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李颀诗中盛唐名士形象描写之比较

2015-03-27 18:04贺,李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名士刻画李白

杨 贺,李 颖

(1.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210097;2.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300222)

李白、李颀是盛唐名士诗人的代表,他们不但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盛唐名士的内涵,而且在继承前人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在诗歌中刻画了典型的盛唐名士形象,为我们展示了盛唐名士的光辉形象。李白、李颀诗歌刻画的盛唐名士形象在性格及意蕴、艺术手法上有同有异,其原因当归结于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文学艺术渊源以及人生际遇、性格、诗歌风格等。李白、李颀刻画的盛唐名士形象对同时代以及后代作家均有重要影响。

一、盛唐名士的性格及意蕴比较

以李白、李颀笔下名士形象的性格及意蕴论之,李颀和李白刻画的名士形象性格具有很大的相似性,这既表现在对前代名士品性的承继上,又体现在盛唐士人旺盛蓬勃的生命力和傲岸雄放、超越世俗的生命激情上。这是盛唐强大自信的国力和包容、广阔的文化空间对“士”这类人物形象的影响。一方面,李白、李颀笔下的盛唐名士形象融合东汉名士重名仕进的政治性格和魏晋名士啸傲任诞、纵酒高论、谈玄论禅的文化性格。李白、李颀诗中描写较多的盛唐名士是有所不为的狷者,即他们有着杰出的才华,但政治上失意,被世俗社会遗落,却坚守高洁品德的高士逸人。他们正如孔子所云:“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1]如李白《赠孟浩然》诗中“红艳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辞官隐居的孟浩然,《访道安陵遇盖还为余造真箓,临别留赠》中“学道北海仙,传书蕊珠宫。丹田了玉阙,白日思云空”学道的安陵,《叙旧赠江阳宰陆调》中“多君秉古节,岳立冠人曹。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的陆调,《赠崔秋浦》中“崔令学陶令,北窗常昼眠。抱琴时弄月,取意任无弦”隐居的崔秋浦等。①文中所引李白诗歌皆见于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不再出注。又如李颀《渔父歌》中“避世长不仕,钓鱼清江滨。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辛”的渔父,《题綦毋校书别业》中“常称挂冠吏,昨日归沧洲”辞官归隐的綦毋潜,《送陈章甫》中“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不问世事的陈章甫,《别梁锽》中“回头转陌似雕鹤,有志飞鸣人岂知”的梁鍠等。①文中所引李颀诗歌皆见于《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以下不再出注。另一方面,李白、李颀生当盛唐这个富足、开放、乐观的时代,他们笔下的盛唐名士又有一种傲然之气和达观自信。如李白《赠孟浩然》中“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沉醉于自然不肯事君的孟浩然,《赠韦秘书子春》中“谈天信浩荡,说剑纷纵横”,高谈阔论、把剑论诗的韦子春,《酬崔五郎中》中“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从此凌倒景,一去无时还”,高洁的崔郎中。又如李颀《赠别高三十五》中“五十无产业,心轻百万资”的高适,《送刘四赴夏县》中“脱略势利犹埃尘,啸傲时人而已矣”看淡名利的刘四,又李颀《送陈章甫》中“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保持着傲然骨气的陈章甫。综上所述,李白、李颀笔下的盛唐名士兼具东汉名士的重名、魏晋名士简淡放诞和盛唐名士的自信傲世、乐观自信等。

李白、李颀笔下盛唐名士形象性格不同之处在于,李白笔下名士性格偏向魏晋风流,李颀笔下的名士性格则更多具有盛唐风采。李白将盛唐名士比作魏晋名士,且全用魏晋名士故事写盛唐名士,如李白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李白以王历阳比陶渊明,全用陶渊明的事迹写王历阳。又如《题金陵王处事水亭》:

王子耽玄言,贤豪多在门。好鹅寻道士,爱竹啸名园。树色老荒苑,池光荡华轩。此堂见明月,更忆陆平原。扫拭青玉簟,为余置金尊。醉罢欲归去,花枝宿鸟喧。何时复来此,再得洗嚣烦。

在这首诗歌中“王子”既指王处士,又指东晋王羲之,“耽玄言”指爱清谈,第三句用王羲之以手法换山阴道士白鹅故事,第四句用王徽之名园啸竹事,“北堂”句景物描写化自陆机“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全诗不仅以魏晋名士比王处士,将其超脱尘世的生活展现出来,且李白自己亦以魏晋名士自居。李白的《赠裴十四》诗歌中将裴十四比作裴楷,并化用《世说新语·容止》篇中对裴楷仪容、风度的描写来刻画出了飘然不群的裴十四形象,同时也有李白自我形象隐现其中。李颀诗歌中也多次以魏晋名士事迹写盛唐名士,但更多的时候,李颀则是根据人物自身的经历和性格出发客观刻画人物,并将人物放置到时代所认定的理想名士风范中去考察,即李颀笔下盛唐名士的性格特征最具时代性。如他的《缓歌行》既是对自我形象的刻画,也是典型的盛唐名士的刻画,如写少年时代热衷于结交豪贵“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这与杜甫年轻时“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以及“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人生经历,以及李白年轻时“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的人生经历颇为相似,而诗歌中对科举荣身的肯定则典型代表了那个时代士人的典型性格,诗云:“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这种强烈的功名心,希冀通过读书实现功名的愿望正是盛唐名士普遍的心理特征。又如李颀《送陈章甫》中写盛唐名士怀揣才华不愿沉沦底层的性格“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而蟾宫高不可攀,面对艰难曲折的仕途,他们以盛唐名士的豪放、通达处之,即“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这与李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迈如出一辙。综上所述,李颀对笔下的盛唐名士多为积极进取的“狂者”,他们具有盛唐士人强烈的功名意识,同时又以狂放自傲的形象彰显着时代赋予他们的性格。

二、盛唐名士描写艺术异同

以李白、李颀刻画盛唐名士的艺术手法论之,二者均以简笔勾勒为主,运用典故、典型细节和动作、环境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且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灌注强烈的主观情感。从艺术渊源上论之,李白、李颀诗歌中名士形象的刻画远绍魏晋嵇康、左思、陶渊明等人描写名士的诗歌,近师初唐王绩、“四杰”。

左思的《咏史诗》以及陶渊明的《咏贫士》《咏三良》《咏二疏》等作品为名士形象的刻画积累了艺术经验。陶渊明的《咏贫士》分咏历代贫士操行妙理,他合阮籍《咏怀》与左思《咏史》于一体,自咏贫士黔娄、荣启期、原宪、袁安、阮公、张仲蔚、黄子廉等贫居之状,赞扬古贫士清尚廉洁、安贫守道的节操,抒发自己安于贫居、不慕富贵的精神追求,故钟嵘谓陶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3]。初唐王绩许多诗歌中写自己的隐居生活,诗中多提及嵇康、阮籍和陶潜等人以寄托心志,如《过酒家五首》其二写自己隐居生活云:“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又《醉后》以阮籍、陶潜饮酒写自我云:“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舆日长歌。”

李白和李颀正是在陶渊明、王绩等人对文士形象的刻画基础上,描写盛唐名士形象。

一方面,李白和李颀都善于抓住人物的基本特征,简笔勾勒士人的外貌,通过大写意式的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内在气质与神态。李白、李颀师法《世说新语》中以自然事物比附人的容止,如李白《赠裴十四》“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又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多君秉古节,岳立冠人曹”。诗中以松、雪、玉比喻人物的仪容,同时又衬托出名士的高洁、超俗。如李白《赠潘侍御论钱少阳》以松雪比喻钱少阳之眉:“眉如松雪齐四皓,调笑可以安储皇。”又李颀《谒张果先生》以白雪、青松衬托人物:“白雪净肌肤,青松养身世。”又李白《酬崔五郎中》以青云形容崔公的姿容云:“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李颀一些作品以玉写人,如《送刘四赴夏县》:“九霄特立红鸾姿,万仞孤生玉树枝。”又李颀《赠苏明府》:“苏君年几许,状貌如玉童。”又李颀《送刘方平》:“童颜且白皙,佩德如瑶琼。”这些外貌描写抓住人物外貌的典型特征予以传神刻画,并通过外貌反应人物的内心。

另一方面,李白、李颀善于通过典型细节和动作传神刻画人物形象,凸显人物的精神内涵。李白善于引用《世说新语》中人物典型动作行为刻画盛唐名士,如《赠徐安宜》:“讼息但长啸,宾来或解颐。”又李白《赠韦秘书子春》二首引东晋王猛典云:“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又李白《走笔赠独孤驸马》:“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银鞍紫鞚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左顾右盼”化自左思《咏史》“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赠崔秋浦》三首以陶渊明昼眠、弹无弦琴写崔秋浦云:“崔令学陶令,北窗常昼眠。抱琴时弄月,取意任无弦。”李颀善于捕捉人物瞬间的动作,如《别梁鍠》先写他回头一瞬间“回头转陌似雕鹤,有志飞鸣人岂知”,又写他跃马的动作“忽然遣跃紫骝马,还是昂藏一丈夫。”又李颀《送刘十》抓住刘十闲庭信步的动作神态“西林独鹤引闲步,南涧飞泉清角巾”。最后,李白、李颀刻画人物注重环境衬托人物形象,这些在以上所举的诗歌中均有详细表现,此不赘述。

李白、李颀刻画人物形象艺术手法的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李颀以写实的笔法对人物身世、人生经历和生活片断进行详细勾勒,并注入自己强烈的情感,李白写人物重在抒情,故较少描写人物身世、经历和身世片段,注重展现人物的仪容、行为、举止、处世态度等。

如李颀《赠别高三十五》先写高适早年落魄的经历云:“屠酤亦与群,不问君是谁。饮酒或垂钓,狂歌兼咏诗。焉知汉高士,莫识越鸱夷。寄迹栖霞山,蓬头睢水湄。”接着又介绍他被朝廷所召用:“忽然辟命下,众谓趋丹墀。沐浴著赐衣,西来马行迟。”诗歌结尾勉励有人不要因为官小而不满足,并预言朝廷不久将重用他。又如《送刘十》描写刘十隐居生活以及上书干谒失败的经历云:“往来嵩华与函秦,放歌一曲前山春。西林独鹤引闲步,南涧飞泉清角巾。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李颀通过这些写实片段展示人物的性格和精神气质,同时也表达自己对这些盛唐名士钦敬之情,以及对他们不幸人生际遇的深深同情。而李白则较少完整呈现人物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片段,偶尔有之,也多以战国纵横之士或魏晋名士的经历和生活写盛唐名士,写他人的同时也融入了自我形象的刻画,落脚点乃在自我情志的抒发,如《赠刘都使》诗云:

东平刘公幹,南国秀馀芳。一鸣即朱绂,五十佩银章。饮冰事戎幕,衣锦华水乡。铜官几万人,诤讼清玉堂。吐言贵珠玉,落笔回风霜。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主人若不顾,明发钓沧浪。

这首诗中也像李颀一样简单介绍了刘都使的人生经历,但是诗歌一半篇幅写刘都使,内容上是溢美之辞。另一半篇幅写自我落魄经历,并与上文刘都使的春风得意形成对比,最终发出乞求引荐之声。又如《赠韦秘书子春》二首分别以西汉名士郑子真和东晋谢安写韦子春,同时也二人的交往,最后抒发渴望被重用,功成名就退隐江湖的心愿。又如李白的《赠裴十四》以晋名士裴叔则比喻裴十四,称赞他俊美的仪容,豁达的心胸、高亢的处世态度,以及不遇的人生经历,并借此抒发与友人分别的离愁别情,以及对友人钦慕、敬仰的感情。由此可见,李白笔下的盛唐名士采用写意法进行传神刻画,而李颀笔下的盛唐名士则采用写实的艺术手法为人物立传。李白刻画盛唐名士目的在于抒发主观情志,而李颀刻画盛唐名士则是为了真实展现人物的经历、情感、性格等。

综上所述,李白和李颀的诗歌为我们刻画了飘逸不群、超脱世俗、积极有为、傲然对世的盛唐名士形象。李白、李颀笔下盛唐名士相同的性格及意蕴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魏晋名士上承东汉,继承了东汉名士重名的一面,这种重名之风在盛唐科举等一系列政治制度推动下,在全社会形成强烈的功名意识,故对盛唐名士影响深远。李白、李颀融东汉名士之“重名”与魏晋名士之“风流”为一体,从而刻画出具有典范意义的盛唐名士形象。其二,李白、李颀都有着杰出的文学才华,且性格中都有盛唐诗人的不甘于贫贱,渴望志君尧舜的志愿,这使他们以自己的诗笔刻画与自己有相同经历、命运的盛唐名士,借此来抒发一腔的愤怒。李白、李颀笔下盛唐名士艺术手法的不同则归结于他们思想、性格的不同。李白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深慕战国纵横家和魏晋玄学之士作风,且性格张扬,故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多具有浓重的主观色彩。而李颀则以儒家思想为主,颇有儒士“温柔敦厚”之性。李白李颀刻画的盛唐名士形象不仅继承了前代诗人的艺术经验,同时也为杜甫、韩愈等人诗歌中人物形象的描写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

[1]金良年.论语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96.

[2][南朝梁]钟嵘.诗品[M].周振甫,译注.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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