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而过

2015-03-31 22:18王海波
雨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新庄白米支书

王海波

自始至终,我的灵魂在那片土地上游荡。

1

新庄村在白米乡西边四五里的地方。我就在这个村挂职。那一批下去扶贫的机关干部有40多人,都是年轻的。县委钱书记在党校做完动员报告后,我们就各自乘单位的车分赴全县各乡镇,党校操场上停满了车,每辆车都编了号,出门的时候依次出去,那场面像去部队。我是18号车。我并不知道新庄村的汤支书来接我,车要开时,我们单位的一把手萧主任看见汤支书就下车跟他握手,并把汤支书介绍给我认识。汤支书好像很认真地看我,目光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萧主任到县供销社前在白米当了好几年党委书记,所以白米人都习惯叫萧书记,不叫萧主任。萧主任问你咋才来?汤支书说我早就来了,人多没找到你们。萧主任说上车吧。一看我们的车上满了,就对汤支书说你就上后面棉麻公司的车。我说我到后面车上去,你不认识棉麻公司的人。汤支书说不用了,反正都是你们供销系统的。

我看到我的几个朋友站在党校门口朝我招手,他们来送我。我有些感动。车出党校门的时候,我发现我哭了。我想起昨天晚上在白玉兰酒家喝酒时他们讲

的那些话。我并不怀疑这次让我下去是领导对我的培养,是给年轻干部的一次锻炼机会,可单位那么多年轻人干嘛偏让我下去,我当时真有点想不通。抓机关的张书记一番话却说得我心头热乎乎的,仿佛是在我的前面铺就了一条辉煌的人生之路。张书记把党委讨论的意见告诉我,说了为什么让我下去的意义。张书记的话很玄,我明知道他的话是在宽我的心,但我坚信不移。张书记还说了一个我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一旦有分房的机会就优先考虑你。我后来就愿意下去了。下去不过就三年,我对自己说,三年回来后,就不住那间旧房子了。在单位就得听领导的话,不听领导的听谁的?

到乡政府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乡里今天为我们安排了几桌,都是乡里各部门的,我一个也不认识。我真有点过意不去,我发现这些头头酒量真大,一大杯酒一口就喝下去了,而且能一连喝几杯。那个姓朱的乡长站起来敬我的酒,他眯着眼,酒气很大。朱乡长说我是个粗人。他说得很彻底。他拉着我的手又说,我敬你杯酒,说什么你都得喝掉。我点头,我初来这里,不想讨价还价,就端起酒杯喝下去了。朱乡长有些高兴,便老道地说到乡下来首先就得把这个学会。他指着手中的酒杯说你这么斯文,细皮嫩肉的,到乡下来吃苦能适应吗?我说能的。他就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拍着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在白米有了天大的事只要你找我,我都给你摆平。许是朱乡长酒多热气大,他把衬衫的纽扣都解开了,那样子跟我后来看到他下村头检查工作时一样。我受宠若惊地望着朱乡长,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另外的桌上敬酒,觉得这是个痛快人,我并不以为他说话有多张狂。但那天朱乡长没有离桌子就吐了,他第一个吐的,他那桌上吐的人最多。本来准备吃好饭一起去新庄村的,后来就没有去。萧主任喝了杯茶就回县城了。

2

夏日的暑气被这场雨冲淡,气候忽然就进入了秋季。似乎季节的转换就因了这场雨。

乡村的早晨雾一样迷蒙,所有的村舍、农田以及或近或远高高低低的绿树显出宁静和幽远。我站在那条大坝渠上,举目遥望这个陌生的村庄,觉得这一切很亲切。汤支书的家就在大渠顶头,朝南一排四间青瓦房,我在渠上看到他站在家门口向我招手。我想今天找汤支书聊聊,了解村里的一些情况。乡里徐书记跟我说这个村的基础在全乡来说很不错,不是贫困村,之所以把你分去抓这个村,主要考虑这个村有个鱼网厂,目前鱼网销售还可以,就是只有一台织机,生产能力不足,准备再上一台织机,需要30万,县供销社能否想想办法,先借点钱给这个厂。徐书记还极其坦率地对我说,只要你把钱弄来了,你人来不来白米都不要紧,到时候我帮你讲话,你放心,绝对不影响你的前途。有一次我回机关拿工资,顺便把徐书记的意思说给萧主任听,萧主任说我也没钱给,你就辛苦点,在白米3年呆下去也就完成了县委的任务。后来在徐书记面前,我再也不提钱的事。徐书记问我有没有回去说这件事,我说说了。徐书记就笑笑。

汤支书拉着我的手,问我有没有吃早饭。我说吃过了。他递给我一支烟,说别嫌烟差。怎么会呢?我说我平时也是抽的这个牌子。我说你吃早饭吧,吃好后我们一起到村里去。汤支书就捧起桌上的大碗喝起粥来。汤支书个头不高,人显得单薄,粗短的头发黑白相间,他似乎给人的印象永远就是那么朴实。他说他已经将近50岁的人了。

要到村委会办公室的时候,汤支书说把村里几个厂的厂长还有几个村干都叫来,这样情况掌握得全面些。他后来就在广播里通知。村里的办公室很简陋,总共2间房,一大一小,小的做办公室,摆5张办公桌,都没上过漆,桌上摆着草帽、算盘和乱七八糟的报刊杂志,还有文件。外面大的一间房平时做幼儿园,要是开会幼儿园就放假。汤支书通知完后,就对隔壁幼儿园的老师说你们下午休息,村里要开会。

村里有三个村办企业,皮件厂、预制场和鱼网厂。开会的时候只有鱼网厂的钱厂长没说什么,那两个企业的头儿老在叫苦。钱厂长老是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意思,他大概想听我说些什么。这时汤支书发话,汤支书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他说你们别老是在这儿抱怨,我承认村办企业难搞我也承认村干的收入低,但要彻底改变这些,我看关键还是在于人。大家跟我一起干了这么多年,苦没少吃,工作没少做,这些我心里都清楚,这次县里派领导到我们村里来,就是对我们村工作的支持,我们要以此为契机,把全村的经济搞上去。汤支书说完让我说说,我记不清当时说了些什么。好些日子后,我才觉得那天讲了一大堆话并没说到点子上,大家鼓掌很可能是碍于情面或是其它什么原因。我一直这样想。

3

开完会从新庄村回到白米的时候,天有些黑下来,供销社商场还没有关门。我顺便买了一双塑料拖鞋。我和商场的杨经理聊了会儿,杨经理告诉我说这个商场去年还搞了20万纯利润。他还说商场的职工比其它供销社商场的职工苦,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有好多次我从县城赶来,一路上的供销社商场都关了门,但白米供销社商场还开着。杨经理说我今天不回去,等会儿下了班我们一起喝酒去。

商场的二楼是仓库。我走到二楼的时候,正巧碰到一个叫天天的女人捧着两双鞋从仓库出来。天天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显得整个人淡雅而有气质,她的身材修长,她朝我抿嘴微笑,那笑

容清纯无邪。她靠近我时,放慢了脚步,而后面对着我问,你是县里来的?我点了点头。她看着我手中拎的鞋子不解地问,这鞋你自己花钱买的?她说以前下来扶贫的人所有用品都到我们供销社直接拿的。她见我有些奇怪的样子便又转了话题说,听我哥说你写了许多文章?她问可以拜读你的大作吗?我觉得她问话的表情有一种令你不可拒绝的真诚。我望着天天,我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楼上来看看。天天边答应边朝楼下走去。

晚上喝酒的时候,他们讲供销社的事,说那年有个叫金泉的职工孤身冲进火海抢救供销社的财物,不幸被大火封门,没能出来,最后被活活烧死。有好长时间我都感觉到有一个身影裹挟着一片浓烟在我的眼前晃荡。不知为什么,那之后我常常站在朝北的窗下眺望那个失火的地方,莫明其妙地想起好多事情。后来天天把这一切告诉了我,我才知道金泉原来是天天的男人。她说看到你就想起了我家金泉,你跟他长得很像。她那充满忧伤的样子使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为合适。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背负着沉重的生活枷锁,她脸上始终抹不去的悲伤就表明了这点。

4

那天下午,我没到村里去,在宿舍写报社的一篇约稿。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什么季节了。但我隐约感到窗外的那片庄稼地仍然泛着绿色。我站到窗前,被敲门声打断了思绪。显然,天天的出现使我有些惊喜,我把她让进屋来。我后来一直都在想,有许多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巧合,才构成了世界的多彩,才使生活变得像万花筒一样纷繁而迷人。许多年后,我收到天天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第一次敲开你的门,我就仔细地端详你,你那样子我至今都记得,而且记得那么清晰、那么牢靠、那么难以忘怀,真的,站在你面前,我浑身发烫。

我削了一个苹果给天天吃,天天说切开来各人一半。我说这里还有,她似乎很执意地让我切开。天天坐在床沿上,翻看床头柜上的文稿,她那像瀑布一样垂散开来的长发,罩住了她的半张脸,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身段的造型,宛若画中的人。有好久,我都抹不去天天为我留下的这个影子,我曾痴痴地发

呆,仿佛有一种难言的情愫在心底萌动。

天天扬起脸来,朝我莞儿一笑,并顺手把苹果核扔到废纸上,然后从袋里掏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擦着。我看到她嚅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屋里突然就沉寂下来,我摁灭了烟蒂,倚在桌边。我好像不敢正视她了,浑身紧张得不自在起来,因为在我转过头去的一瞬间,我发现她正望着我,眼中充满了情意,这种眼神让我心恸了好久。楼梯口的脚步声使我的心跳加快,我仍然在懊悔不该把门关上,门关上了到时会有许多事情解释不清。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天天说没事的,是袁昆的脚步声,我想这个时候他不会来的。天天的声音压得很低,而且说得那么轻柔,像仲夏夜的微风,使我烦躁的心情略略松了下来。

我痴呆似的望着她,她站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要不要我说出来给你听?你不必担忧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如同我不了解你一样,我想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彼此在一起开心。她说不怕你笑,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亲切,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相知相识。天天的语气中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令人心慑的力量。她停下话来看我,那一双如同火焰般的目光,那种赤裸裸的坦诚令我心魂欲醉。这一刻我不必掩饰自己,因为此刻我在对着一个真人讲话。任何的一丝虚伪都是对他的亵渎。但我不知如何才能说服她。在白米,我有一种一晃而过的错觉。我倒不是嫌弃她什么,也不是因为她有个过去和孩子,我想我可以和她做一个天长地久的朋友,在彼此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互相面对着说说话。而从现在的情况看,并非是我想像的那样,我想在白米,我绝对不敢做过格或越界的事。这些想法必须要向天天明示,可又怕她认为我自作多情。

5

天天早上到点心店做了一只蛋饼送到我宿舍来。天天说社里去浙江进货,这幢楼上就你一个人,晚上敢不敢睡?我说有你呢。天天就用手刮我的鼻子,说你也该起床了。我说今天也没什么大事,多睡会儿。天天问那你今天去不去新庄村?我说想去看看,说不准汤支书会找我有事。

阳光从树梢上散照下来,显得温和而宜人。沿路的楼房错落有致,给人一种进入现代乡村的感觉。我在桥上碰到预制场的场长顾老。顾老气喘吁吁地拉着我,有些语无伦次,脸色泛白。我问他出了什么事,有话慢慢讲。他说汤支书被人打伤了。我觉得奇怪,我问是谁打的?他说是被通河夜光匾厂来的几个人打伤的。我一听就急了,问他汤支书现在人在哪里?顾老说在村里。我顾不得许多,拼命往村里赶。村委会办公室门前围了一大堆人,还有一辆大货车停在那里。围观的人见是我,就让出了一条道,我看见汤支书躺在办公桌上,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口中还流着血。汤支书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突然间他的眼角边渗出了泪水,他用颤抖的手拉着我。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从袋里拿出手帕帮他擦。我随手将包扔到桌上,转过头去望着站在身边的那几个人,你们谁是头儿?我高声问。

他们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话震住了,似乎已经觉得自己的行为错了,有两个人垂下头来。我对旁边的村长说你去打个电话,叫派出所来人。那个姓胡的立即软了下来,拉住村长不让走说有话好说,什么条件他都承认。现在他最怕我找派出所的人,我威吓他的目的主要是想把仓库积压的2万元夜光匾抛给他。2万元对一个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为了这汤支书吃尽了苦头。我知道充当他这么个角色该有多难啊!这批夜光匾是顾老场长前年自找的麻烦,他经人介绍说通河夜光匾厂有技术转让,花几百元能赚到2万元,顾老信以为真,就跟人去了通河。顾老被通河的夜光匾看花了眼,立即就与厂里签了合同。顾老高兴的就是他们生产的货通河包销。第一批100块匾送到通河就退回来了,说没按合同要求生产,边框太宽。后来又生产了400块匾送过去,又不符合标准。顾老就急了,把货卸下来,人睡在货上不回来。通河厂没办法,就从中拣了100块收下来付了钱,其它的又让顾老拉回来了。顾老回来后就找汤支书,说这么多匾压在仓库里时间一长就会霉烂。汤支书不好怨怪他,没办法就来找我,我后来出了个主意,帮他每个基层供销社送10块匾代销。考虑到是我出面,基层供销社不好意思拒绝,人家对我说这匾已经老早过时了。现在这个姓胡的人他想把这些匾

拉回去抵债,又不给钱,说你们没按合同办事,还要村里付他们违约金,强制要把货装车。汤支书不让他们装,通河来的人就动手打了。

我说姓胡的,我允许你把货拖走,不过你必须先付钱。我说你把眼睛睁开来看看,别把我当顾老就行。姓胡的说先付一部分可以。我说仓库里就2万元货,你看着办。他说我先给一半。我不置可否。他见我不开口又说给1.5万,余下的我们办个手续可行?我说你们不给钱可以,那就等派出所来人处理吧,说完我要走。姓胡的木讷了半天,不吭声,最后按我说的付了。

后来,我去了汤支书家,交换了情况。汤支书高兴地说,这些匾2000元都没人要,能弄到这么多钱很满足了。我对汤支书说,你这几天就在家休息吧,有什么事我和村长顶着。他说真不好意思劳驾你。我说你这话就见外了。

6

回供销社的路上,遇到分管西南片的缪乡长。平时我到乡里去,喜欢到他办公室去聊聊。我说缪乡长你太偏心了,新庄村在你的管辖区内,我老见不到你人。缪乡长笑着说有你在我去不是多余吗?他说晚上陪你喝两盅。我说不行,晚上我有事。他说你孤家寡人的,能有什么事,是不是已经找到一个?我说你别胡扯。他说要是有了别瞒我,别不够意思啊,白米美人还是大有人在的。我说向你汇报一件事。他说你少给我卖关子。我就把今天汤支书被打伤的事前后经过告诉了他。他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把预制场的顾老场长换掉,都快70岁的人了,死脑筋,绝对不能适应现在的形势,你说他不被人骗,谁会被人骗?

缪乡长的话正说到我心里了。其实在夜光匾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我就想到了这件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每天看到顾老场长工作很勤恳,而且在这个地盘上他人头熟。如果现在真要动他,必须要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就目前这个状况顾老当不当这个场长,看来还不是主要的问题。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缪乡长表示同意。缪乡长说你比我小近10岁,脑子比我好使。我说去你的,不过有一件事到时还望老兄支持了。他问什么事?我说再过几天我想把预制场启动起来,

我已把销路联系好了,就差点启动资金,你帮我跟信用社任主任打个招呼,贷2万,3个月之内还清。缪乡长说好的。他说事成了别忘了请吃一顿。我说这小意思,到时我做东。

这时,办公室蔡秘书喊缪乡长接电话。我说你接电话去,我走了。他见我有些坐不住了,也就没怎么勉强。出乡政府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推开宿舍的门,发现天天躺在床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睡着了。我走到床沿边,望着她妩媚而秀气的面孔,便俯下身轻轻地吻她的额角和唇。她微微睁开眼,突然坐了起来。屋里的光线黯淡,我没有开灯。但我却看到天天的眼里噙着泪水,闪着莹莹的光。她说,你怎么才回来?她的口气中满含着委屈。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这儿整整等了你一天,我在心里对你说了一天的话,你听到了吗?

天天的话像一团燃烧的火,温暖着我的心房,她娓娓道来,那么柔情,那么动听,让人深深地感受着一种爱的力量与生命的撞击。我情不自禁地轻抚着她的脸颊,抹着她眼角涌出的泪水,将她揽入怀中。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疯狂地吻着我,久久不肯松开。过了好久,她抬起头来对我说你懂得疼人,女人是需要疼的。她又说我不是怨怪你,我知道你工作忙,只不过想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我用唇堵住了天天的嘴,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游戏,当彼此互倾衷肠时,所要付出的已经远远超过了语言以外的代价,那必须是心灵的共融,是生命的共融。我不敢轻易吐露“爱”这个字,因为毕竟我还不十分了解她。她对我很好,但我不说出来,不知道她真心对我好,还是因为她在白米精神没寄托。现在,我面对的这个女子,是用她的美丽和纯情吸引着我,但我看到她特别投入,看她那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人觉得她像是从未受过生活的挫折,她那单薄的身子也绝对承受不了任何伤害。我默然无语地面对着她。

7

我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天天。天天从床上起来,从她的拎包中拿出两支蜡烛,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点燃。我和她相视而坐,围着跳跃的烛苗。她说这么多

天来,我脑里每时每刻都想着你,心里念叨着你,当我想着你念叨着你时,我多想你能立即出现在我面前。你别笑话我,许多年了,我的心里似乎早已没有了这种感觉。金泉他是个老实人,就像一碗水,整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结婚后我甚至怀疑过他的存在。可我又想这么多年了,尽管金泉不会说好听的,不懂得关心人,可我却一直感到家中少不了他。家中没有男人和家中没有女人一样重要。

天天把凳子挪近了我,我抱起她坐到我的身上。她说我讲了这么多话,你嫌我啰嗦吗?我靠在她的耳边,咬着她的耳垂。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幸福、很温馨也很无奈。时间点点滴滴地从我们身边从容流逝,我和天天什么也不要吃,就这么紧紧依偎在一起,好像这一刻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了。过了许久,天天问我坐在你身上累不累?我说不累。我问她孩子到哪儿去了?她说去了妈那里。我问你怎么跟你妈说的?她说你别管那么多。我说你妈知道你上我这儿来?她摇头。她说你别紧张好不好,有了事我顶着。过后,天天又挖苦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踏实,你是县里下来的,怕别人知道会说三道四,将来会影响你的前途,是不是?她推开我,站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她说我真希望在你离开白米之前能把你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虽然你来白米的时间不长,可你不懂你在我心中已经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那个晚上,我一直被她的话感动着。在我的生活中,有过爱情,有过好多难以忘怀的记忆,然而,过去的这一切与天天比显得多么的轻描淡写,天天是那样的纯真,那样的不顾一切。我时常想,人是多么容易忘记过去啊!此时,我无法抵挡心中情感欲望的撞击,以致使我周身血流澎湃。这些天来,我被天天的这件事搞得心里烦杂而无绪。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天塌地陷,我会为我所做的一切承担应有的责任,我不会推卸的。我不由得一下子抱住她挪向床边。她说把衣服都脱掉吧。

这时候,有人开始敲门,并大声喊。我不敢做声,我听得出是周主任的声音。我想他现在叫我一定有什

么要紧的事。敲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转身走了。我站在窗口一直看到周主任往乡政府走,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平静下来。我说天天我出去一下,看看有什么事,过会儿回来。

天天羞红着脸,把整个光滑的身子裹在毛巾被里。我悄悄带上门,去找周主任。

8

我看到周主任,就问你找我有事?周主任说找你一大圈,没看到你,还到乡政府去了一趟。我说刚才到西边医院配了点治胃的药。他说其实没什么事,明天有车去县城,你要不要搭车回去?我说那也好。

周主任说完就到社里转了一圈,而后跟我说他回去,我看到他要出门,就顺便问了句到不到我楼上坐一会儿?周主任停下步来,看了看我说好的。拐弯的时候,周主任又说今天就算了,我也不上去了,明早你还回去,早点休息吧。

若干年后,当我与妻子走进紫罗兰舞厅共度周末时,舞厅的服务小姐送来了点歌单和一支粗短的蜡烛,那烛光让我有一种亲切感,让我有一种回到白米的感觉。我坐在昏暗的舞厅里,听舞迷们支离破碎的演唱,心里突然烦躁起来。妻子见我默然无语,主动去唱歌。妻子动听的歌声唤起了我对白米的深深回忆。我该告诉妻子,告诉她我在白米的一切,可我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我想妻子不会轻饶我的,因为在妻子对我无私的爱里绝对不会包容我的过去。

我没有叫醒天天。天天也够疲劳的,我觉得自己有些难为她了,就想让她好好睡睡。我抽了两根烟,而后开了窗,把烟散出去。白米的夜睡去了,此时浓浓的夜色笼罩着整个白米,夜梦幻般静谧,宇宙间一片空灵,这瞬间少有的独处一隅真有人在远处的感觉。尽管此刻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在心深处依然感受着白米夜的美丽。有几次我走到床边,却又缩回来,无聊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后来人吃力了就伏在桌上睡着了。等天天喊我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了。我的双手麻木得不能动了,天天就替我推拿。我说来不及了,等会儿我要乘车回去了。

天天瞪大了眼睛对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一个主

意,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告诉她有顺便车回去,也好长时间没回去了,再拿点衣服过来。天天没说什么,她只是悄悄地问我能不能不回去。我说已答应他们了。天天又问你什么时候来?我说顶多一两天时间。

天天然后就愣愣地站在那里,神情中充满了怨意,我看得出那绝不是愤恨。

9

汤支书要把预制场顾老场长换下来的想法告诉了我。我说好是好,谁能来接替他?汤支书没说什么。我说到乡里找一下徐书记,看看乡里怎么说。门卫陆老头说徐书记在大会堂开会。汤支书说不错,是昨天下午通知的。我问汤支书现在去不去参加会议?汤支书说村长参加的。我看了看时间,已近下午5点多钟了,就对汤支书说到我那儿坐一会儿。

宿舍里收拾得很干净,我知道是天天干的。我进商场的时候,看到天天站在柜台里,她没有看到我。桌上有两张纸条,是天天留下的。我没来得及看,顺手放进抽屉里,就让汤支书先坐下。汤支书说你宿舍布置得不错。我说简单凑合。汤支书说你这儿比我家还好呢。我说哪能与你比。汤支书说我一直没有和你谈家里的事,我怕别人笑话。我说你有什么事说得这样言重。汤支书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29岁了。汤支书说我家二小和你差不多大,可这小子整天没好事干出来,几乎白米所有的人都知道。汤支书说你认得他吗?我说来了好长时间没碰到过。汤支书说他在皮件厂,班不好好上,动不动就打人。前年和他老婆打架,老婆气得回了娘家。最后我请乡里的王书记去做工作,他岳父要他交8000元押金,否则就不让女儿到我家来。汤支书说我实无办法,就垫了这笔钱,我怕他老婆不回来他要出事。我说二小怎么这样,这给你工作会带来麻烦。汤支书说就是这样,他太不争气了,上次跟他姑父打架,我去拉劝,他反而和我打起来,后来我气得吐血。我说你犯不着这样,你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好。汤支书说二小有你一半好,我死也瞑目了。

汤支书的神情十分抑郁,这一刻他让我真正地在体验一个父亲的心路历程。面前这个言谈举止都很朴实的人,他祈盼的不是大红大紫的仕途命运,不是荣

华富贵的奢侈生活,他只企求他的儿子不给他添乱,他就这么点小小的愿望,可现在却难以实现。人时常就是这样,得到的和失去的永远不会公平。

我和汤支书说话间,听到楼下商场关卷闸门的声音。我说我们下去吃晚饭吧。汤支书说好的。往前走的时候,碰到周主任,我说正巧去喝两盅。周主任说你这么快就来了?没等我开口,汤支书接着就说是我把他绑架来的。我们三人都笑了。周主任说我就不去了,社里去浙江进货的人刚回来,还有些事没处理好。我说他们有事会叫你,我们就在对面宜生酒店。周主任说那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10

汤支书找我是为村里搞的那个方案。我问他对上次拟订的提纲还有什么意见?他说没什么。他说你是搞文字的,我能提什么。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文字只是个形式,关键要看内容。我又把改的第二稿拿给他看。他看了会儿说鱼网厂归钱厂长私人是否妥当?我说你好好考虑一下,目前全村有3个企业,皮件厂帮市皮件厂代加工,拿点加工费能养活几十人,几乎不要村里操什么心。预制场我正想法帮助启动,只要把班子重新配备一下,就可以解决了。但鱼网厂就不一样,现在的织网机是钱希富自己买的,就算我们花三十几万再上一台织机,成了公私合营,最后搞不好亏的是村里的,盈利归私人。村里对钱希富鱼网厂的销路、技术没人懂。我的意思就是村里给钱希富划块地,让他把厂子搬到他家门口去,每年上交村里一定费用。我找钱希富谈话时,好像他也有这层意思。

我的这番话,汤支书听了不置可否,他想了一会儿,过后就点头说这样也好,省了份心事。汤支书说不是我怕揽这事,大概你也听说了,钱希富家兄弟三人都不是东西,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说也不能这样看他们,钱希富开始的出发点还是好的,但现在上不了织机,形不成规模,他就不再愿意在村里办了。我说他归心已定,我们就成全他吧。汤支书说我们俩人再分别找一下钱希富,如果他没有什么就这样定了。

钱希富的家离村委会有五、六里路,属村西,沙石路到他家屋后,卡车能开到家门口。那个地方很有点世

外桃源的味道。直到现在,我有时写作累了,就自然地想到那里。楼房的西墙边有一片鱼池,四围杨树枝低垂,河边用一块长木料制作了一座窄窄的小桥,悠闲时可以垂钓,忙碌时可供淘米、洗菜之家用。钱希富见到我,立即帮我把车推到屋里,并找来鱼竿让我钓鱼。我说今天没时间,等星期天我专程来钓鱼。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先玩会儿,有事饭后再说。

我执拗不过他,就去钓了会儿鱼。我说中午就吃新鲜的鱼。钱希富开心道你钓不到中午就吃不成。钱希富站在旁边看,递过一支烟给我说打打气。我专心致志盯住鱼浮,生怕错失良机。我有些灰心,我常常忍受不了过程的煎熬。我的双腿酸胀,便蹲了下来。钱希富去忙他的事,他说缪乡长在西村,中午叫缪乡长一起过来。我说你别告诉缪乡长,钓不到鱼他会笑我的。我说你家的鱼贼精,你在这儿它就不上钩。钱希富笑着就推了车到西村去。钱希富刚才还说吃鱼没有取鱼乐。我想取不到鱼还有什么好乐。钓了一个多小时,才钓到一条小鱼,我又把它扔到河里。等钱希富和缪乡长来时,我已钓到好几条大的,我的钓兴未减,感觉意趣无穷。

这时,缪乡长说让我来几竿子。我说你别看人钓起来容易,轮到你一条也钓不到。缪乡长不服气,就过来抢鱼竿。我说你别抢,等我再钓一条大鱼上来,就给你钓。我话音刚落,就拉上来一条大鱼。然后,我就把鱼竿子给了缪乡长。缪乡长接过鱼竿子对我说你站在这里看,不要五分钟,我钓条大的。我说你先别吹,等钓上来再说。缪乡长真的一会儿功夫钓了好多。我说算了,再钓钱厂长要哭了。钱希富说我还在乎你们钓的这点鱼,你们饭前钓的鱼吃好饭就带走。我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没地方烧。后来我想到可以带给天天。缪乡长说他不要就统统归我,晚上一起到我那儿喝酒。

吃饭时,我把钱希富搬厂的事告诉了缪乡长,他沉吟片刻,问钱希富愿不愿意这么办。钱希富说好的。我说你别光说好,到时要立字据,最后大家好交待。钱希富说你放心,我不会反悔的,该给村里的钱一分不少。缪乡长说希富这人不错的,前几年打算提村长的,因为犯了点小错误。钱希富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

知道缪乡长在说钱希富和皮件厂那个女人的事,我听汤支书告诉过我的。那女的后来家里闹离婚,她男的不肯,她男的有次说去河北,其实没去,第二天晚上回家,看到钱希富睡在他家床上,俩人就打了一架,闹到乡里被徐书记狠狠骂了一通。

缪乡长说虽然不是大事,你希富今后得注意点,别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些婆娘无非就是想你希富的钱。钱希富点头。钱希富说现在跟那女的已断了,想想嫖女人一点意思都没有。缪乡长说你有意思的时候怎不跟我们讲?钱希富说这种事做得说不得。我们都笑了。钱希富又问你们睡会儿?缪乡长说下午有个会。缪乡长说下午这个会又是头疼的事,县里要求乡里改水,乡里没钱叫老百姓交钱。缪乡长说要是全乡都像希富这样有钱,乡里的干部就好当了。

聊了一会儿,我和缪乡长就走了。钱希富真的用塑料袋把鱼装好给缪乡长带走。缪乡长说我跟你开开玩笑,你就当真。笑笑,然后就把塑料袋拴在车架上。

11

县委扶贫办公室的老刘带了几个人到白米来,他先到乡里,徐书记接待了他。徐书记说我们一起到新庄村去。徐书记安排了车,老刘让徐书记坐前面,俩人推拉互让。最后还是徐书记坐前面。这地方坐车坐前面的象征官大,徐书记在车里转过头来对老刘说你们下派的同志不错,是个培养的苗子。老刘帮我讲话,老刘说他到白米还靠徐书记关心培养。徐书记说哪里哪里,后生可畏啊。

他们到新庄村的时候,我正在皮件厂开会。大家见了徐书记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让座。徐书记说你们继续开会,我听听。然后徐书记就招呼老刘一行,大家都坐下了。汤支书对我说你接着谈吧。我说刚才汤支书已把有关决定宣读给大家听了,今天把村干和村办企业的负责人召集起来开会,目的就是要把新庄村的经济搞上去。怎么搞?现在已拿出了方案,要想这些目标和初步构想得以如期实现,关键还是靠在座的各位。我说话时,感觉徐书记和老刘在时不时地点头。散会后,汤支书又把我在新庄村的情况向老刘介绍了。老刘后来在编发的全县扶贫简报中专门提到了新庄村。有

一次在县里开下派干部座谈会,老刘叫每个人都谈谈,下去的人都谈得不少,而且满肚怨屈,认为县里搞的这种扶贫方法流于形式,下去的人两头不讨好。后来我才知道下去的几十个人中,只有几个人正常住在下面,他们都不下去,也不到原来单位上班,都呆在家里。老刘知道这些,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表扬了我。我不大赞成老刘在这种场合对我的褒奖。我向来不喜欢显山露水。

汤支书说乡下没什么好招待的,老刘说别客气。我们就一起去白米。汤支书又叫人去喊村长,还有村辅导员。老刘那天好像特别兴奋,一上来就敬你酒敬他酒。我说刘主任你先吃点菜,空腹饮酒人容易醉。老刘不相信,结果就醉了。几个人就把老刘搀到我的宿舍,后来就吐了满床满地。周主任那天也参加了,他就叫门卫帮我收拾房间。我想老刘怎么会这样呢?老刘到第二天才舒服,对我满是歉意。我说自己人不必这样。我说我常醉,比你还厉害呢。老刘听了这话好像才好过了。老刘说他们对你不错,你要好好干。老刘说可惜这个地方太远了。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老刘就是干部,言谈举止不是酒桌上的老刘了。我和老刘到供销社食堂吃好饭,就到商场门口等车子。老刘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刚来不久。老刘说回去就到扶贫办坐坐。我说有空一定去的。

12

我想好好睡一觉,下午去村里。宿舍里仍然充满了酒味。我到楼下买了一盒卫生香,一下点了四五根。我躺在床上,看天天写的字条。天天每次都要我给她写东西。她说你的字真好看。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玩笑话,她很在乎我的一切。

有一年,我随报社的记者去白米采访,顺便给天天母亲捎了一些药,正巧碰到她。她说你今天就别走了。我说不走怎么行呢?我说这么热的天,一件衣服也没带。她用一种平淡的眼神看着我,她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什么事让你操过心。她后来就从商场里买回了衣服。晚上,她让孩子睡到她妈那儿。

她早已把空调打开,屋里清凉宜人。我和她相视而坐。我说好久了,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我说今晚

出去走走。她摇头。她说我怕你走出我的家门。我和她都洗好了澡。后来,她就把屋里的灯全部关掉,从橱顶上取下一支蜡烛点亮。而后她从抽屉里捧出一大堆东西甩到我面前。她说你看看这些都是当初你用过的和写给我的东西,你怕已经都忘了,可我还一直把它收藏着,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像个宝贝似的,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你还没有离开,还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有人说分别久了,会不想对方了,你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一种凄楚的感觉。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把这一切完整地保存着,不肯散失。我发现,天天所珍藏的不是这么几张可怜巴巴的纸片,不是纸片上写下的甚而有些虚伪的内容,而是她珍藏着一段生命的岁月,一段她当初真正为之付出的真爱。

她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懂得了许多。她说许多曾有过的事都淡忘了唯有你的影子还在我的生命里飘忽,我努力想把你忘掉,忘得越彻底越好。她说着便微笑起来,然后搂住了我的脖子,用力地吻着我。

外面已开始下雨,天气先还好好的,转眼间天就变了,雨水顺着玻璃向下流淌,我喜欢听雨,用心灵去体味。我就这样静静地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天已坐在我的床边,我不知道她来了多久,她见我醒了,就伏在我的身上。我说你把鞋脱掉,天天就脱了鞋滚上床来。那天她丰姿绰约,服饰华丽,她的姿态非常优美,稍微低垂着头,可以让人看到她那洁白的脖子,她美丽如瀑布的柔发散发着水果的香气,十分好闻。我端详了她一会儿,她的整个面容有一种迷人的魅力,简直使我不能自持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用目光划开她的衣服,遍及她的胴体,我顿感眼花缭乱,心胸憋闷,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我不懂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

午后的雨越下越大,我想这是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午后。天天在我的身下,似乎是一种极其快乐的表现,她的双手捧住我的腰身,使我能按照她的要求做那事。她要我去碰她,她说大部分女人都需要这样的,她的口气挺老道。我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她好像有些发

疯,整个身子因用力而颤动,像一条蛇在我身下游动。她见我的动作有些木讷,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笨,看你这脑子,还写小说!我被她说得脸红。

13

汤支书找顾老场长谈话时,我去汇丰镇落实楼板的事。汇丰轧花厂生产车间改造,需要100多块楼板。我去找了他们厂长,他们不好意思推托,这个任务就被我接下来了。

顾老场长说我也想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脑筋也不好使,夜光匾的事让你汤支书吃了不少亏。汤支书说为了村里的事,我个人吃苦吃亏都不要紧,谁让我在新庄村当家呢。顾老场长说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为厂里也做了一些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计较在前,想请村里帮我办一下养老保险。汤支书想了想说这件事我暂时不能答应你,皮件厂的钱支书,他是村里老支书,退下来还没办,还有你们场的老万,我帮你办,其他人要比较的,再说现在村里也没有钱。顾老场长说我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就这么白干了?汤支书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这些老同志,都是新庄村乃至白米的财富,你们主动退下来,村里该给你们的一分也不少,这你放心,任何人都会老的,我也要为后来人树个样子。顾老场长也没说什么,汤支书临走时,顾老场长问谁来接替我?汤支书说村里会考虑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西天一片彩霞。坐在颠晃的车里,举目远眺,便涌起许多诗人流传千古的诗句。我从汇丰镇回白米的路上,碰到汇丰农行的同学,他负责基建,最近正在搞办公楼,我一下子就与他们农行订了一部分楼板和其它预制件。只是货比较急,所以我在汇丰也没有耽搁,就立即赶到白米。我要找缪乡长借钱。我到乡政府找了一圈没碰到缪乡长。有人说缪乡长恐怕下去了,也有人说上午去县里开会,不知回来没有。我与他无法联系。缪乡长原来有拷机的,后来不用了,那天晚上在他那儿吃晚饭时,他说以后别呼了,我已停机,这玩意儿自找麻烦,别人呼你又不能不回,有电话方便倒好,不方便还自己给钱,乡里电话费每月只报销20元,怎够用?我说缪乡长别不够意思,我呼你你可以不回电,有些特殊号码你不能不回电噢。缪乡长便大

声笑。这时他老婆端菜进来,就问你们俩人什么事这么高兴?缪乡长马上说没什么事。缪乡长在乡里也是个很随和的人,但混了这么多年,并不吃得开。

天渐渐暗了下来。乡政府的大楼就住一二户人家,只有每天晚上,我才感到城市与乡村的区别。更多的人守着这静谧之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并不奢望那种纸醉金迷的都市之夜。去年秋天,原来住在我隔壁宿舍的袁昆,从白米开了一辆车来县城找我办事,在黄海大酒店他请了一桌。吃好晚饭后,他要我陪他到舞厅跳舞。我陪他去了。他要包厢,而且甩出一大把票子说要找个小姐。舞厅吧台真给他开了包厢,领来一个讲普通话的小姐。后来我问那小姐是哪里人?那小姐说是河北来的,来了一大班人,昨天刚住下。袁昆也要给我找一个,被我制止了。我看到他和那个河北的小姐在我面前紧紧贴在一起跳舞,便借故离开包厢。我后来到大厅里坐了一会儿,一直等袁昆出来。袁昆给了那女的200元小费,我说你干吗给这么多钱?袁昆蔑视我。他说值。我懵懵懂懂地和他乘电梯下去了。

14

缪乡长回来得很晚,我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他说你吩咐的事,我哪一桩没办?就差没给你找个婆娘。我戏谑地说谢谢,我已找好了。他说真的?没这么快吧。我说先谈正经事吧。缪乡长当着我的面给信用社主任打电话,对方好像有些支支吾吾的。缪乡长说怕什么,我姓缪的担保。

这事就这么定了。缪乡长说明天叫预制场的张会计去办手续。我说这我会安排的。缪乡长说我给你事已办好,你也应该陪我打两局八十分。还未等我开口,他老婆就嚷开了,说你也不看看几点钟了。我说你们就别争了,今天我人也吃力,就早点休息吧。缪乡长好像有些敌视他老婆,就把我送到乡政府门口,握手时又交待说明天办手续的事别忘了。

我回到宿舍,却发现天天在等我。我到水池上冲了个凉澡,便上了床。我把灯关掉,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我觉得仿佛置身在一口深井之中。天天的身子很暖人,我贴在她的身上特别舒服。她用柔软的手轻轻

抚摸着我。她的体贴和关怀总在我需要的时候表现出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爱其实开始时总是十分简单,爱永远没有极致,最终还是以十分简单的方式结束。我在平静之余,好像要跟她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我忽然想到我这样做是多么虚伪和卑鄙。几年以后,当我面对着庄严的党旗,举起右手对党宣誓时,我的手却沉重得难以抬起来。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不知道这是激动的泪水,还是羞愧的泪水。

天天见我半天不语,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恍惚地说不是的。她说那怎么不开口?是不是怪我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什么都不是。我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从没贪求你什么,在别人面前其实我多想跟你说说话啊。我说我每天下去时别人对我十二分的尊重,再想想自己做的事就惭愧。可你一来,我就只剩下一个真实的自己了。你觉得可笑吗?天天说我为什么要笑你,我要让你感到跟我在一起是一种得到,而不是失去,你的一点点失去都是对我最大的伤害。她说我老担心你走了以后,我会怎么办?如果你也有那么一点点爱我,这也是我的幸福,就是死也无憾。我说你别这样说,假如我不爱你,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很可悲吗?她略加思索,她说重要的是我爱的人,为我爱的人做出牺牲也是一种幸福,不是么?人的幸福首先在于心的幸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对我。

天天调过身来,拧亮了床头灯,而后走下床来,把盆子里倒好水,端到床边。她说来洗一下吧。我就爬了起来,双膝跪着,擦洗着身子。她好像习以为常地看着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的脸上溢出如梦似的甜蜜。她说你以后保证会把我忘了,你把我忘了,老天会惩罚你的。我望着灯影中的她,心想会不会真的有一天把她忘了。或许她所提及的忘,与我所理解的忘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天天并不知道,我只有在看不见她的时候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热烈地眷恋着她。这样一想,我的心中就增添了伤感,我没有理由可以对她不好,甚至如她所说把她给忘了。直到现在,我坐在我的书房里,放眼窗外绿树红瓦和用白石灰刷着“共产党

万岁”的高高水塔,让温馨的萨克斯风吹动记忆,我就会自然地回想起白米这个地方。几年的经历变化已使我的感情变得复杂,许多曾有的梦已逐渐从我的心中退出,让位于更多的现实思考。然而,往昔的那一份纯情依旧,那一股激情犹在。我曾经有好几次想故意打通天天的电话,希望至少再听一听我心里时常想念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但是每次握住话筒的手颤抖得不敢按下最后一个号码。我倒并不是怕失去和留恋现有的美满生活,而是自己的心再也经不住过去岁月的煎熬。

15

顾老退下来之后,由村里准备提副村长的刘松林担任场长。刘松林先还不愿接这个场长,他说要把家底核定清了再接。乡工办的张主任又没空,这样一拖就靠两个月,而且两个月来,场上发生往来也不记账。那天我找刘松林,问他是不是果真不签字。我要他给个答复。我说你这样拖,不是拖的我,而是拖的你整个新庄村。我说你应该从大局考虑,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是对你的信任,你应该把担子挑起来,干给大家看看。我说你们汤支书就是榜样。后来刘松林就签了字。这个人开始我并不了解他。汤支书说刘松林这个人能力水平都有,不知怎么就不大受人欢迎。我和刘松林去汇丰镇,坐中巴车去。我说我买票。他说怎能让你破费,场上车票好报销的。他买了,一人3块钱,来回12块钱。回村后,他自己批了发票。后来会计告诉我说他一下子报了60多块钱。我说不会的。会计不服气,就把凭证翻给我看。我说可能也有以前出差的票。会计说他每次出去都结清的,他精明死了。我没再说什么,就到后面场上看浇制的楼板去。

过了好些日子,汤支书问我刘松林这个人怎么样。我说先用着。我说关键还靠你汤支书引导了。汤支书说你说话总不直接了当。我不置可否,跟他去4组。村里的调田会议放在4组开。汤支书本来不想去4组的。可他还是去了。4组组长王成贵早上跟汤支书吵起来了。汤支书说你每次碰到难题就往村里推。王成贵说我解决不了。汤支书说那4组要你这个组长有什么用。王成贵说不当就不当。王成贵说你们上级不分青红皂白,说什么时候调,立马就调,有些人家田里还长着庄稼,

这损失谁贴,现在农民都不傻,开口说白话,他们不给我这个面子。汤支书就有些生气,汤支书说这些人开口闭口要钱,就是被你们惯坏的,难道不给钱就办不成事?那一刻他真想把这家伙拿下来。在新庄村近2000亩土地上,汤支书还是有势头的,村里大小事解决不了,只要他出了场,还真没有难题。用汤支书自己的话说是干出来的。汤支书一生气,大家就不吭声了。后来在会上汤支书又说村里有些工作难搞,我很理解,我在村里搞了几十年,情况都清楚,如果什么事都那么顺当还要我们这些村干做什么?汤支书说拿殡葬改革来说,5月份县里开殡葬改革会议,主要就是要劈棺,火化回来,再下棺材搞二次土葬,这是极大的浪费。我们白米的殡葬改革走在全县的前头,而新庄村又走在白米的前头。汤支书说全村几十口现成的棺材要劈掉,你们大家回忆一下,难道就没有困难?就没有阻力?那些钉子户伏在棺材上不让劈,村里不是一分钱也没给,把工作都做通了吗?2组的沈玉芳老太太,70多岁了,我们上门反复做工作,最后是她自己请木匠给劈了。汤支书后来就站了起来,他显然有些激动。他说这次调田同样会遇到矛盾,比如近的调远了,多的调少了,整块田调零碎了的都有,但在座的各位要把上面的政策吃透,要耐心去说服,顶多多跑几趟,多费点口舌。

后来,我补充了几句。我说完后发现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汤支书说你现在回供销社也没有饭吃了,就到我那儿去吃顿便饭吧。王成贵有些犹豫,我说汤支书就这人,说了就没事了。我说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没有坏心对人,都是为了工作,以后大家还一起工作,何必如此。说着我拉了王成贵一把,他就跟在我后头来了。

16

听到楼下有鸣喇叭的声音,我就把头探到窗外,看见水泥场上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有点像县供销社的车。后来我看到小康一个人从车子上下来。我想搭小康的车回去。我简单地收拾一下,写了张条子压在桌上就下去了。

小康见到我挺高兴的样子,他是我一个办公室的。我问还有谁来的?他说就我一个人。我又问你什么

时候走?他说等周主任来,我借点钱就走。我说你先到我这儿拿点钱去。他问你有多少?我说不知你要多少?他说借5000千。我说5000千我暂时怎么拿得出。我问你一下借这么多么钱干吗?他说买房子。我说你买什么房子?他说单位分的房改房。小康诧异地盯着我,他说你怎么不知道?这次不是每人都有一套吗?我说我没听说。他说元旦前就分好了,最迟5号交钱,你看今天都4号了,否则我还不来呢。

周主任帮小康到会计室拿了钱。我到周主任办公室打电话。办公室马主任说分配房改房的第一次会议有你的,后来不知怎么名单又变了。我跟他说一些道理,马主任听不进去,马主任安慰我说单位马上还搞集资楼,到时肯定少不了你。我迷惑地握住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就把电话挂了。我办公室的人都分到了房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房子价格便宜。很多人都对我说你听领导的话下去扶贫,至少损失3万块。我不知道这次分房是以什么标准分的,要论工龄和进机关的时间,我比小康工龄要多4年,而且比他要早调进1年多,要论工种吗,我应该比勤杂工小曹强,可我就是没分到房子。我想回去找张书记,张书记答应我有房子的。可我又担心为了自己的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会被领导看轻。我想找小康,小康是萧主任的远房亲戚,在萧主任面前说到话,萧主任公事私事都是小康接送的,关系肯定是好。但又想算了,机关房子已经全部分好了,又没有空余的,到哪儿去调剂。周主任见了我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我说好像肠胃不好。他说去配点药。我说不用了,等会儿就回去。他问乘小康的车?我答应嗯。

在车上,我一句话也没问小康。他一个人从白米说到县城。听他的口气仿佛对这次分房还不满意。一是楼层高了些,还有就是面积小了点。我没有办法去理解他。小康问我到哪里下车?我说回去,他就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下了车,让他下来喝点茶,他说还有事。

我没有回单位,在家里躺了两天。

17

到白米后,我把分房的事告诉了汤支书。他性子急,一听就冒起烟来。他说这叫什么?这叫欺人。他一

怒,反而使我平静了,我以一种留得青山在的姿态对他说算了,人只要没有灭顶之灾就什么也别怕。他说这不是小事,房子、工资、提干都是难碰到的事,这怎么能卡人呢?当官当到这个份上就叫人心寒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公平、合理?这个社会变成有钱人、有权人的社会了。他说了许多气话。我知道现在他说得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我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在我的心里涌动着对他的感激,倒不是因为他为我讲话,而是在这个普通的农民干部身上还留存着那么多正直善良的东西,使我看到了光明和对生活的向往。人什么都可以失去但不可失去心灵中最后的一丝善意。

汤支书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弥漫了一屋。我想把和天天的事说给他听,正巧天天就上楼来了。她说汤支书也在这里?汤支书点头,态度和蔼多了。天天把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她说这是你的衣服,等会儿放进橱里的时候,别拉乱了。她那口气和神态俨然是屋里的女主人。天天旁若无人地坐到我的床上。汤支书似乎很识趣地站了起来,他说到乡政府有点事去。我说你等会儿还来不来?他说就不一定来了。我说等会儿过来一起吃晚饭。他说好吧。他跟天天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天天说你把门关上吧。我说你现在哪有功夫的。她说我下班了。天天说汤支书这人不错,新庄村被他搞上去了,这人吃了不少苦。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白米就这么大的地方,什么事不懂。我说我们之间的事别人也懂?她说你怕了。我说被人知道了当然怕。她说你们男人最大的本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保全自己。她好像变得冷漠和不愉快起来。

黄昏的夕阳返照在玻璃窗上,放着异彩的光芒,投影到室内洁白的墙上。我缓缓地审视了她好久。她在温和的光照下,焕发出我从未看到过的凄婉之色。她感觉到了这一切的不真实,像虚伪的蓝色泡沫,说飞就飞,只留下一片虚无。我和她对视着,发现她眼中闪烁着复杂而幽深的光泽,她渴望得到我,但又不那么明确。她退缩了,她的脸沉下来,心头闪过乌云,目光移开了,她怕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垮掉,只会在黑暗中毫无意义地絮语了。她在我面前,显得很伤心的样子。

她嘴上有时讲得很厉害,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

的,其实她讲话做事不是没有分寸的。我想她大概也是为了我。她躺在我的怀中,让我感到一种心安理得。仿佛现在有许多事情,我们不需要言语,就能达到默契,包括做爱。但是,这样的缠绵之时,仍会为微微的风吹草动而担惊受怕,每当天天在我宿舍里,听到有人敲门时,我就会非常痛恨自己。天天看得出我的表情。天天挪了挪身子,脸上写满了倦容。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有些不高兴。她说什么时候回去我自己知道。她穿一件料子很垂的睡衣,这种衣服泛着白色的亮光,那蓬松的黑发靠在我的脸上痒丝丝的。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爱上你了,现在想不爱也不可能了。她朝我看了看,又说往后去,你不要恨我,不要想到白米有个女人,死磨硬缠着你,你要原谅我,我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爱你。她说着说着,又用手触摸着我。她说你睡到我身上来。我说你会吃力的,她说不碍事的,她说我要的是你给我的感觉。于是,我就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双手合抱着我,她的唇吻着我的面颊,她喃喃地说我现在就是把心掏出来也没用,你最后还是要走的,她说下辈子换你当我,我也要让你知道什么是撕心裂肺。

18

汤支书家的厨房倒下来的时候,他正在村里组织人力放水排涝。仿佛是老天悲痛欲绝了,连日来的大风大雨,人们就只顾查点自家房前屋后有无渗漏处,担心房屋塌下来伤着人。我到汤支书家看了看,就损坏了一些厨房用具。我让汤支书回去整理一下。他说现在顾不上了,等天好再说。他把已倒塌的四、五户人家全部安置到乡敬老院(白米乡敬老院就在新庄村)。

汤支书挽起裤腿站在水中,面对灾难,他的心软了,他的眼眶中滚动着热泪,整个瘦削的身躯躁动着。他对我说你上去吧,怎能让你也跟我一起站在水中。我说等水疏通了一起上吧。他沉思了一会儿便用手指指这片农田说一定要把全村的井字渠造好。他说造好了,今天就不受这个罪了。他说这次全村调田怎么这样难调,就因为我把这个问题考虑进去了,规划田一律不调。他边说边不停地挖土,额角上淌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北边有个民工跑过来告诉汤支书说缺口打通了,水已流进河里了。汤支书听着,停下手中的铁锹,直起腰

来朝北边望了望,这才松了口气。

他踉踉跄跄地来到那棵大树下,浑身湿透了。这时雨几乎停了下来。我觉得他很累,他疲乏地坐着,似乎稍微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了。他腿脚上的皮肉失去了血色,他问我你身上有没有烟?我掏出烟来和他一起抽。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都浸泡在水里,他已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我说夜里不下雨,田里的水到半夜就能放光了。他说是啊。我说你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没有说话,蹙了蹙眉头,手在腹部抚摸了一下,像是有种痛感的表现,我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说不是,可能是累了。他说晚上也不能留你吃晚饭了,厨房倒了。我说那你晚上自己吃什么?他说我不想吃。他嚅动着两唇,声音不高。

19

我深深地懂得,白米不是我的最终归宿。不止一次地,我怀恨过自己。

我想,有许多事情,当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时,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经常这样莫名地伤感。其实对于这个世界,我并不乞求得到什么。

初冬的早晨,我无聊地走向田野。清冷的风拂动着我的思绪,我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一切,想要找寻我的最初。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了,高高地悬挂在深远的天空,金色的光芒散照大地,使我蓦然联想到万物生长靠太阳的一句老话来。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清脆的声音在这空洞的早晨传得辽远。

我转过头来,看到天天骑着车过来了。我不可能视而不见,我没有拒绝她的任何理由。我说我们站在这里不好,她说那上哪儿去?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微笑着,露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对我说,我一直都在注视着你。她的那副神态让我铭记很久。我问她今天上什么班,她说今天不上班。我说那就到我宿舍去吧。

我看到大家都在忙着,便绕着上了楼,我不想被人发现。我历来就想把自己躲藏起来。天天坐在我的桌前,我把门反锁起来。她用笔在纸上乱涂着,画着一个小娃娃。我发现她常常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消磨时光。我想这个世界除了写作的人,其他人的时间都用不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跟天天在一起了。今天,我想要和她郑重其事地谈谈,并且告诉她,等过了春节,我就回机关上班了,我要早点让她知道。但是,在她面前我有许多复杂的想法却又难以说出来。就像我在那一刻努力想把她忘掉,却又被她的美丽粉碎了已有的念头。

天天极其动情地仰起头来,那双眸中满含着温馨和缠绵的爱意。我当时还是一个不很懂和不很理解女人的人,但每一次面对她,我全身都会泛起一股难以自制的激情。不知为什么,自那以后过去了若干年,我似乎一直找不到那种感觉。我把衣服全都脱了,我用暖身子焐着被子。天天说不让你一个人熬冷。她不多一会儿就光着身子上了床。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床杆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不停地晃荡,这大概是由于天天不断地改变着姿势而造成的。她开始制造声音,那是一种无法配音的语言。

20

临近春节,乡里开始繁忙了。徐书记问我年货准备怎样了?我说我没什么好准备的。他就笑笑,然后又说蔡秘书通知你了没有?我说通知了。他说那明天早点来,会完餐你就可以回去忙年货了。

第二天我就去乡里会餐,有十桌人,那场景就是过年。我去得早,先找缪乡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他家里电视还开着。后来,我就到二楼朱乡长的办公室,乡长叫他老婆倒茶给我喝。坐了会儿,就听到楼下吵起来了,朱乡长的老婆伏到阳台上朝下看,又转过身对朱乡长说还是那个婆娘。朱乡长说你把门关上,来找就说我出去了。朱乡长显出一副厌烦的神情对他老婆说。

那个闹事的婆娘,据朱乡长说每年都来乡里。朱乡长说那婆娘的男人结扎,打了一针,把男人打得不行了,硬说是搞计划生育留下的后遗症。乡里不承认,那婆娘就带着两个孩子找乡里,后来乡里给这家每年定补450元。但这家又无其它收入,男人一年到头躺在床上不能动,日子过得紧,说450元不够,朱乡长说乡里也没钱,能照顾这么多就算不错了,怎还不知足。我和朱乡长关在屋里,屋外徐书记在说话。徐书记说你找你们村支书去,叫他先处理一下,等过了春节我们再碰个头。那婆娘并没有走,说拿不到钱就不走,死也死在乡

里。徐书记好像火了,说你别不识抬举,乡里对你政策已经用足,你再这样闹,一分钱也不给。

徐书记说着就想走,被那婆娘一把拖住。这时,因为会餐人多,来的大小头目就把那婆娘往楼下办公室拖,大家都在为徐书记开脱。徐书记把财政所的小张叫到他家里,说你拿200元给那婆娘。徐书记说这家我去过,确实是困难,但总不能到乡里大哭大闹,有话应该好好讲。徐书记还说让她赶紧走,别因为她而影响大家的情绪,小张就去办了。

朱乡长和我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我们就一起朝饭堂走。乡政府的大门锁了起来,连值班室的小门也关着。所有的门灯、路灯都开着,整个乡政府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朱乡长边走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农村工作不好搞啊,呆久了,你就知道了。他说完从袋里掏出香烟递给我,我给他点火,打火机的火苗映照他泛着红光的面颊,那有着不太明显的皱纹的脑门里蕴蓄着深奥而莫测的思想。我一开始来,他说自己粗,接触多了就知道他不粗,即使是粗也是粗中有细。

那天散席后,乡里民政俞助理领我到他办公室拿了份年货。这些东西我没有带走,给了汤支书。

我对汤支书说我们一起到村里看看,还有几个特困户春节怎么安排的。我说我这里刚拿到1000元稿费,就给这些人家过年用吧。汤支书说怎么能用你的钱?我说现在我也是新庄村的人了,尽点义务吧。汤支书沉默着。我又说我们先去看看,如果缺口大就到两家厂里抽点资金,这些人不安排好,我们心里都不踏实。出村口正巧碰到钱希富,他在那辆工具车里招手,我和汤支书走过去。钱希富说我正要找你们,没想在这里碰到了。我问他找我们有什么事。他说快过年了,我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给敬老院,另外给每个老人发50元。我说钱希富积善积德往后大家不会忘记你的。钱希富问了汤支书敬老院总共有多少人,然后就甩出一大把钞票给汤支书,他说请汤支书代劳一下。我说希富现在派头足了。钱希富眯着眼对我笑笑,而后说明年给敬老院老人们每个房间买台电视机。钱希富走后,汤支书站在那里对我说没想到希富这小子的毛被你抹顺了。

21

汤支书知道我要走了,乡里也知道了。他们正筹备着为我送行。那天,汤支书说了许多令我非常感动的话,他绝对没有半点虚假。他对我的信任和真诚是我从未碰到过的,乃至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长河中我都难以寻找到。

酒席摆在村长家,乡里来了一桌人,其他的还有4桌人。但汤支书那天人不舒服,喝了一点酒就想吐,他后来就躺在村长的床上,说你们吃好后叫他一声。我问他人感觉怎样?他说不行。我说送你去医院。他说再坚持坚持。把汤支书送到家后,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我回到宿舍,门一开,看到天天斜倚在床头看书,她放下书猛地冲到我面前,搂住我急切地问你为什么要走?灯光下,她的眼中荡着泪水,炯炯发亮,她目不转睛地凝视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说你对我说过那么多话,答应过我那么多事,可现在你说走就走了。她突然伏在我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把她拉到床边,用手帕为她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我说我留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一切都只好由你了。她说是上苍安排你到白米来,让我认识了你,而后又把我的一切交给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珍惜?她说让我们再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度过今宵,不想过去,不想离别,不想彼此的对错,让一切有个了结,好不好?

午夜墨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灯都被我关掉了,我只感到身下有一条流淌的河,汹涌澎湃。她欠起身来,黑夜里她说你今生不会再碰到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了,你别不信,不信你走着瞧。我听她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她的话使我增添了离别的惆怅。她娇嗔地拎着我的耳朵说你要给我记住,女人漂不漂亮不重要,其实女人都一样,关键要看她是不是真的待你好,要是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哪怕长得再漂亮也没用,她虽然跟你在一起,可脑子里却整天想着别的男人。她说这些我比你懂得多。

22

汤支书住进了白米医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他说他用不了多久会好的。我去看他。那

时,白米已下了好几天雨。医生都认识我,告诉我他肝癌已到了晚期,他的生命只在旦夕。我听得心里十分凄凉。我建议他转院,但没有人同意我的想法。连汤支书也说他是白米人,生在白米死也在白米。我坐在他的床边,默默地盯着他。他苍白而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机,只有他微张的嘴巴表明他生命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他还深深地迷恋着这个世界,尽管生活常常给予他太多的迷惘和无奈,但他仍然有好多生存的理由。他说没有你,我新庄村没有今日。我说汤支书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应该说,没有你才真的没有新庄村的今天,况且,新庄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干。

他听了我的话,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我第一次感觉着他心底里的脆弱。他拉着我的手,久久地不肯松开,蓦然间我发现他仿佛苍老了很多。他说我白天好像还好过一些,可夜间我难受得恨不能死啊!他说我自己知道在这个世上,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可是……他讲不下去了,而后眼角边大朵大朵的泪珠往下滚落着,他不停地抽泣,让我觉得他把所有的泪都淌完了。我说你别太难过,医生说过了这阵子就会好的,你放心,我会留下来陪你的,直到你出院。他听后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艰难地睁着眼,而后深情地望着我说无论你今后走到哪里,走多远,我都会看着你。

乡里徐书记带着一班人来看他,其它村里的支书和村长都来看过他。徐书记说乡里也在想法子救他呀,可实在救不了他啊。我把徐书记送走,然后到供销社买了一大包吃的东西,当我回到医院时,汤支书已经永久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来面对和接受这个事实,刚才还跟我讲了那么多话的一个人,突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丢下了他曾有的追求和梦想,丢下了他生命中曾有的一切,丢下了所有的所有,走了。我的泪水泉涌般夺眶而出,那些朝夕共处的日子被心中的悲伤遮掩得模糊起来。我似乎在寻找失去。我始终觉得,汤支书的离去,是一种缘的终结。

拜别了汤支书,我就坐车走了,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天天朝我招手,我隐约听到她心里流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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