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与上海
——2014年7月5日在上海图书馆的讲演

2015-03-24 07:16上海杨扬
名作欣赏 2015年16期
关键词:茅盾上海文学

上海 杨扬

茅盾与上海
——2014年7月5日在上海图书馆的讲演

上海 杨扬

本文是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杨扬教授在上海图书馆的讲演稿。其主要有三方面内容:一是茅盾怎么到上海来的,二是他到上海后做了什么,三是茅盾与上海的关系,应该引发我们对文学史哪些思考。茅盾作为现代文学中的大家,研究成果颇丰,但此文从地域文学的角度对茅盾的文学创作进行梳理解读,可谓别出机杼。

上海 茅盾 文学创作

这个讲座源于我跟上海图书馆多年来建立的良好关系。以前到上海图书馆做讲座,我就想能不能把上海市作家协会成员和上海各高校一些优秀学者的研究成果,借助“上图”的平台,与社会分享。我把这一想法与上海图书馆说了,他们非常支持,同时,也得到了上海市作家协会的支持。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一“文学与城市”系列讲座,请的都是沪上高校中一些知名教授,由他们来介绍自己熟悉的研究内容。已经开讲过的三次讲座,第一位做讲座的是郜元宝教授,他是做鲁迅研究的,在“60后”这一辈学者中,他的鲁迅研究成绩非常突出。第二位是王纪人教授,他曾担任过上海作协副主席,也做过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他对当代中国文学和文学批评非常熟悉,曾担任过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由他来谈当下文学,应该是很权威的。第三讲,请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陈福康教授,他是国内现代文学研究的一流学者,通古博今,材料功夫非常扎实,特别是郑振铎研究,国内如果要选一个人,那就是陈福康。我是第四讲,想谈谈茅盾与上海的关系。另外,还有陈思和教授谈巴金、张新颖教授谈沈从文等,希望到时候大家来支持。

讲茅盾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对茅盾有过一段时间研究,比较熟悉;第二,好奇。大家都知道,茅盾是浙江乌镇人,一个乌镇人怎么会到上海来呢?如果茅盾不到上海来,而在乌镇生活的话,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会不会有茅盾这个人,我想这是个问题。从文学史的角度来审视茅盾,茅盾应该是made in Shanghai(上海制造)。茅盾自己说过:“如果不是我到上海来,不是我到商务印书馆来工作,可能就没有我以后的文学道路和文学事业,也不会有我在文学史上一系列的地位。”这是一个比较接近历史的客观表述。因此,接下来我们要探讨一个问题:为什么像茅盾这样的外地年轻人,要到上海来发展自己的事业?上海究竟有什么魔力,使得无数的外来者能够在此成功?因为时间关系,我集中讲三个问题:一是茅盾怎么到上海来的,二是他到上海后做了什么,三是茅盾与上海的关系,应该引发我们对文学史哪些思考。

第一个问题,我想应该介绍一下茅盾的家庭背景。茅盾原名沈雁冰,浙江乌镇人,1896年7月4日生——所以,昨天正好是茅盾一百零八岁生日,我们今天的讲座也带有纪念的意味。茅盾自己讲,他的人生道路的选择,包括他的个性气质,受母亲陈爱珠影响非常大。茅盾的母亲陈爱珠,中医世家出身,她确实非常不容易。茅盾十岁的时候,陈爱珠就死了丈夫,她一个人将两个孩子——沈雁冰和沈泽民拉扯大,培养成杰出的人才。茅盾的父亲沈永锡,据茅盾说是生骨痨病逝的,实际上是结核病,那时医疗条件比较差,得不到彻底治疗,到茅盾十岁时,过世了。茅盾的父亲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但近代江浙社会风气比较开化,所以茅盾的父亲立下遗嘱,要孩子好好读书;不要学虚的东西,要搞实学,也就是西方的科学技术。茅盾母亲对丈夫立下的遗嘱牢记在心。到了1913年,茅盾中学毕业的时候,面临人生抉择。按照旧中国当时的规矩,小孩到了十七八岁就应该出外谋生,养家糊口;但是,茅盾的母亲把手头的积蓄分成两半,一半给沈雁冰读书用,还有一半留着给茅盾的弟弟读书用。

茅盾的弟弟沈泽民,比他小五岁。我们只知道文学史上周氏兄弟一度情同手足,同样,茅盾跟他弟弟也是情同手足。茅盾是1913年到北大去读预科,1916年7月北大预科毕业,8月到商务印书馆工作。茅盾的弟弟是1917年考进南京的江南河海专门学校。茅盾当时跟他母亲商量,让弟弟报考这所学校。原因很简单,因为茅盾觉得对不起父亲,他的父亲让他学实学,但是茅盾读了北大预科,从事的是文学,而不是实学,有违父亲的遗嘱。所以,茅盾就跟沈泽民讲:“我学了文学,家里面爸爸留下的遗嘱,只有你来完成了,所以你去学理科。”沈泽民考取了江南河海专门学校,但受哥哥的影响,经常做些文字工作,而且,他的同班同学张闻天,也就是后来担任过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那一位,也受茅盾影响,偏向于文字工作,对社会运动很关注,甚至在南京成立了少年中国南京分会,他们两人自任会长。

上述茅盾的家庭背景、所处的时代氛围、接受的教育以及家庭影响,都为他今后的文学事业发展埋下了伏笔。

1916年8月,茅盾通过亲戚卢鉴泉表叔的引荐,拿着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经理孙伯恒先生的介绍信,到上海商务印书馆找张元济先生,并在商务印书馆谋到了职位。这是茅盾人生转折的关键一步。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这是茅盾出校门后,人生事业起步的地方,茅盾选择在上海,这当然与他母亲的要求有关。1916年的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各方面都引领中国的现代化潮流,机会很多,舞台很大。以文化产业为例,上海的报业和出版业,独占鳌头,不仅拥有当时中国最大的报馆和出版企业,而且,也是当时中国报业、出版业的生产基地,培育了不少产业人员和满足了很大的市场需求。而茅盾未来的文学事业,恰好与报业、出版业有直接关系,他就是因为在《学生杂志》《小说月报》《时事新报》上刊发文章,而引起社会的关注。从这一角度理解茅盾到上海来谋求自己的事业发展,有他的独特眼光。我们说他是真正的made in Shanghai,离开了上海这座现代化城市,还有没有文学史上的茅盾,实在难说。其次,是商务印书馆。很多人会觉得奇怪,一家出版社有什么了不起,中国有几百家出版社呢。但大家如果记得上世纪20年代胡适在日记中所说的得着一个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位置比什么都重要的话,一定会重新掂量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商务印书馆不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印刷出版机构,而是当时南方最重要的现代文化组织机构,晚清的时候,连孙中山都想借助它的力量发动社会变革。清政府商部制定《著作权》,也得将草案交商务印书馆,听听他们的意见。一个企业做到这样的地步,在当时的中国不多见。从经营规模看,它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现代印刷出版企业,集印刷、出版和发行于一体,垄断了中国的中小学教科书市场和图书市场。从人员配置来看,有张元济主掌大权,招募并联络了一大批顶尖的文化人才,从事文化规划和编辑出版。此外还有现代化的机器设备和管理团队作为技术支撑,所以,它的影响与那些知识分子的清谈不同,它是有经济实力的,看准的事,可以落实。如公共图书馆建设,商务印书馆就建造了远东地区藏书量最大的东方图书馆,发挥了社会示范作用。其他像邀请泰戈尔来华等社会文化公益活动,商务印书馆投放资金,给予支持。这种做派,一般读书人是没有这个实力来做的。从社会影响看,商务印书馆有一种建设现代中国文化的勃勃雄心。张元济本人参与过戊戌变法,对顽固派的守旧立场深恶痛绝。他在1902年进商务印书馆时,就持有“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的理想抱负。经过多年的努力,商务印书馆的新式教科书不仅占据了中国中小学教科书的主要市场,而且,推动了整个清末民初的教育改革。在张元济的影响下,商务印书馆周围,团结着一大批当时中国最优秀的文化人,像梁启超、严复、林纾、陈独秀、胡适等精英人物,都曾获得过商务印书馆经济上的资助和出版上的支持。茅盾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浓郁的出版企业就职,耳濡目染,获益良多。所以,茅盾从上海起步,明确地说,从当时上海的商务印书馆起步,与一般的文学青年相比,一开始就拔得头筹,占有先机。

接下来,我们讨论茅盾与上海的关系。茅盾在上海的生活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1916—1925年,茅盾初登文坛;第二个时期是1930—1937年,茅盾在文学事业上的黄金时代;第三个时期是1946—1947年,这是茅盾抗战结束后,重返上海的短暂逗留时期。对茅盾在上海的生活和工作,我想用一句话来总结,这就是茅盾极其努力地工作,极其出色地表现和极其丰硕地收获。他在上海期间,完成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外来青年,成长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标志性人物的巨变过程。

茅盾二十一岁到上海讨生活。他在晚年回忆录中,回忆最初一年的上海生活:住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宝山路的宿舍中,四人一间房,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根本无法看书。“我看书多半是星期日,大家都出去玩了,我就利用这时间。我在上海快一年了,除了宝山路附近,从没到别处去过。”这一年中,茅盾翻译完成了美国作家卡本脱的《衣·食·住》,与商务印书馆老编辑孙毓修编选出版了《中国寓言初编》。从1917年下半年开始,茅盾又参加了朱元善主编的《学生杂志》编辑工作。《学生杂志》12月号上发表署名“雁冰”的社论《学生与社会》,是茅盾在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论文。1918年2月,茅盾回乌镇,与孔德沚建立家庭,完成了婚姻大事。1919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风云激荡的一年,茅盾受《新青年》影响,开始关注俄国文学,在《学生杂志》六卷第5号、第6号上,连载署名“雁冰”的《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11月,《小说月报》主编王莼农请茅盾编辑次年《小说月报》“小说新潮”栏目。这一年,年轻的茅盾在《时事新报·学灯》《解放与改造》《妇女杂志》刊发文章和译作,追随新文化思潮,作为文坛新人,引人关注。1920年是茅盾初试锋芒的一年,这一年,他显得极为活跃,每月都有文章发表,有时一个月在上海的报刊上要发表数篇文章,显示出批评的敏锐和开阔的视野。也就是这一年的2月18日,陈独秀来沪;5月成立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李汉俊、陈望道、茅盾等参加,秘密筹建中国共产党。11月下旬,商务印书馆约请茅盾次年担任《小说月报》主编。通过王统照的关系,茅盾与北京的新文学人士郑振铎等建立联系,成为筹建中的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1921年,茅盾主编《小说月报》,将其改变为新文学杂志,吸纳国内的新文学家参与其事,引领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使得《小说月报》成为名副其实的新文学第一刊。他本人也因此名闻新文坛。与此同时,茅盾积极参加中共建党活动,成为上海地区的重要骨干。他是中国最早的党员之一,而且,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浙江嘉兴南湖的一条游船上召开,这条游船就是茅盾的妻弟孔另境预先租借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他早年介入政治之深。1925年12月31日,正值国共合作之际,茅盾以共产党员的身份,被选为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海代表,离沪赴广州参加革命活动。由此,结束了他在上海的第一时期生活。

茅盾初登文坛时,是职业编辑与职业政治活动家的身份并重。这是值得关注的一个文学现象。因为从后来的不少材料中我们看到,这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而是当时很多的文学青年,都有这样的表现。像《郑超麟回忆录》中,曾记录了这一时期蒋光慈、萧三,包括郑超麟自己,都是一边热爱着文学,从事着文学创作,一边投身政治,做着最具体的党务工作。如何看待这一文学现象呢?我以为,这显示了20世纪中国新文学的一个特点,它是一个面向社会的开放空间,它是一个融社会、人生、意识形态和多种新知识新学理为一体的现代混合物。从茅盾研究的角度,我觉得有两点特别应该给予强调,一是茅盾作为编辑的身份。这是以往传统的中国文学史上,作家身份角色中所没有的新角色。编辑的身份角色,与文化产业相关联,与现代意义上的媒体传播、读者市场相关联,也与新的影响文学的社会因素相关联。茅盾的文学地位与文学成就,一开始就是这种新的文学生产力的体现。他年轻好学、精力旺盛、适应力强、反应速度快,与沪上那些旧派文人相比较,他的知识优势和活动优势马上显现出来。二是茅盾的政治身份。他的文学起步与他的参与政党活动,自始至终,纠缠在一起。在文学活动中,他有自觉的党派立场和党派意识;而在政治活动中,他又有文学的敏感与热情。他是现代作家中参与政治最深的知名人士之一,与现代中国政界关系极其密切。他又是现代政治人物中少数几位能够真正在文学领域享有声誉的标志性人物。从民国时期开始,至1981年病逝,茅盾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坛的领袖人物。这种文学、政治的跨界与混搭,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最丰富、最复杂的一面,也是其重要的特征之一。所谓文学的社会担当,所谓作家、艺术家的政治参与,在茅盾和他的作品中,有非常鲜明的体现。政治这一话题,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始终是一个比较敏感却又十分复杂的话题。政治是什么?一般地讲,是与党派组织活动相关的东西。在中国的文学研究中,政治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深入展开。我这里所说的没有很好展开,是指理论上,一些研究者要么从西方的理论教条出发,似是而非地议论一番;要么干脆将政治作为审美之外的因素加以排斥。很少有研究者从现代中国文学的实际状况出发,探讨政治与文学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的理论含义,意味着政治对文学创作而言,不是一种外在的、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构成了一个时代文学的基本面目。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家笔下的激情,与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政治姿态有着密切的关系。如鲁迅的《狂人日记》《药》《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等名篇,饱含着他对现实政治巨大的关注和热情。冲淡如周作人,笔墨之下,也常常化解不了现实政治情怀。这样关注现实政治,让今天新世纪沉醉于怀旧和阳光灿烂日子里的作家们,真正是感到隔膜和不能理解。作家为什么要介入政治那么深,为什么忘却了作家的职业身份呢?但如果让鲁迅、茅盾、巴金、曹禺,甚至是学院派诗人闻一多、朱自清等人来回答,一定是另一种声音。事实上,我们可以借助茅盾这一文学史案例,来讨论政治给茅盾的文学带来什么的问题。离开了政治,茅盾的文学生涯就不会是现在大家所看到的这种局面;离开了政治,茅盾的文学作品也难以获得透彻的解读。从这一意义上讲,政治是缠绕现代中国文学的一种内在影响因素。我要强调这一现代文学的研究视角和影响因素的重要性,这是对今天很多研究者忽略或轻视这一问题的一种补遗。

茅盾第一次离开上海,是1925年12月底,他乘船去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当时国共合作,上海分到的参会名额是五个。茅盾当时的身份是中共上海地区兼执行委员会宣传部长。1926年1月参加完广州会议后,他就留在广州,担任国民党宣传部秘书,编辑国民党机关报《政治周刊》。当时国民党宣传部代部长是毛泽东,所以,茅盾与毛泽东在20世纪20年代就相识,并且合作工作。毛泽东去韶关调查农民运动,茅盾曾一度代理国民党宣传部部长。茅盾从事职业政治活动,一直到1927年国共合作失败,因遭国民政府通缉,转入地下,然后,才重新回到文学界。他晚年回忆说:“我隐居下来,马上面临一个实际问题,如何维持生活?找职业是不可能的,只好重新拿起笔来,卖文为生。”他用了四周时间完成了小说《幻灭》,刊发在9月出版的《小说月报》上,署名为“茅盾”,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茅盾笔名的第一次呈现。茅盾的出现,意味着沈雁冰从文学评论家、职业政治活动家的身份,转变为以从事文学创作为主的现代作家。1928年7月,茅盾秘密东赴日本。经过一年多海外漂泊,1930年4月回到上海,开始了他第二阶段的上海生活。

茅盾从1930年4月回上海,到1937年10月离开上海,正值三十五岁至四十二岁壮年之际,这是他人生的黄金时代。此时,茅盾作为中国新文学代表的作家地位,已经确立。除了评论和翻译,他写出了一系列深受欢迎的文学作品。小说(长篇、短篇)、散文,各种文体都有出色的表现,显示出全面的文艺素养和极高的艺术天赋。尤其是1933年1月,长篇小说《子夜》由开明书店出版,为茅盾赢得了巨大的文学声誉。瞿秋白高度评价这部长篇小说,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现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左联为这部作品举行了研讨会。就连新文学运动的反对者、清华大学教授吴宓,也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撰文,激赏《子夜》。《子夜》的确很能体现茅盾与上海的关系。如果我们将茅盾笔下的上海,与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笔下的上海相对照,就会发现,茅盾笔下的上海,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国际大都市,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尤其像证券交易所、舞厅、租界、大型纺织工厂等,都是上海才有的现代标志性景观。而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大都是灰色的弄堂,进进出出的都是小市民,故事内容不外乎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呈现出大上海陈旧、颓废的一面。相比之下,茅盾对于上海都市生活的观照,是带有政治意味的。在茅盾看来,上海一方面是现代各种政治力量博弈的场所;另一方面又是现代生活与批判性内容交织在一起的表现空间。像《子夜》中几种社会力量的集中展现,是茅盾对上海都市生活的高度概括,有着史诗般的宏大叙事,这是20世纪30年代写上海的小说中,难以见到的大手笔。这种宏大叙事的眼光,与茅盾的政治乌托邦想象密不可分。在他看来,此刻的上海,就是被这样的几股社会势力所左右着。茅盾不否认上海都市生活的现代意义。作品一开始吴老太爷到上海之后的感觉与病逝,就是一个富有现代意味的象征。它是对旧时代中国传统生活的扬弃,但它又马上陷入西西弗斯那样的悲剧轮回。在政治乌托邦的引导下,都市中的很多人们,还没有过上正常的现代生活,就被作者批评和否定了。如吴仁甫这位上海棉纺织业的大亨,他的果敢与刚愎自用还没有充分显现,茅盾就让他陷于破产的境地,并以强奸佣人来显示他的疯狂。这种新文艺腔的幼稚描写,受到很多研究者的批评,也体现出茅盾对于都市生活的某种隔膜和疏离。这种幼稚的表现,在20世纪40年代后起的张爱玲笔下,倒是从未出现过,这或许是因为张爱玲凭长期都市生活经验的直觉,感到上海人哪怕再疯狂,也不会疯狂到强奸自己的佣人。

政治对于茅盾而言,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他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担当某种政治角色。譬如,1930年4月回上海后不久,他马上加入“左联”;再譬如,1937年10月他离开上海,远赴香港,主编文艺杂志;1939年1月,又冒着生命危险,去新疆迪化,在军阀盛世才统治下的新疆学院任教。总之,茅盾的南来北往、东奔西颠,都不是一个作家孤鸿野鹤、独来独往的个人行为,而是与中共组织的秘密安排有关。如果有一天这些地下活动的档案能够完全解密,我想有关茅盾的材料一定很精彩。这方面,台湾的解密档案已经让我们可以窥见其中的一斑。譬如大革命时代茅盾写给国民党中央党部的信件,索要活动经费以及借身体不好提出辞呈等,这些材料与他晚年回忆录内容有某种重叠。还有像国民党“情治”机构20世纪40年代提供给蒋介石的材料,汇报茅盾与中共若即若离的关系。这些对我们认识茅盾,都是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的。茅盾积极投身党派政治,他出场的身份是左翼作家,但如果我们了解茅盾的个人身世的话,就会知道,自从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他就脱党了。既然脱党了,与党的组织就没有关系了,茅盾为什么还要奉组织之命,奔走于南北东西呢?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复杂之处,也是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假如将中国的现代作家生活与传统作家生活相对照,我们会问:中国社会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被强化的到底是什么?毫无疑问,是以党派面目呈现的现代组织对社会成员的广泛影响,这已成为现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遭遇的核心问题。西方在走向现代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中,最终形成了分权制的多党组织形式,而中国在走向现代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中,最终形成了高度集权的“党国”形式。据说“党国”这个概念是蒋介石的发明。党派组织的力量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党国”在民国时期高调登场,这是传统中国社会所没有过的现象。所以,现代作家不管政治态度如何,在“党国”社会形态中,都有一个组织归属问题。以往文学史研究喜欢用左翼、右翼和第三种人来区分作家,好像左派是正确的,右派一塌糊涂。这种政治正确的文学史研究法,剔除其狭隘的政治内容,我们从中依然可以看出一种切合20世纪中国文学特征的路线轨迹。茅盾的政治身份,是这种组织归属的明确符号,它与文学是有关联的。通常我们喜欢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意味着一个时代文学发展环境及其特色,有它自己的规定性。政治与文学的联系,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是现代社会的标记符号。不管它的作用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是这个时代表现抢眼的现象。传统社会或许就不是这样的。茅盾在上世纪30年代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说:“现在已经不是把小说当作消遣品的时代了。因而一个做小说的人不但须有广博的生活经验,亦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象;尤其是我们这转变中的社会,即便是认真研究过社会科学的人也不能把它分析得很正确。而社会对于我们的作家的迫切要求,也就是那社会现象的正确的反映!每每想到这一些,我异常兴奋,我又万分惶悚;我庆幸我能在这个大时代当一名文艺的小卒,我又自感到我漫无社会科学的修养就居然执笔写小说,我真是太胆大了。”从这一角度来看待茅盾走过的文学道路和他的文学思想,我以为,文学与政治在他身上是不分内外、自然而然的。他从初登文坛时,就加入政治组织,而政治组织带给他的激情,影响到他的文学活动。他从政治中获得经验和体会,在文学中寻求表现与创造,文学与政治对他而言,是一体二用,自然融合。在民国时期,很多读者和批评家认同茅盾的文学创作,甚至是国民党内部都有这样的认同,以至于蒋介石1943年5月在重庆接见茅盾,以示礼待。这从一个侧面显示了茅盾的文学影响力。茅盾如果仅仅是一个政治人物,那么,对他的研究和评价,在今天要容易得多。但茅盾是一个文学人物,而且,即便是用最严格的文学标准看,他确实具有相当高的文学素养,他身上的文学特质与政治敏感,纠缠在一起,难以简单剥离。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政治激情的加入,茅盾小说、散文中,不知道要减退掉多少有意思的成分。同样,反过来讲,如果政治在茅盾的文学作品中,都是一些简单的教条,何至于有流传至今的文学史上的茅盾影响呢?诸位不要忘记,在上世纪50年代末中国文艺界被“反右”的阴谋搞得风声鹤唳的时候,茅盾撰文,对当时还不起眼的文坛小人物陆文夫和茹志娟的创作,热情点赞,高度评价他们作品中的人情味,由此鼓舞了一批年轻作家的创作。这一举措,显示了茅盾的文学眼光和社会担当。我以为,政治在茅盾身上,是一种艺术人生。没有遭遇政治,他不可能有大起大落丰富多彩的人生感受,也不可能获得巨大的写作激情来创作《蚀》三部曲、《子夜》这样轰动一时的作品。没有遭遇政治,茅盾的文学地位,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受到如此反复巨大的挑战和审视。所以,研究茅盾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时期的生活和创作,让我们见证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事实上,被政治缠绕一生的现代作家,远远不只茅盾一个,像鲁迅、胡适、郭沫若、丁玲、萧红、巴金、曹禺、老舍、周扬、田汉、夏衍、胡风、冯雪峰等一大批最具才华的现代作家,都卷入政治的漩涡。逍遥如周作人、俞平伯、废名、郁达夫、闻一多、张爱玲、苏青等,最后的结局,都免不了与政治有关。所以,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以党派面目呈现的政治影响,对文学而言,是一种切实的建构力量,但对后人而言,恐怕就需要“同情之理解”了。

1937年10月5日,茅盾带着家小,离开上海,开始了八年抗战的漂泊生活。这期间,他在武汉、长沙、香港、兰州、新疆、延安、桂林、重庆等地生活和逗留过。1945年抗战结束,1946年5月26日,茅盾带着家小重返上海。这是茅盾在上海生活的第三阶段,但已物是人非。经过战争的洗礼,他的母亲和心爱的女儿先后离世,这让年过五十的茅盾感慨万千。在给萧红的《呼兰河传》作序时,茅盾借机发挥,表达了这份感情。这篇序跋,被很多研究者认为是茅盾写得最动情的一篇评论。1946年8月开始,茅盾在为出访苏联而忙碌。从中共角度看,茅盾访苏是一件大事,有利于扩大中共的国际影响;而从国民党方面看,则不太愿意让茅盾访苏,但也没有设置太大的阻碍。所以,经过沈钧儒、邵力子等友好人士的帮助,他很快办妥出国手续。茅盾夫妇从12月5日离沪访苏,到1947年4月25日顺风顺水回到上海,可谓一切圆满。回国后,茅盾参加各种欢迎会和报告会,谈访苏见闻,发表随笔,显得极为活跃。12月初,在中共地下组织的安排下,茅盾、叶以群等秘密前往香港。一年之后,也就是1948年12月31日,又秘密离开香港,于1949年1月7日,抵达刚解放的大连。2月26日来到北京。4月,参加第一届“文代会”筹备会。7月,在第一届“文代会”上发表《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的革命文艺——十年来国统区革命文艺运动报告提要》长篇讲话。10月1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随后被任命为新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长、《人民文学》主编。由此,茅盾彻底告别了动荡生活,作为新中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长居北京,直至1981年3月27日病逝,享年八十五岁。茅盾的追悼会也极其隆重,当时的国家最高领导悉数到场,邓小平主持,胡耀邦代表中央致悼词,茅盾的骨灰,落葬八宝山革命公墓。可以说,茅盾的文学事业,始于上海,终于北京。

作为讲演的总结,我想说,茅盾与上海的关系有很多值得回味和论说之处。我们强调没有上海,就没有茅盾,茅盾的文学黄金岁月是在上海。其实何止是茅盾?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岁月,都是在上海。上海也因为有了这样无数才华出众的作家、艺术家的云集,而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长久不衰的影响。上海与现代文学之间的关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是一个反复被谈论的话题。人们凭感性直觉,就能感觉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中国文学的中心,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新文学巨匠都在这里生活,“亭子间”里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青年。这种气象,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从未有过的。我个人觉得,对这些文学现象,不能仅停留在感觉印象的一般阶段,而要进一步思考文学史活动的来龙去脉,从理论上加以提炼和总结。以茅盾研究为例,我们不仅要掌握茅盾的生平材料和思想状况,而且要结合茅盾思想、创作所关心的问题,所呈现的特色,从现代文学范式的创立这一层面,思考现代都市与茅盾的文学道路、文学事业之间的关系。这在以往研究中是比较薄弱的。除此之外,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研究,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简单划阵营,下个对错结论,而是要结合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历史,从作家自身的生存环境和创作状态,来理解政治作为一种现代生存状态,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像茅盾、丁玲、周立波、田汉、夏衍、艾青等一批作家,坎坷的政治生活,让他们抵达日常生活难以抵达的生死境地,体会到平常人所难以体会到的丰富人生滋味。这些人生经验帮助他们创作出一批优秀的文艺作品,与此前、此后文学史上的作家作品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此,包括茅盾在内的一批现代作家作品,不管今天的读者喜欢不喜欢,我觉得对我们开阔自己的文学视野,是有借鉴意义的。

今天的讲演就到此。谢谢大家。

作 者:杨扬,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猜你喜欢
茅盾上海文学
茅盾的较真
茅盾不怕被骗
茅盾不怕被骗
我们需要文学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茅盾手稿管窥
欢乐上海迪士尼
2014上海服务业50强
2014上海制造业50强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