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版本比较看金批《西厢》的文学批评思想

2015-03-19 03:51朱一鹏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剧本西厢记

朱一鹏

内容摘要:通过对金批本《西厢》与王实甫《西厢记》剧本的对比阅读,可以发现这两个版本在文字的推敲、行文格式的安排以及对戏曲完整性的看法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在对这些差异进行深入分析和总体把握之后,可以看出金圣叹在对《西厢记》进行评点时是在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基础上进行关照,以小说家的眼光对它进行改编和评注,并注重文学创作强烈的社会表现力和影响力。

关键词:金批《西厢》 《西厢记》剧本 文学批评思想

金批《西厢》是一部经典的评点之作,在金圣叹评点的“六大才子书”中也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是金批《西厢》与王实甫创作的《西厢记》剧本却存在着较多的不同之处,从对这些不同之处的把握和分析入手,可以旁观出金圣叹的一些文学批评思想。

首先是金批《西厢》与王实甫的《西厢记》剧本在字句的推敲和琢磨上存在着较多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反映出了他们观念的不同。我们先来看几个例子,做一下比较。在《老夫人开春院》一章中,金批本写到:

【仙吕】【赏花时】(夫人唱):……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红娘,你看前边庭院无人,和小姐闲散心,立一回去。(红娘韵)晓得。

但是在《西厢记》剧本里却是这样写到:

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不免唤红娘出来吩咐她。红娘何在?【夫人云】你看佛殿上无人烧香呵,和小姐散心耍一回去来。【红云】谨依严命。【夫人下】

这一处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庭院”和“佛殿”的不同之上。都是讲暮春天气,困意浓浓,老夫人对红娘说,前面无人,你带小姐出去转转,缓解一下身心的疲劳。但是前面是“庭院”还是“佛殿”呢?金圣叹意气风发,以毫不置喙的语气说,是“庭院”,并毫不客气地批判道:“近世杵奴乃云双文直至佛殿,我睹之而恨恨焉!”

金圣叹在(夫人唱)下作了如下批注:

于第一章大书曰:“老夫人开春院。”虽曰罪老夫人之辞,然其实作者乃是巧护双文。盖双文不到前庭,即何故为游客误见?然双文到前庭而非奉慈母暂解,既何以解于“女子不出闺门”之明训乎?故此处闲闲一白,乃是生出一部书来之根。即伏解元所以得见惊艳之由,又明双文真是相府千金秉礼小姐,盖作者用意苦到如此。近世杵奴乃云双文直至佛殿,我睹之而恨恨焉!

金圣叹认为,【赏花时】即由老夫人用伤感的语调唱出夫主命终、孤孀途穷的悲凉心境,其中又暗喻老夫人面对世态炎凉和险恶人情,决心维护家族声望和继续严肃治家的决心。

这一思想与金圣叹在《圣叹外书》中表露的思想是相契合的,他讲《西厢》的来源,最后说:“然则出堂奉建别院,又不可慎乎哉!”又讲到自己这样说的两个缘故:其一,教天下以慎诸姻缘也;其一,教天下以立言之体也。这也就是金圣叹的“因缘生发”之说,但体现在这里,就是讲要“立言”的重要性。

金圣叹对此也进行了详细的阐发:

其一,教天下以立言之体也。夫老夫人,守礼谨严,一品国太君也。双文,千金国艳也。即阿红,亦一时上流姿首也。普救寺者,河中大刹,则其堂内堂外。僧徒何止千计,又况八部海涌,十方云集?此其目视、手指、心动、口说,岂复人意之所能料乎哉!今以老犹未老,幼已不幼,虽在斩然衰置之中,而其纵纵扈扈,终非外人习见之恒仪也。而俨然不施帘幕而逼处此,为老夫人者,岂三家村烧香念佛妪乎?不然胡为无礼至此!圣叹详睹作者,实于西厢之西,别有别院。此院必附于寺中者,为挽弓逗缘;而此院不混于寺中者,为双文远嫌也。君子立言,虽在传奇,必有体焉,可不敬于!

在《圣叹外书》中金圣叹已经先于“庭院”出现之处进行了辩解,但是他同时也讲到是在对王实甫的推敲琢磨中认为作者的本意是在别院前面的小院子里游玩,而不可能径自去僧佛无数、香客如织的佛殿中堂。所以,这里与其说是戏曲家王实甫的本意,毋宁说是金圣叹的意思更为贴切。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下文还有一处同样的关于句子推敲的更为有意思的例子,我们可以继续看一看。这是《佛殿奇缘》里面的一出,金批本写道:

(莺莺云)红娘,我看母亲去。

但是在剧本《西厢记》里这样写道:

【红云】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

金圣叹评注到:双文见客来,便侧转身,云:“我看母亲去。”此是一瞬眼间事,看他偏有本事,将“我看母亲”一声写出如许章法。这里将剧本的红娘提醒要避人改作为莺莺看到人影就如风吹草动,立即要回去见母亲,要避开人。由被动变为主动,表现出了一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典范。同时,金批《西厢》的前文,老夫人让莺莺出来散心时也叮嘱“立一回去”。因为前边庭院一般都无人,所以才允许出去散心,但同时也怕突然或者时不时的偶然出现人,所以还是不太放心,交代要“立一回见”,谨严守礼的家风可见一斑。

可以说,金批《西厢》本在字句的推敲上表现出了与《西厢记》剧本较大的差异,但是同时这种改变也是有着金圣叹自己的逻辑或者思想关照的。《西厢记》自问世以后,作为戏剧在舞台表演,可以有插科打诨的存在,以娱乐众人。同时,《西厢记》剧本的优秀,自然会让许多文人爱不释手。但是,在元明清时期,采取“八股取士”的制度,《西厢记》虽然为天下之才子书,却不仅不能被纳入文人才子的案头之书,还由于其中插科打诨的存在,甚至涉性描写,被斥之为淫书,是禁书。

金圣叹作为明清之际的封建文人,具有强烈的封建伦理道德意识,所以在《痛哭古人》中谈到为何为《西厢记》评注时,也只是因为读之“我心则诚不能以自已也”。自古因写笺、写批注有建树而列入四书五经的例子甚多,但是由于《西厢记》的被禁、被误读,不受重视,所以此时的金圣叹只能将为《西厢记》写评注称之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虽把它称作消遣,但是潜意识里也想通过对《西厢记》的评注和些许的改编,增加文人的趣味,使其更加精湛,更具文人气息,而减少容易让人误解的“低级趣味”。

由此观之,金批《西厢》与剧本《西厢记》在字句上的多处不同,是著者和批注者在思想观念上不同的反映。对于《西厢记》这本著作而言,剧作家王实甫生活在元朝,他在进行创作时更加注重的是戏曲的表演效果,以达到娱乐众人、以文为生的目的,其中不免出现“有伤风化”的插科打诨;而处于明末清初的金圣叹却将它视作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更加侧重的是严守正统的封建伦理观念,这是金圣叹进行文学批评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出发点,所以面对这部被斥为“淫书”的《西厢记》,他因爱之而批注之,并通过通过精细的改编,试图为这部书、为书的作者王实甫,也为自己正名。

金批《西厢》与《西厢记》剧本在行文的体式上也有着大不同。剧本《西厢记》严守剧本格式,脚色行当标记清楚,但是在金批《西厢》中则去除脚色行当的标记而直呼人名,更类似于小说、传奇的特点而超越剧本本身之美。同时在剧本中一般都是一本四折加一个楔子,《西厢记》从体式上讲共五本二十折加一楔子,虽超出常规,也去之未远,金批《西厢》中却不以“本”和“折”论数,而分为五章,各章分折处分别加以标题对剧情进行区分,不予以“本”和“折”的标注,剧本的楔子也融合在各章节中,使全章内容贯穿一气,这和金批《水浒》的章回小说的体例是一致的。金批本《西厢记》问世后反响很大,但褒贬不一,戏曲家李渔就对金批本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我想这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渔以戏曲家的眼光来观赏元杂剧《西厢记》、来审视金圣叹的评点本,但是金圣叹却是以文学批评家的角度对《西厢记》进行了评注和编改,加之金圣叹的“六才子书”中,又以《水浒传》为最爱,金圣叹对两部书批注的时间相隔不久,故虽为戏曲,但是潜意识里却将具有曲折剧情的《西厢记》视为为章回小说一类,“是一副手眼得之”。在《西厢记》的评注上,金圣叹也开了很多评论方法上的先河,如“烘云托月”之法,也多次惊叹王实甫在《西厢记》结构上的严谨和独到,具有很高的文学技巧性,这明显是讲《西厢记》中的叙述学。后人也多从叙事学的角度论述金圣叹的评论,而将金批《西厢》和《水浒》放置一块,作为典型代表进行论述。

从以上种种迹象可见,在金圣叹眼中戏曲仍未摆脱“末技者之流”的地位,但是章回小说经过明代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被士大夫阶层认可和喜爱,地位得以提升和确立。这或许与章回小说重视伦理教化,如《水浒》强调忠义,而戏曲多更加注重娱乐,与文人之旨相悖有关。所以作为封建文人的金圣叹也不能不被当时的文化环境所左右,借用小说文体的评注来提升《西厢记》的品味和文学地位。

金批《西厢》在版本上与原剧本最大的一点不同在于对《西厢记》的“腰斩”。中国古典戏曲不同于西方戏剧的悲喜剧分明,而是要求要当场团圆,这在戏曲成熟之后的大多数戏曲作品上都有所体现。如目前所发现的现存最早的戏曲剧本《张协状元》,虽然贫女被张解元抛弃,但是最终还是与之尽释前嫌,破镜重圆;戏剧《铡美案》表现出了最为突出的当场团圆,将处于不同时代的包公和陈世美拼凑在一起,只是为了通过斩首背信弃义、抛弃结发妻子的陈世美,以消除激起的民愤;《窦娥冤》即使被普遍视为悲剧,但是窦娥的冤屈最终也被做官的父亲沉冤昭雪……当场团圆由来已久,已成定式,但是金圣叹却将《西厢记》当场团圆的《惊梦》一章斩去,认为这是续作,有画蛇添足的嫌疑。从剧作者的角度讲,第五本作为剧本的结尾是为满足当场团圆的需要,是戏剧形式的要求。但是金圣叹斩掉《西厢记》的最后一章之后,不仅不影响《西厢记》人物形象的塑造(此时已定型和塑造完成),还设置了一个未定的结局,为天下阅读此书的人留下了一片广阔的想象和探讨天地,这对破除戏剧的程式化也有很大的影响,充满了小说家的色彩。这一点在金批本《水浒》上也有类似的表现,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只取其前七十回,到忠义堂排定座次为止,后五十回写逐渐被诏安及之后的故事,被金圣叹毫不留情的摒弃在外。《西厢记》剧本的第五章与《水浒传》的后五十回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将人物的命运写实了,缺乏想象的空间,而且有啰嗦的嫌疑,这与杰出的小说家是不相匹配的。

综观金批《西厢》与原剧本的不同可见,经过金圣叹评点之后的《西厢记》已不是原来简简单单的剧本创作。金圣叹作为一个杰出的旧式文人,他在恪守封建伦理道德的基础上也进行了大胆的革新,表现出了不同于封建文人的一些新的特点——他用封建伦理道德的观念去关照小说、戏曲,以小说家的眼光对《西厢记》进行改编和评注,并注重文学创作强烈的社会表现力和影响力,表现出了杰出的眼光和很高的勇气。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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