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成三年:李商隐的思与痛

2015-03-21 01:53陆锦平
文教资料 2015年16期
关键词:博学李商隐诗人

陆锦平

(如皋高等师范学校,江苏 如皋 226500)

开成三年:李商隐的思与痛

陆锦平

(如皋高等师范学校,江苏 如皋 226500)

在李商隐的生命历程中,开成三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蕴含着许多耐人寻味的人生与诗学深意。这一年,诗人应博学宏词科试却被诬“此人不堪”,娶王茂元之女为妻却被斥“放利偷合”,由此被牵扯到牛李党争的泥潭之中,终身沉沦下僚,“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不过,李商隐对人生、政治、爱情的思索因这悲怆的历程而超越寻常,深邃的思想、婉曲的情感、凄迷的意境、瑰丽的辞藻、精妙的结构凝结成了哀感顽艳的绝佳诗篇。

开成三年 李商隐 博学宏词科 牛李党争

在晚唐诗人李商隐大约四十七年才情卓绝又坎壈郁愤的生命历程中,开成三年(838)是一个凝聚了诗人别样思与痛的沉重节点,也是一个让后人感叹唏嘘、情难以堪的关键时段。开成三年,登进士第后次年,李商隐满怀信心“春应吏部博学宏词科试,先为考官李回所取,并为掌铨选之官吏周墀注拟官职,复审时被某一‘中书长者’抹去。落选后赴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茂元爱其才,以女妻之,商隐因此招致令狐绹之忌,谓其‘背家恩’”①。这段看似简朴的记述,其实蕴含着复杂的生命历程和厚重的诗学文化。本文试略加探述。

开成二年(837),由于得到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提携延誉,李商隐在经历了多年挫折后终于如愿登进士第。在《上令狐相公状五》中,诗人的庆幸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激。某材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②

自大和五年(831)始,李商隐先后五次参加进士试,屡败屡考,皆因科场昏黑和出身寒微,其间的挫败与辛酸可谓一言难尽。关于晚唐社会朝政生态的严重腐败,史家多有论述,此不赘言。李商隐的先世虽为李唐王室旁支,但自其高祖以后,家族境况已然日渐衰微,沦为寒族,祖辈历官均不过低微之县令。其父李嗣曾为获嘉县令,后改任绍兴、镇江一带的幕僚,都属低级官吏,难有作为。李商隐十岁时,其父于幕府任上辞世,终其一生沉沦下僚,最后客死他乡。这以后,李商隐的境遇更加艰辛清贫,所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依之亲,既袝故丘,便同逋骇;人生穷困,闻见无所”③。不过,困厄的人生处境没有摧折李商隐的理想抱负,相反,他处穷困之境而不坠青云之志,发奋苦读,立志改变卑微的命运,“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并且慨然喟叹:“呜呼!愚之道可谓强矣,可谓穷矣,宁济其魂魄,安养其气志,成其强,拂其穷,惟阁下可望。”(《上崔华州书》)诗人的自我期许甚高,渴望改变命运的意志特别强烈,由此产生孤独无援之感就容易理解了。在《无题》一诗中,诗人别出心裁地寄托了这种苦恼:“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三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诗中美丽而聪慧的少女,自强亦自爱,向往美好的爱情,然身处幽闺,韶华虚耗,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只得顾影自怜,暗自垂泪。以少女怀春之苦闷喻才士仕进之失意,应该说是诗人的良苦用心,也是诗人彼时心境的曲折表现。李商隐的另一首诗《初食笋呈座中》旨意与这首诗相近:“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诗人托物寓怀,既抒写了凌云壮志,又流露了横遭摧残的惶恐,对前程深怀忧虑。这也难怪,晚唐的政治生态已然相当恶化,早慧敏感又出身寒微的诗人一定对此有着非常痛切的感触。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没有显赫的门第背景,没有权贵的鼎力扶持,空有壮情高志和满腹经纶,怎能奢望建功立业、振翅远举呢?

命运并没有完全残酷地对待年轻的李商隐。《旧唐书·文苑传》载:“商隐幼能为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唐才子传》亦载:“商隐……令狐楚奇其才,使游门下,授以文法,遇之甚厚。”某种意义上说,令狐楚可谓李商隐遇到的“贵人”。令狐楚是朝廷重臣,也是文章大家,与刘禹锡、白居易等人多有唱和,当然,也是牛党的元老。李商隐原先长于古文写作,经令狐楚的指点后又以擅长骈体文写作而闻名当世。令狐楚对李商隐的呵护帮助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令狐楚死后,李商隐十分沉痛:“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撰彭阳公志文毕有感》),充分表达了对令狐楚感恩戴德的衷曲。能够有幸获得令狐楚的赏识提携,毫无疑问是李商隐生命中十分难得的资源,不仅使年轻的诗人摆脱了穷困之境,更重要的是使年轻的诗人看到了未来展翅高飞的愿景。当然,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令狐楚的知遇之恩也埋下了日后李商隐遭受牛李党争之牵连的隐患。因为,李商隐从来没有将令狐楚的厚爱当成既得利益集团的培植亲信之举,他淳厚的心灵无法理解这些现实政治斗争的惯用伎俩,他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就此成了牛党中人。

李商隐博学强记、文思清丽,“下笔不能自休”(《旧唐书·文苑传》),但是命运似乎不肯过早地眷顾他,而要让他在年复一年的落第中尝尽博取功名的酸楚。大和三年(829),李商隐以所业之文拜谒令狐楚于东都洛阳,并有机会谒见时任太子宾客的前辈诗人白居易,受其礼遇。同年末,令狐楚聘李商隐入幕为巡官。这对于久处孤寒的李商隐而言,应该说是久旱逢甘霖的幸事了,他的科第之路似乎应该因此相对平坦一些。然而,实际情形远非如此。“凡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明年,病不试;又明年,复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识其面,恐不得读其书,然后乃出”(《上崔华州书》)。李商隐虽为令狐楚所重,但仍然保持着一介书生的清高本色和独立人格,并没有依仗令狐楚的权势,巧借东风,为自己谋取登科之名或仕进之阶,更没有沽名钓誉,汲汲于功名而投机取巧。令狐楚学养精湛,文思俊迈,位高权重,在朝廷的影响颇大。倘若头脑灵活一点,变动手腕,李商隐的科第之途可能就要顺畅得多。从世俗角度看,李商隐的确有些“迂”和“拙”,但就襟怀气度和人格精神言之,则不得不叹其质直且佩其高蹈。在朝政争权夺利的牛李党争中,令狐楚是牛党的重要人物,且这一时期李商隐结交的崔戎、萧澣、杨虞卿等人皆为牛党成员,但李商隐主观上却没有阿附牛党,保持了精神的独立,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关于此点,刘学锴、余恕诚在李商隐《哭虔州杨侍郎》的“按语”中指出:“义山入王茂元幕前,所交结之显宦如令狐楚、崔戎、萧澣、杨虞卿等,多为牛党重要成员。自表面观之,似义山此时属牛党无疑。然决其果否牛党,既不能仅以其是否交结牛党成员为主要依据,又不得以其地位之高下为口实,而应视其是否站在牛党立场,对李党进行攻击(此系派性之主要标志)。考此一时期义山诗文,绝无攻讦李党之迹象。如萧、杨之由给事中出为郑、常刺史,与李德裕之当政有关,而二诗均未涉及此事……据此即可知义山非自居牛党者。然当日情势,牛、李两党已势若水火,新进士人如与某一党之若干显要人物在较长时间内发生较密切关系,客观上自予人以属于某党之印象。惟其时义山主观上既不以牛党成员自居,又无党同伐异之言行,自对方党派视之,止不过一寄身之文士耳,不足介意,故义山当时亦未有党局嫌猜可畏之体验,此其与上述诸人相交而不觉其隐伏将来背恩无行之责难也。”④此可谓鞭辟入里之论。直言之,李商隐所在乎的绝非牛、李二党间的胜负输赢,他所深忧的乃是朝政日非、国运难挽的乱局:“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只要昏乱的帝国能够拨乱反正、实现中兴,那么诗人哪怕献出年轻的生命也在所不辞。肝胆如此,日月可鉴。

正因如此,李商隐并没有因为科场失意而过多地沮丧哀叹,“欲回天地”的抱负使他更多的还是关注社稷的兴衰,尽管沉沦下僚,有志难伸,心底的苦闷不言而喻。在《曲江》一诗中,诗人借甘露之变后曲江的“天荒地变”抒写对国运衰颓的伤痛。曲江乃唐时长安最著名的游观景区。康骈《剧谈录》:“曲江,开元中疏凿为胜境。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其西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之节。”曲江的兴废与唐王朝的盛衰紧密相关。经历了“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甘露之变后,唐王朝更显江河日下,铜驼悲泣。昔日繁盛的曲江如今是“空闻子夜鬼悲歌”,一片荒凉凄厉,诗人也只能“若比伤春意未多”,为国运倾颓而忧伤痛苦。即便是在感喟身世落拓不遇的时候,诗人也没有忘却忧念国事。《夕阳楼》:“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花明柳暗原本是赏心悦目的美景,但在诗人心头触发的却是无以排解的 “绕天愁”。夕阳楼是萧澣任郑州刺史时所建,诗人曾受到萧澣的器重和厚遇,故在诗的题注里称萧为“所知”。如今的萧澣已被贬到遥远的遂州,夕阳楼亦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朝廷上李训、郑注专权,宦官势力畸形膨胀,各派之间互相倾轧,政治环境山雨欲来风满楼。诗人登楼远眺,感时伤世,不禁悲从中来,愁思绕天,借萧澣遭贬和自身孤孑寄托对国运的深深忧患,那凄惶无依的孤鸿仿佛在为唐帝国的乱象而悠悠哀鸣。

作于开成二年冬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集中表现了李商隐对朝政兴衰的深沉思索。这年春,李商隐再次应举,掌管本次科考的是高锴。“令狐绹雅善锴,奖誉甚力,故擢进士第”(《新唐书·文艺传》)。为助李商隐金榜题名,令狐绹用心良苦,他亲自出面,通用宝贵的人脉资源,在主考官高锴那里竭力替李商隐美言夸赞,从而玉成了李商隐进士及第。但登科后的李商隐似乎无法幸喜,他沉重的思绪依然凝聚在国运的兴衰上,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么荣登金榜只是增强了他报效朝廷的使命担当意识,他渴望着能为国解难而有所建树。《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是李商隐效法杜甫《北征》而作。冯浩评此诗:“朴拙盘郁,拟之杜工《北征》,面貌不同,波澜莫二。自古有叛臣,必由于权奸;而牧令失人,民生日蹙,元气日削,尤为致乱之本。”⑤全诗借近郊一位老农的诉说,多维度、多层次反映了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沧桑巨变,揭示了积重难返的社会政治危机,如统治者的荒淫昏聩,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官的专横跋扈,民生的凋敝穷困,王权的濒临解体。“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严峻的现实不能不让诗人忧心如焚,也不能不使诗人满怀激愤,而这种焦虑郁愤的背后,勃郁潜在的则是诗人“欲回天地”的政治抱负。很难想象,一个缺乏宏远政治理想的诗人,能写出这等沉郁慷慨的政治抒情诗。

开成三年注定要成为李商隐生命中的一道悲剧性的坎。科场的胜券虽然迟到了数年,但还是让李商隐很振奋,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冀望能够一展宏图。是年春,李商隐怀抱宏愿应吏部博学宏词科试。唐代吏制,士子科举及第后并不能直接进入仕途,仅获得了一种身份证明或任职资格,要想得到朝廷的任命,还要通过吏部的铨选考试才行。这种铨选考试的科目有博学宏词、书判拔萃、三礼、三史、三传、五经、九经、开元礼、明习律令等,凡考试优等者即可步入仕途,跻身朝廷官员之列。在这些科目中,以博学宏词科最重要,通过考试者地位尊崇,更易得到朝廷重用,当然考试的要求也非同寻常。李商隐《与陶进士书》云:“夫所谓博学宏词者,岂容易哉?天地之灾变尽解矣,人事之兴废尽究矣,皇王之道尽识矣,圣贤之文尽知矣,而又下及虫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已上,莫不开会。此其可以当博学宏辞者邪?恐犹未也。设他日或朝廷或持权衡大臣宰相问一事,诘一物,小若毛甲,而时脱有尽不能知者,则号博学宏辞者,当其罪矣。”李商隐满怀信心应博学宏词科试,足证其志不在小。考试结果当属优异,先为考官李回所录取,再为铨选官周墀所拟用,足证其学之博其词之宏,诚堪大用。但到最后复审时,却被某一“中书长者”以“此人不堪”为由而抹去其名录,足证其时官场的昏黑无道和有司之颟顸专横。国之栋梁就此成了不堪重用的朽木弃材。原本憧憬着能够尽快获得用武之地、效命朝廷的李商隐,还沉浸在进士及第的些微欣悦中,还梦想着为天下兴利除害而力尽绵薄,突然面对如此残酷的打击,也只能徒唤奈何,欲哭无泪。两年之后,李商隐已调任弘农尉,痛定思痛,言及此事,仍然异常激愤,反唇相讥道:博学宏词科要求才高识广,本人才疏学浅,所以遭有司的除名也许是好事,从此,即使愚蠢到不能分别左右东西,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了(《与陶进士书》),俨然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愤青姿态。这番椎心泣血的打击,将诗人心中存有的几点希冀几乎全部摧垮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残酷的政治现实使李商隐清醒而悲怆地意识到:施展才干报效朝廷的道路其实比蜀道还要艰难;纵有济世志,苦无通天梯,奈若何?

李商隐内心的苦痛在其后所作的《赠刘司户蕡》、《哭刘蕡》、《哭刘司户蕡》诸诗中可窥一斑。刘蕡是宝历二年(826)进士,博学善文,赋性耿介,好谈王霸大略,慨然有澄清之志。大和二年(828),刘蕡应贤良方正能言直谏科策试,在对策中痛陈宦官专横祸国,直指朝政积弊沉疴,大遭宦官忌恨,铩羽而返。但很快被令狐楚、牛僧儒辟为从事,不久又授秘书郎。尽管如此,刘蕡还是难逃宦官的诬陷,远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后放还。李商隐是在刘蕡自贬所放还的路上于潭州相遇的。他乡遇故知,同是天涯沦落人,李商隐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他敬慕刘蕡的品格,同情刘蕡的遭际,愤慨朝政的腐朽,忧虑政局的危殆,在慨叹刘蕡坎坷困境的同时寄托自己的满腔愤懑。“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远谪穷荒的两位挚友,只能在悲剧性的情境中相逢复相别。第二年秋天,刘蕡客死浔阳,衔冤而去。噩耗传来,正在长安的李商隐悲痛欲绝,一连写了《哭刘蕡》、《哭刘司户蕡》等诗寄悼抒愤,将积郁已久的悲愤和绝望倾泻而出。“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腐朽的朝廷使刘蕡这样的贤良忠直之士蒙冤遭贬,永无报国效力之可能,怎能不令天下有识之士痛心而灰心?

博学宏词科落选后不久,李商隐赴泾元节度使王茂元幕府。王茂元是李党重要人物,与令狐楚所属的牛党水火不容。此时令狐楚虽已去世,但其作为牛党重要人物的势力仍不可小觑。正因为如此,李商隐的举动让许多人深感困惑甚至愤怒,“士流嗤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摈之”⑥。不仅牛党怒其背叛,就连李党也鄙其轻薄。关于此,陈寅恪说:“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该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⑦陈先生之言或可商榷,但命运弄人,李商隐注定要为他的这一真情抉择付出惨痛代价。

实际上,李商隐真是冤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第一,如前所述,李商隐原本就没有以牛党自居,故入王茂元幕后,并无任何党同伐异之言行。无论是对牛党还是对李党而言,李商隐都只是局外人,他根本就没有纠缠到牛、李两派的争斗之中。第二,王茂元死后数年,李商隐陷于走投无路之境,恳求时任宰相令狐绹相助,但遭拒绝。李商隐无计可施,重阳节这天,他给令狐绹题词:“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官重施行马,东阁无因许再窥。”深情的缅怀,无奈的祈求,令人动容。令狐绹见之,心中恻然,乃补李商隐为太学博士(《唐才子传》)。可见李商隐从未“背恩”。第三,李商隐娶王茂元之女为妻,并非投机攀附,实乃真情使然。《寄恼韩同年二首》作于娶王氏前一年多(开成二年二、三月),题中的“韩同年”即韩瞻,与李商隐同年擢第,此时韩瞻已经成为王茂元之婿,李商隐后来才成为他的连襟。据刘学锴、余恕诚阐释,该诗的旨意“即寄伤春求偶之苦闷于韩瞻,望其为己促成就婚王氏之事也……其殷殷求偶、醉心王氏之情遂不可抑止,此‘寄恼’之所为作也”。可见,在入王茂元幕之前,李商隐就对王茂元之女已然情有独钟,真心爱慕,并希望韩瞻能尽力促成他与王氏的佳缘。在李商隐的心目中,爱情与政治完全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事实上,李商隐与王氏的感情的确是缠绵悱恻、至死不渝,他也没有依附王茂元而飞黄腾达。婚后五年(843),王茂元病逝,他与王氏清贫自守,不离不弃。他一直官职低微,长期在外奔波漂泊,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大中五年(851),失意落魄的李商隐从汴州回到长安,但此时王氏已卒,他未及见上爱妻的最后一面。这也成了李商隐心中永远的痛。《正月崇让宅》是诗人晚年为悼怀亡妻而作:“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此诗作于大中十一年(857),距离诗人辞世仅一年。崇让宅是王茂元在东都洛阳的宅邸,李商隐和王氏曾在这里居住生活,这里留下了诗人美好的记忆,也见证了诗人与妻子的深情恩爱。许多年后,老宅还在,但宅门紧锁,楼阁关闭,院子里长满青苔,满眼是凄凉衰败。妻子早已去世,自己依然潦倒,月晕风起,露寒花迟,蝙蝠拂动窗帘,老鼠穿过窗纱,孤独的诗人沉浸在无以名状的怆痛之中。抚今追昔,往事如昨,无限悲伤使诗人神思恍惚,他仿佛感觉到了亡妻遗留之香气,仿佛听到了亡妻《起夜来》的音调。乐府曲《起夜来》是妻子思念丈夫之辞。《乐府解题》:“《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一往情深又悲痛欲绝的诗人,不言自己苦思妻子,却说亡妻思念自己,字字血泪,寸寸肝肠,此情此景,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了。

李商隐的开成三年凝聚了太多悲剧的思和泣血的痛。政治的荒谬纠葛与爱情的刻骨忧伤演化成了一段沉痛而凄艳的文化传奇。

开成三年的遭遇催生了李商隐悲剧人生的演绎,“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⑧。面对无端被牵扯进牛李党争之中,并因此终身受谤遭贬的困境,艰难生存,郁郁不得志,诗人虽感愤懑,但也无奈,不过却使他更清醒地认识到了政治的昏黑与官场的险恶,“路有论冤谪,言皆在中兴”(《哭刘司户蕡》)。中兴之臣,反成贬谪之客。诗人原本无意于派系之间的倾轧,只想为扭转唐帝国的颓势而有所作为,功成身退,不慕荣利,“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但那些热衷于权力争斗的政客们从没放弃对他的排挤打击,“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安定城楼》)诗人因此而愤怒痛苦,沮丧甚至绝望,但他“未尝辄慕权豪,切求绍介,用胁肩谄笑,以竞媚取容”(《上李尚书状》),保持了可贵的独立人格,当然也注定了生命的悲剧历程,可敬亦复可哀。

开成三年的波折,催化了李商隐瑰奇诗风的凝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⑨。李商隐的诗风历来以“造意幽邃”、“沉博艳丽”、“绮密瑰妍”、“寄托深而措辞婉”等为世人所称道。特别他那些“无题诗”情致深密,意境瑰奇,辞藻精丽,晦涩难解,融朦胧美、悲剧感、象征性于一体,令人叹为观止,也让人难以索解。“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冤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⑩。应博学鸿词科最终被诬“此人不堪”,娶王茂元之女为妻竟然被责“放利偷合”,诗人由此而沉滞下僚,落魄终身,这样的泣血之痛必然使诗人对生命、政治、爱情有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拷问和感悟,进而发成撕心裂肺的旷世之哭、亘古之叹。历史就是如此无情复多情,既让诗人饱尝血泪之痛,又让诗人以滚烫的血泪凝结成瑰奇艳丽之诗。或许,这就是李商隐悲怆又瑰丽的诗学文化宿命。

注释:

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336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本文所征引李商隐诗均出此书.

②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第11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2.本文所征引李商隐文均出此书.

③聂石樵,王汝弼.玉谿生诗醇.第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8.

④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4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

⑤聂石樵,王汝弼.玉谿生诗醇.第6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8.

⑥本文所征引《唐才子传》文献.均见《李商隐诗歌集解》附录.

⑦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93页.北京:三联书店,1957.

⑧陈伯海.唐诗汇评.第2663页.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⑨⑩张少康.中国历代文论精品.第469,362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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