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形象形成来源新考*



宋江形象形成来源新考*

孙越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11)

摘要：《水浒传》中宋江故事是在广泛吸收宋元以来话本、戏剧、笔记基础上经过增删修改而成的。《杨温拦路虎传》或与其相似的单篇话本小说应是通行本《水浒传》宋江形象形成的众多来源中的一部小说。两书在人物基本情况的介绍与部分情节方面均有较大的相似之处。《醉翁谈录》、《水浒传》发凡和五代史史实中的相关记载可以间接说明《杨温拦路虎传》与宋江形象形成来源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宋江；来源；史实

作为一部世代累积小说，《水浒传》中宋江故事是在广泛吸收宋元以来话本、戏剧、笔记基础上经过增删修改而成的。《杨温拦路虎传》(下文简称《拦路虎》)或与其相似的单篇话本小说应是通行本《水浒传》(本文以容与堂本《水浒传》为底本)宋江形象形成的众多来源中的一部小说。本文试以内证与外证相结合的方式对该论断加以说明。如有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学界对宋江形象形成来源的相关研究

学界对宋江形象形成来源的探讨经历了由宏观到微观并时有交叉的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成书研究与形象研究相结合，即在《水浒传》成书过程的研究中兼谈宋江等人物形象的形成。如胡适《〈水浒传〉考证》指出“《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到明朝中叶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1］9鲁迅认为宋江之事“自有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复经好事者拾掇粉饰，而文籍以出”。［2］85

第二阶段为考证研究，即考证历史上有关宋江等人的真人真事，以此分析文学作品中描写宋江起义的题材来源。如余嘉锡在《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中考证宋江、杨志、史进三人的主要生平事迹。王利器在《〈水浒〉的真人真事》中进一步为《宋江三十六人考实》补充文献材料并证明《水浒传》的断限“上起北宋初年，下迄南宋末年的”。［3］1侯会引用五代史材料进一步论证该书断限“起码应当上推到五代时候”。［4］53

第三阶段为改造研究，即研究宋江故事在《水浒传》成书过程中的改变。如刘建国在《梁山故事的流传和〈水浒传〉的成书》中认为作者将《宣和遗事》里梁山故事的整体框架进行保留，并结合宋元以来有关梁山的话本、杂剧等材料，加以整合加工，形成后来的《水浒传》。

第四阶段为文献来源研究，即考证《水浒传》宋江形象形成的早期文献来源。如陈洪《金圣叹传论》指出宋江性格的三个来源：绿林“山大王”形象；《史记·游侠列传》郭解侠义形象；儒家人格理想忠孝形象。胡士莹于《话本小说概论》认为《水浒传》抄录《水浒传词话》的内容。

以上可得出学界关于宋江形象形成来源的四点共识： (1)宋江形象最早源自历史上的宋江起义。但史籍关于宋江起义的记载稀少而简略，不能满足长篇小说《水浒传》构造情节、塑造形象的需要。(2)《水浒传》汲取历史材料的取材范围可上起五代甚至更早的时期。(3)由单篇或短篇的水浒故事演变为今日通行的长篇章回体小说《水浒传》应在元末明初到明中期之间。(4)《水浒传》中宋江形象的塑造除沿用《宣和遗事》、水浒戏的一些框架外，还大量摘取宋元时期的话本、词话、笔记等材料，经过增删改换，形成最终通行的宋江故事。基于以上共识，下文将以内证与外证阐明话本《拦路虎》与宋江形象形成来源间的关系。

二、《拦路虎》是宋江形象形成来源的内证

《拦路虎》于《宝文堂书目》子杂类著录。《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杆棒类亦著录，属于宋代话本系列。今本《拦路虎》存于《清平山堂话本》第三卷，文中保存大量宋代话本小说的原貌。比较《拦路虎》和《水浒传》的文本内容，两书在人物基本情况的介绍与部分情节方面均有较大的相似之处。

第一，人物绰号相似。“孝义黑三郎”和“及时雨”均是《水浒传》里宋江的绰号。此绰号在《拦路虎》里也有相似的描述，且主要集中在杨温与杨员外两人身上。

其一，孝义黑三郎。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庄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5］229(第十八回)

话说杨令公之孙重立之子，名温，排行第三，唤作杨三官人……杨员外道：“我却三十岁，较长六岁，我做你哥哥。你肯拜我为哥哥么?我救你这一顿拳踢。”……大伯(杨员外父亲杨青)道：“孝顺儿子来也。这几日道路如何?”［6］279

宋江与杨温均排行第三；宋江“于家大孝”，杨员外收到父亲患病的消息后就急忙归家，被父亲称作“孝顺儿子”；宋江仗义，而杨员外在杨温寡不敌众之时与其结为兄弟，救其性命，亦可称为“义”。《拦路虎》只是缺少“面黑身矮”的描写，但与《水浒传》中“孝义黑三郎”的描述已十分接近。

其二，及时雨。

(宋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5］229(第十八回)

茶博士道：“我这茶坊主人却是市里一个财主，唤做杨员外……若有人来唱个喏告他，便送钱与他……”［5］270

宋江被称作“及时雨”，只因他财力充沛，救人之急且不吝啬。杨员外也是家境殷实，有人受难，就“送钱与他”。二者皆有“及时雨”的含义。

第二，人物皆武艺高超。《水浒传》中宋江是酷爱使枪弄棒的习武之人，还在孔太公庄上做了孔明、孔亮兄弟两个的枪棒老师，如：“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5］229(第十八回)“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5］266(第二十一回)“因他两个(孔明、孔亮)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5］429(第三十二回)

杨温先后比棒战胜杨员外、马都头、李贵，武艺高超可见一斑。话本对杨温武艺的总体评价是：“话说杨令公之孙重立之子，名温，排行第三，唤作杨三官人，武艺高强，智谋深粹。”［6］267同样杨员外也酷爱习武：“我这员外，件件不好，只好两件：厮扑、使棒。”［6］275

第三，人物关系设定相似。主要表现在主要人物的父子关系、与当地都头的关系、自身身份的复杂性三个方面。

首先，宋太公父子与杨太公父子都分居在两地。宋太公和宋清在县城外宋家庄里生活；宋江在郓城县里任职。杨员外的父亲杨青也在县城外的庄园里生活；杨员外在县里开店铺。其次，宋江与杨员外皆与当地都头私交甚密。宋江平日与郓城县都头朱仝、雷横私交甚好。因此两都头私放杀惜后的宋江，使其逃走。杨员外平日与县里马都头私交亦甚密。马都头还常去杨员外家中拜访。《拦路虎》最后只写山贼杨达被马都头等人所捉，却没有交代杨员外与杨太公的下落。可推测《水浒传》都头私放宋江的情节可能是作者沿用《拦路虎》相应情节后的改编。再次，宋江与杨员外身份都异常复杂且有重叠之处。作为郓城县押司的宋江是官员身份。同时他又有地主身份，救济他人时能够“挥金似土”。家中亦有宋家庄的地产，家境较为殷实。宋江与绿林好汉多有交往，因而又具备强盗身份。杨员外在县里开金银铺等，具有财主身份。同时他又有父亲的庄园，也包含地主身份。杨青与强人杨达交往使得杨员外兼有强盗身份。

第四，部分情节相似。其一，茶坊是宋江和杨员外首次出场的背景环境。茶博士对即将出场的主要人物也都进行介绍。如：

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5］228-229(第十八回)

(杨温)见一座茶坊，入去坐地……茶博士道：“我这茶坊主人却是市里一个财主，唤做杨员外，开着金银铺，又开质库，这茶坊也是他的，若有人来唱个喏告他，便送钱与他。这员外将……”讲来，说由未了，只见员外入茶坊来。［6］269-270

其二，宋江与杨员外的父亲都以诈病或诈亡的形式赚取儿子回家。如：

宋江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宋清泣血奉书。”……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见你一面，因此叫宋清只写到我殁了，你便归来得快……”［5］475-481(第三十五回)

杨员外和杨温在金银铺坐地，也是早饭罢，则见一个大汉，骑一匹马，来金银铺前下马，唱喏道：“覆员外，太公不快，交来请员外回来则个!”那汉说了，上马便去……大伯道：“孝顺儿子来也。这几日道路如何?”［6］278-279

两部小说中父亲皆请他人为儿子传达自身诈病或诈亡的消息。《水浒传》对此描写更为详细，扩展成为第三十五回回目“石将军村店寄书”的内容。

其三，宋江与杨温均有上边立功的愿望。如宋江为武松道别时说道：“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5］432(第三十二回)《拦路虎》结尾处写出杨温的结局：“自此，杨温和那妻子归京，上边□立一件大大功劳，直做到安远军节度使、检校少保。”［6］285

其四，宋江与杨温均在山中被强人所捉。如： “(宋江)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5］433(第三十二回)“不知后面几个小娄罗赶上，把一条索子，将杨温缚了，远远地前去一个庄所。”［6］283宋江初上清风山被捉与杨温在北侃山庄附近被捉的描述十分相似。《水浒传》写清风山强盗王英在山下抢夺刘高妻子做压寨夫人的情节极可能是对《拦路虎》山贼杨达抢夺杨温妻子冷氏做压寨夫人情节的沿袭。

三、《拦路虎》是宋江形象形成来源的外证

《醉翁谈录》、《水浒传》发凡和五代史史实中的相关记载可以间接说明《拦路虎》与宋江形象形成来源之间的关系。

第一，《水浒传》与《醉翁谈录》的记载相对应。《水浒传》里杨温是随高俅征讨梁山的十节度使中的一位：“……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江夏零陵节度使杨温……陕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5］1068(第七十八回)十节度中有多位节度使名字来自宋元话本。南宋罗烨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记录大量宋代的说话篇目。一些篇目名称如下：

言石头孙立……此乃谓之公案。论这大虎头、李从吉、杨令公、十条龙、青面兽……此乃为朴刀局段。言这花和尚、武行者、飞龙记、梅大郎、斗刀楼、拦路虎、高拔钉、徐京落章(疑应作“草”)、五郎为僧、王温上边、狄昭认父，此乃杆棒之序头。［7］4

《李从吉》、《拦路虎》、《徐京落章》对应十节度使中李从吉、杨温、徐京。《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应记述梁山好汉孙立、杨志、鲁智深、武松四人的话本故事。胡士莹认为《王温上边》应是讲述杨温上边立功的故事，因“此王温疑即杨温之误，杨、王音近(《龚开三十六人画赞》赛关索杨雄，《宣和遗事》作赛关索王雄，亦音近而误)”［8］256。

民间说话篇目《拦路虎》不可避免具有世俗草莽之气。如杨温虽以杨家将后人身份出现，但却有“拦路虎”的绰号。该绰号多用在强盗、无赖等人身上，是“宋元时通行的绰号，实非美称”。［6］286这种世俗草莽之气，也被保留在《水浒传》对十节度使出身的表述中：

……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都是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5］1068(第七十八回)

《水浒传》作者一定是深谙这些脍炙人口的话本故事，才把话本里人物姓名写入《水浒传》中。同时《水浒传》作者将话本的一些情节作为创作素材，挪用改编到《水浒传》里也不奇怪。所以《拦路虎》部分情节极可能被移花接木般挪用在《水浒传》中。

第二，“移置阎婆事”与《水浒传》对宋江故事情节的改动。万历年间袁无涯刊刻百廿回《水浒传》卷首有十条发凡，其中第五条发凡记载：“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9］133郭武定本即嘉靖年间武定侯郭勋所刊刻《水浒传》，已佚。它是现今已知的早期百回本《水浒传》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版本；也是《水浒传》由单篇或短篇故事演变为长篇章回体小说并将《水浒传》基本故事情节加以定型的一个重要版本。

宋元时期，“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9］19《水浒传》成书前，宋江故事以或口头或书面的形式在民间不同地域中广泛流传。最初情节单薄的宋江故事可能同其他宋元话本中的故事情节混合，形成新的宋江故事。发凡中“移置阎婆事”的记载说明在郭武定本成书前，宋江故事只有其基本框架，而具体的情节还在不断的变化调整中。因此今日所见《水浒传》的宋江故事或是在宋元流传过程中就已吸收了诸如《拦路虎》等宋元话本里的情节内容；或是在郭武定本(或更早的《水浒传》版本)的编写中，作者将《拦路虎》等宋元话本作为创作素材，重新整合加工形成最终定型的宋江故事。

宋元时期《宣和遗事》和水浒杂剧还保留着早期宋江故事的内容。它们与《水浒传》中宋江故事有很大不同。如：

忽一日，宋江父亲作病，遣人来报。宋江告官给假，归家省亲。……宋江回家，医治父亲病可了，再往郓城县公参勾当……是时郓城县官司得知，帖巡检王成领大兵弓手，前去宋公庄上捉宋江。争奈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躲了。那王成跟捕不获，只将宋江的父亲拿去。［10］304(《宣和遗事》)

曾为济州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一脚踢翻烛台，延烧了宫房，被官军拿某到官，脊杖了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军营。因打梁山经过，遇着晁盖哥哥，打开枷锁，救某上山，就让某第二把交椅坐了。［11］106(《燕青博鱼》)

《宣和遗事》里宋太公不是诈病而是真病。宋江杀惜后独自逃走，宋太公却被官兵拿去；《水浒传》里宋江“孝”的一面凸显：“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5］288《水浒传》宋江“孝”的彰显与宋太公诈病赚取宋江回家的情节可能取材自《拦路虎》。元杂剧里，宋江杀惜后直接被迭配江州。而《水浒传》宋江上梁山前的故事已大大丰富：

郓城杀惜→逃难柴进庄→武松故事→孔太公庄相逢→清风寨故事→江州故事

(21—22回) (23回) (23—32回) (32回) (32回—35回) (35回—41回)

《水浒传》增加宋江在清风寨和江州的故事，并且中间插入“武十回”。可见《水浒传》作者对于宋江故事的安排是煞费苦心的。如上文所述，清风寨故事的创作很有可能是对《拦路虎》某些情节的改编。

第三，五代史史实与宋江故事的联系。《水浒传》里一些人物素材源自五代史史实，并且“在搜集素材方面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标准”。［4］53杨温也能在五代史史料中找到痕迹。

后汉刘赟帐下的教练使名为杨温。刘赟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侄子，深得高祖喜爱：“高祖二弟三子：弟曰崇、曰信，子曰承训、承祐、承勋。崇子曰赟，高祖爱之，以为己子。乾祐元年，拜赟徐州节度使。”［12］193乾祐三年(950)，后汉隐帝刘承祐被叛军所杀。后汉郭威等人准备拥立刘赟为新君：“乾祐三年冬十一月，周太祖驻军于京师，议立嗣君，奉太后诰，立赟为嗣。”［13］1387刘赟自徐州赴汴京登基，未至，郭威于澶州代汉为周，废刘赟为湘阴公。

太祖已监国，太后乃下诰曰：“……虽诰命已行，而军情不附，天道在北，人心靡东。适当改卜之初，俾膺分土之命，赟可降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上柱国，封湘阴公。”赟以幽死。［12］194

刘赟离徐州前，命巩廷美、杨温二将留徐州守护其家眷。刘赟死后，二将死守徐州，抵御后周军队进攻，直至城破身亡。

王峻遣郭崇以骑七百逆刘赟于宋州，杀之，其将巩廷美、杨温为赟守徐州……(广顺元年)三月甲戌，武宁军节度使王彦超克徐州。［12］112

初，赟自徐州入也，以都押牙巩庭美、教练使杨温守徐州。庭美等闻赟不得立，乃闭城拒命……广顺元年三月，彦超克徐州，庭美等皆见杀。［12］194

(广顺元年正月)巩廷美、杨温闻湘阴公赟失位，奉赟妃董氏据徐州拒守，以俟河东援兵，帝使赟以书谕之……王彦超奏遣使赍敕诣徐州，巩廷美等犹豫不肯启关，诏进兵攻之……(广顺元年三月)王彦超奏克徐州，杀巩廷美等。［14］9452-9459

巩廷美、杨温二将为刘家尽忠而死的事迹被后人所称赞。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感叹：“呜呼!予既悲湘阴公赟之事，又嘉庭美、杨温之所为……当是之时，天下皆知赟之必不立也，然庭美、温之区区为赟守孤城以死，其始终之迹，何愧于死节之士哉!”［12］194-195

五代史故事是宋元说话艺人的重要题材。杨温尽忠的事迹借此也流传甚广。《拦路虎》将杨温设定为杨业曾孙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杨家将为国尽忠的故事在当时盛行，在二人同姓且均为国尽忠的情况下，说话艺人将二人混同，设定为现在的人物关系。二是与杨业早年为北汉刘家尽忠抗敌的事迹有关：

(杨业)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15］9303

继业本名重贵，姓杨氏，重勋之兄。幼事北汉世祖，遂更赐以姓名。［16］208

初，刘继业为继元捍太原城，甚骁勇。及继元降，继业犹据城苦战。上素知其勇，欲生致之，令中使谕继元俾招继业。继元遣所亲信往，继业乃北面再拜，大恸，释甲来见。上喜，慰抚之甚厚，复姓杨氏，止名业，寻授左领军卫大将军。［16］459

刘赟身亡后，其父刘崇在太原建立北汉政权与后周政权相对立。杨业本名杨重贵，幼年为北汉效力。北汉世祖刘崇赏识杨重贵，将其赐姓为刘，并改名继业，视为自己的养孙，以纪念身亡的儿子刘赟。北汉灭亡后，杨重贵在宋太宗的授意下，改名杨业。可见“杨重贵”、“刘继业”、“杨业”均指同一人。因杨温与杨业都有为刘家尽忠的事迹，且与刘赟均有一定的联系，于是说话艺人编写话本时将二人联系起来。《拦路虎》中杨温这样介绍自己的家世：

我乃西京人，姓杨名温，是杨令公之曾孙，祖是杨文素，父是杨重立。［6］284

杨文素、杨重立均为虚构人物，杨家后代命名也不会犯祖上“杨重贵”的“重”字家讳。而史籍中记载“杨重贵”之名为杨业在北汉刘家效力之时。此情况只能表明这是说话艺人将杨温与杨业为刘家尽忠的事迹勾连编写时偶然留下的痕迹。所以《拦路虎》里杨温形象来源应是五代时期后汉将领杨温。杨温附会为杨业曾孙的内在原因是二人均有为刘家尽忠事迹。

《水浒传》宋江故事部分情节来自《拦路虎》，有以下两条旁证可供参考：

其一，郓城虎、刘姓与宋江。清风寨故事是《水浒传》成书后宋江故事中增加的部分。该部分描写宋江被刘高装入囚车时的样貌为：“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着‘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5］450“(宋江)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5］448花容为救宋江，给刘高写信求情并谎称宋江的名字是“刘丈”：“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5］446后来花容为宋江解释起名“刘丈”的原因：“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5］448

“郓城虎”与“刘丈”之名在此出现显得突兀。《水浒传》取刘姓作为宋江的“同姓之亲”可能是源自杨业被刘家赐名为刘继业的史实。而“郓城虎”与“拦路虎”都不是美称。“郓城虎”可能是对“拦路虎”的变形使用。“郓城虎”与“刘丈”之名共同出现在《水浒传》第三十三回之中表明这两个名字可能是对《拦路虎》的因袭改编。

其二，左班殿直与呼保义的称号。“呼保义”一词在《宣和遗事》中已为宋江绰号。但对此绰号的解释，学界却莫衷一是。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认为“保义”指《宋史·职官志》所载保义郎一职，即政和二年由旧职右班殿直改名的新职保义郎；而“‘呼’者自呼之简词，殆亦当时俗语。”［17］136《拦路虎》记载“左班殿直”一职：

(杨温)长成弱冠，娶左班殿直太尉冷镇之女为妻，择定良时吉日，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归，花烛宴会。［6］267

左班殿直与右班殿直具有关联性。据《宋史·职官志》所载，两职皆为武职。“政和二年，乃诏易以新名……自太尉至下班祇应，凡五十二阶”。［15］4054其中左班殿直为第四十八阶，右班殿直为第四十九阶，皆属武职中的下级职位；且“右班殿直转左班殿直”，［15］4029即两职位是可升迁的上下级关系。政和二年武职改名后，左班殿直改称成忠郎，右班殿直改称保义郎。因两职位职阶相连且名称相似，《水浒传》作者可能将政和二年之前武职旧称的左班殿直与右班殿直混同，将左班殿直误认为保义郎，从而将杨温的故事作为创作素材，融入到《水浒传》宋江故事的再创作中。

综上所述，《拦路虎》或与其相似的单篇话本小说应是《水浒传》宋江形象形成的众多来源中的一部小说。该研究具有两个积极意义：第一，《水浒传》成书过程依据的话本种类是多种多样的，不仅只以《水浒传》好汉命名的话本作为创作素材。第二，《水浒传》宋江形象多面性的产生与其依据多种话本进行创作有一定关系。话本原型身份、性格多样造成《水浒传》宋江分裂性的人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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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余嘉锡.古代小说丛考［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谭淑娟)

The New Research on Source of Song Jiang Character

SUN Yue

(School of Liberal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Hebei 050011，China)

Abstract：The story of Song Jiang in The Water Margin has absorbed and changed much from stories，dramas and reading notes since Song and Yuan Dynasty.The Hijacker Yang Wen or the similar single-story-telling script should be one of source fictions of Song Jiang image.They were almost parallel to each other in summary of characters and certain plots.Drunkard Interview，preface of The Water Margin and Five Dynasties History could indirectly prov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Yang Wen and Song Jiang.

Key words：Song Jiang； source； historical facts

作者简介：孙越(1990-)，男，河北石家庄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基金项目：河北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研究生科研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201401012)

*收稿日期：2015-05-15

文章编号：1673-2103(2015) 03-0019-06

中图分类号：I207.412

文献标识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