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山行纪

2015-03-11 00:57杨恩智
昭通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鲁甸昭通想象

杨恩智

鲁甸于我,有着我有生以来便不可割断的血脉和情缘。我的母亲是鲁甸人。我的外公一家,住在鲁甸县的新街乡闪桥村。只是多少年来,我与鲁甸之联系,也就仅此一个新街乡的一个闪桥村,甚至仅是闪桥村那个叫大沟头的小地方,那个小地方里居于一道山梁上由我外公和我几个舅舅家形成的一个小村落而已。

多少年后,当我留心关注起昭通的地方史,并认真地读起相关史料时,一个古称朱提山的龙头山,因为其境内八宝村乐马厂在历史上为产银盛地,早在汉代即为朱提银的主产地,名驰海内,引起了我的兴趣。古时朱提山包括今昭阳、鲁甸、永善三县(区)沿金沙江、牛栏江流向的山脉。汉代在鲁甸朱提山开采银矿,故称“朱提银”,“朱提银”成为汉代一种白银的名称,享有盛名,连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在《赠崔官立之》诗中也写道:

“我有双饮盏,其银出朱提。”而位于龙头山的乐马厂当时是全省最大的银厂,乾隆七年(1742)产量居全省八大银矿第二位;至嘉庆七年(1802),产量居全国首位,属采矿鼎盛时期。从资料上,和前辈口中,随时可阅到或者听见关于昭通历史的话语。从资料上,可以看见写“昭通历史悠久”的文字,说昭通“自秦开‘五尺道、汉筑‘南夷道后,便成为中原文化传入云南的重要通道……为我国‘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还素有“小昆明”之称。凭着前辈的话语和史料的记载,我一直难以想象出曾经的昭通会是一种怎样的繁华和热闹?昭通曾经的繁华,有它是“中原文化传入云南的重要通道”和“我国‘南丝绸之路的要冲”的原因。我曾多次去过盐津县的豆沙关五尺道,也去过永善县那记不起名字的渡口,还去过水富县的港口,站在那些地方,我常常会让思绪飞越,想象着从那一个又一个地方走过的马帮和人群,汇聚到昭通之云兴街上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不可否认,昭通之所以能出现那我到现在还难以想象清楚的繁华和热闹景象,除了在历史局限下它当时所处的地理优势外,更有当时昭通产铜产银的原因。《昭通乡土志略》注释称:“昭在往时,商业繁盛,乾嘉年间,落(乐)马厂、长发洞、金沙厂皆相继大旺,出银甚多。商于厂者,贩一车米去,即以一车饼(未经精炼的银饼)运回。”《昭通乡土志略》还说:“在昔昭城,商业繁盛。厂务发达,称银用秤。滇铜蜀盐,车马交并。秦楚赣粤,工贾群进。苏松梭布,填塞路径。百货云集,任人贩运。”

因为乐马厂的银,鲁甸曾成为众多举子的梦想之地。据说清朝的乾隆、嘉庆年间,北京紫禁城外竖有一块碑石,碑上刻有全国各省府、州、县、厅名。到京会试的举子,都希望考中进士后能被委派于鲁甸厅做官,他们到碑石前,都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在“鲁甸厅”三个字上触摸一番,指划一番,希望获得一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机会。

《清系赋产》云:“中国货币尽出于滇……昔产银盛时,内则昭通之乐马,外则永昌之募龙,乐岁出银不资,故南中富足,则利天下。”清乾隆年问,乐马厂银矿达到鼎盛时期,云集十万余人人年产银五十万两,铜三万六千斤。据据鲁甸县民国地志资料料记载载“乾隆中叶乐马厂大旺,四方来游者,云集辐辏,繁盛冠于各县。狮子、莲花、福禄、朝阳四洞名溢海宇。士子之北京会试,至卢沟桥手摩全国府县题名石刻,鲁甸二字为之陷落,其盛名可知。”当时,整个乐马厂矿区,矿洞满山,炉火通明,道路四通八达,纵横数十里。从县城到乐马厂,一路檐灯高挂,昼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我一直在有意无意间想象昭通曾经的繁华和热闹,且在这总也没有尽头的想象中,一次又一次地萌发出要到这个叫乐马厂的地方看一看的念头。这是一个在史料记载及人们口传中,有着十万人在那里挖过银的地方。我希望自己能到那个地方,在那儿站一站,走一走,呆一呆,在那儿,在自己以前想象的基础上,进一步放飞思绪,为自己对昭通曾经的繁华和热闹想象添上一块砖增加一片瓦。

走进龙头山,走进乐马厂,便留在了脑海和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

从不曾想过,走进龙头山,会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缘由,会是在这样的一种景况中。如果注定要以这样的缘由而来,要在这样的一种景况中来,我情愿今生今世,永不来。永永远远,让自己那个没有尽头的想象,停留在缺砖短瓦的位置。

2014年8月10日15时零3分,在这个离8月3日16时30分以这里为震中发生的6.5级地震7天差1小时27分的时候,我站在了龙头山镇的集镇上。

我们是从骡马口步行而来的,骡马口离这里两公里许地。到骡马口时,车子堵住不能前行,看着已严重受损的骡马口的房屋,我们边看边前行着。在公路上时走时停中,望着垮塌成废墟一片的骡马口,我努力寻找着它曾经的影子。据文字资料记载,说骡马口是当年的一处骡马交易中心,又是从昭通板板房运煤到乐马厂炼矿的必经之地。那时,从骡马口到乐马厂沿途,每夜都是檐灯高照,以供马帮昼夜运输照明之用。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里竟然还有过戏院。现在,我没有看到骡马,更没有看到戏院,看到的,只是砖房、瓦房垮塌后留下的满目疮痍。

岔过骡马口,我们经过了那座被称为“生命桥”的钢架桥。当时我们的车之所以被堵,就是因为这里一辆载物过重的货车不能从桥上过,又难于调头让道造成的。我们行至此处时,桥上的车已在缓缓通行中。我没有记住自己通过这座桥花了多长时间,但这个时间不难估计出。从上面走过的速度,跟我平时走过其他平坦之路的速度比,只快不慢。这个时间,只能用秒来计算。由此,这时它在我的心里,竟是那么的短。可前些天,它对于灾区,却是那么的长。

记得它修通的那一刻,曾引得坐在电视机前的我,也像有一块悬在空中的巨石落了地似的。那时,我只凭报道的情况知道它是通往震中龙头山镇的桥,它的后面,还有着300多公里的乡村公路,公路的延伸中,涉及了十来万人的抢救。从电视上看着它通车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在一个一个地起死回生。

我走过它时,下面的洪水不算大,看去似乎人都可从中趟过。几台挖机还在河道里作业着。

就是这样的一条河,在里面的人们最需要抢救的时候,却被滑坡、落石阻断过很长时间,以致抢救人员不能前往。

在自然面前,人类是渺小的。

但值得欣慰的是,面对这横亘在通往灾区间的河流,面对这条被阻断的生命线,一个打通它,架设钢架桥的决定随之而生,并随之开始了行动。4日凌晨3点15分,云南省公路局抗震救灾前方临时指挥部便要求曲靖公路总段做好赴鲁甸地震灾区架设钢架桥的准备,曲靖总段应急办立即指令G713仓库启动钢桥物资调运应急预案。凌晨5点40分,云南省公路局向曲靖公路总段应急办下达指令:调运钢架桥到鲁甸地震灾区架设。钢架桥存放所在地师宗公路段历时4个多小时,将40余吨重30米长双排加强321A型钢桥搬运、装运到运输车上,尔后赶到曲靖与集结的人员汇合,随后火速赶往鲁甸地震灾区。在这同时,相关准备工作有序推进,架设部队齐聚,场地平整完成,至5日3时50分,运送钢架桥部件的货车终于安全抵达河边后,随即卸装,随即装配。至5日19时20分,这座长30米、宽4.2米的双排单层加强型装配式公路钢架桥终于架设完成。装斜板、修建辅道后,22时12分,第一辆救灾物资车辆通过钢架桥,直接抵达重灾区鲁甸县龙头山集镇及周边村组。钢架桥的建成通车,彻底打通了外界通往龙头山镇的生命通道。

在自然面前,人类,也是伟大的。

七天了。

七天来,此次地震遇难人数,从最初确认的几十人,上升到了617人。

七天来,我一边看着以文字或图片或图像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的新闻报道,一边或去血站排队献血,或用文字抒写看到一组组数据和画面后所产生的心情,或者忙于昭通作家艺术家书画艺术作品赈灾义卖活动。从电视画面中看到那一个个在灾区现场奔波忙碌的人,我狠不得立即参与其中。只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去到当时的现场,不但帮不了他们,恐怕还只会添乱。

七天来,我只能远在灾区外,在悲痛中忙碌,在泪水中书写。

七天来,每一天都身疲心乏,每一天都怨天感人。

七天来,每一天每一刻,都是我急切地想到这里来的时间。这不顾一切急切想来的愿望,超过了我自产生来这里的愿望后到地震前的任何时刻。

现在,我站在这儿了。可我看到的,却不是我想象中的银厂旧址,不是我凭借文字想象出来的繁华景象,而是一片地震过后留下的废墟。我的思绪不但飞扬不起来,倒像凝固了似的,久久陷在那些残垣断壁间。

是什么模糊了我的双眼?是什么,牵引着、拖拽我的目光,往那高高地杂乱地堆起的废墟深处探去?

在那段历史时期,因为朱提银,一大批新兴集镇在乐马厂银矿周边形成。乾、嘉中,龙泉镇大大小小街道有30多条,自东边乐马厂乐马丫口延伸到西边的干菜园,长达两公里以上。根据相关资料记载,能查找到当时具体名称的街道就有灰街子、骡马口、半边街、称银街、草鞋街、炭市街、正街子、营门口、上官房、下官房、福禄街等。凭着这些街道名称,我曾一次一次地努力想象着当年乐马厂的生产规模及经营活动。

如果,地震之前,凭着那些古老的建筑,还能寻到一些龙头山辉煌景象的蛛丝马迹,那现在,被地震夷为平地后,所有的一切便无迹可寻了。而越往深处走,越往那些古老建筑走,看到的,被夷为平地的,又全是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古老建筑,可以作为文化遗产,可以作为某种史料研究的实物,是让人研究那曾经的历史的参照,有着一种不小的保留价值。可想着在这地震中,被埋于这些建筑下并遇难的人们,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谈这价值的必要。有什么价值,能高过生命的价值?什么价值,能让人以付出生命为代价?

或许,在这地震中消失的生命,与我所说的这所谓的价值无关,他们依然居住于这样的地方,居住于这样的房屋里,只是无奈之举。他们肯定也曾想过,将那些房屋,都重新修建得高高的,牢牢的,固固的;只是,他们不能,这不能的缘由,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力,有人之意,更有钱之意。

我落队了。我的脚步,不知是因为被目光之线拖拽着,还是因为脚步本身,已变得灌了铅样的沉重。

老街,老街已不复存在。

残砖碎石间,当一当地人说,这是老街,即龙头山的老集镇时,我无法想象出,这曾经是一条怎样的街道。

所行之步,如走在一条山间的小沟里,碎石、砖块、木方、钢筋、瓦片,遍布脚下。走在这里面,很难想象,两边当初竟然有着两排高高的房屋。仔细看去,方能看出,那若隐若现的一辆又一辆的车,在那儿面目全非地排列着。据说,8月3日,正逢这里赶集。虽然今不如昔,但对于一个集镇,也不难想象赶集之日的热闹。凭着那隐约可见的残车,轿车或者面包车或者摩托车,可以看出,地震之前,它们是顺着街道两旁的房屋前,一边一排有序停着的。我不知道这些车辆的主人,在把车停在这儿后,都去了哪儿,都做什么去了?我更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安好?一当地人说,就这一条街上,当时就死了一百多人。走在这废墟之上,书本,作业本,破衣旧服,婴儿车,种种家具和日用品,不时出现在眼前。甚至,还出现了几口漆得发亮的黑色棺木。

站在太阳底下,静静地随着目光的移动,我似乎听到了一声一声不散的魂语。

目光游移,我找不到什么半边街、草鞋街、福禄街等等我只见过其名未见过其形的街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残破、坍塌得不忍目睹的房屋。

我无据可说这次地震跟曾经十万人挖银的辉煌历史有直接关系,但我看到的是,那些因为山体的垮塌,像某人的身体被扯开了皮后看到的肌体内部,是让人难以相信的。那是什么样的内部?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内部。只见那里面的部分,完全像是建房或修建什么,把不用的石块和泥土回填进某个坑里、或堆在某处空地上形成的山体。石与土之间,石与石之间,甚至泥土与泥土之间,是那样的蓬松,似乎,它们之间,水火不容似的,早就在盼着分离。看去,里面还有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裂缝,大者如窟窿,小者似蜂巢。我不知道我所能看到的那些地方的后面,那一座又一座的山体里,是不是也这样?我也不知道,这一座又一座的山上山里,是不是到处都是曾经挖银后产生的回填土?如果是,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山体,如何经受得了大地打上一个小小的喷嚏?而想着曾经通过种种方式对矿洞或直攻或横攻或仰攻或俯攻各因其势依线而入的开采,挖出一条又一条曲折深邃长达数里之长的矿洞的景象,出现这样的山之肌体也便难以否认!

我一直在想象着的那辉煌历史,此刻,我多希望它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过!

走至山腰,一道只剩半边墙壁的门进入眼帘。墙上,挂着“中国共产党龙头山镇委员会”、“鲁甸县龙头山镇人民政府”和“鲁甸县龙头山镇人大主席团”三块牌子。

这便是龙头山镇的镇政府所在地了。

墙壁旁,三位女士在那儿坐着,其中两位穿着制服。他们,是在那儿值班的吧?在三位女士之前,是一幢计生办的房子。房子是三层楼房。但现在,看去它仅有两层半了。第一层,像是被一把巨斧齐斩斩地削去了半截,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高度;而上面的两层,似乎又毫发未损,还规规正正地立着。往里,在计生办之旁,是镇派出所。派出所的房子,已无房形,只有一堆残砖碎石。站在这里,我久久地看着这些残砖碎石。这座房屋的倒塌,导致了这派出所包括所长在内的三名民警不幸遇难。似乎,我在努力地用自己的目光让这些房屋站起来。某一时刻,我似乎还看到了在这房屋站立起来之时,我从未见过其面的人们,在一个一个地走出来。他们不但走出来,还又进去,在那里穿梭往来地忙碌着什么。

几幢虽然还有一部分站立着,但已残破不堪的看去像是宿舍的房屋后,是一幢高大庞然的建筑,那应该就是镇党委、政府办公的主要场所了。只是现在,那散落着或大或小坍塌物的门前,没有了一个人影的进出。在它的前面,是一个院坝。院坝上,停着几辆车。车大都已不成车形。

走过成了一片废墟的镇政府所在地,默然而行,绕山而下,到了一个灾民安置点,名为“灰街子安置点”。

途中,偶尔看见一头猪,在一条深沟连向坍塌屋舍的缓坡上的树木间,窜出窜进,时隐时现。当我举目细看时,才发现那不止一头,是一群,它们时而出来一头,时而又出来一头。我想,这是一群失却了家园的猪了。我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可否安在?走过一段下坡路,路旁的一片小树林里,又有两只羊,被分别用两根绳子拴在了那矮矮的树枝上,面对我们的走过,它们有些像离开父母的孩子,胆怯得只顾挣着那绳子往后躲,让人一时心生怜悯!

到灰街子了。据说,灰街子曾经是一条街,是一条专门为铸银所需要的草木灰的交易市场。现在,这里却是一片帐篷的海洋。我没有问这里安置着多少群众。但凭着海洋一样的帐篷,以及每个帐篷里均住着五六人或七八人的数字,便能大体想象出,这受灾群众的数量。而这里,却只是附近群众的一个安置点,除了这里,还有着一个又一个的安置点。安置点的帐篷间,除了穿插其间跑来跑去的孩子脸上,还留着些许笑容外,其余的,大多是一副茫然的神色。

在帐篷间行走,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甚至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似乎,我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离开龙头山,已是暮色时分。

一路上,脑海里闪现的,全是那些布满残桓断壁的废墟,还有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以及同样失去了家园的牲畜。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龙头山。

我不知道,再次走进这里,会在何时!

我甚至不知道,再次走进来时,是希望看到一片美好的家园,以及生生不息的人类?还是希望看到这里成为一片深山,成为一片野林?想着人类之坚强,我愿为前者;想着这里处于断裂带,地震、山崩等灾害频发,我又愿为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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