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想

2015-03-23 06:08张晓风
天工 2015年1期
关键词:克拉钻石神话

文 张晓风

玉 想

文 张晓风

只是美丽起来的石头

一向不喜欢宝石——最近却悄悄的喜欢了玉。

宝石是西方的产物,一块钻石,割成几千几百个“割切面”,光线就从那里面激射而出,势凌厉,美得几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提防起来。我知道自己无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过至少可以决定“我不喜欢它”。让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闪烁,让它在展览会上伴以投射灯和响尾蛇(防盗用)展出,我不喜欢,总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温柔的,早期的字书解释玉,也只说:“玉,石之美者。”原来玉也只是石,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正如许我孩子在夏夜的庭院里听老人讲古,忽有一个因洪秀全的故事而兴天下之想,遂有了孙中山。又如溪畔群童,人人都看到活泼泼的逆流而上的小鱼,却有一个跌入沉思,想人处天地间,亦如此鱼,必须一身逆浪,方能有成,只此一想,便有了……所谓伟人,其实只是在游戏场中忽有所悟的那个孩子。所谓玉,只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头。

克拉之外

钻石是有价的,一克拉一克拉的算,像超级市场的猪肉,一块块皆有其中规中矩秤出来的标价。

玉是无价的,根本就没有可以计值的单位。钻石像谋职,把学历经历乃至成绩单上的分数一一开列出来,以便叙位核薪。玉则像爱情,一个女子能赢得多少爱情完全视对方为她着迷的程度,其间并没有太多法则可循。以撒辛格(诺贝尔奖得主)说:“文学像女人,别人为什么喜欢她以及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已也不知道。”其实,玉当然也有其客观标准,它的硬度,它的晶莹、柔润、缜密和刻工都可以讨论,只是论玉论到最后关头,竟只剩“喜欢”两字,而喜欢是无价的,你买的不是克拉的计价而是自己珍重的心情。

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块像蛀木又像土块的东西,仿佛一张枯涩凝止的悲容,我驻足良久,问道:“这是一种什么玉?多少钱?”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间颇有一种抑制过的傲慢。

“不懂。”

“不懂就不要问!我的玉只卖懂的人。”

我应该生气应该跟他激辩一场的,但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碰到类似的场面倒宁可笑笑走开。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态度,但相较而言,我更不喜欢争辩,尤其痛恨学校里“奥瑞根式”的辩论比赛,一句一句逼着人追问,简直不像人类的对话,嚣张狂肆到极点。

不懂玉就不该买不该问吗?世间识货的又有几人?孔子一生,也没把自己那块美玉成功的推销出去。《水浒传》里的阮小七说:“一腔热血,只要卖予识货的!”有谁又是热血的识货买主?连圣贤的光焰,好汉的热血也都难以倾销,几块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准买玉,不懂人生的人岂不没有权利活下去了?

当然,玉肆的老板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除了玉的知识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处的人吧?

然而,这件事真的很遗憾吗?也不尽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个善良的老板,他可能会为我详细解说,我可能心念一动便买下那块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会成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点憾意,一段未圆的梦,一份既未开始当然也就不致结束的情缘。

隔着这许多年,如果今天玉肆的老板再问我一次是否识玉,我想我仍会回答不懂,懂太难,能疼惜宝重也就够了。何况能懂就能爱吗?在竞选中互相中伤的政敌其实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吗?当然,如果情绪高昂,我也许会塞给他一张《说文解字》抄下来的纸条: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怯,洁之方也。

然而,对爱玉的人而言,连那一番大声镗镗的理由也是多余的。爱玉这件事几乎可以单纯到不知不识而只是一团简简单单的欢喜。像婴儿喜欢清风拂面的感觉,是不必先研究气流风向的。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他们说:“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哩!”

《九龙浴佛》 张铁成/作

这样的话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传说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戴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

石器时代的怀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织成一的神话是《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在补天的石头群里,主角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中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

他的对方则是那似曾相识的绛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对于整个石器时代的怀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记,是对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忆。

静安先生释《红楼梦》中的玉,说“玉”即“欲”,大约也不算错吧?《红楼梦》中含玉字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是不知所从出的缠绵,是最快乐之时的凄凉,最完满之际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个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贪心,是大彻大悟与大栈恋之间的摆荡。

神话世界每是既富丽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话人物总要找一件道具或伴当相从,设若龙不吐珠,嫦娥没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让人倒骑的驴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孙悟空缴回金箍棒,那神话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贾宝玉如果没有那块玉,也只能做美国童话《绿野仙宗》里的“无心人”奥迪斯。

南红《福寿双全》 王洪亮/作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说这话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相,木石世界的深情大义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尽知的。

玉楼

如果你想知道钻石,世上有宝石学校可读,有证书可以证明你的鉴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静静的做自己,并且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光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晴朗中去认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谓文明其实亦即由石入玉的历程,亦即由血肉之躯成为“人”的史页。

道家以目为“银海”,以肩为玉楼,想来仙家玉楼连云,也不及人间一肩可担道义的肩胛骨为贵吧?爱玉之极,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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