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的宗教信念——兼评《失乐园》

2015-04-02 01:42刘瑞敏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失乐园人文主义信念

刘瑞敏

(沈阳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 110044)



弥尔顿的宗教信念
——兼评《失乐园》

刘瑞敏

(沈阳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110044)

摘要:介绍了17世纪清教徒诗人弥尔顿,认为伟大成就的背后是发挥天赋以荣耀上帝和实现抱负的强大信念。认为解读《失乐园》时须结合弥尔顿一生的思想和信念,从整体上把握史诗“阐明永恒的天理,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的主旨,从而避免纠结于局部造成误读。

关键词:信念; 清教主义; 人文主义; 《失乐园》

在弥尔顿一生的各阶段,都有两条清晰的脉络贯穿。其一是治学、写诗的激情,弥尔顿以治学、写诗为一生不渝的事业,耗尽心血,全力以赴,失明未改其心,失势未坠其志,终于有集毕生所学之大成、彪炳文学史的《失乐园》问世。其二是追求与捍卫自由、公义、真理,这些信念鲜明地呈现在弥尔顿的诗作、小册子及宗教专著《论基督教教义》中,也是支持他二十年以笔从戎的革命活动的动力。然而,这二者都是与弥尔顿虔诚的宗教信念结合在一起的。下文首先对这种信念做出一些分析,然后试图探讨《失乐园》批评中一些误导性的观点。

一、弥尔顿的宗教信念

1. 诗歌之志与神圣奉召感

由于早慧、家庭的文化氛围和良好的教育环境,弥尔顿很小就与书相伴,“十二岁以后,夜读总是直到深更”[1]。弥尔顿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潜心读书,不仅为他未来的诗歌事业做了知识和视野的储备,而且确立了他较高的志趣和思想格调,使他热衷于文化和思想。私人教师、圣保罗文法学校、七年的剑桥岁月、近六年的闭门读书,这样的潜心读书经历在文学史上并不多见,在这背后有一种根本的强大的动机,这种动机一直伴随着他,把他固有的天赋一步步培植提升,最终达成他青年时期的预定目标。

弥尔顿的天性和志趣并不适合做一些世俗的职业,既然政治宗教环境不容他以牧师为职业,他最终决定做一位诗人。诗人职业是弥尔顿前30年人生轨迹和思想轨迹必然的归处,同时是展示他的天赋及后天通过教育和自我培养得到的素质的最好平台。弥尔顿的早期诗歌不止一次表露过他的诗人志向。创作于1628年(诗人年21岁,就读于剑桥大学)的《大学假期作业》中有如下的诗行:“我知道我语言写得还不足称道/你不必奢望我能首屈一指/请相信,我迄今施展得平淡无奇/如果事情真的如我向往/珍馐美味总是最后才端上。……可是我宁愿,如果由我自己拿主意/把你用来创作更重大的主题”[2]年轻的诗人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和诗技都还稚嫩,但是成为大诗人、写重大主题、达到前人未曾企及高度的终生志向是昭然的。

有很多剖白心志的早期诗歌总能让人察觉到弥尔顿有一种奉天职的意识和信念,比如在他的第一首十四行诗中有这样的诗句:“不管我成熟迟早,或快或慢/这和我既定的命运——那时间与天意/要领我达到的命运(无论是贵贱)——/仍然会严格符合,不爽毫厘。/只要我好自为之,一切都还是/在我的严厉主人监督的眼里”[3]26在这些诗句里,年轻的弥尔顿预言自己的命运,十分确定自己的终点和通向终点的轨迹,这是期冀使然,笃厚的意志使然,对“天意”的确信使然。他意识到成为诗人可能是上帝赋予他的使命,而他只需勤恳不懈,“好自为之”,自能够得到上帝这位“严厉主人”的庇护,最终为上帝添荣耀。

弥尔顿中年时期卷入政治革命纷争中,为共和政府撰文回击政敌,过度劳累终致本已衰退的视力完全丧失,这对他是致命的打击,不仅造成他生活的困窘和读书著述的障碍,还使他精神上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保皇党论敌们讽刺挖苦他,攻击他失明是因为他为弑君做辩护而遭到惩罚(弥尔顿也进行了有力回击:“我一直享受着圣恩和佑护……我自始至终都依照上帝的意志行事……我不愿为苟同他人之浅见而改变我关于正确的观念。”[4])他也一度陷入悲观的心境之中, “想到了在这茫茫黑暗的世界里/还未到半生这两眼就已失明/想到了我这个泰伦特(即天赋),要是埋起来/会招致死亡,却放在我手里无用/虽然我一心想用它服务造物主/免得报账时,得不到他的宽容/想到这里,我就愚蠢地自问/“神不给光明,还要我做日工?”[3]33最后面的一行体现了了弥尔顿对上帝或曾有过的怨怼之意,虽然这首诗目的不是发牢骚道苦闷而是体现更高的主旨。然而,这种怨怼恰恰是因为弥尔顿一直坚信他所从事的诗歌事业和为共和政府辩护的活动是在奉天命尽天职,是在通过写作传达神圣真理,是在服务上帝。他也一直确信他得到上帝了的恩佑,上帝住在他的心里,与他同在,使他得以粹取“活生生的智慧中最纯净的精华”,认识“理性本身”和“瞳仁中的上帝圣像”[5]5。然而现在,上帝剥夺了他的“光”(不仅指视力,还指照耀内心的信念之光)。上帝怎么可以“不给光明”?他迷惘怨愤,因此“愚蠢地”发问了。

这首诗不加任何隐晦,没有任何迂回地表露他心系的是利用好上天赐给的天赋,这样才不辜负天恩。服侍上帝、为上帝效劳是基督徒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弥尔顿在这一点上无需隐晦或迂回。但在此处,及其他许多地方,弥尔顿都提及自己的天赋,比如在政论文中说,“我毕生研究学术,虽出生于北纬52度的寒带,幸而天赋并未因此而减色。”[5]3-4弥尔顿对自己天赋意识极强,也无意于隐瞒自已的态度,因此自矜傲慢、恃才傲物可能较容易被当成弥尔顿志行高洁的完美人格上的一点瑕疵。实际上这种天赋感并没有吹嘘和自负的意味,相反对天赋的内心意识和信心是他最终成就的基石,是和他的使命感奉召感相伴相生的。做出和他的深厚禀赋相称的业绩是他一直保持的决心,内心中他将这些天赋视为上帝对他的特殊庇佑,只有取得伟大成就才能不辜负上帝的恩典,才能彰显上帝通过赐予他恩典而显示的意志。可以说弥尔顿一生的主导思想是他决心用他优异的天赋才能来为上帝增添光彩,并以写出一首伟大的诗来实现这一目标。

2. 弥尔顿的上帝观

弥尔顿身上汇聚着清教主义和人文主义两种思想倾向。一方面,由于弥尔顿处在文艺复兴时代,他本人有人文主义的深厚素养,所以不完全认同《圣经》和正统基督教的上帝,另一方面,同样由于时代所限,加上他的清教徒背景,他心中的上帝也不完全是启蒙时代唯物主义色彩的“理性”化身。作为人文主义者,他把自由、真理、人本这样一些伦理观念视为至高准则,作为清教徒,他把这些这些观念加之于上帝,并从圣经中寻找依据证实它们出自于上帝的意志。

弥尔顿的上帝是无限完美的理性,是善的化身,把真理启示给拥有“公正和清洁的心胸”的世人。弥尔顿始终认为自己具有美德,品行高尚,因此与上帝精神相通。他认识上帝的渠道首先是通过良知,和一般的清教徒一样,弥尔顿相信自己公正正义,比别人更接近上帝的真理。同时,他在上帝身上融汇了先哲们及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本思想,伸张人的权利,重视人的价值,可以说,他通过发挥天赋而为上帝添荣耀的信念,本质上即是实现个人价值、追求个人抱负的人本理念,这两者是融在一起的。最后,他少年时起就开始系统而仔细地阅读《旧约》和《新约》,研读圣经是他一生保持的习惯,晚年拣选那些符合他的心灵的神圣教义,创作宗教专著《论基督教教义》。弥尔顿的上帝观来自于良知、人本哲学和神圣教义这三个方面,既有先验的感知,也有理性的认识。这样的一位上帝主宰着弥尔顿的信念和一生的活动。

综上所述,弥尔顿毕生秉持一种信念,这种信念是与虔诚的宗教心理联结的。弥尔顿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禀赋,也在浓厚的清教主义氛围中延续了“为上帝添荣耀”的传统观念,一生坚信自己承天赋,负天职,正像英国当代评论家大卫·罗温斯坦恩所说的,弥尔顿“有使命要达成,有目标要实现”,他的信念“不逊于宗教狂热分子,他尽天职的渠道是献身于宗教和学术以及过修士般的生活”[6]。这种信念让弥尔顿更强大,它就如一头可怖的、令人敬畏的怪物,凭着它的巨大激情和无视、无动于世事俗情的姿态,引导着弥尔顿在没有足迹的荒杳原野上走出一条路来,在虚空中创造出空前的伟业弥尔顿和其他伟大诗人如乔叟及莎士比亚这样的世俗诗人不同,宗教性是其鲜明特色。如果弥尔顿的世界剥除了宗教信念,剥除了一切可以溯源于宗教的思想痕迹,他的著作首先会失去一种固有的色彩,失去一种糅合着天性的品质。19世纪苏格兰神学家约翰·图洛克称“弥尔顿是清教主义孕育的唯一一位伟大诗人”,尽管他同时补充他已“充分注意到除了清教主义,还有更多东西促成弥尔顿的素质,有更多、更宽泛的情感和思想滋养和培育了他的天赋”[7]。

二、《失乐园》批评的误区

在《失乐园》批评史上有一种很有影响的说法,即《失乐园》表现的是反叛主题,是一部革命史诗。反叛观点的源头较早见于18世纪末英国神秘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弥尔顿写天使和上帝时仿佛带着锁链,而在写地狱和魔鬼时则自由自在,其中原因在于他是个真正的诗人,是不自觉地属于魔鬼一党的。”[8]布莱克的这种观点传播很广,在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之中很有影响力。布莱克意在说明弥尔顿本性中压抑的反叛欲望(魔鬼)冲破了僵化的理性桎梏(上帝)。但综合看来,清教徒弥尔顿的宗教信念和布莱克是格格不入的。弥尔顿毕生维护理性和上帝之道,不可能与代表恶、欺骗、狡诈、傲慢、嫉妒等负面品质的撒旦站在一起。布莱克生活在理性主义衰微、浪漫主义思想初兴的启蒙时代末期,在宗教观点上可谓“魔鬼”派,魔鬼的立场是把激情视为唯一的生命和永恒的快乐,而上帝所代表的僵化理性则把人们束缚在虚假的宗教条文中,使他们丧失激情、欲望和创造力。布莱克完全推翻了到理性主义为止的正统宗教观,与一个多世纪前的清教徒弥尔顿的情感倾向和宗教态度存在着极大区别,因而对《失乐园》的看法有失客观。

在20世纪的《失乐园》多元批评中,在前苏联和我国盛行的一种观点是把《失乐园》当成一部流露激情的革命史诗。这种观点认为弥尔顿是用撒旦反抗上帝的圣经故事来喻指当时的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王政的革命,通常强调撒旦在史诗中的核心地位和重要作用,认为撒旦具有追求自由、反抗权威、不甘失败、坚忍不拔的英雄品质。在这种观点的前提下,上帝有时甚至被视为斯图亚特王朝暴君的化身。也有观点通过引用史诗前两卷撒旦让人印象深刻的言辞,论证弥尔顿把自己革命失败后的愤懑与悲痛的情感融入到撒旦的形象中。

基于以下几方面原因,笔者认为以上观点是有待商榷的。

(1) 从本文第一部分分析的弥尔顿思想情感和宗教信念来看, 弥尔顿不可能在上帝魔鬼之战和清教徒反抗王权的战争之间设置类比的关系, 出于正统的善恶观弥尔顿尤其不会把违逆上帝意志的暴君与上帝、把为自由抗争的清教徒与魔鬼等同起来。 这样的类比既不合逻辑又有悖情理。

(2) 从弥尔顿的生平来看,他的夙愿是写工于诗技、形式完美、阐述真理的伟大诗歌以荣耀上帝和实现毕生抱负,而无意于追求革命题材,表现革命激情。他无意于成为革命家政治家,他卷入革命政治纷争是因为他信奉的真理遭到践踏,是出于一个教徒和一个坚持真理的学者的责任感。他认为坚持真理是善,但只停留在内心而不出来和对手见面、未经实践的善不是真善。在这种“行动哲学”的推动下,他投身到纷争中,本质上他自始至终一直是同一个追求学术、艺术和真理的学者、诗人和侍奉上帝的虔诚教徒。

(3) 也是最重要的,从史诗立意来看,革命史诗四个字难以概括它的宏大主旨。全诗12卷较多表现反叛和抗争精神的只有前两卷,以如此少量篇幅来确定整部诗歌的主题显然是不够的。弥尔顿在开篇即交代史诗主旨是“阐明永恒的天理,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可谓全诗的提纲。史诗题材出自圣经,想阐述的是主宰人类基本命运的基督教“天道”。然而史诗阐述的天道不是现成的神学教义,既不在圣经里,也不在历代神学家的神学思想里。

总体上史诗所阐述的天道主要由两个方面的思想构成。一方面集中铺叙堕落。人类由悖逆(堕落)而至失乐园,而至人间的灾祸和乱象,而至精神的沉沦无望(堕落的后果),而至由信仰而获得新生(拯救)。这是基督教的重大教义,构成了基督教神学的基本框架。基督教的智慧在于以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为研究课题,对人类现实的全部痼疾开出诊治的药方。痼疾的起因是悖逆而失去乐园,症状是世间的各种苦难,疗方是信仰。它对人类所有的苦难史做了解释,对人类的未来指出了一条看起来很光明的路。弥尔顿是清教徒,对于人类的堕落(即原罪论)是从根本上认同的。原罪论源出于公元4世纪的希波主教、神学家和哲学家奥古斯丁。原罪论使得教会和上帝空前强大,空前具有不容抗拒的压迫性,人空前渺小、软弱、被动,所以整个中世纪教会宣扬原罪思想。原罪思想在当今西方文化和思想观念中仍据一席之地,因为社会上的种种腐败、罪恶现象的存在,人的“罪性论”很容易成立。

另一方面,史诗探讨拯救。关于拯救,清教主义有无条件遴选、有限的救赎、不可抗的恩典等教义。这些教义弥尔顿完全弃之不用,而代之以人的自由选择和自由意志在人最终获救之中的效用。这里的自由选择和自由意志思想,显示了弥尔顿所受的希腊哲学精神和人文主义思想的熏陶。弥尔顿强调人的能动性和主观努力不失为自我拯救的最佳途径,人既不是无所作为的哑畜,安于住在上帝的乐园,也不是无知无觉的游魂,可以成群地被驱往福地,中间一点也不体现人的意志与作为。

综合观之,史诗中所谓的“天道”是弥尔顿历经波折之后的人生感悟,也是他终生神学研究的最终信念,是他发现的神学真理:人在世间遭受痛苦是上帝对人悖逆的判罚,上帝也施了天恩,人最终可以通过信仰而获救;然而从最初的戒律,人是遵守还是破坏,到最后的天恩,人是接受还是拒绝,上帝都给了人主动权和选择权,天道的公正即在于此。这是弥尔顿在《失乐园》中阐释的主旨,体现了弥尔顿毕生的两种信念——宗教的和人本的信念。

参考文献:

[1] 约翰·弥尔顿. 为英国人声辩[M]. 何宁,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2:258.

[2] 约翰·弥尔顿. 弥尔顿抒情诗选[M]. 金发燊,译.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6:265-267.

[3] 约翰·弥尔顿. 弥尔顿诗选[M]. 殷宝书,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8.

[4] 沈弘,郭晖. 最早的汉译英诗应是弥尔顿的《论失明》[J]. 国外文学, 2005:47.

[5] 密尔顿. 论出版自由[M]. 吴之椿,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9.

[6] Loewenstein D. Milton Paradise Lost[M].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XIV-XV.

[7] Tulloch J. English Puritanism and its Leaders[M]. Edinburgh: 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 1946:168.

[8] 威廉·布莱克. 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布莱克诗选[M]. 张德明,译.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89:14.

【责任编辑张耀华】

Milton’s Religious Convictions: Some Comments onParadiseLost

LiuRuim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enya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44, China)

Abstract:The Puritan poet John Milton in 17th century was introduced. It considers that, the motivation behind the great achievement was his firm belief that what he did in his lifetime was to glorify God and to fulfill himself. For the theme of his masterpiece Paradise Lost, the epic should be taken as a whole, and Milton’s ideas and convictions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so that its real intention could be grasped and misleading conclusions could be avoided.

Key words:convictions; Puritanism; humanism; Paradise Lost

文章编号:2095-5464(2015)03-0393-04

作者简介:刘瑞敏(1970-),女,辽宁北票人,沈阳大学讲师。

收稿日期:2014-01-19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志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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