的底部由手托着,上部由嘴含着。它的嘴张开,让物进入。碗中之物,转而流入人的嘴。凹陷的乳房(纳入甘甜,出让温饱),以母性的性情喂养干渴的嘴……

(碗,镶嵌在嘴的神经中,它导入了口腔的形状和欲望。(一种存在)。正如马桶疏通了臀的血液,纠正一种姿势的难度。)

……它的开口,如敞开的胸怀,释放出邀约的信号。米饭,浓汤,清水,阳光,月色,尘埃,土地,天空,年岁……反复在它身上打转。

3、碗里有水……银针浮现水面。(你的影子离开)月光下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妈妈道出银针的暗示(你的命运)……屏幕上突然传来一阵阵闪电的声音。

(在手的惊吓中,它往下坠,月光碎了一地。(一种禁忌。)在不绝于耳的训斥声中,有一种对碗的远古情结,在跳动,类似于火……)

空酒瓶

宛如一把拔掉剑的鞘、一个摘掉胎儿的子宫,它的体内回荡着一种“空”,像高楼无存的无边空地、草木不生的浩瀚原野那样,空荡荡地存在于世。它晃荡……它的本质就是一种晃荡。就像一个在大街上晃荡的青年。

这是在别人的想象中,还是在它自身的梦里?也许,它已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安身于画中:一片干涸的湖泊,但无山影入照,也无鸟声入耳。它只给出一个孤寂的身影。它仿佛听见,一个又一个的空酒瓶,不停地来到自己的身边。

“嘭”,一个仿佛来自远方的声音惊醒了它。酒瓶盖子跳了出去,就像一块肉从身上被挖出来一样,它感到一阵刺痛。身体中甘泉般的液体进入了人的胃口。它的整个生命记忆随着这“嘭”的一声不断地复苏、不断地满溢。

在晃荡中,它失去了意识。它时而试图钻进玻璃中,变成玻璃的一部分,时而意欲将玻璃从自己身上抽走,像蚕茧抽丝一样,将玻璃全部抽空……它仿佛看到,在抽完玻璃的那一瞬间,自己变成一阵烟消失在空气之中。

也许,对饕餮之胃来说,它早已成为一阵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像所有的物件一样,它被遗弃在墙角,蒙上尘埃,塞满了陈旧的时间。一种塞满的愿望和一种流淌的绝望——扬起一面拯救的旗帜:抽空玻璃——已不复存在……

空壶与欲望

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陷入庭院的幽深感之中,无法自拔,一次撕裂,一场梦幻,一种迷失……爱与欲的中转站。在寻求补偿的一次次行动中。(它对水的欲望,已历经多次演变。)空荡荡的寻觅,将时间的面貌,笼罩在希望与失望的分庭抗礼之中。所幸的是,耳膜和眼球,并不拒绝立竿见影的干脆声,以及峰回路转的汲取术。

花瓶、美、战事

转身的瞬间,带出一种圆转之美。它用嘴含住古典美女的小腰,招惹了梦中的大石头。从外到内,它都在制造一种空,召唤一种进入。羡慕与嫉妒,在遥远的战事中一次次地现身……

香水叙事

在一种雾气萦绕的梦幻中,在一个犯头晕的夏日午后,一个轻盈、灵动的幻影从海面上一闪而过,余留下一股若隐若现之气。香水的感性叙事,如大海的芳香,绵延不绝,不可触摸。为了让香气如大海般涌动,她将花,种在皮肤上。在香水的记忆深处,刻写着一门关于蒸馏的技艺,一段迷人的历史与往事。芳香,爱与恨。在生动的文学叙事中,香水的蛊惑,如一种伟大的精神所引起的颤动,久久回荡在读者的心灵上。就像一个天才谋杀者的完美策划。

药瓶子

这是一种含混的孕育:颗粒的多重物理运动。用不着排兵布阵。从一到百,再从百到一,它规定了所有的行动——哪怕是发生暴乱的那些笔触与色调,也是界定中的一团混沌。就像一种无序数列,就像一种病。

遥控器

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万千世界就从眼皮底下跳了出来。千姿百态,形形色色,千古瞬时,天涯咫尺,美好的,邪恶的,歪嘴的,蹩脚的,荤的,素的,黑的,黄的,白的……你来回拨动它的琴弦,如同在寻找配偶,或选择字词。你沉溺其中,因为一种魔力。关掉它,如眼皮一闭,一切就魔法般从眼前消失。

手机、双刃、俘虏术

1.……手机,人身上的一块肉,袋鼠奔跑时的一种信号源。作为身体官能新的活跃分子,它时刻牵动着我们的神经。沉默时,聚集我们的目光,牵动我们的心思;鸣叫或震动时,扯拉我们的手脚,召唤我们的反应……我们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它的俘虏。

2.美好的恩惠与粗暴的侵犯,集于一身,一把典型的双刃剑。它的响声或波震冷不防将你从原先的状态抽离出来,迫使你进入另一种状态:给你布置工作,跟你打听事情,向你哭诉衷肠,或跟踪你、骚扰你……在智能手机的屏幕上,你被吸住了,如同铁屑被吸附在磁场中。它强行剥夺了你的当下,同时又还给你另一个当下。在它的陪伴下,你不再是孤身一人。而离开它,你就像被抛到了世界之外,从而陷入孤独的恐慌之中。一种致命的依赖:只要一小会儿没听到它的声响,就像掉了魂……它的命运也就由此而生:时而受到赞美,时而遭到诅咒。

3.“在技术的一级级海浪中,人的面貌在世界的齿轮中一次次被刷新。”技术就像大地的一股魔力,催动着手机的巨大繁殖。更新换代的内驱力如狂风扫落叶般强烈。在充满蛊惑力的电子装置面前,我们被捕获,被囚禁起来,像虫子落入了黏度极大的蜘蛛网中。它装载着巨大的危险,但历史就在其中,历史或许就在此被开创。“如今,持手机的人就是作者了。”

挂钟与乡愁

从混沌之中,站立出来,将脸皮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给你看。一秒,一秒,一分,一分……挂钟,将均匀的呼吸吊起来,暗自转动,为了能够与眼睛说点悄悄话……“滴答”、“滴答”、“滴答”,它召唤起一种在人身上流动的时间感。这种与大地的呼吸相呼应的体验,自始至终贯穿于万物之中……也许,它身上除了这种对世界的旨意的回应,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回响着人类意志对永恒时间的一种命名。在“滴答滴答”声中,我们可以掂量出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小时的长度和重量,也可以在手心反复揉捏它们的价值和意义……我们需要它,它就像血液一样已融化在我们心中,流淌在我们体内……它内在的声音,溢自于人在世界上的乡愁。

自行车、圆、直线

世界是圆的。轮子开口,独自打着空转,旋出阳光下的飞行泡沫。当它咬住路的脚后跟时,世界变成了线段,无数条线段。书写开始了。一种开启,处在圆与线段之间。

反复转动取代了两腿间的跨步。速度在变快。飘散在空中的时间开始粘在轮子的滚动之中……它带来了一种微妙的愉悦感。

这种书写在笔法上做到了恰到好处,规避了其他大型书写,如汽车、火车、飞机等所带来的惊愕、恐慌、灾难后果。在它身上,人显示出了一种本有的力量。

书写的灾难性没有进入它的视线之内,因为“奴役”一词被关进了牢笼……语词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友好的状态之中。它所蕴含的运动,融汇了轮子与脚力的合力。自然行进的轨迹,仿佛是对世界的一种应和。

洗衣机与手

滚动的手,看不见,捂在桌台的内兜里。它在等待。它在等待沾满灰尘与污渍的字布、词褶、句情,以及被压缩成粉的漂白欲,投入怀抱……反对脏物。自动激情阀门开启,布团被搅拌在一起,旋滚起来。(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在高亢的情绪下,洁白生产出来。

洗衣机的沸腾,解放了手的辛劳。手从洗衣的劳役中脱身而出,不再需要搅动织物,承受劳累与磨损之苦。手的洁白,也被生产出来。洗衣机像一个傻瓜一样,沉浸于自身的反复运转之中。一种为干净而劳作的愉悦。

反对脏物。手不再触碰字布、词情。它搭在好帮手的身上,观其脑海翻腾。“懒惰了、迟钝了。”它已不能带动书写。洁白作为一种副作用,产生了。它是否有所察觉?

被子

一列被沿着边线拆成平面的列车,躺在铁轨上。它覆盖着你,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卧轨,在日常生活中,已成为一种仪式。

帽子

等待与遗忘。一个漩涡式的命题范畴,烙在它身上。等待,给它慰藉。它在等待这样的时刻:被一只手从衣帽架上取下,戴到秃顶的头上,并在镜子中出现30秒,然后随着门被关上的那一阵风,来到大街上。早出晚归,或纹丝不动。这么多年,它不是戴在一个男人头上,就是戴在一座衣帽架头上。它跟着它的主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停奔波。直到夜晚拉下它的大帷幕,它才拖着疲倦又满足的身躯回到衣帽架上。它已无所期待,只愿不被遗弃,以此了结终生。但等待,终归会成为对等待的等待。在等待边上,遗忘找上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一天,阳光依旧灿烂,有着羊妈妈身上的温暖,它在衣帽架上看着它的主人将房门打开,又关上,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它又没有随主人上街。已经三天。它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衣帽架散发出的凉意。它被忘记了。它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他嫌弃自己了?他已有新欢了?为什么不带自己出去呢?难道他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也许,他忘了自己。遗忘,从来没有消失过。它被直接推向了遗忘。不知道这是不是处在遗忘的边缘,也不知道在这种遗忘中有没有自身应该被遗忘的东西。在遗忘中寻找等待的出口?它还在等待吗?夜幕已降临……

假发

一种无根的装扮,换来一张迷人的肖像和一场超越的探险。为了遮盖无法避免的荒芜,为了引来更加炽热的目光……这种迷失在真真假假中的游戏,无需手的热度和心思的顾忧。在意义之余,在趣味之中。对它来说,无根与有根,只是同一面貌的不同表述。

梳子

牙齿在繁殖,犁耙在劳作。少女们唱起了送给情人的歌谣。一只虫子,像烦恼一样,被轻轻抖落,路边有一群逃兵在窃窃私语……

镜子

面孔与光。自我衍生。一束光,一束光……在人类的面孔中来回闪烁,荡起亘古绵延、层叠无边的欲望之声和诱惑之像。它回想不起自己的身世……但却隐约感觉到一种名为神秘的元素,在它体内幽灵般飘忽游走。这仿佛在诞生之前就已根植于它的基因之中:一个远古的声音在世界漩涡的轴心发出召唤。丧失记忆之物在寻找它的记忆,脑海里不时出现呼风唤雨、斩妖除魔的原始场面,或自我诞生、欲望生产的现代幻景。

梦醒之时,它以一副纯洁而明亮的面貌出现。反射光,将面前的人和物吸入自己的身体,变出另一个人或物来……似乎这就是它的伟大使命。对于那些谵妄幻觉,对于那些神奇之说,它的心情很复杂。有时这一切像源于自己的身体,是自身发送的信号,有时这一切又像与自己毫无关系,是一种外在的魔力附加于自身的。它处于迷宫之中,深受困扰。它无法出走……

反复回荡的照片

它诞生于一个瞬间。“咔嚓”一声,人和物的形象就附在了感光纸上。它的诞生像一个魔术的完成。照片上的事物进入了时间之外,它长年不老,她青春永驻,他不会死亡。衰老的,只是相纸。时间在它的边缘处烙下印记。

房间里只有你自己,但你总觉得有另一个人在看着你。这个人或是曾经的你,你的孤单之影,或是你的父亲,母亲,甚至是没听说过的祖先。他躲在一张照片之中。照片躲在一个相框之中。而相框,摆在你的生活之中。

它挂在墙上,与空气较量,感受着钟摆的呼吸;它斜立在桌面,与书、笔、纸一起,安静地看着你。它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装着一种失落,一种警醒,连系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欲望。你的影子站在另一个空间,神情低落,述说着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未来故事。

它并不是它自身。附在它身上的,是一些难以抹去的魂。无论正在向巅峰迈进,还是已跌入低谷,它都作为生活的一部分,紧紧地跟盯着你。一个清除不掉的胎记,一段偶尔发作的神经幻觉,一种反复回荡的未来之音。

台灯书写

一个微烧的人正从黑暗中逃脱出来,拐入了一片幽静的花园。灯下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在一种夜色叙事中,身体的负担开始卸下,“命运”一词在它的照耀下,完成了改写。

书架幽灵录

在藏身所的全名单中,书架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名字,与白纸有关,与手艺有关,与幽灵有关。形形色色的幽灵,并脊居住在它身上。从遥远的古人到活在当下的人,从神哭鬼泣的大师到滥竽充数的蠢货,他们都分身藏匿于此。其中一部分你认识,甚至与之有深交,一部分你只闻其名尚未谋面,另一部分你甚至闻所未闻。

它必然会成为一个战场。游手好闲的幽灵们一大早就开始争论,为某个观点,为某种现象,或为各自的意义和价值,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日复一日,他们每天都变换话题,每天都形成不同阵营。他们再一次老死不相往来,或再一次握手言和,或继续风马牛不相及。

在庞杂的书架世界中,幽灵们及其载体被一种现代理性工具——格子进行了分门别类,形成了不同的格局和版图。这便于你的触摸。它们希望准时出现在你手边。作为一名书虫,你靠打扰幽灵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体温而存活。你津津有味地捧着他们,与活跃的那一部分进行深入的交谈,或打发无聊的时光。向幽灵靠拢。

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也住了进去,加入幽灵的队列。初始你显得单薄而胆怯,但很快就会丰富起来。一种种新面貌在不断焕发出来。就像戴着面具,或懂分身术一样,你置身于书架上的不同位置。作为邻居,你聆听祖先的教诲,学习同辈的精神。你专心旋转脑海中的语言风向标,奋力开拓新的疆域。你在书中,你是幽灵。

书的繁殖

在被夏日蒸笼长困之时哗啦哗啦响的绿色叶子,在漫漫长夜之途等候你的心形灯火,在死灰般的原野上叫吼的巨兽。身体的入侵者。原生秩序的搅动者。一股强势进入我们体内的巨大力量。它作为最神秘的亲密伴侣,不断在我们身上繁殖,引领我们通往世界的深远处。我们的脑袋被不断地洗刷,变得越来越深澈、越来越灵光,从一张白纸变成一幅地图;我们的嘴巴被训练得如同熟练的机器,出口成章,头头是道;我们的手脚学会了摆脱武力,据理抗争;我们的面部表情也渐渐注入了它的内在要素。

一个个平面叠加成一座座小山,那些被压扁的纸板,开放出无数晃动的小孔。那些字、那些词、那些句、那些篇章,像一道道光,在隐形的视读链条中来回闪烁。如同海底的浪涛,它们独自涌动着,连系着,期待着。书敞开,不同于鞋子式的作为天地神人聚集处的敞开,也不同于电视机式的作为世界信息入口的敞开,它是一种书写期待的敞开。它将自己打开,期待你进入,期待你的目光、语言、心灵,期待你进去再出来,期待一种新的字词,新的书写。

它攻占,它入侵,它敞开,它绽放。如花园中正灿烂开放的锦簇花团,像在沉淀中蠢蠢欲动的细菌团,释放出大量生命之粉,不断地在我们身上繁殖。繁殖语言。繁殖情趣。繁殖梦幻。繁殖坏品味。繁殖不堪回想的记忆。它们在历史中被擦拭,又在未来世界中得以重生。

花园有大有小,轮廓与结构也各有不同,既然进入了,就好好体验。别有洞天,抑或是满目疮痍?无论如何,进去与出来,是一个动作的两个部分。沉默与喧嚣,都在行走的眼中。

烟斗

将书页折叠成手的形状,烟斗的形象开始出现在夹影中。在书写的手术器具中,它扮演着一个基因突变中诞生的辅助者。书写者的惯欲在行动中被培养起来。

“在画布上。这不是烟斗。”

“我说它是侦探。”

“为了一种革命的书写。”

“唤醒那张叫烟斗人的嘴。”

嘴成为烟斗,是另一个维度的手术效果。这正中小说家的下怀。手成为笔,嘴成为烟斗,在手术的巅峰时刻。

烟灰

为了给它一个说法,烟尸作为一个词语出现在白纸上。在火的攻击下,手中香烟分裂出两个世界:烟与灰。你抓住这个,却抓不住另一个。烟升仙,消失于虚空之中,灰入地,被弹散、被擦去,死无全尸,但有葬身之地:烟灰有缸。

烟灰缸

夕阳穿过林间,烟灰缸上落满了时间的尸体。从这里到那里,从他到她,从开口到沉默……人生的多重火苗一次又一次地在它体内熄灭,它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事件的见证人。

香烟之瘾

感叹号白,可以燃烧,在烟雾缭绕中,一截截变短。嘴与过滤嘴,都无法开口说话。在手指间,烟草是否还残留着土地的气息,哪怕是一丁点的泥土味儿?寂寞、无聊、沉闷、惆怅与虚无,就是那一段段烟丝,它们一点点被吸入,成为一种瘾。它们身上有泥土味?灰色的瘾,无法过滤。它也无法折,一直向黑色走。一天天叠加的瘾,仿佛来自于世界的深处,无论是正面,还是背面,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幽深感……在烟雾缭绕中,牙黄了,肺黑了,咽喉疼了。取消它?此时它成了身体的一个痒,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来一根?

蜘蛛网

白色的丝线被拉了出来,并以四分之一节拍来回穿梭,书写开始了。不久,楔子就已打好。它以爬的动作,牵引体内精气,编织出一个陷阱重重的战场。飞虫的出场宣告了搏斗的开始。在殊死搏斗的边缘,书写开始白热化。伤痕累累。丝网修补作为再一次书写,将时间与伤痕都编织了进去。在蜘蛛网上,书写永无止境。

粘蝇纸

爱的引诱。在胶纸的脸部,早已注入爱与死亡的体液。一场前赴后继的爱。一幕悲壮如歌的场景。它们被困住了。一具具轻盈的身躯争先恐后地奔赴横尸遍野的战场,如同一种惯性,或是一种生存的宿命。一场人蝇之战。挣扎,抵抗,绝望,悲壮,成了目击者所书写的战争史中的关键字眼。由于爱与惯性,它们被困住了。它们力竭而死。被长时间观察之后,战后坟墓被清理。夏日的留言簿上,留有一个名词:尸体集中营。

蚊子

夜的宽度由翅膀和鸣叫说出。它飞翔,它进入,它逃离,“口-公-习-习-口-公-羽-口-翁……”它的鸣叫声在空气中被自身的飞翔击碎,像幽灵一样,四散在你的四周……它以一种分镜头的语言道出自身的行动秘密。

天窗

故事白,径自落入睡眠者的眼湖底,水镜的开端处。在无数个足不出户的昼夜,身体的落脚点和弯曲度,仅仅为了与它对望,为了一种阅读创伤的摆平。

是谁,醒在世界的眼白中?

凝视这个词,送来了珍贵的礼物。

耳朵轻,将它放大。为了消化一种聆听,你从天窗的身上寻找星辰与飞鸟。它与鬼怪无缘,那耀眼的闪电。它总在等待机会,指引一次次的相遇。是谁?在催眠中打开。

床法则

“将所有东西都放横……”一条预先设定的法则。一项与生俱来的功能。床单、被套、席子、床垫、枕头、胳膊、大腿、小腰、眼皮、睡眠、休息、梦……无一不是横的。在不可捉摸的梦中,放横的是身体。身体在历史中向时间妥协。为了实现一种补偿,被放横的时间将身影投射于未来,投射于竖,哪怕不是十足的稳定。它们形成一种交叠的循环。这一切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设入。如果叠影不是与生俱来的,那这一切又是如何在某种诉求中得到如此完美的表达呢?在分子结构上,它永远站在面包的对立面——偶尔摇晃,但坚决不倒。对床来说,竖起来的是幻想。在法则之外。哪怕是短暂的偏离时刻,它也像在梦境之中,像投身于节日庆典般,乐不思蜀。它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一切好像都来自于一场暗地里的交换。大多时候,它向时间妥协。横下的是黑色。身体向黑色索吻,为了一场睡眠,或一个梦。这床和身体都知道。

白床单

白,正在呼吸的白,无关纯正与否之白,尚未书写的纸白或白纸,处女膜——符号,悬在空中的空,记忆在搜寻记忆之白。涂写的允诺。欲念的中带。病房与宾馆,两种常规涂写空间,标识了书写和图解的方式与路径:介于杂草与圣光之间。它是空白,它孕育一切标记。在它身上,萦绕着一种编织的莫名狂乱。一段纯洁叙事。一次无聊的括号插入。一场肉身撕裂。或飞翔式的犯罪逃逸。“精斑的幻象与天使的近影,从肉身中绽出。”属于白的绽出。书写,肉身。肉身,书写。为了对抗虚无,在白的边沿,进行一种虚无的书写。正在呼吸的白。白布。在记忆与期待之中,一遍遍的允诺。空无的入口。

被唤醒的白纸

1

一个词语迷恋另一个词语,一个词语怨恨另一个词语……词语与词语之间的相互撕咬、相互拆离,如同嘴唇与嘴唇之间的秘密,一切都汇聚在白纸的怀抱之中。

它是一个见证者。就像洁白的婚纱一样,它在一种丰盈的期待之中,承担了特殊的使命。它亲历着语词之间的爱恨情仇,陷入意义的争夺战之中,被烙下累累伤痕。

2

在一场想象的斗争中,它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辨别自己到底是主语还是宾语,是主动者还是被动者。像在梦中,词语风度翩翩地出现了。为了确定幻觉的边界,它放弃了散发着白光的刀锋,以包容的形象出现。它在感知。在介入词语的纠缠过程中,它现出了自身。

3

它一直在等待。一种专注的等待。它在等待另一种等待,词语的等待。在等待的交汇处,词语抚摸它,将它唤醒。在生命的底色被注入之后,它掀起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史诗,颂歌,或虚构,甚至是政治的边角料。

另一种等待。悬在空中的语词依赖它,正如人依赖于家屋。用语词自己的话来说,是白纸给了它们允诺,使它们告别漂泊的日子。这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

4

它是白,它是纸。它是白色的白,空白的白,白纸的白,白纸的纸,纸白的白,空无的纸和白……它完全暴露在一种出让之中。

……平凡,卑微,不起眼。但在看不见的水平面下,却暗涌着一份惊人的念想,一场古往今来的大厮杀,一阵惊涛骇浪。

在期待的呼吸中,它召唤语词。它向天打开双臂,默默领受着白所激起的回鸣,召唤春花、夜雨、冬阳、鸟群、记忆与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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