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您过来

2015-03-18 06:09蒋殊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白面婶婶饺子

蒋殊

“爷爷,您过来!”

小时候,只要这一句,高大的爷爷便会放下手中正干的任何紧要事,快步走到我身边。

“开始!”我一边爬上他宽大的后背,一边“命令”。于是,爷爷便点起烟锅,开始那些已经讲烂的所谓“故事”。而我,尽管对每一个细节都倒背如流,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在爷爷背上笑得难以自制。

我爬在爷爷背上的画面,是一个院子的调和剂。

可惜,爷爷还是去世得太早了,这让仅仅与爷爷生活了7年的我实在想不出太多画面。

与爷爷有关的记忆总在夜里。放下饭碗的爷爷总是在炕上,靠着被子,燃着一锅烟。他的面前总会是我,追着他的烟锅捣乱。怕被我吹灭,爷爷便变着花样哄我。除了讲故事,还把吸到口里的烟变成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烟圈儿”。那些烟圈儿美丽地满屋飘飞,有时甚至吸引了地上正在吃饭闲聊的婶婶们。婶婶们都不是善类,却从不敢在严肃的爷爷面前说哪怕一丁点闲言碎语,只有我与爷爷欢闹时,她们才能融进来说上三言五语。

因此在我的思维里,公公与儿媳之间便该是如此沉闷严肃。

可是我,竟然有打碎爷爷在儿媳面前威严的本事。比如一家人正在闲聊解闷那个晚间。再热烈的聊天场面,也有停顿的时候。这个闲聊过程也是。不知道聊完哪个话题之后,在下一个话题还未接上之际,就那么很正常地出现一个停顿,一个仅仅三四秒钟的停顿。如果这三四秒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么就是一个正常的停顿,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记忆。然而这个三四秒钟却是那么不同寻常。那个无比短暂静寂的过程中,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那个声音就在我的身边,我马上知道是爷爷。

一家人瞬间有些尴尬,但却忍着急忙开始下一个话题。我却一阵大笑,像往常妈妈和婶婶们逗我那样逗大家:是谁放屁了?

“哈哈哈——”二婶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尽管她的右脚挨了二叔狠狠的一下,还是未能控制得住。人们不是没有在公共场所听到过放屁,可是公公与儿媳妇们在一起,这个声音又恰恰在那么静寂的时候响起,确也是一件万般好笑的事。不过,我那时候真是不懂,只知道平时如果不小心放个屁,大人们总要一遍遍逗着我问,尤其是爷爷,甚至举着烟锅敲着我的脑袋相逼:到底是谁放的?而我,每次都不肯承认,并且要赖到别人身上。今天,我才知道放屁不光是小孩子的专利,原来大人们也是要放的,而且是那么高大的爷爷。哈哈哈!我越想越觉得好玩,为什么不学着大人们的语气逗逗爷爷?

二婶还在笑,可她又不敢放开声来,于是哈哧哈哧憋得好像鼻涕都出来了一样。妈妈和三婶姑姑她们也在,也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难受样。看到此景,我欢乐坏了,跳起来冲着爷爷一遍遍问:是谁放的屁?

我确认,刚才那声响动就是从爷爷身体里发出的。可我生怕他们不知道,或者,怕他们冤枉是我。

“这孩子真傻,自己放了屁还好意思说!”果然,奶奶出来打圆场。说话的同时,还破天荒地从上了锁的柜子里给我抓出一把枣来。

奇怪的是,那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诱惑。炕上的我更加认真地为自己辩护:“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放的,是爷爷!”

“哈——哧哧哧——”这一次,无法忍住的是妈。她端着碗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返身想把我抱走。

我一下子就躲上爷爷的后背,摸着他的胡子继续逼问:“爷爷,快说,是你放的屁!“

妈终于无法忍受扔下我跑了。隔着窗户,所有人都听到她在院子里放声大笑。

婶婶们也跌跌撞撞借故离开了。最后只剩下奶奶边笑边指着我骂:傻孩子呀傻孩子。

我的爷爷,从头到尾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红着脸拼命吸烟。

多少年来,这个画面总是温暖而有趣地和爷爷绑在一起,并深深存在我的脑海里。

我倒希望,对爷爷的记忆仅此一点,哪怕掺有那么多尴尬。然而不是。在爷爷逝去的若干年之后,当奶奶感觉自己已经过上好日子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爷爷要活到现在多好,就可以饱饱吃一顿饺子了。

饱饱吃一顿饺子,是爷爷一生最大的奢望。

“饺子还能吃饱人?!”奶奶说,这不是仅仅值得爷爷怀疑的一个问题,而是深信不可能实现的一件事。爷爷一生吃过的饺子,屈指可数。或者,只在每一个年?即使是一年之中的那一个年,那顿饺子也是不可以放开肚子吃的。奶奶尽可能在白面里多掺一些玉米面,尽可能在每张饺子皮里少包一些馅,可在一大家人面前,那饺子的数量还是极其有限。不等放开肚子,就见了盘底。饺子,对那时候的爷爷一家来说,仅仅是尝个新鲜而已,没有人敢想着把它当饭吃。

只是,爷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刚刚去世后,村里便实行了包产到户。地里长的庄稼,已经可以供一家人天天吃上饱饭了,即便是传说中白面饺子,也不再遥不可及。

也难怪,奶奶每次吃饺子都止不住热泪长流。饺子让奶奶无法不想到爷爷,无法不想到爷爷到死也没有饱饱吃上一顿饺子。奶奶甚至非常自责,她说在爷爷病时为什么不借一些面回来给爷爷一个人包一顿饺子让他吃个够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

或许,谁都想不到爷爷会那么快死去;谁都想不到饺子那么快会成为庄户人家的家常便饭。现在想来,更多的还在于,那些猪肉白面太奢侈了,即使对一个重病人,也不舍得下那么大的本钱。

我不知道,爷爷临死之际,心里有没有惦记过饺子?爷爷的心里,有没有想过吃一顿饱饱的饺子之后再离开这个世界?爷爷想没想过,自己耕耘了六十年的土地,怎么竟收获不了一顿饺子?

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想哭。有多少人,像我的爷爷这样,含恨而去。他们的恨,不是没做成更大的官不是没完成未竞的事业,而仅仅,仅仅是没能放开肚子吃一顿饺子。

爷爷,你叫今天的子孙情何以堪!

我非常,非常理解爷爷对一顿饺子的渴望。因此每每吃饺子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爷爷。我会想,填饱爷爷的肚子,需要多少个饺子?三十个肯定不够。五十个够吗?八十个够吗?就是给爷爷包出一百个放在面前,又能怎样?

一百个饺子,需要多少白面,多少猪肉?

元旦那天,在妈那里和了二斤白面,近三斤猪肉白菜馅,包出100个饺子。

爷爷,二斤白面,三斤肉馅,竟是您六十年劳作也挣不回的?竟是您离开这个世界也实现不了的一个愿望?

爷爷,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您眼里高贵无比的饺子,与当初天天吃的玉米面窝窝头一样,在无比丰盛的餐桌上都改名叫主食。而主食,只是许多大菜之后的一小点点缀。主食是不可以多吃的,吃多了会发胖,就是那时候爷爷您极其喜欢的胖,还会产生高血脂高胆固醇,会影响身体健康。酒足饭饱之后,人们往往只是象征性地挑开一两个尝尝味道。而那些饺子馅,更是千姿百态,根本不再是爷爷您奢望的白菜和大葱。

可笑吧?爷爷,您万万想不到,饺子吃多了也是不好的,不利于身体健康。爷爷,您以前从来不舍得吃只用来卖钱的鸡蛋,科学说一天最多也只能吃一颗,而且,许多人还把蛋黄扔掉,只吃蛋白。爷爷,不仅仅是饺子和鸡蛋,还有你从来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的山珍海味,都不能吃多。专家说,人要长期保持六七分饱,才会健康长寿。爷爷,您听了这话,是不是很想扇谁一巴掌?

印象里,爷爷在世时吃的最奢侈的一种食物叫“油茶”。每到冬天,奶奶就不知从哪里“变”出这种东西,说是让爷爷补身子的。每当奶奶煮好一碗端给爷爷时,旁边的我口水就流出来了,今天的人们不会想到那种极其诱人的香味。看到我的馋样,爷爷便把他的碗递过来,而奶奶却总是警告爷爷:这东西火大,孩子喝了不好!

偶尔,奶奶会在锅底给我留一点。可越是少,越是勾得我翻江倒海,最终竟也产生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想法,那就是“油茶这东西是吃不饱人的”。

几年前在超市偶然看到这种东西,毫不犹豫买下来。回家一煮,完全不是当初爷爷碗里那个味道。

是超市的不好吗?

没想到前几天,很意外地在妈那儿看到了。妈说是邻居送的。我翻出儿时的全部记忆,认真请教了妈,才知道这个东西是用羊或者牛的油与白面一起炒出来的。

“就是用肥肉炼出的油嘛。”妹妹在旁边一语点破。

妈说邻居专门强调过,这是自己炒的,用的油很少,就是怕喝了不健康。妈还说她还没喝,就等着我们来了都分一点。妹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我却还被小时候的怀愫牵动着,端起来仔细闻闻,确实是曾经那种香。可是再想想,这竟然是用肥肉炼出的油炒的,喝了会多么不健康呀?于是咬咬牙拒绝了,同时告诉妈也别喝了罢。

妈盯着那碗东西,一脸无奈。

爷爷,您听到了吗?曾经给您补身子的宝贝,今天看来竟也不是好东西。

地下的爷爷,是不是气到要骂谁家八辈祖宗?

还是,不说了罢。

今天,不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只是一个平常再平常的日子,我学着包了饺子。捞出来,满满三大盘。我砸了蒜泥,兑了老陈醋,倒进小碟坐下来。

热气腾腾里,我看到爷爷就坐在角落里,吸着一锅烟,吐着烟圈儿。

“爷爷,您过来!”爷爷看到饺子,欢喜地在鞋上磕掉烟灰,欢喜地坐过来。

一盘之后,爷爷说,太香了;又一盘之后,爷爷说,快饱了。我坚持让爷爷把最后一盘也吃完,看爷爷拍着鼓鼓的肚皮,打一个很响的饱嗝,满足地看着我:“原来,饺子是可以吃饱人的。”

爷爷,饺子,不可多吃。

猜你喜欢
白面婶婶饺子
“古币”会挖沙
饺子
胡须
傻给你看
脑筋急转弯
白面
包饺子
包饺子
婶婶
上钩的鱼都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