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近代劳工福利改革研究
——以“打工妹”为视点

2015-03-13 10:54池子华
关键词:打工妹劳工自治区

池子华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申新三厂即申新第三纺织公司,是以荣宗敬、荣德生兄弟为核心的荣氏企业集团旗下的纺织厂,1920年创办于无锡西门外太保墩,集资150万元,其中荣氏兄弟自认108.5万元,占股本额的72.3%。1922年正式投产,有纱锭51008枚,布机54台,“时粗、细纱女工只到七百余人”;①后陆续添招至3800人。同年10月织布车间正式开工时,工人增加到4700人,“过去是无锡最大的纺织厂,现在亦仍保持着首屈一指的地位”,②“在当时国内民族资本棉纺织厂中,规模之大和设备之精良均居于领先地位”。③不仅如此,申新三厂特设“劳工自治区”,进行劳工福利改革,引人瞩目。本文以“打工妹”为视点,就此问题进行考察。

一、劳工自治区设立的背景及原因

无锡是近代长三角地区上海之外的另一工业中心,“打工妹”云集。而无锡“打工妹”所能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不少方面较上海等地为优,这是福利改革浪潮的积极成果。据无锡著名实业家薛明剑1934年的调查,经过各方努力,“打工妹”福利待遇方面已经取得可喜的进步,主要体现在8个方面:

——医疗设备:(甲)医院:“全邑工厂之自设医院者,现有申新、广勤、华新等三处,而以申新组织上最完善。”(乙)治疗所及医室:“全邑工厂之设治疗所与医务处及医室者,有庆丰、丽新、振新、豫康、业勤等厂”。(丙)特约厂医:“乾甡、允利、利用、恒德、润丰等各工厂,虽无专设之医院,均有特约之厂医,每日按时到厂诊治疾病。”

——饮水、浴室、理发所、茶馆、厕所:“全邑各工厂,均因环河建筑,对于劳工饮料上均能注意,除设备水塔外,均有热水汀之供应,申新、庆丰、华新、丽新等更有抽水式之厕所,颇有益于劳工之卫生,故厕所内绝不嗅有臭气,对于工人宿舍内,均设有精美浴室,限工人按时沐浴,清洁身体,申新、振新更设有理发所、民众茶园云。”

——工人储蓄:“申新、庆新、庆丰等厂,均办有各种工人储蓄,给予优息,取存均甚便利。”

——劳动保险:“申新厂已在试办中。”

——光线、温湿度、消防:“各厂对于光线、温湿度固甚注意,即对于消防事宜,亦均另有专门之组织,广勤、业勤、豫康等厂每星期均演习一次,每间设有太平门以备万一,尤为合宜。”

——娱乐:“各厂为提倡工人娱乐起见,备有各种娱乐,以便工人休闲时之娱乐。如振新、申新、华新等均设有电影、舞蹈、新剧等,其他各厂亦有中西音乐等组织。”

——园艺:“各厂除设有园林外,如民丰、华新、申新、利用、允利等厂,并限定工人于厂内隙地,各植花果或蓄养家禽,以备退职后之营生与消遣。”

——合作事业:“各厂对于工人住宿区内,对于工人之衣食住行,各项需要,均有消费合作社之组织。”④

所有这些“惠工”福利设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打工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需要,也使她们增加了“幸福感”。

无锡各工厂企业的“惠工”福利设施,各具特色。在这场福利改革浪潮中,申新三厂大力度、全方位推进,成效显著,在当时产生了广泛影响。

申新三厂率先在长三角地区进行福利改革试验,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20世纪20年代后期以来无锡技术革新浪潮的推动、以推行民众教育为主要内容的社会改良主义思潮和运动的影响、大革命的震荡等原因,⑤也有企业社会责任的考量,更有抚慰“打工妹”、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现实需要,亦即史料所说:“夫欲劳其形者,必安其心,欲乐其业者,必一其志,欲用其力者,必健其身,欲改其恶者,必修其德。故实业家欲直接谋技术之精良,工作之改进,则间接必先筹劳工之福利,注意于其身心之安康,庶几工作之时无内顾之忧,业余之暇得精神之慰,安居乐业,专心一志,自无因循畏难之思、见异思迁之想;且以设施之完备,享受之舒适,精神饱满,体魄健康,对于工作自能任重致远,勇往迈进,虽遇挫折,亦必竭全力以赴之,此东西各国工厂之所以重视精神管理者也。我国工人之生活状态,以及知识程度,不及他国,苟厂方再无相当之设施,驱乌合之众以事生产,欲其出数增加、成本减低,将安可得?故从我国民族工业方面着想,不得不从事于劳工事业之设施者一也。现视我国同胞,饥寒贫苦,类多失业,虽一厂之力,不克全数拯救,惟为工厂职责计,更何忍其继续以前之腐败生活而不与以种种之援助?此为我国社会着想,又不得不从事于劳工事业之设施者二也。”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背景,即1930年工商部劳工司鉴于“劳工住宅,大都卑陋湫隘,不合卫生,易染疾疫,妨害健康,危及生命;工作后,又无修养及娱乐场所以资舒展,致使国家人口,社会工业,皆受影响,而莫由进步”的现实,发表《劳工新村设施大纲》,就劳工新村设施的意义、目的、倡导、建筑、经费、租赁、管理、公社、自治、组织、规约等提出指导性意见,希望各工厂企业参照执行,“逐渐推广,以期达建设健全的新社会”之目的。⑦申新三厂在福利改革进程中,也有响应《劳工新村设施大纲》的因素掺入。

在上述因素的合力推动下,申新三厂率先迈上福利改革之路。

二、申新三厂以劳工自治区为载体的福利改革计划

福利改革如何着手,没有现成的经验可资借鉴。向西方学习,显然是必要的。为此,申新三厂先后派荣鄂生、荣尔仁、荣伊仁、唐熊源、汪孚礼、郑翔德、薛明剑诸人,“分赴东西各国考察此项事业”,⑧颇有收获。

申新三厂的福利改革,即“劳工事业”,最大的亮点就是劳工自治区之设。

关于劳工自治区创建的时间,学界有1931年说和1933年说两种不同的看法。对于前者,汤可可认为“1931年,申新三厂开始试办‘劳工自治区’”,到“1936年,劳工自治区各项设施建设基本完成”。⑨对于后者,傅国涌认为“最有魅力的还是‘劳工自治区’。早在1926年,荣德生就萌生了这个念头,直到1933年才开始正式推行”;⑩彭秀良认为,“1933年,中华职业教育社与荣氏兄弟(荣德生、荣宗敬)合作,在无锡申新三厂办理劳工自治区,对工人施以文化技术教育,起到增加生产、改良社会风化的作用”。

其实,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的创建有一个过程。根据申新三厂总管理处处长、劳工自治区实际创办人和主持者薛明剑自撰年谱《五五纪年》的记载,大致轨迹如下:

1924年,而立之年的薛明剑决定,“本年起,决定着手办理申新三厂劳工福利事业,招同事郑生(君)翔德及谈君家振等商量,决定全力以赴”。这里并没有指出创办劳工自治区之事,但创办模式或路径已在思考之中了。

1926年8月,“十五日起由申新三厂举行职员谈话会,各部研究决定改革工人管理,劳工福利,更就一部分工人宿舍划为劳工自治区,办理训练事宜,此为余赴日考察后,对劳工问题观点前后不同之结果也”。这就意味着1926年8月,设置“劳工自治区”的计划开始实施。这是同年5月20日薛明剑参加中华实业参观团赴日考察(6月16日归来)后“劳工福利”改革的一项重大举措。

1929年,“申新三厂鉴于劳工福利事业已收效果,决定自本年起进一步培养具有新技术员工人手”。这说明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劳工自治区取得了一定成效。

1932年8月,“为扩大申三福利事业,就劳工自治区办职工医院,延聘夏子和、盛振杰夫妇主持西医事务,郑际青主持中医事务”。9月,“改进申新第三厂劳工自治区,并添办机工、女工等养成所”。这说明劳工自治区的福利事业取得长足发展。

1933年2月,“扩充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并决定与中华职业教育社联合办理,以利实施各项劳工教育及福利事业之试验,颇得社会重视,各厂仿办者渐多,社中助余办理此事者为姚惠泉先生”。显然,1933年是劳工自治区建设上一个新的转折点,即与黄炎培主持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合作,扩大福利事业的规模,并强化功能。职教社为此委托教育家姚惠泉予以协助。

1936年,申新三厂以劳工自治区为载体的福利改革计划基本完成。薛明剑总结说:“申新三厂自十二年(1923年)从事福利事业,十五年(1926年)倡办劳工自治区,二十二年(1933年)与中华职教社合办,至本年各项设施粗告完成。凡工人自出生至老死,均已顾及。设有医院、学校、剧场、运动场、健身房、尊贤堂、功德祠以至公墓。平时更有图书馆、茶馆、裁判所、托儿所、各级夜校以及养鸡、养兔、养蛙、种蔬、照相、酿造等副业、训练二十二种,任凭工友工余之选习。并有技工、女工、职员等三种养成所、大礼堂及新医院等设备。”这段话揭示出申新三厂以劳工自治区为载体的福利改革的进程,时间节点也很清楚。不过,薛明剑在《申新三厂礼堂记》中说:“为申三自治区之创设,始于民国二十年(1931年)秋。”这个时间点同样值得重视。

综合起来看,以下时间节点值得注意:1923年开始兴办福利事业;1924年决定全力以赴加以推进;1926年倡办劳工自治区,并着手实施;1929年取得一些进展;1931年劳工自治区正式创设起来;1932年扩大劳工自治区福利设施;1933年与中华职教社合作加以完善;1936年各项福利改革计划初告完成(日本侵华战争期间,申新三厂遭灭顶之灾,劳工自治区不复存在,直到1946年始“修复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

由上述时间节点不难想见,福利改革并非一帆风顺,其间经历了复杂曲折的过程。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要创建劳工自治区,没有经费支持是难以想象的。“在这种百业衰落经济枯涩的时候,叫厂房拿钱出来举办劳工事业,真是不容易。因为现在的厂方,都是维持不能、欲罢不得的情形,也决没有空闲的经费来办理这种事业。”那么,经费如何筹措?在薛明剑看来,“在中国现在状态下的劳工事业应该促进劳工的觉悟,自己起来和资方联络,以合作的态度,共同筹划经费,共同办理一切应兴应革事宜,那才有希望”。具体而言有10种筹措经费的途径,其中很多途径体现出了劳资双方“共同办理”的理念:一是举债,“借到了钱,再来着手做增加收入的工作,以便分年分月来偿还借款”;二是增加收入,即剥夺二房东转租工房的收入,仅房租一项,“较以前增加七八倍”;三是罚款,对部分“做坏工作”的工人以罚工钱的办法加以“惩戒”,这些罚款即“拨出来办理劳工的事业”;四是充公款项,如工人“跳厂”及违犯厂规被开除者,其“存工”即被充公,作为福利事业的经费来源;五是特种收入,如粪便及生活垃圾“卖与农民,所得收入,充作事业经费”等;六是生产收入,即发动工人从事养兔养鸡等副业,“拿这笔公共的收入,来办理公共福利事业”;七是增加工作时间,如每月4天的休息时间,可以只休息3天,多做一天工“所得工资,就拿来办理必要的公共事业”;八是移奖励金作为事业费,如生产竞赛得到的奖金,“与工人说明白了,共同拿出这笔奖金来办劳工方面而可以纪念的事业或建筑物,该项事业或建筑物就拿得奖的班别或总名来命名”;九是工会会费的补助,申新三厂“打工妹”几千人,每月会费收入七八百元,留少量款用于会务支出外,大部分“都是拨给劳工自治区办理劳工教育和劳工医院的经费”;十是志愿捐,社会各界有热心于劳工事业者,可以自愿捐助。通过开源节流,经费的难题很快得到破解。据载:“全区旧时房租收入仅二百五十元,今已增加至九百余元,经营事业之盈余尚不在内。故刻下每月教育、医院等各项经常费,除工会津贴外,增加之数已足自给而有余。”这其中,“打工妹”的贡献也是不能忽视的。

申新三厂改革的指导思想或“施行方针”有四个方面,即:“根据三民主义,指导区民有道德之观念,并得立身之知能,以成自治之规模”;“本劳资合作之意义,举办各种合作事业,及其他一切公众设施,务使区民身体日益康健,藉增生产,而减消费,以轻负担”;“注重文化教育,使区民人人有读书之机会,并得正当之娱乐”;“附设各种社教机关,施行农村常识,民众工艺,培养区民退职后之生活技能”。总之,“改善区民生活,培养良好工友”。为达此目的,申新三厂出台“设施纲要”,包括训练目标、训练方法两个方面。训练目标有三:总纲为“做新生活”;普通训练包括“应知之事项”(做事耐劳,工作努力)、“应具之性质”(浓厚的兴趣,快乐的态度;合作的精神,健全的身心);特殊训练有二,即健康生活(劳动化)、工业生活(社会化)。训练方法有三:“多用积极的劝导,少用消极的抑止”;“多用间接的方法,少用直接的方法”;“充实区民生活上一切的内容”。通过这样的构想,描绘出了申新三厂福利改革的蓝图。

三、劳工自治区改革的内容

申新三厂的改革,如薛明剑所云,涉及生老病死诸多方面,其中以下几个方面尤其值得关注。

1.规范对“打工妹”住宿的管理

随着无锡近代工业的发展,“打工妹”猬集。“无锡各厂为便利工人居住起见,旧时于工厂附近均有工房之设置,惟与工厂均不联络,取费甚廉,每幢楼房只收二元至三元,平屋一间只收一元至二元,亦所以便利本厂工人而示惠于工人也,全邑此项工房,大大小小不下二三万幢”,蔚为壮观。但工房“除租与工人每月收取房租外,其他毫不顾问,以致此项工房,几成藏垢纳污之所,凡社会一切非法情形,均由此而造成”,弊端丛生。申新三厂率先进行改革,把女工宿舍建于厂内(继起的民丰、华新、丽新、庆丰、振新等厂也加以仿效),拟于1931年聘请职员改良宿舍,“使家属及男女工人分居”,但因“工友大半知识浅薄,心存观望,男工更多方造谣,不愿女工分居,女工亦恐不得自由,不愿就范,稍加强逼,反都迁出厂中宿舍,移居远处”,结果推行半年,“总因积习难除,未见大效”。

改革遭遇阻力,困难与矛盾交织,波折横生。据薛明剑回忆,阻力来自以下多个方面:

——与生活习惯上的矛盾。“我国旧社会的组织,素重家属制度,工人习惯上对家属观念也极深刻。旧式工厂设备的工人宿舍,完全采取合家男女老幼一宅,我们初拟使他或她的未成婚者分区居住,以便灌施教育。但有部分的人,欢喜男女杂居。还有并非嫡系亲属,也会起来反对。(凡嫡系亲属的子女,原准许其可以同住一宅)她的理由不是寄亲即是受其家长委托。”

——与二房东的矛盾。无锡各厂的工房,总是将一宅或一幢房屋租给一个工人,如遇这个工人不需完全住宿这项房屋时,准许他或她将一部分余屋转租与他人居住,这种人就称为二房东。各厂工房中,这类二房东很多,专赖租余屋谋利,“一旦变更方法,彼辈惟恐失去赚钱机会,当然不会赞成”。

——遭到行为浪漫者的反对。旧时工房男女杂居,一二狡猾之人往往喜欢结识异性朋友,“有个别坏人,甚至有结识数个异性朋友。目睹年轻女工,立志不坚,遇到这种人的引诱,每易失足。我们着手举办申新三厂劳工事业的时候,最先决定的便是设立单身女工区,这就首先遇到这种人的反对和反宣传,考其目的,即由于上述的原因。少数无知女工受其反宣传后,往往裹足不前,厂方稍施强迫,这些人竟会在夜时乘着女管理员酣睡时相约逃出宿舍,予以解释也无用”。

——遭到大小工头的反对。工厂雇用男女工头,来帮助职员管理,一部分工头往往以克扣幼小工人的工资为能事,甚至强迫工人按时给予酬报。有一些工头也会招收女工寄居其家,收取重租,还可随时供其差遣,视若应尽的义务,“此项陋规,办好劳工自治区成功以后,必不能存在,此辈不表同情,也是在情理中的事”。

——股东、职员们的不理解。各厂股东往往只顾目前权利,不顾将来利害,“况且好静不好动,是年高者常有的态度,倘若在营业困难的时候,固然没有闲钱来办,在营业发达时,更要畏首畏尾,得过且过,不愿意无事生非。其他年长而持重的工厂管理员也有此种态度,这些都是举办劳工事业的阻力。我们举办申新三厂劳工事业的时候,幸而先得到全体同事们的谅解和赞同,才能顺利推行,逐步解决了各种矛盾”。

——邻近商店的反对。工厂邻近的商店,大都依靠工人来生活,一旦工厂兴办了劳工自治区和合作社,附近商店势必会受到影响,“我们兴办劳工自治区的时候,附近商店便通过寄匿名信、造谣惑众说坏话、集体请援等方法起来反对。这样我们只好在兴办前曾招附近商店主协商,最后商定,凡区内拟办的事业与邻近商店有关系者,就先行招之移入区内合办或代办,藉以解决矛盾,减少阻力”。

对包括“打工妹”在内的劳工来说,福利改革是一件好事,“拿情理来讲,劳工应该感激我们,欢迎我们”,然而,理想与现实背道而驰,“一部分的劳工,往往受人的诱惑,非但不欢迎,并且用全力来反抗你的工作”,这使薛明剑等改革者深感苦闷。但“我们办理劳工事业的决心决不可因此而灰心”。面对上述阻力与困难,改革者“应该抱着大无畏和百折不回的精神,认清目的,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态度,认真去苦干,必有一天达到目的,使劳工明白我们的确是好意,那时候必定能够真正的欢迎我们,帮助我们,共同起来干,这也就是我们得到安慰的时候”。为了摆脱困境,申新三厂改变策略,于1932年设立女工养成所,“招收远道生手女工,授以教育技术等训练,逐步替代原有工人”。这就使原有“打工妹”面临失业的危险,如果不接受改革者的制度安排的话,新招的“打工妹”可以源源递补。“久而久之,始获旧工人之同情,”以改变住宿方式为中心的福利改革得以推进,劳工自治区得以开办。

劳工自治区区分女工宿舍区、男工宿舍区、工人家属宿舍区和职员宿舍区。因以“打工妹”为主体的女工占绝对多数,因此申新三厂的住宿管理主要是针对女工宿舍的管理。

女工宿舍区共分8村,每村14至26室,每室住8至12人,“每室有室长,每村有村长,每区有区长,组织严密”。

在宿舍区内,女工享受的待遇有:“本区聘请指导员,指导区民日常良好生活”;“区民于公(工)余之暇,酌定上课时间,授以人生必需之知能”;“本区务求格外清洁,适合卫生、寝室、膳食、教室、娱乐室、浴室、花园、运动场、报室、洗面室,及调养室等,一应俱全”;“寝室备有被褥、铁床、席枕、衣箱等,均由厂方供应”;“教育室内备有一切应用教具,备公(工)余补习学识”;“娱乐室内备有玩具,使公(工)余之暇,有正当消遣”;“书报室内略备有益书报,以供众览”;“调养室备有病榻,病人得安心静养,医师随时诊察,并派人照料”;“洗面室内备有面盆,及漱口杯、冷热水龙头等”;“浴室内备有精美浴盆及冷热水龙头等”;“厕所内备有各式便桶”;“运动场早晚运动,得以锻炼身体,恢复精神”;“花园中散步,可以怡悦心神,陶冶性情”;“厂内设有医院,通常疾病,得免费诊治,药费亦免”。对“打工妹”来说,这样的待遇实属难得。这是劳工自治区赋予她们的权利,相应地她们也有义务遵守相关的制度,如《膳室公约》《寝室公约》,并按《生活时间表》作息。

除女工宿舍区之外,另有男工宿舍区、工人家属宿舍区和职员宿舍区,“亦为自治区之一端”。

2.教育设施

可分为补习教育和子弟教育两大类别。

补习教育,有晨校、夜校之设。“劳工补习教育以训练劳工本身的知识和技能为宗旨,教育的时间,是利用劳工每天工作的余暇,或星期日,所以我们的名称是晨校、夜校、星期学校,或传习科等。”晨校、夜校、传习科于1932年开办,“依工友工作之时间,分日夜两班,各有甲乙丙丁四组。学生一百五十四人。复设刺绣、缝纫、造花等传习科,备工人公(工)余之传习,以便将来退职后之经营”。为此并制定了《申新晨夜校简章》,规定:“一、本校为普及工人教育增加工人智识提高工人道德起见,特设男女工晨夜校;二、本校定名为申新晨夜校;三、本校纯粹义务性质,凡系本厂工人均得入校上课,不收学费并供给书籍。”教育内容分为:识字教育:“专以教授成人识字为目的,此项教育,为工人训练的初步。”生产教育:教授养鸡、养蜂、养兔、缝纫、刺绣、园艺、打字等“家庭小工业,作为劳工的副业,和退职后的生产技能”。娱乐教育:教授中西音乐以陶冶性情,“同时并使劳工认识音乐上应用的文字及兴趣,使劳工们在余暇的时间,有正当的娱乐,不致再作无谓的消遣”。体育教育:教授国术和球类等运动,以锻炼劳工们的身体,振作劳工们的精神,“同时使劳工们认识体育上应用的文字”。家事教育:教授医学常识和家庭卫生,以及“管理看护等知识”。其他教育:借鉴陶行知先生的小先生制,“利用劳工中的较有学识者,来教育同伴。其法于一室一组或一村中,各推小导师一人,负责来教育一室一组或一村中的工人”。1935年,“有各级小导师一五七人”。此外设有图书馆、阅报室、代笔处等场所。

补习教育作为一种“文化大餐”,对“打工妹”而言是难得的福利“享受”,成效也是可观的。据统计,1935年共办晨夜校识字班16个,毕业学生582人;养兔班8个,毕业者416人;养鸡班3个,毕业251人;又音乐、缝纫、戏剧各1个班,共211人毕业。抗战前夕,在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工人夜校学习的已超过千人,效果之显著令人瞩目。这其中,不难想见,十之八九是“打工妹”。

子弟教育,有托儿所和日校之设。“三岁以下,办初级托儿所,负责管理保姆哺乳等事宜,使他的父母可以安心工作”;“三岁至六岁,办中级托儿所,注意教养和游戏、盥洗、睡眠等事宜”。6岁以上,可进日校读书。日校创办于1931年,“专为训练本厂工友子弟,学费免收。最初学生只有三十余人,为单级复式制。校舍亦极简陋。于二十二年(1933年)六月,始建新屋,另辟新教室一所,依儿童程度,分三四年级为中级部,一二年级为低级部,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八月,复与申新分工会合办高级部,添招五六年级生分别教授。遇有共同性质作业时,则各部力谋联络,以养成其分工合作之习惯。本学期学生共有一百五十人。以后更当努力于教育方法之改善,以期养成儿童良好之品性和习惯”。托儿所、日校之设,为“打工妹”解除了后顾之忧。

3.医院之设

劳工自治区内设有医院,“便利劳工们医疗疾病”。医院创自1932年秋,由职员郑翔德、工人袁阿菊、张宝林等筹备。开办时暂借女工养成所为院址,“虽略具雏形,而实因陋就简”。1933年夏,由厂方建造新屋,女病室、男病室、医药室、挂号室等一应俱全,“规模始略备,而成效亦渐著”。“聘请医师二人,凡本厂职工,及其家族,均免费医治。另组委员会主持一切。”1936年春夏之交,薛明剑与唐熊源、荣伊仁等“更倡建三层楼一所,为新医院”。院舍由中国建设工程公司设计,许顺昌营造厂承造,“经费则醵诸职工”,即由工人集资,“认捐一千元”外,其余由厂方“拨款资助之”,因而职工医院乃由“厂方与工人合办”。新职工医院不到两个月即告完工,推谈家振兼院长,夏子和为医务主任,中医郑际青、西医盛振杰担任中西医务,潘月芝为看护主任,“凡调养、治疗、诊察、手术、验血等室,莫不具备,以视草创时,盖感霄壤矣!”

在医院之外,尚有“调养和防疫”功能的临时病院,“以备工人疾病时的调养,不致传染同区工友。发生疫病时候,应公同设法防止,以免传染”。

4.合作事业

办理福利事业,“除了教育外,最重要的是要训练劳工起来组织各种合作社”。发展合作事业,目的主要是“使生产者与消费者得相接近,以免除中间商人之手,抑止物价腾贵,使劳工生计,得稍宽裕也”。申新三厂办理合作事业,也不例外,“一方面减轻区民消耗,一方面训练区民组织”,并且“可以养成工人的合作精神和团体生活”。从1934年春季开始,劳工自治区内以合作社的方式开办饮食店2所、点心店1家、简易食堂2所、服装店1所、洗衣店1所、热水店1所、理发店1所、民众茶园1所、洋广杂货店1所、柴米油盐店1所,“其他合作事业均思陆续添办中”。这些合作社虽然规模不大,但效益可观,“各种合作社,除开支外,均有盈余,最少之部分亦有百余元”。盈余之款,“均拨给事业费应用”,以利扩大经营范围。

5.兴建多功能大礼堂

劳工自治区经过几年建设,已经初具规模,“然全厂职工,不下五千,加以家属数几逾万。工作之暇,固苦庆祝娱乐之无所,而欲图集中训练,啸歌讲习,尤乏大厦广庇”。添筑大礼堂满足“打工妹”精神需要,于是提上日程。根据规划,大礼堂“预备容一千人以上面积,拟就原有篮球场场址建筑,最后一进,即将尊贤堂迁入,更以剧场、电影场、公共演讲厅、阅报室等一并移设于内”。营建费用,耗资近万,“然皆出自全厂职工,自愿资助”。以“打工妹”为主体的全体工人,“各捐工资一工外,并由职员分别认捐,不足由厂方工会拨助”。全厂动员,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所以“贫无力者,则皆躬亲畚锸,以代偿其所捐”。大礼堂于1936年夏动工,两个月后告竣。在此过程中,据薛明剑在《申新三厂礼堂记》中所记:“自居停荣宗敬、德生昆仲,以下若副理唐熊源、荣伊仁,暨同事顾谷诒、高振青、胡鸣虎、郑翔德、谈家振、陆慰宗、李本善、茅琮、钱昌夫、孙齐衔、荣靖庵、华学仁、窦慕仪、薛耘圃、王骏如、李文谟及工友袁廷杰、唐相恒、潘振法、董阿福、朱菊英等,莫不参加其事”,甚至连“髫龄学童亦多于课暇随教师蔡文玉、胡素琴、高静琳、蔡文华等之后,畚土担石”。众擎易举,申新三厂标志性建筑的多功能大礼堂拔地而起。

在上述之外,尚有浴室、公园、运动场等场所。为了调节工人内部的纠纷,劳工自治区还特设了一个“自治法庭”,由5到7人组成,“都是工人自己推选的。工人们有什么纠纷,可先向自治法庭起诉,不服则报告厂中总管理处”。至于“劳工储蓄”、“劳动保险”、“死亡保险”、“衰老保险”等事项,“正在筹备中”。总之,“凡工人自出生至老死,均已顾及”。如此广泛、深入的福利改革,令人惊叹!

四、绩效:“树国内工业界模范”

申新三厂的福利改革,自始至终得到了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的支持。1933年,劳工自治区成效初显,荣德生颇感自豪,称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已“日见完备。副产研究,如养兔之类;单身女工工房,可住至一千余”。1936年改革计划基本完成,荣德生更是称赞有加,谓“申三自治区办得好,声誉四播。各处学校、工商界来参观者不少,政府要人亦来参观,颇加称道。所办识字班已有一千六七百人,医院、礼堂、子弟小学、幼儿园、托儿所、公共花园、合作社、合作饭店等等,应有尽有;工余还有副业,如养鸡、养兔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的确,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的福利改革,在当时的长三角地区乃至整个中国都堪称一种创举。1935年7月6日上海《新闻报》发表陆诒的考察报告,誉之为“劳动界仅见之成就”。在他的笔下,劳工自治区完全是非同寻常的另一番景象:“离开隆隆机声的所在,踏进环境新鲜的自治区,触入眼帘的,是整齐的树木,清洁的道路,娇丽的花草。我们置身其间,好像在达官巨商的园庭中,决不会想象到这原来是工人的居住区域。”参与劳工自治区设计的姚惠泉也有同样的感受:“跨出隆隆机声的厂门,突然到了别有洞天的自治区境界,养的鸡、鸽、兔、鱼,都是表露着一种生气,这并不另外有专人负责,都是工人自己布置整理的。我也到了不少的工人居住区域,除了有一二处差强人意外,这里不能不说是特殊的,如果不说明这是劳工自治区,总以为这是谁的园庭了。”在见惯了普遍的脏、乱、差、险及种种不人道设施后,这里的清新、别致构成巨大的反差,不能不给人留下不一样的感觉。

自1935年7月《新闻报》记者陆诒的考察报道发表之后,劳工自治区的影响迅速扩大,“来区访问者,日必数起”。据统计,当年“团体到区参观者七十次,个人到区参观者三百十四人”。诚可谓络绎不绝,应接不暇。对劳工自治区的福利设施,舆论更是赞不绝口,国际劳工总局特派员伊士曼称之为“工业界先觉”。国际劳工局中国分局负责人评价说:“尤以关于工人福利之自治区,足树国内工业界模范。”来自河北高阳的两位实业家苏秉璋、李福田慕名参观后在日记中写道:“劳工自治区,称得起组织周详,管理得法;俨然是超出现社会的一个优良小社会。”抱着取经、学习心态前来的他们感慨地说:“无论哪一种企业的成功,必须先从加惠工人着手。因为工人是工厂的基本势力,也就是工厂的生命线,要使他们的精神有寄托,能安居乐业,事业方面自然随之改进。”

从以上赞誉声中,足见申新三厂以劳工自治区为载体的福利改革影响之深远。

从“打工妹”的角度而言,劳工自治区种种“惠工”设施使她们受益多多。一位该厂新聘的“打工妹”,根据劳工自治区的福利设施,其具体生活轨迹是这样的:

先分配居住在单身女工宿舍,每舍住8~12人,其中一人为室长;14~26室为一村,设有正、副村长;村上面是三个宿舍区,各有正、副区长一人;再上面是劳工自治区,由厂方委任自治区长管理。自治区所设事务、教育、训练、交际、俱乐、医务、合作事业等科股,大多由工人推选的志愿人员业余提供服务。

“打工妹”入住后,宿舍内卧具由厂方统一供给,舍区设专职管理员,她只需交纳少量房租。在日常生活方面,吃饭有食堂,洗澡有浴室,购物可去消费合作社,看病可去职工医院,而会客室、俱乐部、影剧场、图书馆等可满足社交、娱乐需要。手头有了节余,可将钱存入公司的“同仁储蓄部”,或参加劳工保险。区内还有“自治法庭”,调解各种矛盾。

新聘“打工妹”,先被送入女工养成所,以掌握现代设备的操作技能。工余她还可上厂里的晨校、夜校,共有22种课程可供选择,包括烹饪、缝纫、医护常识、刺绣、织花、园艺、养殖、照相、打字等。每个宿舍都安排有一名“小导师”,负责进行课外辅导。文体活动则有歌咏、舞蹈、戏剧、武术、球类等,定期进行演出和比赛。

几年后,如果这位女工结婚生子,她与家人将搬入单独建房的家属宿舍区。孩子可进入厂里的托儿所、幼儿园直至小学;小学毕业后,还可以选择继续升学或进入厂方自办的机工养成所和补习学校等。

毫无疑问,这样一幅生活图景令所有“打工妹”向往。

申新三厂的福利改革成效显著,不仅使“打工妹”享有各种福利待遇,而且对厂方及社会的意义也非同一般,按照薛明剑的说法,有助于“消灭劳资间的纠纷”、“促进劳资合作”、“减少暗损增加出数”、“不受外界的影响和诱惑”、“促进社会风化的改良”等。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保证了出勤率,在给“打工妹”提供便利的同时,也使工业生产得以正常运转。

出勤率是生产能否正常进行的关键性因素。劳工自治区的创办,解决了困扰企业发展的这一难题。正如申新三厂职员丁湘云、殷树菁说的那样,劳工自治区“给资本家带来的好处,主要是出勤率有了保证。过去工房给工头住,远道女工上工有困难。黄霉天生活最难做,经常断头,工人就不愿上工了;尤其是大热天,车经常开不齐,因为年纪大一些的女工有家室之累,路远就往往不能来上工。工人住在宿舍里,不仅出勤有保证,而且可以控制工人提早上工,迟些下工,增加出数”。

第二,激发了“打工妹”的积极性,提高了生产效率。

相对优厚的福利待遇,可以提高“打工妹”的幸福感,激发工作热情。如在生活方面,劳工自治区的“打工妹”每月吃饭从3.5元到5元,即按5元计算,再加上房租1元、被褥费0.4元,总共6.4元即可维持一个月的生活。而当时申新三厂日平均工资0.459元,一个月能挣大约14元,再加上副业收入,一般能挣15元左右。除维持生活外,还能剩余一半多的工资,“你看对工人是不是有利?有了这组数字,薛明剑所说的那些好处自然也好理解了”。福利待遇较为优厚,无疑能够激发工作积极性,提高劳动生产率。如表1、表2所示:

表1 申新三厂历年产额(1931—1936)

表2 申新三厂历年每件纱的开支(1933—1936) (单位:元)

从表1、表2中可以看出:一方面,自劳工自治区创办以来,每锭生产量逐年增加;另一方面,开支反而逐年减省。这样的成绩,如薛明剑所言,“虽不能说是完全归功于办理劳工事业的结果,但是因了厂方注意劳工事业,劳工们的生活和环境大大的改善,工作都能安心,生产效率因以提高”。这是不能忽视的事实。

第三,增强了企业抵御市场风险的能力。

1930年代初,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冲击,民族工业的发展在低迷状态下挣扎,企业纷纷倒闭,“停办的停办,出售的出售”,极不景气。而申新三厂不仅安然无恙,且“年有若干万元的折旧和盈余”,究其原因,“不得不归功于安定劳工生活和改进劳工技能的效果”。劳工自治区对企业的稳定作用,如有的学者所说,“功不可没”。

第四,缓和劳资矛盾,改善劳资关系。

在近代长三角地区乃至整个中国,普遍的现象是“工人生活异常恶化,种种式式的额外剥削甚重,工人福利设备简直谈不到。凡此种种都说明,中国资产阶级为了同外国竞争,减低其成本,追求利润,所用的主要办法是加强对劳动者的剥削”。由此造成了劳资双方的尖锐对立。对此,薛明剑也有清醒的认识,“每谓雇主与劳工之利益绝对相反,故在雇主方面每喜克减工资以轻成本,劳工则欲多得工资减少工作。斯实二失之道”。这对资方有损无益,“劳资间如有龃龉,无论耳目如何周到,管理如何严格,但是工人人数众多,终可于暗中损坏你的物料和机件,或者有意增加你的消耗,减低出品的成色,所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要改变这种格局,“使雇主与劳工均有利益”,就应该为劳工着想,兴办各种福利事业。“在申新三厂办理劳工事业稍有成效以后,劳资间的隔膜不曾发生,一切大小纠纷也就没有了。罢工停产的事件就更不要说了。”即便其他厂发生工潮,申新三厂基本未受影响,被时论称为“劳动界仅见之成就”。

第五,如薛明剑所云,“促进社会风化的改良”。

在我国,劳工社会地位低下,“素来鄙弃”。就是海外的华工,“也常被人家轻视”。“打工妹”更是如此。其原因很多,但“劳工本身没有自治的能力,有以致之”。在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内,“打工妹”不仅参与福利事业的改革,而且享受到各种改革成果,自治能力得以提升。申新三厂的实验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模仿者不在少数。而申新三厂展示的清新诗意的生活画卷,也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影响。如女工宿舍的整洁,好评如潮,谓“大中学校的学生所不及,懒惰的小姐见了也要惭愧”,等等。有些青少年“对于整洁上虽然略知注意,但是也很随便。自从见了劳工区的整洁,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触,近来进步了不少,可见影响于社会各方面的很大”。至于“打工妹”下班以后,“识字的识字,娱乐的娱乐,畜牧的畜牧,各有正当的消遣和事情,恶浊的风气及不正当的习惯等,亦已渐渐改进”。这正是劳工自治区的魅力所在。

五、申新三厂改革的负面效应

申新三厂的改革,成绩斐然。但改革也需要“成本”,为此,“打工妹”也付出了代价,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1.失业成为改革的“牺牲品”

改革者津津乐道的是随着工人技术水平的提高出品增加而成本降低的事实,这其中大量削减“打工妹”也是降低成本的重大举措。据薛明剑透露,1933年前每万锭雇佣工人数需450余人,1934年初减至297人,后又减至270人。织布部分,从前每人管理织机2台,现在4台,将来还要增到6台和8台。“这种增高技术,减少人数而出品反而增加的事实,在美国福特汽车厂表现得最显著。”这就意味着有将近半数的“打工妹”不仅不能享受到福利改革的成果,反而成为失业“牺牲品”。对此,改革者也感到心有不安,承认“减少工人影响社会上失业问题,并不是一件极端的好事”。不过,改革者也有自己的苦衷,“站在工人的立场上说,若不是求节省,减轻成本,万一蹈了天津裕元等厂的覆辙,非特不能维持所减少的工人,反有全体失业的危险”。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倪嗣冲、王郅隆1918年投资创办开工的天津裕元纱厂,有职工4000余人,是当时华北屈指可数的大企业,然终因经营困难,难以为继,至1936年被迫转卖给日本钟渊纺织株式会社。这一惨痛的教训,不能不令申新三厂管理层警醒,乃痛下决心,以牺牲部分“打工妹”为代价,求得企业的生存与发展。这是可以理解的,亦不应责之过苛。但毕竟有不少“打工妹”在改革中失去工作,并不完美。

2.“打工妹”行动自由受限

为防范外界工潮的影响,劳工自治区“平时最好与外界隔绝,不使往来”。于是“强制女工必须住在厂内,平日不可外出,一星期只许星期日外出一次,还必须由管理员开给门票”。这种全封闭式的运作模式固然易于管理,但却使“打工妹”失去了行动自由,难怪“打工妹”抱怨说,自治区“实际上是软禁工人的牢房,住进了‘自治区’的宿舍,就像小鸟进了笼子一样得不到一点自由”。事实也是如此,即便遇有紧急情事,亦不准假。女工高阿三就遇到过这样的伤心事:“高阿三,二十一岁结了婚,到了二十六岁,才生了一个男孩,阖家高兴极了,取名叫阿狗。阿狗三岁了,长得活泼可爱,开始会讲话了,阿三真是欢喜,但每星期只能回去看他一次。一天下班走到宿舍,接到了家里的快信,说阿狗生了急病,叫她快点带些钱回去给他请医生。阿三刚拿到半个月工钱,接信后,急忙到管理员那儿去请假,管理员却对她说:‘后天就是礼拜六了,过一天回去没关系。’请假不准,阿三哭哭闹闹,急死也没有用。等礼拜六放工,开了门票回去,孩子已死去,小棺材已搁在门口了。阿三伤心得泪水如注,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多着哩!有的工人父母死了,也请不准假”。严格管理制度没有错,但缺乏灵活性和人性化,也使“打工妹”幸福感大大降低。“打工妹”把劳工自治区比作“牢房”,虽然带有感情色彩,但却真实表达了她们对自治区管理制度的不满。“惠工”的福利设施,却因为管理制度的刻板而使“打工妹”幸福指数降低,从企业的角度而言有些得不偿失。

3.增加了“打工妹”的经济负担

创办劳工自治区,很大一部分经费出自劳工,而且具有一定的强制性。如子弟学校,“房子及各项学校设备都是由工人出资捐助的”;兴建职工医院“经费则醵诸职工”;建造大礼堂,“强制工人每人拿出了一工的工资,合作社也是强制参加的”。“打工妹”统一工作服,如夏天要求穿“白府绸的上装,下身穿短围裙、皮底鞋子、丝袜等。不管做得起做不起,一定要做,否则开除”。所有这些,无疑大大增加了“打工妹”的经济负担。毫无疑问,“在劳工自治区最初创办的时候,厂方固然也曾费了不少的金钱和力量,但到现在,厂方对自治区方面,除每月供给事业费一百元外,其余的经费都是由工会和自治区内工人膳宿费及其他生产收入项下拨付”,颇有一些“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意味。难怪有评论指出,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而今逐渐变为一种经济独立之组织”。“打工妹”享受的福利待遇多半出自自己的“投资”,收入则没有利润分成,而是“反哺”给厂方兴办福利事业。换句话说,本该由厂方出资的“惠工”设施经费,以“合办”的方式,通过各种途径,转嫁到了“打工妹”身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打工妹”享受的福利待遇源于自身,并承受着相当的经济负担,而厂方只是扮演了组织者的角色而已。

六、余论

尽管申新三厂劳工自治区的福利改革多多少少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成效显而易见。尤其是在没有政府扶助的情况下,自愿投资建设较为系统的福利设施,组织具有一定民主色彩的劳工自治,即使在二战前的西方“也并不多见,在大萧条年代更是匪夷所思”。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值得肯定。而“打工妹”从中也享受到改革带来的福利成果,劳资关系因此得以改善,对此亦不能漠然视之。总之,“无锡申新三厂推行‘劳工自治区’,改善劳资关系,着眼之大、之远,在整个中国企业史上都是一个创举、一次极为有益的探索”。

福利问题涉及面广,举凡工人生活、工作与健康(医药设备、俱乐部等设施)、智育(工人学校或工人子弟学校、图书设施等)、救助(合作社、养老金或退职金、劳工保险等),无所不包。申新三厂的改革固然难能可贵,但也不可能带动整个长三角地区同步前行。近代长三角乃至整个中国,劳工福利仍然鹅行鸭步,距离“打工妹”的实际需要相去甚远。“就工业发达与社会福利说,劳工与雇主实有互相合作互相协助的必要。因此,劳资问题的适当解决,实可促工业发达,增社会福利。反之,便可以阻碍工业与社会的进步。其关键似在劳资双方均以工业与社会福利为前提,而能互相谅解,互相退让,以达共同促进工业发达社会进步的目的。”但劳资双方毕竟利益诉求不同,劳资关系的紧张依然没有得到根本缓解。劳资冲突,终于近代也从未停止,并成为“打工妹”政治生活的一部分。

注释:

①荣德生:《申新第三纺织厂概略》,载《荣德生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7页。

②《无锡工商大集》,江苏省工业协会1948年编印,见无锡市史志办公室、无锡市图书馆编:《民国时期无锡年鉴资料选编》,广陵书社2009年版,第554页。

③严克勤、汤可可等:《无锡近代企业和企业家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页。

④薛明剑:《无锡劳工概况调查》,《无锡文史资料》第15辑,第36-37页。

⑤严克勤、汤可可等:《无锡近代企业和企业家研究》,第192页。

⑥申三管理处:《申新第三纺织公司劳工自治区概况》,《无锡杂志》1934年“劳工专号”,第1页。

⑦工商部劳工司:《劳工新村设施大纲》,工商部总务司编辑科1930年编印,第1页。

⑧申三管理处:《申新第三纺织公司劳工自治区概况》,《无锡杂志》1934年“劳工专号”,第1页。

⑨《申新三厂的“劳工自治”》,载汤可可、王粤海:《话说苏商》,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

⑩傅国涌:《1936年:劳工自治实验》,《中国经营报》2009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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