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经历(中)

2015-03-24 07:16北京梁衡
名作欣赏 2015年16期
关键词:散文文章

北京 梁衡

我的阅读经历(中)

北京 梁衡

这是著名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梁衡先生写的自己的读书经历。作者从诗歌阅读、散文阅读、科学知识阅读、学术和经典阅读,以及阅读对于人的意义五个方面,来为我们讲述自己几十年的阅读路对于文学创作、学识视野、情怀修养等方面的意义。这对于我们每一个有志于读书、写作或学术研究的人来说,无疑都有着极强的借鉴作用。

读书 诗歌 散文 经典

关于散文的阅读

读散文少不了要读古典散文,这类似于现在搞流行音乐的人,也少不了要知道一点古典音乐。对我影响最大的古文家有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苏轼、范仲淹等。对一般读者来说,只要不搞专业,用不着去找他们的原著,古籍浩如烟海,又艰涩难懂,是读不过来的。好在中国文学有个好传统,一代代精选前作,把最优秀的挑出来,只读这些就够了。关键是精读,最好能背,取其精,得其神。我的古文阅读分三个层次。一是最基本的,课堂上的学习。中学时我是语文课代表,书中的每一篇古文都是熟背过的,并且要帮老师考同学背书。二是扩充阅读,读一些社会上流行的综合选本。最有名的是《古文观止》,但那毕竟是古人编写的,离我们还是远了一点。我用的最顺手的本子是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的《历代文选》,共选了一百五十篇,基本上囊括了历代名文,注释浅近易懂。作为编者之一的芦荻,后来一度是毛泽东的古文陪读,最近才去世。它成了我的工具书,平时放在案头,下乡采访时背在包里,早晨起来背诵一篇,那时我已过四十岁了。三是选更精一点的普及本,经常查阅、体味。如前面提到的《中华活页文选》,还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出的一套古典文学普及丛书,每本只有几毛钱。如《宋代散文选注》两角八分,现在插在我的书架上,还没有“退役”。从司马迁到韩愈、柳宗元、范仲淹一路而下到清代与民国之交,梁启超是一座高峰。梁启超继承了中华古文中阳刚的一脉,并将雄壮的文风带入了民国。你看他的《少年中国说》,讲少年与老年的不同,连用十四个排比,那气势真如长江黄河顺流而下,摧枯拉朽,为古文标上了一个醒目的休止符。

中国古代散文家还有一个好传统,就是和政治结合,除少数专业作家外,好的文章家都是政治家、思想家。我把这个阅读成果编成一本书《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2012年由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已多次重印。十篇文章都要符合两个标准,一是它当时提出了一个思想,并且现在还使用;二是文中的词汇或句子是首创,并进入汉语辞典、语典,现在也还在使用。这个标准是很苛刻的,就是说无论思想还是语言,必须是独家首创,虽过了千百年仍有生命力。这就是经典,可以做范本。这十篇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文天祥的《正气歌序》、林觉民的《与妻书》、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和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这是中国文章的脊梁骨。这些文章都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不知多少改朝换代、人事兴替、血流成河、硝烟战火、经验教训才凝成一篇文章。“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篇能载入史册的名文背后是几代人的心血。

古典散文中除司马迁、唐宋八大家这两个高峰外,还有一头一尾:一是汉赋,一是明清笔记小品。

汉赋,离我们远了一点,词汇可能生僻些,但它从诗歌中脱胎出来,有诗的气质、韵味,语言极其豪华。学习炼字造句不可不看,但也不必去写,毕竟时代不同了。我常看的一个本子是《历代赋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我把赋的意境运用到散文中,主要是取它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效果。其中枚乘的《七发》较为有名,这与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曾引用它有关。我写《觅渡,觅渡,渡何处》一文时,说到瞿秋白“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就是从《七发》中“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而化来的。

明清笔记小品的长处是比唐宋古文有了平易而精致的叙述,在叙述中抒情、说理。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景中有事,事中有情。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在讲故事中说理。他的《狐友幻形》中讲,一文人有一个隐身的狐狸朋友,会变成各种人,变老、变小、变男、变女,有朋友聚会时就变来为大家助兴,但只闻声不见形。众人就说,为什么不拿出你的真形?狐说:“天下之大,谁也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为什么要强求我一人现真形呢?”说罢,大笑而去。辛辣,幽默,深刻,与司马迁、唐宋八大家正襟危坐、洪钟大吕式的文章相比,又是一种迥然不同的风格。明清散文我还特别喜欢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这是一本笔记体散文,因是叙述自己的生活际遇,作者原也不准备发表,所以十分真实感人。文字清新流畅,简洁明亮。它实在是我国散文发展到古代社会末期的又一变格,又一个新的高峰。杨绛老先生还仿其格写了一本《干校六记》,可见它在学人心中的地位。

正如古典诗词对我写作的帮助是意境,古典散文对我的帮助则是气势。文章是要讲势的,即所谓的文势。“文势”是中国古典写作理论中珍贵的遗产,这一点现代散文比较弱。苏东坡讲:“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毛泽东说:“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到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行文亦然。”古文中的好文章大多有气势。往往一开头就泰山盖顶,雷霆万钧,先声夺人。我上中学时,语文课上老师讲的一段话,让我终生难忘。他说韩愈每写一文时,总要重读一遍司马迁的文章,为的是借太史公的一口气。到后来我也开始作文时,深切感到要从经典借气,为文时经常要重读名文,或者曾背过的经典文章会不自觉地跑出来助势。如《红毛线,蓝毛线》的开头:“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的开头:“从来的纪念都是史实的盘点与灵魂的再现。”就是借了《谏太宗十思疏》《过秦论》这类文章的势。其实不只是文章讲势,长篇小说的开头也讲势,中国四部古典名著中《三国演义》的开头最有势:“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外国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都是“文章五诀”中的“理”字诀开头。我在《二死其身的彭德怀》中有一大段叙述:“彭德怀行伍出身,自平江起义,苏区反围剿,长征、抗日、解放战争、抗美,与死神擦边更是千回百次。井冈山失守,‘石子要过刀,茅草要过火’,未死;长征始发,彭殿后,血染湘江,八万红军,死伤五万,未死;抗日,鬼子扫荡,围八路军总部,副参谋长左权牺牲,彭奋力突围,未死;转战陕北,彭身为一线指挥,以两万兵敌胡宗南二十八万,几临险境,未死;朝鲜战争,敌机空袭,大火吞噬志愿军指挥部,参谋毛岸英等遇难,彭未死。”是借自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而入选中学课本的《晋祠》则有《小石潭记》的影子。这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借势发力。

阅读现代散文,我是从读报刊文章入手的。我上初中时,家里订有一份《人民日报》,大人看正版,我看副刊。那时报上的名家有秦牧、杨朔、刘白羽、方纪、魏巍等。当时《人民日报》开了“笔谈散文”栏目,一直到现在还流行的“形散神不散”就是那时提出来的。但我一直觉得这个观点是个伪命题,是自搭台子自唱戏,抓住一个“散”字自以为很妙,就衍生开来做文章。其实散文相对于韵文当然是散的,莫非还要去做“新八股”?而“神”则从来也没有人说可以散。后来我在山西省委宣传部新闻处工作,订各省的报纸,就每天把副刊扫一遍,阅读量很大。报刊文章的特点是与时代贴近,你不会陷入古籍或自我沉醉、陷入迂腐;缺点是水平不齐,一般来说肤浅的较多,许多天,才能眼睛一亮遇到一篇好文章。但这正可训练你的鉴别能力,时间长了自然也会打捞到一些好东西。如我数十年前在《人民日报》副刊上读的《笑谈真理又何妨》,还有一篇小品,以推磨磨面,喻人才的使用:“只要心中正,何愁眼下迟。得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至今仍历历在目。对报刊的阅读随时代的发展又增加了网络阅读,更加快捷,信息也更多。如“十八大”前,我们对内官僚腐败对外示弱,舆论很不满,我在网上看到普京对内低调对日强硬的几条新闻,随即写成短文《普京行走在空旷的大街上》(《人民日报》2013年7月18日)。还有在网上看到某地方人民代表大会的工作报告,竟是一首六千字的五言长诗,正值春节,大年初一无事,便写了一篇《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人民日报》2015年2月28日),瞬间即点读数十万次,新媒体为我们提供了更大的阅读空间。其实阅读与写作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因果关系,你阅读了别人的东西,又转化为作品服务他人。阅读是面,写作是点;阅读是吃进草,写作是挤出奶。在报刊、网络上的阅读是撒大网,如羊在草原上吃草,大面积地吃,夏牧场不够吃又转到冬牧场吃,一般草场约十亩地才能养活一只羊,我就是一头阅读散养的羊。

上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散文出现了一个高峰。从中学到参加工作,这一段时间我一直读的是“革命散文”,虽也有艺术性好一点的,但总摆脱不了政治的套子。直到“文革”结束,我读到了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现代散文选》,比较集中地读到了20世纪30年代鲁迅、朱自清、徐志摩的作品,让我知道了文学,特别是散文首先要“真”,即要有真情实感。文学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并不是必须担负说教任务,审美才是它的本行。朱自清的瑞士游记:“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平得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写道:“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湿软。”这些描述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并始终不忘。他们对情和景的解读方式几近完美,这对读了多少年“革命”散文的我无异于一种文学回归,是我的“文艺复兴”。20世纪30年代散文中还有一篇对我影响很大的,是散文家夏丏尊翻译的一篇散文《月夜的美感》。这篇文章是我读陈望道先生所著的《修辞学发凡》时读到的,他在书中作为例文使用,我却如获至宝,作为范文研读(可惜1980年再版的《陈望道文集》中此篇已被换掉)。这是一篇少见的推理散文,而且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写法的文字。我特别写了一篇推荐文章给《名作欣赏》杂志。文章刊出后有热心的同好者来信告知作者是日本作家高山樗牛,而且陈版所引文字不全,还缺另外五个小节。《名作欣赏》杂志又将全文补齐重新刊发了一遍,这实是一段文学佳话。中日文的表达方式肯定有所不同,这篇散文的文字魅力应该得力于夏丏尊的翻译,但文中独创的推理表达则是日本作家的发明。作者好像决心不让你先去感觉,而是让你来理解月色的美,在理解中再慢慢地加深感受。一般文人最不敢使用的逻辑思维方式,倒成了作者最得心应手的武器。我们平时说月色的美丽,一般总脱不了朦胧、温柔、恬淡等意境,这里,作者不想再唱这个很滥的调子了,而是像做一道证明题一样来推论为什么会这样温柔、朦胧、恬淡。你看他的步骤:先证明月色的青,再证明青在色彩上力量的弱,于是便有“柔”感,便生出平和、慰藉之效;青的光不鲜明,于是有神秘、无限之感;及至若有若无,这就是朦胧、飘渺之美。这种用推理、用逻辑思维来写风景真是太大胆了。我后来入选中学课本的《夏感》,还有刻在黄果树景区的《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等散文,都是得力于这个启示。

在此之后,我开始了山水散文写作,追求清新、纯美的风格。现代散文,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朱自清。朱自清之前我很崇拜杨朔,他的许多篇章都背过,但后来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模式。我小学时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的第一本散文集是秦牧的《艺海拾贝》,他的《社稷坛抒情》,还有魏巍的《依依惜别的深情》,都是几千字的长文,也都曾背过。1988年,我把长期阅读散文的体会编辑出版了《古文选评》《现代散文赏析》,与《新诗56首点评》合为一套“学文必背丛书”。这是强调读而后背的,广读精背,这是一个笨办法。

有阅读就有思考。作品是思想和艺术的载体,读多了就会分出好坏、深浅,并发现其中的规律。在对大量古今散文作品阅读后,我思考了三个问题。

一、什么是散文的真实?第一,散文是表现一个真实的“我”,必须是真人、真事、真情。不是小说,不能随心所欲编故事。第二,散文有它独立的美学价值,不能注解政治,套政治之壳。虽然由于那个时期特殊的政治环境,一切艺术,文学、绘画、音乐等都曾背过政治的包袱,但散文在这方面陷得更深一些。关于散文的文艺批评尽管有许多眼花缭乱的理论,却很少触及这两个最普通的大白话式的原理,或者是碍着名家的面子,不愿去说。例如何为的《第二次考试》,明明是小说,长期以来却被当成样板散文编入课本,收入各种选本。杨朔的散文影响更大,被收入大学、中学课本,不管写景、写人都要贴上政治标签,几成一个写作定式。1982年我在《光明日报》发表《当前散文创作的几个问题》,第一次提出对杨朔散文模式的批评。十多年后,在中国作协为我组织的作品研讨会上,作协副主席冯牧老先生说:“真实是散文的生命。这次看梁衡同志的这本书,有文章专谈这个问题,我们不谋而合。”“他在散文理论上还有一个值得重视的贡献,就是最早提出对杨朔散文模式的批评。这种缺点不光是杨朔一个人有,这是历史的局限造成的。”为了验证我自己的这种理论,我于1982年创作了《晋祠》,并于当年入选中学课本。

二、怎样突破平庸。毋庸讳言,我们平常在报刊上见到的作品,平庸的占多数。这是一个现实。某次,一位文学编辑对我说:“我终年伏案看稿,就像被埋在垃圾堆中,心情十分压抑。”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在跳出庸俗地服务政治之后,又胆怯地回避政治,大散文不多。也正如冯牧先生说的:“我不喜欢一些‘心灵探险式’的散文。杯水波澜,针眼窥天,无病呻吟。这些散文不关心现实,只关心自己的情趣。这不应该是我们散文写作发展的总体趋势。”1998年7月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一文,以这一年为转折,我的散文写作由山水题材转入政治散文,其中又以1996年发表的《觅渡,觅渡,渡何处》为代表,这篇文章也入选了中学课本。

三、什么是散文的美,怎样做到美?我提出散文的“三层五诀”论。“三层”是描写叙述的美、抒情的美与哲理的美,即形美、情美、理美;“五诀”是形、事、情、理、典五种表现手法。这是一个长期阅读思考的过程。1988年我发表了《散文美的三个层次》;2001年7月,我在鲁迅文学院讲《文章五诀》,2003年此文刊载于《人民日报》。我用这个理论分析了大量散文名篇,2009年7月在中央“部级领导干部历史文化讲座”上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为例进行讲解,随后出版了《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在散文领域我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是通过大量的阅读思考散文理论,一方面是创作实践。我的散文创作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山水散文,以《晋祠》为代表;后期是政治散文或称人物散文(其实仍是政治人物较多),以《大无大有周恩来》《觅渡,觅渡,渡何处》为代表。

作 者: 梁衡,著名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全国记协特邀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全国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先后有《晋祠》《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把栏杆拍遍》《夏感》《青山不老》等六十多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课本。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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