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终是故乡

2015-03-11 00:42徐兴正
昭通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死难者昭通寨子

徐兴正

用什么来慰藉地震后的昭通?用什么来安息死难者的灵魂?

这样的呼告,与坍塌的房屋、被掩埋的寨子、劫后余生的灾民一起,连日来浸泡在灾区的雨水中,浸泡在悲伤的泪水中。

我去年腊月二十六日病逝的母亲,安葬在她生活了一辈子、只在晚年离开过三年的寨子旁边。安葬母亲的那座小山冈,由无数层从峡谷深处向上延伸叠加的悬崖和陡坡托起,但愿安息于地下的母亲免受这次地震的惊吓。

当我发出这样的呼告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为我喊魂。母亲见我面黄肌瘦、神思恍惚,就认为我在外面受了惊吓,以至于魂飞魄散、魂不守舍,于是给我喊魂。孩子魂丢了,母亲把孩子的魂喊回来,这种风俗在寨子里世代相传。一个母亲有一个母亲的喊法,在沟沟坎坎丢了魂,在坡坡岩岩丢了魂,在睡梦之中丢了魂,在心神低的时候丢了魂……所有的母亲最后都要呼喊孩子的名字,叫他回家!

2014年8月3日16时30分,一场6.5级的地震,给昭通市鲁甸县龙头山和周边镇,以及相邻的巧家县、曲靖市会泽县多镇,带来灭顶之灾。短短数秒钟之后,寨子里土筑的房子、集镇上砖垒的房子,纷纷轰然坍塌,多少生命被掩埋;一些山体突然下滑,一个又一个寨子被一笔抹去,几乎不留痕迹,多少生命埋魂其中;滑坡的山体阻断多段公路,埋没了行驶至此的车辆和行人,也阻断了牛栏江,形成威胁巨大的堰塞湖。

多少家,就这样没了。多少人,就这样成了亡魂。

截至8月8日1 5时,这次地震已造成617人死亡,112人失踪。死难者的人数,还将随着救援的推进、清理工作的完成而增加,也不可避免地随着幸存者的记忆和家人的寻找而增加。母亲失去了孩子,孩子失去了母亲……不幸的人们,失去了亲人,甚至失去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家庭。

很难再有人为死难者喊魂了。即使有,由于已经阴阳相隔,就再也不能叫他回家了。

科学技术早已告诉人们,那里不仅地震多发,而且山河破碎。位于震中的龙头山,开采银矿的历史悠久得难以准确追溯,曾出现过乾嘉大旺,所产银两支撑大清王朝财政逾百年之久。可以肯定,在开采银矿之前,龙头山并非荒无人烟之地。银矿最兴旺的时候,那里虽是穷山恶水,却涌进外来矿工十多万人,设有多个相当于现在的商会的组织,这些组织一般都建有会馆,比较著名的就有八大会馆,均以省名命名,如湖南会馆、山西会馆,等等。对于绝大多数矿工来说,采矿挣到的血汗钱只可养家糊口,不可能发财暴富,因而,当矿源枯竭,采矿业衰败之后,他们竟然身无分文,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了,只得在采矿留下的废墟之上安下家来。于是,经过若干代人繁衍生息,那里就成了原住民和外来者共同的故乡。尽管那里确实不太适合人类居住,但祖先以此为故乡,却几乎是命中注定的,后人又怎能抱怨呢?再说,坦荡的平原上和平稳的坝子中有人居住,这是历史和现实的一面;历史和现实的另一面是,倾斜的山坡上和陡峭的悬崖边也有人居住。这些年,在城镇化和工业化的强行驱动之下,青壮年农民中,几乎所有男性和大多数女性,都长期离家在外打工,寨子因此变得空虚,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少数走不开的年轻妇女。地震灾难发生了,那些远走他乡的人们,成了幸运者。但外出打工者,迄今为止,都是寨子的候鸟,一到过年,总要历经千辛万苦回家,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彻底离开,不用再回来。因而,寨子无论有多空虚,都不至于完全被遗弃,始终有人留守下来。随着时光的逝去,曾经的青壮年农民,在外打工透支了健康、耗尽了力气,不得不长期留在寨子里“养老”,其生命轨迹限定在寨子与庄稼地和集镇之间的范围内,毕竟“我心安处是故乡”,那里的家至少让他们心安。

但一时之间,地震却将曾经让他们心安的故乡变成了异常恐怖、悲惨的坟场,死难者没入阴曹地府,幸存者重返地上人间。

如果料及地震一定要发生,那么,人们希望对故乡进行怎样的假定呢?

——处于震中区域的寨子被夷为平地,如果它们不是出现在历史上银矿的采空区,或许会安然无恙吧。但是,当地的人口平均密度为全省的两倍,山川大地能提供别的处所供村民栖居吗?

——被山体掩埋的寨子,要是祖先避开悬在头顶的岩石另择地方,兴许能逃过这一劫。问题是,他们到哪里去寻找一块安全的平地?

——坍塌的房屋,墙壁基本上就地取材,用泥土舂筑而成,楼层和屋顶是在墙壁上安放木料搭成的,从力学的角度看,这样的建筑本身就不堪一击。位于公路沿线的房子,还算运输条件允许,终于使用烧制砖或免烧砖和水泥浆支砌墙体,但限于成本压缩,抗震结构也被减省了,甚至作为房顶的混凝土也是用木料和竹片摊上去的,里面没有一根钢筋。假使在国家的技术主导和资金扶持下,人们能将房屋修建得牢固一些,哪怕是采用造价相对较低、搬运材料切实可行的木架榫卯结构,也许很多人都可幸免于难。而实际上,即使是被确定为新农村建设示范点的寨子,几年下来做得最多的,不过是所谓“美化”,包括将用泥土舂筑而成的墙壁外面粉刷一新,还勾勒出逼真的砖缝,但无济于防震。

在地方史志中,人们一直将龙头山银矿的开采,视为边地与中央王朝的重要联系。似乎,这种联系越紧密越牢固,边地就越辉煌越荣耀。龙头山银矿冶炼出来的银,曾有一个专有名称,叫“朱提银”。“朱提”的读音接近于“舒适”二字,本是山名,现龙头山八宝一带史称“朱提山”。古代,朱提银主要作为实物货币在全国流通;同时也用于制造某些器具,很受达官贵人和文化名流青睐。唐代诗人韩愈的诗句“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就是对朱提银的题咏。朱提银纯度高、质地好,朱提山苍茫、雄浑,很容易给人们造成一种错觉,以为龙头山是一片稳固的土地。龙头山境内,在沙坝河与龙泉河之间,矗立着一座大山,因其位置和形状,被称为照壁山。昭通作家唐健,生于照壁山中一个叫唐家湾的寨子,曾写下十万言的系列散文《照壁山纪事》。同样,《照壁山纪事》给人的印象就是,天大地大照壁山最大,天地恒常照壁山永久……

地震发生了,一切都不容假设。那么多寨子,来自尘土,也归于尘土了。那么多房屋,仿佛是从土里自动生长起来的,也被回收到土里。那么多生命,宛如一粒粒尘埃,说不在就不在了!只剩下呼叫和哭喊,只剩下恐惧和泪水,只剩下哀痛和悲伤,只剩下灾难,只剩下死伤,只剩下救援。

朱提山坍塌一空。唐健笔下的照壁山,仿佛是纸糊的,地震一来,风雨飘摇,连泪水也会把它泡垮。唐家湾在照壁山面向龙泉河这一面的半山腰上,山坡就像一个被压扁的果子,果皮暂时完整,内核已然破碎,随时可能裂开;寨子里的房屋被一一抽空,抽掉墙壁,抽掉房梁,抽掉门,抽掉窗……能抽掉的,都被抽掉了,然后,将疼痛、死亡、悲伤、无望硬塞进去,塞满惊慌的废墟,塞满空落的心。幸存者在废墟上拼命刨,刨出亲人,刨出邻居,刨出惊魂未定的伤者,刨出冰冷僵硬的遗体。夜里漆黑,大雨如注,无家可归,寸步难行。天明,村民抬着伤者,抬着遗体,舍下废墟,舍下家禽家畜,舍下土地庄稼,朝着龙泉河边的龙头山集镇,一路流泪而去。

而在照壁山面向沙坝河、靠近牛栏江那一面,也是在半山腰上的甘家寨,却没有唐家湾这样幸运。一个32户村民的寨子,一瞬间就被巨大的滑坡体完全掩埋。8月3日地震当天起的飞机侦查和航拍,当然发现了那一处滑坡。滑坡将甘家寨毁灭于无形之后,继续汹涌而下,吞噬了从沙坝通往巧家县的很长一段公路,以及公路上若干车辆。8月6日,救援队伍得知山腰上竟然埋着一个寨子,才开始搜寻葬身其中的村民……

牛栏江从甘家寨下边流过,沙坝河是它的一条支流。就在牛栏江上游一个叫红石岩的地方,也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堵住江水形成巨大的堰塞湖,滑坡体和堰塞湖一并吞噬了寨子……

地震发生时,路上的乘车者和步行者,山坡上的放牧者和劳作者,不少人伤亡于滚石和滑坡;当日恰逢龙头山赶集,很多赶集者伤亡于街道两侧房屋倒塌……

昭通地震救灾启动了国家体系,党政军投入救援,志愿者参与救援,总人数达万人之众。在地震灾区,幸存者最先看到的是在废墟上面盘旋的飞机,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飞机。飞机给灾民带来安慰和鼓励,他们感受到国家的存在,相信救援力量即将到来。不少村民,在公余粮和农业税取消后,和国家产生的联系,主要是宅基地审批、结婚登记、准生证办理、户口登记、身份证办理,觉得自己并没有对国家做出什么,现在,灾难降临,国家救援来了,他们泪流满面。习近平总书记对这次地震救灾作出批示,李克强总理次日亲赴灾区,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省长李纪恒、省委副书记仇和连夜赶到灾区。

救灾考量着国家体系的制度安排和实践操作,考量着肩负重任者的组织动员、指挥协调、层级布置,考量着实施救援者的装备、技术、经验、勇气和精神,考量着所有参与者的同情、善意、付出、奉献乃至牺牲……在惨烈的死伤面前,救援,唯有救援,才能给幸存者最大的慰藉,给死难者最后的尊严。救援面临的困难和危险,超出了不在现场者的想象。过半的寨子远离公路,死难者的遗体被找到后,救援者要用数小时之久,才能抬到公路上。而对死难者遗体的收敛,或送殡仪馆火化,或就近安葬,由于专业性欠缺等诸多因素,无不难上加难。在一开始的数日之内,由于公路被阻断,灾区最基本的食物和水都十分紧缺,救援者体力透支却得不到必需的补充,而帐篷、棉被、衣服、食物和水等物资,也无法及时发送到灾民那里;从废墟下救出的伤员,很难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医院救治。在公路抢修、滑坡体挖掘、堰塞湖排险,以及搜救灾民、救治伤员过程中,已有数位救援者付出生命,他们是军人,是职员,是村民,是普通的人,也是伟大的人……

昭通诗人雷平阳在地震死难者七日祭祭文中写道:“让我们默哀吧!”

让我们为地震死难者默哀,为救援牺牲者默哀!

让我们以无尽的泪和感恩的心,为他们送行!

现在,救灾才走出第一步,灾民临时安置,预防次生灾害和卫生疫情;灾区恢复重建,抚慰遭受创伤的心灵,重启被毁坏的生活……往后的一切,都是综合考量、长期考量。

与汶川大地震等救灾一样,昭通地震救灾也是国家和民族一份苦难的遗产!如何反思和继承这份遗产,更是对国家和民族的永久考量。

昭通地震发生时,我在三百多公里以外的昆明家中。不断从在昭通的朋友和家住紧邻龙头山的乐红镇的亲人电话里,获悉种种不幸的消息,我一下子僵住了。在昆明,我家的房子在七层楼房的六楼,小区周边早已拆空,附近没有高大建筑,一切都显得平稳、牢固。我当初购买这套二手房时,权衡得最多的因素就是建筑的抗震能力。十余年前,鲁甸曾在八个月之内两次发生出现人员伤亡的地震,我在县城工作,住在一幢建成不久的六层楼房的五楼,家中只有一盏台灯被震倒损坏,其余皆安然无恙。现在,我在昆明家里,再次感到幸运。

这种幸运感,同时也让我愧疚。

当我们有幸远离灾难的时候,很多人却在那里承受灾难。

昭通地震震中的龙头山,我对它无比熟悉。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家所在的乐红还没有中学,我在鲁甸县城上初高中。从县城到我家,要经过三个乡,依次是小寨、龙头山和翠屏,整段行程至少有一百里路。在上中学的六年时间里,我步行不下三十趟。相隔近二十年了,脑海里的线路图依然清晰,公路边出现一个什么悬崖,抄小路穿过一片什么树林,无不了若指掌。龙头山处于我行程的中点,步行至此,体力消耗过半,又渴又饿,特别希望自己家就住在这里。现在,我的那段行程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在小寨的公路边,我曾偷过地里的地瓜,被农民看见过,对方出于对学生娃娃的可怜,说“路上口渴,想吃就拔嘛”;在龙头山集镇凉粉摊上,我只付得出一碗的钱,摊主又免费让我再吃一碗;在翠屏的一块菜地里,我扒开雪层,取出一棵凌透了的白菜,慢慢吃着,泪水就流下来了……行程所至,都是我人生的恩典。

我的人生行程有幸得以继续,而地震死难者和救援牺牲者的人生行程却不幸终止了!

人世悲苦,生命无常。唯一能寄托的是,但愿死难者借助幸存亲人的躯体还魂于世,或者寄居于我们这些幸运者,在悼念和缅怀中活着。剩下来的是,国家和社会设法让这次灾难的幸存者生活得安全而美好,让所有人生活得平安而有尊严,告慰和安息死难者,以人类的生生不息重启和延续他们被终止的人生行程。

这次地震,以及时间离得最近的彝良地震,乃至以往的若干次地震发生之前,在昭通大地上,数以万计的人们,始终以破碎的山河为家。

我当然希望,故乡的人们,能到平稳、安全的地方去居住。但是,这样的愿景能完全变成现实吗?

山河破碎,终是故乡。

毫无疑问,地震灾后的恢复重建之所以艰难而漫长,乃是因为,人们希望实现,至少是部分实现这样的愿景:山河破碎,期待弥合;家园飘摇,期待稳固;内心慌张,期待安宁;亡灵飘荡,期待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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